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与不想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她有她的骄傲。可还是被他看到了。


    她铺好床铺，吹头发，上床。


    段野从浴室出来，熄了灯，只留床头一盏，也钻进被窝。


    两张床中间只隔了五十来公分，林小熊挤在缝隙里，一会要这边摸一会要那边摸。姜与段野都在床边侧躺着，一人抓一只狗爪子哄，摇着哄着，就睡着了。


    “谢谢。”姜与声音似在耳边。


    “谢什么？”段野的声音同样很近。


    “就，全部都。”她轻轻顺了顺林小熊的头毛然后收回手，“他很久都没出来玩了。我知道他很开心。”


    所以谢谢你安排好一切。


    段野想问她，那你呢？出来玩，你开心吗？再抬头却见她已经合了眼。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上半张脸，看起来平静，眉头却微微蹙着。段野探身，想要轻抚她的眉心，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手。


    关灯。


    晚安。


    .


    第二天姜与睁开眼就看见段野坐在床上神情恍惚，一头卷毛像被林小熊啃过的西兰花。


    “我好像忘了。”他的声音沙哑，“海边还可以看日出的。”


    拉着窗帘都知道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大脑重启，等姜与想明白他什么意思后，整个人笑得埋进被子里。段野看着静音模式震动的姜与，更懵了。


    这一天他们骑了车爬了灯塔，还带林小熊去沙滩上玩水。林小熊讨厌水，全身上下每一根毛都写着抗拒。傍晚段野带姜与去了另一片海域，他说这里有网红蓝眼泪，不过没到季节，到季节了也不一定有，但是来都来了。


    姜与：……


    晚上就待在民宿里烤点海鲜，玩狗，看电影。段野是个很好的向导，姜与喜欢这种节奏。


    最后一天睡饱了才返程。


    段野说可惜时间紧没机会去市区转转，当地早餐还没吃呢，还有那个摩天轮。


    这让姜与又想起他在那惋惜漏掉看日出这一活动项目，心里不禁好笑，其实也不用面面俱到的。不过同时也有另一个念头闪过：好啊，下次有机会的话，再出来玩吧。


    姜与确实很久没有这样大脑放空了。


    她之所以喜欢烘焙喜欢拼东西，是因为当有一份完美的说明书指引时，她的大脑可以短暂停止思考。


    她就她一个人，她也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整个人生，包括林小熊的，都在她一个人的肩上。想要安稳度日，她就得保护自己，保护林小熊。所以，日常琐事、意外突发、计划又变化，所有事情盘根错节在她脑海里，像万千个相互咬合在一起的齿轮飞速运转。她的大脑永远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甚至在睡眠时亦是如此。


    太吵了。


    她也不希望这样，可她控制不了。她不敢有一刻懈怠。她害怕，她怕她一旦出了差错，无人兜底。她没有依靠。


    她尝试不同的方式让自己得以片刻安宁。可当一个乐高，一幅拼图，一份繁杂的甜品完成时，齿轮再次转动，焦虑成倍反扑。


    这几天的出行，从段野拿出那份行程计划起，他们牵着林小熊沿海边散步，在草地玩耍，逛遍夜市，瞭望灯塔，感受浪沙……


    姜与感觉，一路仿佛有一双手，温和，有力，轻柔搭在她的肩上，托起桎梏她的负荷，让她得以喘息。


    他就好像一个完美的说明书，没有最终页的，可以放心由他引导什么都不用去想的说明书。


    .


    .


    接下来段野开始着手毕业答辩，回学校的日子便多了。这天事情处理完他准备回家，就碰见了何叔叔。


    何叔叔和段大伯是同学，跟家里一直有往来，后面才调来北医大任教。段野入学的时候何叔叔已经退休，返聘去了实验室不再代课。所以他没教过段野，段野也没机会改口叫一声老师。另外，大哥上的中心医科大，二姐在陵湾读书，段家几个学医的孩子没一个是他的学生，这事儿当年可是给老头委屈坏了。


    “何叔。”


    “小野啊。最近怎么样？今年要毕业了吧。论文进行到哪一步啦？”


    “刚送出去盲审。”


    “好好好，没问题，肯定能一次过。”


    “叔你都发话了，那必须稳了啊。”段野逗他。


    “哈哈哈哈。”何老头喜笑颜开，“对了，你跟我去趟办公室，小离之前想要的书我找到了，刚好你给他带过去。”


    “好。”


    何叔办公室就在实验室旁边，不大东西也不多。他去找书，段野就在办工桌旁等着，边打量桌上那盆叫不上名字的小绿植，一边跟何老头搭话。


    “我哥说你今年准备退了？”


    “小离跟你说啦？年底退。早该退喽，干不动，不干了。”


    段野笑，“打算回去吗？大伯可是一天到晚念叨你不在没人跟他钓鱼。”


    “当然要回，说好的一起做腔调老头。对了你爸爸呢？退休退得人都不见了？”


    “我哪知道啊。说不定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姐妹他俩在别地儿养着呢。您要想见着我爸估计得让阿姨先找着我妈。”


    “有双胞胎也让你在你妈肚子里霍霍了，不然长这么大个儿。不过你妈妈，她可没人管得了。”


    段野撇撇嘴表示认同。


    “给，”何老头递过来一本砖一样厚的书，“让你哥记得转钱。”


    段野呲牙笑，伸手接过。


    “怎么样，好看吧？”何老头以为段野刚才在看他桌上的画，“我第一眼就觉得很震撼。”


    段野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那盆绿植旁边摆着的胡桃木相框，里面装裱了一张，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一幅手稿。


    黑色钢笔在白色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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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描纸上勾勒出一颗完整的前面观心脏解剖图。基本结构、肌肉纹理、血管分布、瓣膜、腱索、卵圆孔……没有任何绘画修饰，纯粹的学术严谨。周围包裹心脏的，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名词注释，字体潇洒，笔锋刚劲。白的纸，黑的字，线条边缘墨水微微氲开张牙舞爪的毛刺，不是画作却视觉冲击十足。另一番艺术。


    之前段野站的位置角度相框玻璃反光，现在看清了，确实震撼。


    “这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送的，一个女孩子。”何叔拿起相框递到段野面前。


    段野接过来，上面没有一点灰尘，玻璃也明净，看得出何叔很珍重。


    “我看她经常在本子上画这些，就问能不能送我一张。她说那她得精进技术而且草稿纸也不好看。我当时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以为她也是开玩笑。结果后来退休就收到这个礼物。”谈到学生何老头满脸和蔼。


    “那小姑娘确实特别。”回忆往昔他来了兴致，“一般孩子第一次上解剖课肯定紧张，要么害怕要么兴奋。


    “她呢，我为什么一下就注意到了，因为一群人里啊，她太冷静。也不跟别的同学说话，专心听讲。可是你说求知若渴吧，又看不出来她有多渴望。


    “实操的时候，油滴手上了叫，血溅脸上了叫，解剖盘翻掉了以为诈尸，戴几层口罩还有人喊味道大。就她，一声不吭，下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


    “老师们私底下也讨论学生。都说她是个外科好苗子，手稳性子沉，足够理性。做医生，你也知道的，最忌讳同情心泛滥太容易感情用事。


    “但是啊，我有时候又觉得她太理智了，才19、20岁，像个老头子一样。我担心她过分冷漠了，那样也不好。”


    说到这里何老头笑了，“也是我瞎操心。”


    “咱院里不是好多校猫嘛经常偷外卖。有一次其中一只被学生画大字报通告批评了，第二天我就碰见她拎了个饭盒喂猫。


    “她拉着猫给人家讲解，啊，什么肝脏富含牛磺酸，蛋黄的卵磷脂有益心血管，奶酪补钙，还有什么，啊，草莓西兰花有维生素和膳食纤维……完了还教育人家外卖不健康，偷窃不道德。哈哈哈哈……”


    段野听何叔讲这些脑海里总想到一个人，一本正经，其实傲娇又，可爱。


    “叔很喜欢这个学生啊，她肯定很优秀吧。”


    “是啊，老师们都喜欢她。成绩好，聪明，礼貌，长相也出挑。算起来她还是你的直系师姐。就是……”说到这里，何叔情绪陡然变得失落，语气也带上惋惜，“后来听说她好像生病了，没能完成学业，再后来也没消息了。多好的一个小姑娘啊确实可惜……”


    后面何叔还说了什么段野没听进去，刚才听乐子的心情也荡然无存。因为他看见了，纸张最角落，几乎隐藏在那些英文学术名词里的，一个“姜”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