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长篙孤女

作品:《正气凛然西门庆

    天色如泼墨,沉甸甸地压在鹿鸣山庄头顶,那雨点子化作万千铁蒺藜,倾天覆地地浇将下来,激起的水花儿便如千百个小小玉喇叭,“啵啵啵”地炸裂开来。


    然则池塘边的景象,却比这瓢泼大雨更教人心神摇曳!


    堆满塘岸的小山般的黄白之物,活脱脱把几千名围观的秀才、武生们眼珠儿都晃直了。


    雨水顺着他们戴的方巾、斗笠直往下淌,灌进脖颈也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那金山银海:


    “苍天有眼!富大龙的贼赃现世了!”


    “正是正是!玉奎兄在天有灵,引我等寻得此物,这厮还如何狡辩?”


    “赃证如山!看官府还能袒护?”


    ……


    人声如沸鼎炸开,议论、怒骂、惊叹交织一片。


    却说此时,西门庆神识中,锁灵那妮子激动得上蹿下跳,如同饿了三日的幼童撞见满桌点心,馋得挪不开步。


    “哎哟哟!我的亲亲老爷,发大财哩!”锁灵的声音带着几分娇憨:“瞧瞧,瞧瞧那金光银芒,银河眼看就要见底了!再没点硬货‘浇灌’,那锁魂的宝贝可就要‘饿死’啦!快…快些都收进来,给我!都给我嘛!”


    “休要聒噪!”他以神念斥道,面上却不敢露分毫,依旧是那副被王玉奎魂魄附体的茫然哀戚模样,“蠢丫头!睁开你的‘眼’瞧瞧,这池塘边上里三层外三层,几千双眼睛钉钉子似的盯着,放心,不出三日,管教你把更丰盛的金山银山当点心啃,让那龙鳞锁里的银河波涛汹涌,亮瞎你的‘眼睛’!”


    锁灵这才哼哼唧唧,满心不甘地暂且息了声,犹自恋恋不舍地在西门庆识海里巴望着那堆金光。


    此刻人群中央,富大龙早被眼前“赃物”骇得脸色煞白,一只白胖的手死命捂住胸口,向知府程万里哀告道:


    “程大人……小人……小人这心疾……”他声音断断续续,眼角余光却像偷油的耗子,不住瞟向廊下书房方向,“唯有……唯有我藏在书房那……秘制五膈丸……方能……续一口气……否则……立时便要闭……闭过气去……求大人开恩……”


    程万里闻此,眉头先是一蹙,朝左右低喝:“快!富员外突患急症!尔等先护送员外回书房用药!若有差池,拿尔等是问!”


    当下两名魁梧衙役抢步上前,一人架起富大龙一条胳膊,半扶半拖地将他那肥硕身躯从泥水里“拔”起,踉踉跄跄朝廊下疾步奔去。


    这边厢,西门庆见那老狐狸被拖走,先是浑身猛地一颤,口中发出一声悠长喟叹,双手抱拳,对着四面八方的士子武生,团团一揖,深深拜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诸位同年!小生王玉奎,蒙诸位不畏奸恶,仗义执言,今日终得沉冤昭雪,令此泼天赃银重见天日!玉奎……玉奎于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睛了!希望诸位秉持公义到底,莫叫富大龙这等吸吮民脂民膏的硕鼠逃脱法网!”


    他字字悲怆,句句含冤,那情状,当真是一个屈死书生的魂魄在倾诉。


    “王兄但请放心!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赃物当前,富大龙罪责难逃!”葛大壮眼含热泪,躬身回礼。


    “王兄一路走好!吾等定教那富贼伏法!”众人纷纷响应,声浪在雨中激荡,正气冲霄。


    拜罢,西门庆又复身形一晃,眼中光芒倏忽熄灭。


    他眨了眨眼,显出一片刚还魂似的茫然,左右看看,低声嘀咕道:“咦……方才……身子怎的如此酸痛?”


    众人大笑,纷纷上前告知,这下,连他自己也“惊疑”了一大跳!


    程万里此时却坐蜡了!


    眼前的金银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管不管?怎么管?……片刻之间,这官场油子便想出一个主意。


    “肃静!都肃静!”他目光如电,环视群情汹涌的众人,“尔等休要鼓噪!此间金银,数额固然巨大,然则仅凭匿于池塘,岂能定断便是富大龙挪用漕粮、贪污赈灾之确证?此事需慎之又慎,本府代天子牧守一方,需得秉公详查,厘清来龙去脉,万不可轻率断言,冤枉好人,亦不可放纵真凶!”


    他顿了顿,一双精目锐利地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尔等速速让开!本府这便命人押送此批金银,连同富大龙带回府衙,本府自会秉公详查!若再有聚众滋扰、阻挠公务者,休怪本府依律严惩不贷!”


    这一番话,表面冠冕堂皇,义正辞严,说要“秉公详查”,可字里行间无一处不是要掌控事态,隔绝人证。


    西门庆心思一顿,便明白了程万里的用心,彼时富大龙只需“畏罪自尽”,抑或“瘐毙大牢”,便是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程万里的确打得这个主意,心中早已泛起杀机,他打定主意,一回府衙,连夜便将富大龙弄进那阴湿水牢,一杯毒酒或一根白绫,反正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富大龙“畏罪自杀”!


    届时他自己只需斥责几声“无德奸商愧对圣恩”,便可轻轻揭过这泼天风波。


    纵使有人起疑,也是查无实据,撼不动自己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不料,程万里这如意算盘尚未拨完,异变陡生!


    “不好啦!富大龙跑了!”一声尖锐惊叫如霹雳般撕裂雨幕!


    只见刚才护送富大龙的那条廊下,一名衙役满脸是血跌撞而出。


    众人寻声猛转头,目眦欲裂,但见雨帘重重处,池塘畔河渠边,富大龙哪还有半分病态?正踉跄着冲向渠边一条快船!


    两个家丁在船上等候着,一把将富大龙拉上船,这肥厮刚上船,便嘶声吼道:“快!快划!朝芦苇荡划,进绣江河!”


    两名家丁操起船桨,使出浑身力气猛力击水。


    小船得了力,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河渠下游那一大丛连绵起伏、在风雨中飘摇的茫茫芦苇荡斜插过去!


    “追!别让他跑了!”众秀才武生这才如梦初醒,炸雷般怒吼起来。


    瞬间,几百人沿着河渠两岸泥泞的土埂,发足狂奔,踩踏起的泥浆沾满裤腿鞋袜也浑然不顾,只死死盯着那河中仓皇逃窜的小船影子。


    其中,高衙内最为兴奋!


    他本是个无法无天、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这等官追犯、众人围堵的热闹场面平生首见!只觉得比猴戏还要精彩百倍!


    他撩起袍角掖在腰间,怪叫一声:“哈哈!兀那肥猪哪里走!”


    竟甩开膀子,迈开两条长腿,越过众人,如一阵狂风般追在最前头,一张白皙脸上泛着红晕,眼神炽热无比。


    那快船划速极速,眼看只需冲过眼前那片密不透风的芦苇荡,便是水势浩大、四通八达的绣江河!


    绣江河河面宽阔,水网如织,一旦让他逃到那里,再想捉拿便似大海捞针一般了!


    就在快船即将冲出芦苇荡边缘的刹那,迷蒙雨帘、翻飞苇花之中,竟真有一条同样轻捷的快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斜刺里飞速冲出!


    船头笔直地迎向富大龙的船首,操舟之人身材不高,浑身裹在厚重的蓑衣斗笠里,看不清面目。


    那船来势太快,太狠!太决绝!根本不给富大龙任何反应、避让的余地!


    “砰嗵——!”


    一声沉重的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碎裂声炸开!富大龙的快船被拦腰狠狠撞击,船体剧烈摇晃、倾斜!船中三人魂飞魄散!


    “扑通!扑通!”那两名心腹本就是江海搏命的角色,深知翻船便是绝境,竟毫不犹豫弃船入水,瞬息间便消失在浑浊湍急的河水深处。


    “啊呀——咕噜噜……”富大龙却惨了,手脚并用在水里乱抓乱刨,活脱脱一条搁浅濒死的巨大胖头鱼。


    那幽灵船的上蓑衣客丢开船桨,抄起一根丈余长的竹篙高高举起,带着呜咽的风声,“啪!”的一声狠狠抽在富大龙的后脖子上!


    “呃啊——!”富大龙剧痛,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蓑衣客毫不停歇,第二篙带着水花,抽向他的胖脸!富大龙惊惧缩头,篙尖“呜”地掠过他发髻,打散一片头发!


    第三篙,直指他拼命划动的手臂!


    “噗!”“哗啦——!”水花四溅,富大龙左臂吃痛,动作顿时迟滞,整个人沉入水中,又挣扎着冒出,吐出大口泥水,喘得撕心裂肺。


    恰在此时,西门庆领着大批人马已赶到岸边!他一眼看透此乃必是深仇大恨之人所为!然而富大龙此时若死了,他背后更大的线便断了!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住手!篙下留人!”


    蓑衣客沉默片刻,竟真的依言收起了篙子,一只纤细却沾满泥浆的手伸了出来,慢慢摘掉扣在头顶的斗笠。


    霎时间,一头如瀑的乌黑长发挣脱束缚,挣脱了斗笠的束缚,散落开来,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肩背上。


    雨水冲刷过她清丽的五官,洗掉污泥,露出一张虽带风霜却难掩秀气的年轻脸庞。


    岸上众人看清女子面容,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张…张鸾英!”


    “是张大人家那孤女!”


    “天爷!她没走?她…她竟一直在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