第六十四章 将军的后手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夜深了。


    府学的宿舍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陈平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书,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那场由学政大人亲自主持的考校,题目出得极为刁钻,并非经义,而是策论。


    论题是“南阳府水患之治”。


    卫昭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从上古大禹治水,谈到圣人教化,文章做得花团锦簇。


    陈平的答案,只有一张图,和不到一百个字。


    那是一张简易的南阳府水系图,他凭着记忆,标出了几处关键的河道与地势。


    他在图旁写下几个字。


    “高筑堤,不如深挖河,广开渠。”


    “堵不如疏。”


    学政大人收走所有卷子,什么也没说,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结果未出,府学里的气氛却变得微妙。


    陈平关上门,又走到窗边,确认窗户也已闩好。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一道阴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滑落,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


    铁牛的身影,在灯火的摇曳中显现出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气。


    “少主。”


    铁牛的声音很低。


    “今日之事,我听说了,做得很好。”


    陈平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灯芯上跳动的火苗。


    “卫昭,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铁牛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笑了。


    “孔雀的羽毛再好看,也变不成鹰的翅膀。”


    陈平从桌前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床铺边。


    他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一个用厚布层层包裹的物事。


    动作很慢,很郑重。


    他解开布包,露出一枚通体漆黑的铁牌。


    “我爹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它。”


    陈平将铁牌递过去。


    铁牛伸出手,准备去接。


    可他的手在距离铁牌还有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他的呼吸,也停住了。


    那双在黑夜里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枚铁牌上。


    他整个人,像一座瞬间凝固的石雕。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用两只手,将那枚铁牌捧了过去。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铁牌的瞬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铁牛翻过铁牌。


    令牌的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现出一个模糊的图案。


    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雄鹰的下方,刻着两个字。


    百七。


    铁牛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咯”的一声。


    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将铁牌高高举过头顶。


    “少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颤抖。


    “这不是军令牌。”


    “这是鹰扬卫的……百户令!”


    陈平的心跳漏了一拍。


    “百户令?”


    “当年鹰扬卫三百铁骑,分为三营,每营设百户长一人,副百户二人,另有斥候营、中军亲卫营,各设正副百户。总共,只有十位百户长,才配拥有此令!”


    铁牛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


    “每一枚百户令,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代表着一位百户长的身份。”


    “这枚‘百七’,属下记得,是当年中军亲卫营副百户,罗通的令牌!”


    “罗通……他当年为护将军突围,战死在了关外雪原!”


    陈平看着铁牛激动的神情,看着那枚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的铁牌。


    他忽然明白了。


    父亲交给他的,不是一枚普通的令牌。


    那是一个身份,一个番号,更是一份被托付的权力。


    “此令,有何用?”


    陈平问。


    铁牛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少主,鹰扬卫的规矩,见令如见将军亲临!”


    “凭此令,可召集、指挥权限之内,所有散落的鹰扬卫旧部!”


    他将令牌恭敬地递还给陈平。


    “当年鹰扬卫覆灭,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可总有些人活了下来,像我一样,藏身在各处。”


    “仅这南阳府,据我所知,就有不下二十名弟兄。”


    “他们有的是车夫,有的是脚夫,有的是街边卖炊饼的小贩。他们脱了军装,换了身份,可他们骨子里的血,还是热的!”


    铁牛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只要少主您将此令交给我,不出三日,我便能将他们,全部召集到您面前!”


    陈平握着那枚冰凉的铁牌。


    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那不是钢铁的重量,是二十多条人命,二十多个家庭的重量。


    一旦动用,便是将这些人,重新拉回那片血雨腥风的战场。


    再也没有退路。


    “将军当年待我们恩重如山,这份恩情,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没一日敢忘。”


    铁牛停下脚步,看着陈平。


    “我们不怕死,我们只怕,死得没有价值。”


    陈平沉默了片刻。


    “你刚才说,这枚令牌,是罗通的。”


    “是。”


    “我爹,为何会拿着他的令牌?”


    铁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罗通是将军的亲卫,寸步不离。当年他战死之时,想必……是将此令,亲手交还给了将军。”


    “将军他……他一直带在身上。”


    陈平摩挲着铁牌边缘那光滑的触感。


    二十年。


    父亲日夜摩挲着这枚代表着死亡与忠诚的令牌,他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煎熬。


    “铁叔。”


    陈平忽然开口。


    “你之前说,卫国公要杀我,是因为我碍了卫昭的路。”


    “是。”


    “这只是其一。”


    陈平的目光,变得深邃。


    “一个府试案首,还不至于让一位国公,动用京城的死士,千里截杀。”


    “他怕的,不是我考中解元。”


    “他怕的,是我爹,是鹰扬卫,是二十年前的那桩旧案!”


    铁牛的身体一震。


    “少主的意思是……”


    “卫国公,与当年的事,脱不了干系!”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铁牛的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要赶尽杀绝!”


    陈平将那枚百户令,重新递到铁牛面前。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


    “去吧。”


    “把我们的人,都找回来。”


    铁牛看着陈平,看着那双与楚天阔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沉静的眼睛。


    他没有再跪下。


    他只是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枚令牌。


    仿佛接过的,是一面重新竖起的战旗。


    “遵命!”


    铁牛转身,准备离去。


    他走到阴影处,身形即将融入黑暗。


    他忽然又停住了。


    “少主,还有一件事。”


    他的声音,压得比之前更低,带着一丝不确定。


    “当年那场惨案,牵连甚广,所有卷宗都被销毁,知情者几乎被清洗一空。”


    “但属下这些年,一直在暗中查探,听到过一个传闻。”


    陈平凝神静听。


    “据说,当年负责管理鹰扬卫军备、粮草、器械的军需官,并没有死在关外。”


    “他掌管着鹰扬卫所有的账目往来,知道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


    “有人说,他在最后一战前,就以押送粮草为名,提前离开了大营,侥幸躲过一劫。”


    “后来,便彻底销声匿迹了。”


    陈平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人,在哪?”


    铁牛摇了摇头。


    “不知道。只听说,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南阳府地界。”


    说完,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陈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