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凤恙

作品:《碎凤

    秋风渐起,卷着几片枯黄蜷曲的叶子,打着凄凉的旋儿,无声地飘落在长乐宫寂静的庭院中。


    这段时日,慕容舜华与叶云歌之间依旧是针尖对麦芒,请安时唇枪舌剑、夹枪带棒是免不了的。不过,仔细留意下来,除了这些口舌之争,慕容舜华在行动上,倒也未曾真的寻由头刻意刁难。


    我知道,我那日所同她说的那些关于家族声誉、帝王猜忌的利害关系,她终究是听进去了一些,属于将门之后的傲气与底线,让她不屑,亦让她有所顾忌,未曾真正踏出那危险的一步。


    凉意透过窗纱缝隙钻入殿内,虽已早早置下了暖炉,炭火哔剥作响,却似乎总也驱不散由外而入、渗入骨髓的淡淡寂寥与阴寒。


    我正对着窗外那棵日渐凋零的梧桐有些出神,手中一卷《楚辞》摊在膝上,却是半个字也未曾读入心里。


    沉香步履轻轻地走近,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


    “娘娘,”沉香压低声音,“椒房宫那边传来消息,皇后娘娘病倒了。”


    我执书卷边缘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书合拢,放在一旁。


    自从谢琏夭折,盛望舒在那个酷寒的冬天里被生生抽走了魂魄与大半生机,虽说后来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强撑着痊愈,重新执掌凤印,端坐于椒房宫接受众人的朝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那副母仪天下的端庄骨架之下,精气神早已大不如前。


    不过是靠着肩上沉重的责任与某种不为人知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执念在勉力支撑罢了。


    这场病,来得并不突然,甚至可以说是积劳成疾、郁结于心的必然结果。


    “太医怎么说?可还严重?”我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


    沉香回道:“太医院会诊,说是积郁成疾,五内郁结,加上入秋后天气骤变,感染了风寒,来势颇凶。如今高热反复,退不下去,人也时常昏沉呓语……太医院已经派了院判亲自带着最好的太医日夜轮值守在椒房宫,不敢有丝毫懈怠。”


    积郁成疾。


    这四个字像一把钝刀,缓缓割过我的心口。


    我想起她失去琏儿后那撕心裂肺、几乎要随之而去的崩溃;想起她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眼底那层取代了往日温润光芒的薄冰;更想起她近来频频送往昭阳宫和钟粹宫的补品,以及每次送完补品后,那紧随其后的长时间礼佛。


    她的郁结,恐怕远不止是丧子之痛那般简单。


    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想必才是真正侵蚀她心脉的剧毒。


    我知道,此刻的椒房宫定然是宫门紧闭,谢清裕想必也会依制多加垂询,甚至亲自前去探视,以全帝后和睦的体面;太医院更是全力以赴,不敢让皇后有丝毫闪失。


    而我,作为四妃之一,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面临着是否前去探视的抉择。


    若去,是雪中送炭,而且,这或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能近距离观察病中卸下部分心防的盛望舒,印证我心中那些盘旋已久的模糊猜测。


    但她病中敏感多疑,心智却未必昏聩。


    我的探视,在她深沉难测的心思里,会如何解读?是真心实意的关怀,还是别有用心的窥探?


    更何况,慕容舜华与叶云歌正斗得如火如荼,我此刻若频繁出入椒房宫,难免不会被那两位过度解读,从而被卷入更深的漩涡。


    “娘娘,”沉香见我久久凝视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沉默不语,轻声提醒道,“各宫娘娘想必都已得了消息。贵妃娘娘和纯妃娘娘那边似乎已经派人送去了补品和问候,舒妃娘娘那边尚无动静。”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棵梧桐树,树的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干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孤峭而坚韧。


    片刻沉吟后,我转过身,对沉香吩咐道,“备轿,去椒房宫。将库里那支陛下上次赏赐的百年老参带上,再选些药性温和、对症滋补的药材。”


    轿辇在椒房宫门前稳稳停下,我扶着沉香的手缓步走下。宫门处肃立着不少侍卫和宫人,气氛凝重。


    几乎是立刻,卫秋棠便迎了上来。


    “奴婢给娴妃娘娘请安。”她利落地行礼,声音依旧清脆,但那张年轻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纯然的忧戚之色,眼圈微微泛红,“皇后娘娘刚服了药,此刻正醒着,只是精神短,气息弱,恐难久持……”


    她抬起眼,那双与盛望舒极为相似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与焦急,泪光隐隐,“娘娘凤体违和,高热不退,奴婢们瞧着心里都难受得紧,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我看着她年轻而真挚的脸庞,心中不禁掺了一丝复杂的怜悯。


    “有劳你通传,也辛苦你们尽心伺候。”我语气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娘娘凤体康健关乎国本,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早日康复的。”


    卫秋棠用力点头,“谢娴妃娘娘吉言!奴婢一定加倍用心,日夜不敢懈怠!”


    随着引路宫女踏入内殿,一股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安神香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只在内室深处点了几盏长明灯,映照着重重帷幔,更显压抑。


    凤榻之上,盛望舒靠坐在层层锦被与软枕之中,凤髻此刻只是松松挽着,未施半点脂粉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失去了所有色彩与水分的名贵绢花,只剩下脆弱易碎的轮廓。


    见到我进来,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扯出一抹笑意,眼神虽疲惫涣散,却依旧在努力维持着最后的清明。


    “羲和……你来了。”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每说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气力,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难为你……还惦记着本宫。”


    我心中骤然一酸,连忙上前,依礼深深福了下去:“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凤体违和,臣妾心中实在不安,特来探望。愿娘娘宽心静养,勿要劳神,早日凤体康健。”


    起身后,我将带来的药材交由一旁侍立的宫人,言辞恳切。


    盛望舒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似乎想要穿透什么,却又带着一丝茫然。


    忽然,她对着榻边侍立的宫人们挥了挥手,声音虽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都下去吧……本宫与娴妃,说几句体己话。”


    宫人们无声地鱼贯退出,连沉香也看了我一眼,在我微微颔首后悄然退至外殿。


    内殿之中,顿时只剩下我与她二人,以及无处不在的药香和死一般的寂静。


    令人难堪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片刻,盛望舒的目光有些空洞,忽然轻声问道,像是在问我,更像是在叩问她自己迷失的灵魂:


    “羲和,在你眼里,本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心下一凛,没想到她会在这病体支离、心神脆弱之时,问得如此直接而深入。


    我迅速斟酌着词句,选择了最稳妥的回答,语气恭敬而真诚:


    “在臣妾眼中,娘娘母仪天下,贤德昭彰,处事公允,顾全大局,多年来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对妃嫔宽厚仁和,乃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是一位极为优秀的皇后。”


    “优秀……典范……”


    盛望舒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喜悦或自豪,只有浸透了骨髓的苦涩与自嘲。


    她缓缓将目光转向我,那双枯寂如死水的眸子里似乎因这话题而激起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那在你看来,什么是贤德?”


    我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臣妾愚见,贤德当是发自本心的良善,是明辨是非的智慧,是持身以正的品格,是顾全大局的胸襟。于娘娘而言,便是以仁爱之心对待后宫众人,以公正之心处理宫闱事务,辅佐陛下,安定内廷,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盛望舒听着我的回答,眼中那点微弱的波动似乎亮了一些,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她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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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带着无尽的沧桑:“你说得对,也不全对。”


    盛望舒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聚着气力,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种撕开伪装后血淋淋的清醒与痛楚,“本宫曾经也以为,贤德是遵从本心,是凭着良心,对每个人好。对陛下忠诚,对后妃宽和,对孩子慈爱……做一个真正良善之人,行事问心无愧,便是贤德。”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曾经怀抱单纯理想的自己。


    “羲和,快十年了。这偌大的、冰冷的毓金宫里,有些话,压得本宫喘不过气,如今……怕是只能说给你听一听了。”


    盛望舒的声音逐渐颤抖,“后来本宫才渐渐明白,在陛下眼里,或许并非如此。一个贤德合格的皇后,首要的,并非遵从本心的良善,而是遵从他的意志,完成他需要皇后来做的事情。”


    她吐出的每个字里,都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平衡后宫各方势力,安抚那些家世显赫、心思各异的妃嫔,必要时,甚至要替他去做那些,他不能亲手去做,不便宣之于口,却又必须有人去做的事。”


    我心中猛地一紧,呼吸都为之一滞,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那些之前零散的疑点——频繁送出的补品,叶云歌有孕时她转瞬即逝的惊讶,紧随其后、赎罪般的长时间礼佛……


    这些碎片似乎在脑海中疯狂旋转,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令人胆寒的、模糊却又逐渐清晰的轮廓。


    我几乎不敢去触碰那个清晰的答案。


    我知道那背后意味着什么,有帝王心术的冷酷,有身不由己的悲哀,更多的,是良心被责任碾磨的无尽痛楚。


    盛望舒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她眼角悄然滑落:“这二者之间,常常是矛盾而撕裂的。遵从本心的良善,与完成他意志的贤德……本宫被夹在中间,撕扯了这么多年,真的好累,好痛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盛望舒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以及深沉的无奈、挣扎与无尽的疲惫,已然弥漫在这间药气氤氲的内殿,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被“贤德”二字束缚了一生、雕琢了一生的灵魂,在家族期望、帝王责任、个人良心的夹缝中,到底是如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磨去最初的自我,变得支离破碎,直至如今这般油尽灯枯的境地?


    我没有点明那呼之欲出的猜测,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她那只露在锦被外枯瘦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丝微薄的安慰与理解。


    “娘娘,”我将声音放得极柔,如同安抚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您太累了。如今凤体欠安,首要的是放下所有心思,静心养好身子。过去种种,无论是非对错,暂且都放下吧。陛下……终究是敬重娘娘,依赖娘娘的。”


    最后一句,我说得有些艰难,连自己都觉得苍白。


    盛望舒没有睁眼,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畔。许久,她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我又陪着她静坐了片刻,说了几句劝慰她安心养病、勿要再多思劳神的话,见她呼吸渐渐平稳绵长,神情愈发疲惫,似要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地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悄然告退。


    走出压抑的内殿,重新踏入外间,秋日略显苍白却依旧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肺腑间积郁的药味与沉痛,却觉得胸口那股沉甸甸的郁结之感,并未随之散去分毫。


    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重重帷幔之后、被病痛与心事折磨得形销骨立的身影。


    心中清楚,盛望舒今日这番倾诉,无异于是在她紧闭多年的心门上,用尽最后力气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让我得以窥见了那母仪天下的荣光之下,一个不堪重负、饱经摧残的灵魂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