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悬崖之上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当朝宰相,林瑞。
这四个字,像四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让这间本就狭小的内屋,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沉重。
陈平的呼吸,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父亲那身懒散外衣下,藏着的是何等尸山血海的过往。
明白张先生为何对他另眼相看,那不仅仅是人情,更是一种带着赎罪与期盼的托付。
明白这个家,为何要在这偏僻的村落里,像蝼蚁一样,隐忍近二十年。
所有的线索,在“林瑞”这个名字出现后,全部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血腥的锁链。
而锁链的另一头,就握在当今权势最盛的那个人手中。
“将军!”
跪在地上的铁牛,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与仇恨。
“末将……末将此次前来,便是因为京中传来消息,林瑞那老贼,似乎又在清算我们鹰扬卫的旧部!我们有几个兄弟,在京城……”
“够了。”
楚天阔,不,陈大柱冷冷地打断了他。
他的目光没有看铁牛,而是落在了屋外那喧嚣的酒席上,眼神穿过那些热闹的笑脸,看到了更深处的危机。
“你能找到这里,他们,自然也能。”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铁牛脸上的激动与悲愤瞬间凝固,取而代de是无尽的懊悔与惶恐。
“将军,我……”
“我一路都十分小心,绝无人跟踪!”
铁牛急切地辩解。
“你以为,林瑞的人是靠跟踪来找人的吗?”
陈大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如今是宰相,整个大炎的官府、驿站、关隘,都是他的耳目。一个满身煞气、四处打探二十年前旧事的北境老兵,就像黑夜里的一支火炬,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早就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
铁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噗通”一声,再次重重叩首在地,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
“末将该死!末将给将军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陈大柱看着他,眼中的厉色缓缓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他摆了摆手,没有再斥责。
因为他知道,斥责已经毫无意义。
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这个他以为可以藏一辈子的龟壳,终究还是碎了。
“爹。”
就在这时,陈平开口了。
他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也让陈大柱和铁牛同时将视线投向了他。
少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震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或许,我们不该考虑敌人‘迟早’会找来。”
陈平走到桌边,昏暗的光线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我们应该假设,他们已经来了。”
陈大柱的眉梢,猛地一挑。
陈平没有理会父亲的反应,自顾自地分析道,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在场两人的心上。
“第一,我中了府试案首,‘陈平’这个名字,已经通过府衙的文书,上报到了州里,甚至会送入京城礼部备案。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农家小子了。”
“第二,我的那份考卷。”
陈平的目光,落在了父亲身上。
“‘以工代赈’、‘减税降息’、‘消费券’……这些不宗法古,只求实效的策略,与您当年的行事风格,何其相似?”
楚天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想起了孙传庭对那份考卷“宰辅之策”的评价。
是啊,那样的文章,那样直指核心、不拘一格的思路,怎么可能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一个能爬到宰相位置的人,一个靠构陷袍泽、出卖国家才坐上高位的人,他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陈平自问自答。
“他最怕的,就是二十年前的冤魂,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索命。”
“所以,他绝不会有丝毫的松懈。二十年来,他一定布下了一张大网,监视着天下所有可能与‘鹰扬卫’、与‘楚天阔’有关的人和事。”
“一个偏远县城,突然冒出来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这少年,文风酷似当年的少年将军。而收他为徒的,是当年边帅的挚友。举荐他的,是当年主战派的后起之秀孙传庭。”
陈平每说一句,陈大柱的脸色便沉一分。
当所有巧合都串联在一起时,那就不是巧合,而是必然。
“所以,铁牛叔的到来,只是一个信号。”
陈平看向那名已经听得呆住的汉子,声音平静而残忍。
“它告诉我们,我们一直以为安全的藏身之所,其实早就暴露在了猎人的视野里。”
“我的崛起,不是荣耀的开始。”
“它更像是一盏在黑夜里被点亮的灯笼,主动告诉了猎人,我们在这里。”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铁牛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
陈大柱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风暴汇聚。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这个儿子。
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这份洞察力,这份在惊天变故后迅速冷静下来、抽丝剥茧的逻辑,简直比他麾下最优秀的斥候还要可怕。
良久。
陈大柱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磨盘滚动的笑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欣慰,更有被逼入绝境后的凛冽战意。
“好……好一个‘猎犬已至’。”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踱了两步,那股属于农夫的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将军的决断。
“你说得对。”
他停下脚步,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不能再把希望寄托于敌人的疏忽。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假设,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悬崖边上。
要么粉身碎骨。
要么,逆风飞翔。
陈大柱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二十年前那场雪夜奇袭时的火焰。
“平儿,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第一条,我们立刻就走。放弃这里的一切,你刚刚得到的功名,这个家,所有的一切。换一个地方,换一个身份,继续像老鼠一样躲起来,或许还能苟活一辈子。”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刺陈平的内心。
“第二条路,你不走,我也不走。”
“你继续考,乡试、会试、殿试!用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吃人的朝堂上去!走到所有人的面前去!”
“你要比他升得更快,站得更高,快到他来不及出手将你摁死的时候,你就已经拥有了和他对坐的资格!”
“这条路,九死一生。你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刀尖上,前面,是万丈深渊。”
他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整个房间的压力,似乎都凝聚在了陈平一个人的身上。
院外,依旧是宾客的喧哗与笑语。
院内,却是决定一家人,乃至更多人命运的生死抉择。
退,是苟延残喘,一生再无天日。
进,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陈平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残茶,端了起来。
他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将空碗重重地,放回了桌上。
“砰。”
一声轻响。
前路既是深渊,退路也已断绝。
那便,杀出一条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