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再没出现过，像是她的一场幻觉。


    岁禾从驿馆后门溜了回去。还是先回去，若出来太久，恐怕会惹人怀疑。回去时大堂里坐着一个打盹的伙计，趁他没注意，岁禾上了楼梯。


    回到二楼，走道上已经有轻微的人语声，透过那些敞开的窗户看去，可以看到原本熟睡的弟子此刻已经渐次醒来。明明方才那些人还睡得很熟，像中了迷药一样。


    最西边的屋子，原先睡着的少女已经醒来了，手中用一块软布不断擦拭着什么东西。


    是一柄剑，不到三尺，比寻常的剑要短一些，更轻也更薄，可是看起来十分锋利，剑身发着雪亮的光，可映照出人影。


    “这是清风剑，清风伴我影，一剑可当虹。”


    那个少女呢喃的声音响起：“这是我哥哥的剑……他将这柄剑给了我。”


    很熟悉的名字，清风剑。岁禾脑海中闪过一个小麦色肌肤男子的身影。


    “……你哥哥是青云小队的风清扬。”


    就见对面的少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正是他，你也认识他吗？”


    “我听说过他。”岁禾回答，现在她知道这少女的忧愁从何而来了。


    轻尘说：“我哥哥每次去做任务都会带上这柄剑，这是他第一次杀死一头大妖时，罗浮宫主亲赐给他的奖励。可是后来，他将这把剑给了我……是要找他要的这柄剑，这是我十五岁生辰礼物，也是我初入出岫学宫的礼物……”


    她的声音低下去，手中擦拭的动作顿住。


    “是我害死了他！若不是我非要这把剑，他就不会死了！”她的声音激动起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把他的吉祥之剑要走了，他就不会死在罗摩城了，都是我的错……”


    说到后来，她伏在剑身上，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


    岁禾也不知如何安慰人，那些腥风血雨只教会了她强大和沉默，却忘了告知她如何去安慰同类。在诡谲的中州，她在战火和泥泞中求生，在严寒的北境，她在妖魔的利爪之下拼杀出一条血路，一路荆棘丛过，没有一滴眼泪淌过。


    “很久以前我也为亲人的逝去哭过。甚至有人为了救我，活活葬身在火海。”


    少女哭泣着，良久对面响起一个声音，她呆呆地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师姐说话了。


    “但是人不应该只活在仇恨里，更应该为仇恨，付出实际行动，我想此处前来，正是为了替你哥哥亲手报仇，对吗？”明明师姐的年龄不大，声音里却透露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我们会杀了这里的蜂妖，对吗？”轻尘问。


    “那一天很快就会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冷沉的味道，像是深山里的雪水，不知不觉中让人心情平静下来。良久，轻尘点了点头。


    她不知师姐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早在她入学的那几天就听人说过这个师姐，有人说这是罗浮宫宫主的弃徒，因为根骨不佳，一直修为不精，被宫主遗弃到了出岫学宫。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位师姐的摸样，猜想大约会是颓废懒散的样子，可今日见到，却出乎她的意料。


    那人很坚韧，有一种千锤百炼造出来的顽强，像经历了很多事，身上有种让人看不清的谜团。


    “那你现在报仇了吗？”


    那人点点头，声音像缥缈的雾气。


    报仇了吧。岁禾心想，她灭了北境之王，绞杀了当年作乱的魔军。而后重整北境，几年后率军南下，引得整个中州修士人心惶惶，怎么能算没报仇呢？


    只是重活一世罢了。这一世一切都还没发生，比起报复，更多的是守护。为了那些重要的人，她必须强大，即使重新修炼，也在所不惜。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伙计提醒他们去楼下用晚膳了。其实他们修仙之人好多早已经辟谷，但来人间一趟，吃点饭蔬，也是可以的。


    楼下六张桌子已经坐了一些弟子，弟子们四人一桌围坐，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五六个菜碟，菜碟上已经盛了菜品。


    弟子们发现，面前的岁禾师姐神色凝重，没有看他们，眼神却落在桌上的菜肴上，她先是看了一个桌上的菜，迅速扫视，而后抬起头，飞速环顾一周，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过了会她的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


    岁禾脑海中闪过哑仆清亮的眸子，难道那个哑仆修士在骗她？绝不会的，她的直觉很准的。


    岁禾定定神。用余光扫去，厨房那里，一个伙计两只手上各托了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四盘糕点——雪白的，像桃子一样软乎乎的糕点。


    糕点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那香味也能飘过来。


    十分诱人的香气……手心里那种寒凉的触感仿佛就在刚才，修士在她手心里写的字瞬间浮现：“——别吃糕点。”


    那个修士提醒了她。


    房间里没有糕点，方才桌子上也没有，只有可能是眼前伙计端着的这几盘。这熟悉的甜香，跟后院那些碗口大的花朵的味道一模一样。


    花朵有毒吗？还是糕点有毒？不管修士的话能否相信，她也不能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冒险。


    眼见伙计的脚步越走越近，那香味也越飘越近。这时楼梯处远远下来几个人，正是她熟悉的一伙人。


    从后厨到桌子前，必须从斜方向经过楼梯口，若是有人不小心撞上了这叠糕点……


    叶芙蕖和琼枝一伙人睡到现在才起床，星河飞舟虽然宽敞平稳，但一直待着仍让她们不好受，何况飞舟景色虽美，始终比不上家里的软床软枕，她们几个睡得腰酸背痛的好不容易在驿馆里休憩下，一觉睡到现在。


    不知为何她们在这里睡得很沉。莫名的沉，像睡在甜腻的香海里。


    琼枝懒洋洋跟着叶芙蕖下楼，身后传来伙计的声音：“让一让，让一让。糕点来咯——”


    琼枝正捶着背，冷不丁让身后的声音吓了一个激灵，转身黑着脸，对伙计吼道道：“要死啊这么大声，不能等我们过去了再送啊！”


    伙计正在赔笑，点头哈腰的。有人拉住琼枝，小声说：“算了吧。”


    琼枝还想说什么，忽觉耳后一阵风吹来，她人就不由自主撞向前去。


    等她站稳身子，“哐当哐当”几声，身旁有人惊讶地抽气，她还没摸清楚怎么回事，却见伙计脸色惨白看着手上空空如也的托盘——


    几个糕点碟全摔在地上，雪白的桃子糕咕噜噜滚落了一地，透明带白色的酱汁碾了出来，在地上异常刺目，还有一些……


    黏在她身上……黏糊糊在胸前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恶心……空气里甜香更重了，满堂都是浸满很久的浓香。


    “恶心死了，我要去换衣服。”琼枝说。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伙人中，还有一位男子，男子修长立于众人之后，这人正是卫长宁，此次罗摩城之行，他也在其中。


    他明显感觉到一阵风扫过来，琼枝就跌倒了，好巧不巧撞上伙计，伙计的糕点滚落。


    那阵风很怪异，明显有灵力的波动。是有人在暗中出手，推了琼枝。他低垂着目光在场上绕了一圈，心中已有答案。


    在叶芙蕖几人的声讨声中，伙计承诺再补一些糕点过来：“后厨这就为诸位仙长重新准备这仙云糕。”


    却在这时，驿馆外传来一阵悠扬的曲子，是二胡的声音，有点悲伤苍凉，像秋天的落叶被风吹下，落寞寂寥。


    “又是这个老乞丐。”驿馆中的伙计抱着糕点往外走，去驱赶老乞丐。


    只见一个挂着二胡的落魄老头正往屋内进来，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人也是瘦骨嶙峋。


    “给小老儿一点吃的吧……”


    “今日不成啦，没看到屋内有贵客吗？别进来熏着我的客人。”


    “就要一碗饭，就好……”乞丐颤抖着手，从破旧的包里翻出一个豁口的碗递出去。


    伙计一把推开他，乞丐站立不稳，碗摔在地上。


    “这没你的吃食！我说你，成天在这条街打转，拉你这把破二胡，晦气不晦气，店里客人听到都走光了！”


    乞丐捡起自己的碎碗，看伙计一眼，眉眼间隐隐有怒气。伙计被那乞丐看得莫名瑟缩一下，也不知怎的，六月的天忽然身上发寒。


    “阿言，老乞丐不中用了，没人管咯……”老乞丐喃喃道。


    “赶紧走！”伙计心生厌烦，身上的寒冷让他不舒服，他推攘乞丐想让他快点走，一推之下才发现哪里推得动，乞丐身子硬得像块铁。


    正在胶着中，忽听得身后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店家，把这些东西拿给老伯伯吃吧。”


    门口的伙计回头，见一个娇小的姑娘递出一个青花瓷碗，碗里盛满米饭，还铺着香喷喷的肉菜和青菜。


    “老伯伯，你不嫌弃的话，把这些拿走吧。”


    见伙计不接碗，娇小的姑娘走出驿馆，将手中的碗塞在老乞丐手中。正是那叫轻尘的姑娘，她见这乞丐可怜，将自己的碗装满饭菜，出去接济这乞丐。


    老乞丐颤巍巍双手接过碗，眼中含一汪热泪，一时感动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伙计看看老乞丐又看看施碗的姑娘：“你不知道，老乞丐在这里两个月，是这里的常户，你今天给了他，明日他还会来……也罢……你还不快谢谢人家姑娘。”


    老乞丐连声道谢，捧着碗就要走开。忽听得大堂那边传来动静，有人拉住他的衣袖，又来一个伙计。


    “喂！乞丐！把这些也拿走吧，反正也没人吃，今天便宜你。”


    老乞丐转身，见托盘上装一些白白软软桃子状的糕点，正散发着甜香。


    “这可是我们驿馆的仙云糕，城里的贵人们都吃这种，要不是破了相，哪里会轮到你。还不快收着！”


    后来的伙计见他半天没反应，有些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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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吼道。乞丐张手去接，被伙计用袖子挥开。


    “这盘子不能给你。”伙计嫌弃道。


    乞丐愣神，狭长的眼睛露出一道精光，随后垂下头，将腰侧的二胡往旁边扒，抖开身前的衣服，兜住伙计倒进来的糕点，两手一转，衣兜打成结，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伙计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完成的。


    “多谢店家，多谢姑娘……老乞儿今晚的饭食有着落喽！”乞丐转身背着二胡，蹒跚离去。


    他沿着街一路往北走，走出一段路拐进巷子里，靠着一堵墙滑坐在地。打开衣兜，香气扑鼻的甜香溢出来。


    “好香的糕点……”老乞丐解开腰间二胡，掏出一块“桃子糕”，就要往嘴巴里送。忽然一道劲风闪过，手指一酸，糕点斜飞落地。


    “等下，你不能吃这东西！”


    乞丐抬头，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女郎，穿着紫色的衣裙，脸上现出担忧之色。


    “原来是你将小老儿的糕打落了……你倒说说，我为什么不能吃这糕点。”


    “这糕有毒……你还是给我吧。”来的人正是岁禾。


    岁禾见这乞丐将糕点兜走，恐他出事，一路跟随他，直到人少的地方才露面。哪知他根本不听自己的劝说。


    “你说有毒就有毒吗……我看你就是想骗我的糕吃！”乞丐侧身，将“桃子糕”护在身前，一副誓死不从的摸样。


    “老伯伯，这样，我给你一些灵币……嗯……一些银子，你拿去换别的吃的。我刚才看到街上很多糖糕，还有别的吃食，你把这些糕给我，我把银子给你，有了银子，你想买什么吃的就买什么吃的……喏，银子在这。”


    老乞丐扭头看她一眼，见到对方手中果然有几锭白色的银子。


    “真要跟我换吗……这些糕可是破的。”


    对面的女郎点头：“拿去吧，把糕点给我。”


    乞丐摊开衣襟，正犹豫如何将糕点给她装上，就见白光闪烁，一眨眼他衣襟里的糕全消失不见。


    女郎收回手中的囊袋，小小一个，那些糕点竟全被她收到小囊袋中。


    “你是会使法术的仙人。”


    乞丐叹道，话音刚落，那几锭银子也自动落在他衣襟中。


    “这锭银子够你几个月吃食了，老伯伯，你多保重，咱们后悔无期。”


    岁禾告别老乞丐，走出巷子几步路，直觉不对劲，又折返回去。


    “摩云楼的糕点真好吃啊！”


    老乞丐将糕点塞进嘴巴里，大口咀嚼，忽然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吞咽的动作顿住。


    “……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伯伯！你怎么……”岁禾说完这话也愣住。


    老乞丐吃完一个糕点，指头上还捏着一个。明明方才她跟着他一路，他的动作都在她眼里，他只顾赶路，并没有机会打开衣襟。而方才也是当着他的面解开外衣襟的，才打开，岁禾就用介子囊将糕点悉数装走。


    她是用灵力收走的。他却能绕过她的灵力，偷走两个糕点。这可真是奇怪。


    “你说要我把糕点给你，又没说给多少，可不能怪我……银子我是不会退给你的。”


    岁禾刚想阻止，眼见另一个糕点也要被乞丐吞入口中。


    “快吐出来！”


    一道灵力射出，正要落在糕点之上，哪知乞丐随身一转，背对着她，避开白光。


    不好，那灵力会落在乞丐背上，可是收势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灵力击打在乞丐背上。


    “什么东西叮我一口……”老乞丐挠挠背，将糕点吞了下去。


    整个过程，老乞丐一点事没有，岁禾眯起眼睛，这会也明白过来，她使出的劲力，他却完全没事，让人找不出任何破绽。


    “前辈……您是灵界的人。”


    老乞丐背对着她，看不清什么表情。


    “什么灵界不灵界……小老儿我只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今天流浪在这里，明天流浪到那里，食不果腹的，我不知道什么灵界不灵界。”


    他中气十足，明明他就是灵界之人，却感知不到他身上任何灵力，也不知修为到哪种境界。


    “这糕点确实是有毒的，您要是吃了有事，可传这只纸鹤给我。”


    “吃不死人。就是有毒，我可不知道吃了多少毒物。死不了，别担心啦小姑娘。”老乞丐转过身来，岁禾这才发现这人虽然瘦，但精神不错，身上的衣衫补很多破洞，却并不脏。


    “倒是你们，得担心了。”


    “我们？”


    岁禾愣神的片刻，却见地上空空如也，方才坐在地上的乞丐却不知去哪里去了。


    再抬眼，只见那人的身影在巷子尽头一闪而过，随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一阵雾气的声音在空空的巷子里回荡。


    “这罗摩城要变天喽……过了亥时，可别出去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