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宁死不负
作品:《正气凛然西门庆》 昨日的泼天豪雨,洗得整个东平府澄澈如新。
天光初亮,碎金般的晨光泼洒下来,天地间弥漫着雨后泥土与草木蒸腾起的清新芬芳,真是个好天气。
然而,这满城明媚的金辉,却丝毫未能透入府衙公堂上。
不过一昼夜间,风云突变,权倾东平的知府程万里溺毙;“大龙”船行豪商富大龙被收押大牢;东平的兵马都监董平,连人带马被“虎神”拍成了肉饼;六十万两府衙库银,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只剩下洒落满库房的纸钱纸马…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桩不是石破天惊?
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便是流传于市井茶坊的神话话本,只怕也未曾敢如此编排!
知府衙内,鸦雀无声,唯闻铜壶滴漏的单调滴答,声声敲打在心尖。通判吴满有,一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此刻愁云惨雾。
他枯坐在那张沉重的紫檀公案后,望着眼前一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呈报文牍,几番提笔,却又颓然落下,雪白的宣纸上洇开点点墨迹……
与府衙不同,绣江河水畔的一方小院中,却是另一派暖意融融的景象。
院中央搭起了临时的棚顶,棚下两张八仙桌拼在一处凑成一张大桌案。
潘金莲身为西门庆和武松的嫂嫂,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脸上蒙着纱巾,亲手擀皮、拌馅,足足包了几大盘皮薄馅大的猪肉茴香水饺……
西门庆称她为“嫂嫂”,此番夺得发解试文武双解元,她打心眼儿里为这个小叔高兴。
饺子装盘,西门庆、武松立刻手脚麻利地将大盘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
鲁智深、张顺、时迁、史进等人分坐两旁,早已是按捺不住。
盘子放稳,鲁智深声如洪钟,也不待筷子,直接用蒲扇般的大手捻起几个滚烫的饺子,囫囵个儿丢进嘴里,大口咀嚼,喝道:“潘家娘子这饺子包得地道,实乃上品!”
几人一阵筷子乱抢,眨眼间就消灭了两盘饺子,时迁吃得快了些,噎得直打嗝,众人一阵大笑。
“大师傅!”潘金莲又端来一盘饺子放在鲁智深身前,道,“这是素馅的,给您预备着的。”
岂料鲁智深连连摆手,大嘴一咧道:“哎!莫要拿那些清汤寡水的来哄洒家!有这香喷喷的肉馅不吃?傻子才吃素的哩!”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又是一阵运筷如飞。
几人吃得满嘴流油,张顺用衣袖抹了抹油亮的嘴角,问史进道:“哥哥,昨日我等在鹿鸣山庄前,缘何不见你与鲁提辖?可是有事耽搁了?”
史进正在夹饺子的手猛地一顿,筷头捏得指节发白,竟一语不发,半晌,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帕。
那帕子素白,只在角落里绣着几茎几可乱真的小小青莲,莲叶旁绣着“宁死不负”四个字。
他定定地望了帕子片刻,手腕一抖,将那方帕子直扔到厨房灶下,火焰猛地一窜,顷刻间便将其吞噬……不知怎的,史进的眼眶竟渐渐红了。
鲁智深见状,将手中半碗烈酒“咕咚”一声灌下喉咙,瓮声瓮气道:“嘿!你不说,洒家便替你说了!省得闷在肚里生出鸟来!”
花和尚眼中精光暴射,言语间透着痛快与残酷:“昨日,董平那厮并着程万里那狗官,领了大批鹰犬,浩浩荡荡往鹿鸣山庄去,城里一时空虚。”
他指了指史进,说道:“史进觑着空子,寻思着要了结一桩心事。他便蒙了面,从流觞院那腌臜地方的后角门摸了进去!”
鲁智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杀伐之气:“史大郎那日便是在流觞院着了老鸨和粉头李瑞兰的道儿,被灌得烂醉如泥后,生生出卖给了官府,险些害得他丧命,如此血仇,焉能不报?”
他瞪圆虎目,猛拍大腿,“史进兄弟进了房,只‘咔嚓’一声脆响,就拧断了那老鸨的脖子!又一路杀下去,先捅翻了几个小厮,又照脸砍了碧云桃一刀,后来在后院寻到李瑞兰,史进兄弟就用刚才烧掉的那块帕子,亲手捂死了她!这等背信弃义、蛇蝎心肠的妇人,杀之何惜?”
武松冷哼一声,眼中骤然一凛,叫道:“李瑞兰这等妇人,自然当杀,可是……可是你怎么还照脸砍了碧云桃一刀?”
鲁智深道:“那等藏污纳垢之地,砍了就砍了,又值得什么?”
武松摇摇头,道:“砍了旁人也就罢了,只是这碧云桃……实在不该挨史家兄弟这一刀。”
张顺问道:“武都头,为何?”
武松叹一口气,说道:“前一阵子,我以阳谷县都头为名,为史进之事四处打点奔走,得知好些大牢里的官吏都被人送了重礼,却正是那碧云桃,她也在偷偷为史进四处奔走。”
众人一阵唏嘘,看来史进这次真的砍错人了。
鲁智深摇摇头,道:“哎,这都是命,都是命,想来那碧云桃也是时运不济,哎,这都是命,却也怪不得史进。”
众人都道鲁智深说得有理,纷纷规劝史进不要放在心上。
碧云桃毕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谁又会过于关心她?
史进却再次长叹一声,那叹息声如同裂帛,将席间最后一分喧闹彻底撕裂。
他豁然起身,朝着主位上的西门庆抱拳,深深一揖到的:“哥哥救命大恩,史进铭刻五内,此生不忘!然则此地是非已成漩涡,史进此次……哎,心也死了。山高水长,我与众位哥哥就此别过,我打算今日就返回二龙山去,押司日后若有用得着史进之处,不论刀山火海,只需一纸送来,史进即便舍了性命,也决无二话!”
鲁智深豪爽大笑:“好!说得在理!洒家此番下山,本只为送那匹好马给你,不想在这花花世界流连了大半年,险些忘了二龙山那帮子兄弟了!”
他拍了拍鼓胀的肚皮,“如今热闹看罢,酒也喝了,架也打了,也该回山去了!山上只剩杨志那青面獠牙的兄弟一个,洒家整日在外头逍遥快活,岂非太不仗义?且回二龙山快活去!”
这两人皆是雷厉风行之辈,说了要走,绝不拖泥带水。
鲁智深大步流星走到后院马厩,牵出他那匹毛发如墨的神骏黑马。史进则是简单入房,不多时便挎了个不大的包裹出来,里面只塞了几件衣物。
两人并肩走到院门外,再次向院内众人抱拳。
西门庆、武松等人知道留不住二人,当下一直送至院外绣江河畔。
西门庆朗声道:“二位哥哥慢行!一路珍重!”
武松亦拱手:“后会有期!”
张顺、时迁亦是依依。
鲁智深哈哈大笑:“放心!洒家去也!”与史进二人翻身上马。
黑马一声长嘶,扬开四蹄,载着两道挺拔的身影,踏着绣江岸畔刚被细雨润透的泥泞小路,蹄声嘚嘚,渐行渐远,终至消失在一片翠色烟岚之中。
回到小院,重归短暂的平静。
众人收拾残席,尚未喘匀气息,忽闻院外再度人声喧沸,却是又一拨送水果的汉子鱼贯而入,个个挑着沉甸甸的担子,篮子里满是时鲜的果子、甜瓜,水灵灵鲜嫩欲滴。
这几个月了,这些汉子送的时鲜果子就没断过,西门庆也不知何人所送,时间长了也就懒得管了,不过,昨日鹿鸣山庄之后,他也隐约猜到了是谁这般客气……
汉子们放下果篮,拿了赏钱便恭敬离去,只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却并未离开。
此人头戴一顶磨得油亮的旧斗笠,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穿着寻常的粗布短打,却难掩一副好身材。
此人待众人散去,此人趋步上前,在西门庆身前盈盈下拜,柔声道:“西门恩公大德,受小女子一拜!”
西门庆微微一怔,旋即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果然,他猜对了……
那人掀开了斗笠,缓缓抬头,一张清秀脱俗的面容显露出来,眉宇间英气迫人,正是张文远的独生女儿——张銮英!
“张姑娘?”西门庆眼中闪过赞许与一丝了然。
“正是小女子!”张銮英挺直了腰身,虽是女子,却站得如标枪般笔直。
她向着武松等人团团一揖,说道:“自法场归来,已数月光阴。恩公仗义执言,救小女子生死一线,銮英片刻不敢忘!”
她目光清亮,直视西门庆,“这几个月来,街市那些每日不间断送入府中的各色水果,正是小女子命人每日按时送来的。薄礼不足言报,聊表寸心。”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咯咯尖笑:“哎呦,废柴,你看着女子眼睛中,看着你咋都是小星星,嘻嘻!”
西门庆懒得搭理锁灵,点点头说道:“公道在人间,也在人心,姑娘不必挂怀!”
张鸾英眸光骤然转深,其中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说道:“直至昨日……鹿鸣山庄那桩更大的事情了结。”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放缓,带着一种看透真相的平静与自信,“程万里淹死了。表面上,是那被搜出赃款、仓皇逃窜的富大龙在江中将他溺毙,但是……”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西门庆深潭般不可测的眼眸:“但是……銮英自小在水边长大,江河湖泊之事也略知一二。溺死之人,尸身有何表征,我再清楚不过。当时,那程万里喉头深处,赫然有一片不大不小、力道恰好的乌青淤痕!那绝非寻常溺水挣扎或水草刮擦所能造成,倒像是……被人以巧劲……伪装成溺水!”
西门庆与张顺相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这件事居然被这女子看出来了!
张鸾英顿了一顿,眼中却灼灼放光:“有此疑窦,我本还在猜测,是何方高人做了此事。说来也巧……”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智慧,“我看到了,恩公取走了程万里的金带銙!此物精贵,等闲人不会认得,但我随父亲在府衙日久,见过数次!恩公,您说是不是?……”
西门庆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慢慢扩开。
张鸾英眉毛一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所以,正是恩公替我报了杀父大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