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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养恶为欢

    第21章 满足你一个愿望


    姜满又住进了医院。


    胃痉挛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于姜满来说发作太频繁,就不大乐观。


    十一月底,北方彻底入冬,室外狂风呼啸,私人医院的单人间开着地暖,一缕阳光打在洁白地板上,任谁见了都得赞一句“岁月静好”。


    姜满盘腿坐在病床边,抱着个果冻橙啃得不亦乐乎,一边吃一边跟陪护小姐姐聊天,很久没这么开怀笑过了。


    正闹着,房门突然开了:“这么开心啊。恢复得怎么样了?”


    袁亭书裹着一身寒意侵进病房,挨着姜满坐在病床上,挥退了陪护。姜满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被袁亭书咬了一口脸颊肉。


    “嘶——”姜满最近吃饱睡好,长了一身牛劲,反手推开袁亭书,没好气儿道,“你来干嘛?”


    “看看我的宝贝儿。”袁亭书脱掉外套,把姜满搂进怀里,捏他的软肉,“胖了,体脂得十五往上了吧?”


    姜满听姜丛南念叨过体脂率什么的,说长到二十就是大胖子。“真的?”他揉揉肚子。


    眼睛看不见,他有一阵没见过自己了,身上的肉好像确实比以前松软。他当即把果冻橙塞给袁亭书:“这个甜,你尝尝。”


    橙子只剩半个,还被啃得乱七八糟。袁亭书也不嫌弃,笑呵呵吃完了:“是甜。满满对我真好。”


    姜满摸摸鼻子,没说话。


    “对了。那天在铺子里,我收到一条支付消息。”袁亭书漫不经心擦净手,“那么大一笔开销,你花哪了?”


    花在药物检测上了。姜满脸不红心不跳:“收了一套绝版的二手玩具。”


    “哦?”袁亭书来了兴致,“什么玩具?我看看?”


    “还没送到。”姜满打了个哈欠,滑进被窝里,踢袁亭书大腿,“我该午睡了,你赶紧去忙吧。”


    “我刚来你就睡觉?”袁亭书抠他脚心,“这么多天没见,你不想我?”


    姜满沾枕头就睡着,别说挠脚心了,天塌了都不一定醒。袁亭书挂不住了,脸色越来越难看,拎上外套,走了。


    晚上回家拉开门,袁亭书僵在了原地。


    “God’sgracebeuponyou.”


    “Maypeaceandjoyabidewithyoualways.”


    “MaytheHolySpiritguideyourpath.”


    ……


    玄关站着两排中世纪打扮的小布偶,一水儿的小胖脸金卷发和长裙子。每人拿着不同的乐器,问候完了就开始奏乐。


    袁亭书被吵得脑袋疼,捞起一个研究,找到布偶屁股上的开关,每人给了一巴掌,家里才清净下来。


    管家想笑又不敢笑,对袁亭书鞠一躬:“先生回来了。”


    袁亭书攥着两只玩偶的脚,倒吊着拎给管家:“这怎么回事?”


    “满少爷淘的迎宾小娃娃。”管家憋得嘴角疼,“听说绝版了,让我帮忙照看。”


    “迎宾?”袁亭书往地上瞥一眼,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笑声里还带点宠溺意味,“有点意思。”


    冬至这天,姜满终于出院了。袁亭书亲自过来接他,两人并排坐在车里,香水味压得他难受。


    “你能不能换一瓶香水?”


    “《狂信徒》招你惹你了?”袁亭书不悦,“这是杜普雷的遗作,全世界就五瓶,不爱闻你别喘气儿。”


    姜满又有点胃疼了,拍司机的座椅:“我要下车。”


    车子丝毫没减速,路口红灯,车子一刹,姜满毫无征兆摔回座椅里。


    “坐好了。”袁亭书淡淡道,过去给姜满系好安全带,“撞毁容了自行负责。”


    姜满现在就想回医院住了。


    到家,姜满听见迎宾小娃娃的问候和奏乐,心情稍微好了些。买娃娃的本意是混淆账目,今天上手一摸,小东西精雕细琢的颇为喜人。


    “满满回来啦!”谭白凤从厨房出来迎他,“饺子刚下锅,马上就熟。”


    一听吃饺子,姜满想起曾经做的梦了,坐在餐桌上不敢动筷,生怕饺子里包着姜撞奶的肉。


    “又不吃?”袁亭书敲他碗沿,“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梦可怕,袁亭书的手段更可怕。姜满往桌上摸索,没摸到皮毛制成的隔热垫,谨慎咬一口饺子,草草咀嚼几下就咽了。


    袁亭书拍拍他大腿,笑眯眯道:“这才乖。”


    肖霁川带来几个中药泡澡包,晚上姜满就用上了。艾草的清苦味混着陈皮的酸甜在水汽里打转,后调是茯苓花淡淡的香。


    洗完澡,姜满披着一件绒睡衣,站在卧室落地窗前发呆,一双手臂毒蛇般从身后盘绕上来。


    “下雪了。”袁亭书下巴搁在他肩膀,点点玻璃窗,“水榭都白了。”


    顺着话音,姜满仿佛看到了画面。


    安静抱了一会儿,袁亭书吻他的侧脸:“今天是我生日。”


    “你过生日?”姜满头一次听说。


    “嗯。”袁亭书用脑袋腻腻歪歪蹭他,嗅他身上的药苦,“满满给我准备什么礼物了?”


    “真遗憾。”姜满面无表情,“没能让今天变成你的忌日。”


    “哈哈。”袁亭书笑了几声,并不往心里去,“我今天高兴,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若有似无的撩拨暗示性极强,姜满脊背僵直:“放我走。”


    袁亭书气定神闲:“好啊。”


    姜满难以置信,扭过头问:“真的?”


    “当然。”


    袁亭书敞开怀抱,姜满试探着往前走,却一脚踢上床尾凳,摔在羊毛地毯上。


    “这么不愿意走啊。”袁亭书笑呵呵把他抱上床,玉扳指碾过他的唇瓣,“外面哪有我这里好?你说呢,小瞎子?”


    “袁亭书,你这个——”


    “嘘。”三两下将他扒个精光,袁亭书捧起他的脚,大言不惭道,“我知道你离不开我,我也爱你,爱到骨髓里。”


    脚踝内侧留下数道水痕,痒意难耐,姜满顺势踹在袁亭书脸上:“爱我就该尊重我的决定。”


    “你看不上这里吗。”除去身上的衣服,袁亭书倾轧下来,手指搭在姜满颈侧,威胁似的收紧,“你喜欢宫殿还是古堡?只要你发话,我都能为你建出来。”


    “我喜欢自己家!”喉咙受限,姜满喊出来的话变了调,“我喜欢自由!”


    “这就是你的家。”袁亭书拦腰一捞,把姜满翻了个面,“满满,你可以用爱向我换取任何东西。你乖,就可以从我这得到自由。”


    跪在床上,姜满气得直发抖。


    蓦地,后腰湿凉,并不断向下蔓延,似有滑腻的水生生物游过,留下蜿蜒而明显的水迹。


    恐惧源于未知,他腾出一只手往后伸,被袁亭书挡了回来:“别乱动。我在使用你。”


    看不见,摸不着,姜满脑子里闪过不下十种活物,慌得哭了出来:“你在搞什么……”


    “写我的名字。”袁亭书倒是没吓唬他,“用我新做的毛笔。尖齐圆健,蓄墨如海——怎么样,满满能感受到吗。”


    “今年生日,我想要一支人毫做礼物。”袁亭书挑起他的小辫子,发梢蘸着可擦洗墨水,在那片肤触“白纸”上签下大名,“借满满几根头发来用,如何?”


    姜满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误打误撞进的房间,木匣里装着的,原来是做毛笔的毛。那、那这支笔是……


    “滚下去……”姜满连身体带声音抖成了筛子,用尽全力一挥,打掉袁亭书手里的毛笔,“变态……你这个人渣!”


    “你不懂。”袁亭书又亲又哄,彻底压了下去,一语双关道,“满满,我想要的,只有你能给。”


    转天中午,姜满是被舔醒的。


    他起床气发作,从被窝里伸出胳膊一推,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温热的,他当即精神了。


    “姜撞奶?!”


    “喵~”


    他一把将猫网进被窝里乱揉一团,在小猫脑袋上亲了一下又一下,“啵啵”的声音在卧室里格外明显。


    从脑袋捋到猫尾巴尖,姜满的心慢慢回归原位。没有受伤,没有被包饺子,没有被熬排骨汤,没有被做成毛笔……


    难道真是去绝育了?


    他掏姜撞奶的裆,一向温顺的姜撞奶朝他狠狠哈一口气,跑走了。


    姜满:“……”他很抱歉。


    误会袁亭书了。


    姜满起床洗漱好,准备给人家道歉。


    走到楼梯口,姜满正要开口,沙发那边传来袁亭书的声音,姜满以为有客人在,就准备离开。


    “是,我知道错了。”


    是安诩的声音。


    出于一些阴暗面,姜满躲在了楼梯口。


    “你跟我几年了?这点事还做不明白?”袁亭书的语调与平时无异,姜满却觉得在压制怒火,“姜家的事叫你办成那样,怎么,你的智商十年一轮回?”


    姜满一怔,脑袋往前探了探,听得更仔细。


    “我的错,我看他们太可怜了,才——”


    “做不干净不如不做。”袁亭书起身踱步,“你第一次出任务?”


    “是,我这就去找补救的办法。”


    “——喵~”


    姜撞奶发现姜满的藏身之地,一个劲用脑袋顶姜满,姜满不理,它就扒大腿,姜满还不理,它“喵喵”叫了起来。


    谈话声蓦地停了,姜满落荒而逃——


    下次更新是周五、周日、周一零点,感谢小宝们喜欢满满和袁亭书呀!


    第22章 少爷,检验一下


    “——满满?”姜满条件反射停住脚步,听袁亭书朝他走来,“今天醒这么早,是饿了吗?”


    “嗯,饿了。”姜撞奶也追过来,姜满顺势抱起猫,“姜撞奶的事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


    “第一次听满满道歉。”袁亭书有些意外,摸了摸姜撞奶的脑袋,“绝育时发现它对麻药反应异常,就在医院多待些日子。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猫没事就好。”姜满不愿多留,“我先上楼了。”


    “等等。”袁亭书又叫住他,“午饭快好了,别上去折腾了。”


    不等他找理由拒绝,便听安诩邀请:“满满,一起打游戏吗?”


    安诩和袁亭书的关系不一般,姜满犹豫片刻,跟安诩去了客厅。


    两人在沙发上挨得极近,姜满心脏越跳越快。偷听到的三言两语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他从零散的话语中拼凑出真相。


    十年前,安诩杀害他的父母。


    十年后,他却和仇人打游戏。


    那安诩这段时间对他的体贴是包装过的嘲弄,还是给他伤口缠上一圈善意的绷带?


    这是他真心亲近过人,是他发自内心想当成哥哥的人,是他在这座别墅唯二的光。为什么偏偏是安诩杀害了他父母?


    游戏声效开得不算大,袁亭书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姜满整理好情绪,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惹袁亭书生气啦?”


    “是呀,我搞砸了任务。”安诩故作轻松说,“没事,能补救回来。”


    “是什么任务?”姜满又问。


    “哎呀没什么,小孩子不要掺和。”安诩不想再提,“你认真点啊,我马上就赢了!”


    安诩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守口如瓶。姜满问不出什么,便不再打草惊蛇,专心打起了游戏。


    午饭后安诩就走了,姜满在猫房陪姜撞奶玩。


    姜撞奶的生活用品一律换了新,就连墙角的超大型猫爬架也换了新的。听管家描述,现在这个房间里还有猫用空中别墅。


    姜满看不见,也想象不出来。但姜撞奶跑酷的声音循循传来,跑两个来回就在剑麻绳柱上肆意地磨爪子。


    听起来对“新家”颇为满意。


    袁亭书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坏。


    管家进来铲屎,姜满别别扭扭问:“袁亭书在哪?”


    “先生在小书房练字。”管家戴上口罩,拎着垃圾袋蹲在猫砂盆边,“满少爷您直接上去就好。”


    姜满渐渐闻到臭味了:“小书房?是哪间?”


    “二楼最后那间。”


    姜满在小书房门口徘徊几圈,没好意思敲门。


    上次肖霁川说,袁亭书没有那些修身养性的爱好,他信了,所以那天袁亭书说亲手制作了毛笔,他也没往爱好的方面想,只以为是小众的变态癖好。


    一咬牙,还是敲响了门。


    “请进。”


    “李叔沏好的茶。”把小茶盘放在门口的香几上,姜满退出房间,“那我回去了。”


    “等等。”袁亭书一手揽住姜满,一手端起茶盘,伸腿带上了房门,“怎么让你自己端茶水上楼,摔了烫着怎么办。”


    姜满没吭声。袁亭书又说:“我一会儿说说他。年纪大了,腿脚怎么也懒了。”


    “是我主动要端的。”姜满赶紧解释,“李叔在照顾姜撞奶,所以——”


    “哦,”袁亭书拖长音说,“满满是想我了呀。”


    这人一张嘴就没正经。臊得姜满皮肤发烫。


    “正好,我刚写好一幅字。”袁亭书挪开镇纸,拎起宣纸抖了抖,“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几句小诗被袁亭书念得抑扬顿挫,勾起了姜满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袁亭书的字,但他眼睛瞎了。


    失落如潮水,淹得他窒息。


    “怎么样?”袁亭书问。


    姜满垂着眼睛,好像真能看见似的:“挺好的。”


    “昨天满满答应借我几根头发做人毫,今天可以借吗?”


    昨天拒绝是因为觉得变态,今天得知真相之后姜满却开始犹豫。


    袁亭书坐下来顺手把他搂到大腿上,揽进怀里。他两条腿悬空垂下,拖鞋滑了下去,他勾了勾脚,勉强留住一只。


    见他没反应,袁亭书又说:“今年是我三十二岁生日呢。”


    姜满脑子一宕:“三十二岁怎么了?”


    “是个特殊的年份。满满不知道吗?”


    姜满很实诚地摇头。


    在他的认知里,除了“十八”就是整数生日最为特殊,他家里人逢整数必大操大办。


    姜满单纯,还憋不住话,问道:“有什么说法?”


    袁亭书把他的小辫绕在指尖把玩,笑着说:“是我第三十个年头的第二个生日啊,当然得重视。”


    姜满:“……”


    他动了动,想从袁亭书大腿上下去。


    “如果满满能送我一支人毫笔做礼物,我一整年都过得顺风顺水。”手臂一紧,袁亭书在他脸蛋轻咬一口,“看在咱俩多月的情分上,满足我好不好?”


    姜满浑身一激灵,仿佛在听一只狼和他摇尾巴撒娇。


    “不说话就当你同意咯。”袁亭书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剪刀,“给满满把头发修短一点。”


    “等一下……”


    姜满把辫子捋到身前,许久未打理,已经长到小腹的位置了,按理说应该修短一些,太长了不好看也不好打理……


    他捻了捻发梢当做告别,往后一甩:“剪吧。”


    “咔嚓”声响在耳畔,姜满捏紧了拳。这是他第一次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把头发交由别人打理。


    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袁亭书笑呵呵安慰他。说自己有六七年的制笔经验,修毛剪毛的技术不在话下,让他放心。


    姜满僵硬地点点头:“你慢点剪,别剪坏了。”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姜满听到收剪刀的动静,他扭过头:“好了?”


    “好了,我给你扎起来。”几根手指穿梭发间,袁亭书给他编了一条鱼骨辫,拢到他胸前,逗他说,“少爷,检验一下?”


    姜满目视前方,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摸了快一分钟。小辫没有异常,他才松了口气。


    心情放松了,他又开始好奇:“现在做毛笔吗?”


    “还不行。成年人的头发油脂多,得洗一洗。”袁亭书取来一个小烧杯,把头发放进去挤入洗护剂搅拌,“脱脂晾干后才可以制笔。”


    “哦。”


    姜满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桌上托着腮,执拗地盯着某一点。他认为袁亭书的烧杯放在那,实际上那里是袁亭书的手肘。


    他“盯”得认真,两条腿闲适地晃了晃。


    袁亭书觉得大腿痛。


    姜满在医院养得胖了点,但两根坐骨依旧突出,一晃腿,就好像两根骨头碾在他腿肉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边搅边看姜满。


    姜满眼睛瞎了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肆无忌惮地看姜满。看姜满讲话时的细微表情,看姜满生气时微微放大的鼻孔,看姜满笑时露出来的虎牙,看姜满撒谎时藏在刘海里上扬的眉尾。


    这个小东西就像一块磁铁,把他的目光牢牢吸引过去,随着两人相处时间的增加,吸力不减反增,他逗留在姜满身上的时间越发多了。


    他感觉很不好。


    倒掉杯子里的水,他将头发夹起来放在纱布中挤压水分,一缕一缕理好挂到架子上沥干。


    “明天我要出个短差,大概三五天。”袁亭书突然有点烦躁,把姜满推下去,自顾自走出房间,关上了灯,“我叫安诩过来陪你,你老实在家等我。”


    姜满撇嘴。哪是叫过来陪他,分明是监视他。


    但袁亭书翻脸比翻书快,他都不知道哪句话、哪个行为招惹了袁亭书,他表面应着“知道了”,实则在心里骂“变态”,捋着墙出了房间。


    当晚姜满梦见十年前的大火,在他父母面前举枪的人终于有了轮廓,他看不清细节,但他知道,那就是安诩。


    安诩过来陪伴的几天里,姜满装作若无其事,东问一句西问一句,竭力还原事件,可效果甚微。


    即便确认是安诩做的,他也没想把安诩怎么样。


    毕竟十年前安诩才十六岁,又是孤儿,为袁家的“一口饭”折腰,做出铤而走险的事情有可原。


    但至少告诉他真相,至少饱含诚意地向他道歉。父母已亡故,他又拿安诩当哥哥,兴许他就原谅了呢。


    “你就别问了。”安诩被问烦了,也不跟姜满装了,“那么多年过去我早忘了。是袁亭书他爸下的命令,你知道真相然后呢,去杀了他爸?你连这栋别墅都出不去。”


    一番话听下来毫无悔意。姜满垂了垂眼,放下手柄上楼了。


    都是假的。


    傍晚时别墅门响了,姜满窝在懒人沙发里没动。


    “——姜满!”安诩在楼下喊,“袁亭书受伤了!”


    心脏蓦地停跳一拍,姜满“连滚带爬”地下楼,平举着两只手四处摸索:“人呢?”


    “这儿。”袁亭书把手伸给他,说话虚得只剩气声了,“别害怕,我没事。”


    手心里湿哒哒,一股铁锈味侵入鼻腔。胃里翻涌,姜满捂着胃蹲在地上,脑袋晕耳朵鸣。


    竟是比袁亭书先晕了过去。


    第23章 名下财产都归你


    “满满!”


    “满少爷!”


    姜满晕的毫无预兆,管家和安诩都没反应过来。他像一团衣服似的软绵绵堆叠在地上,倒下时还和袁亭书拉着手。


    别墅内乱成了一锅粥。


    再次醒来,姜满躺在主卧的床上,左手搭在被子外面,被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捏着玩。


    不需要眼睛看,他也能认出这只手的主人


    手指曲了曲,姜满睁开眼:“你的伤……”


    “皮外伤。”话是这样说,袁亭书却撑在床边闷咳几声,气若游丝道,“我不放心你。”


    “你是不是伤得很重?”姜满往袁亭书身上一通乱摸,“伤到哪了?肖医生给你包扎了吗?纱布在哪?”


    他看不见,就在一片漆黑里脑补。


    几个月前他救下袁亭书,袁亭书已经伤及内脏,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想到刚才那股血腥味,他全身血液都冷了下来。眼睛顷刻蓄满水:“你会不会死?”


    “满满不是说讨厌我,我死了刚好遂你的意。”袁亭书若无其事地说,“我死后,名下财产都归你,以后满满就是小富豪了。”


    颇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


    姜满更害怕了,攥紧袁亭书的手,眼泪不要钱似的流。


    袁亭书就那么瞧着他哭,唇角扬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受用得很:“不舍得我死?”


    姜满答不上来。


    他时常觉得袁亭书该死,可如今真离死神一步之遥,他又觉得罪不至死。


    “你别乱说。”姜满缩回手,“肖医生肯定能治好你的。”


    只是手臂被划伤一道口子的袁亭书笑了笑:“但愿吧。”


    姜满眉毛拧起来了。


    “——满满醒了?”安诩在门口问,得到袁亭书示意后进来卧室,凑近了看姜满,“怎么哭了?”


    姜满擦净眼泪,偏过头不说话。


    “难受呢。”袁亭书朝姜满抬了抬下巴,瞎话张口就来。吩咐安诩说,“韩一啸那边缺人善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行,你放心吧。”


    “等一下!”姜满喊住安诩,说话时罕见地没有面向对方,“谭白凤煮了红酒果汁,你去厨房拿一罐吧,路上暖身子。”


    “好呀!那我可不客气了!”安诩眼睛亮了一下,带着几分委屈道,“我以为你生气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姜满打了个哈欠,“我还有点难受……想睡一会儿。安诩哥,祝你一路顺风。”


    安诩走后,姜满推袁亭书也去休息。袁亭书不走,他贴着枕头,没几秒就睡着了。


    “……满满?”


    姜满听不见,已经睡熟了。


    袁亭书彻底见识到姜满的独门绝技,有点委屈。不是担心他的伤吗,怎么还能睡这么香?


    不过更多的是欣慰。他喜欢姜满简单坦率的性格,心里能装事,又能不受影响地安睡。他希姜满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性格。


    就像肖霁川说的一样。姜满有轻微的晕血症,但在身体条件好的情况下,不会出现晕倒或呕吐的症状,那天是个意外。


    姜满转天就生龙活虎了,摸索着去了袁亭书养伤的房间。他看不见路,走得慢,走路时像抬不起脚一样,拖鞋后跟拖在地板上。


    袁亭书早就听见他过来了,电视一关,电脑一合,躺床上装死。


    叩叩——


    耳朵贴在门板上,姜满听不见里边的动静,他以为袁亭书在睡觉,打算过一会儿再来。


    拖鞋擦着地板渐远,袁亭书“啧”一声,翻开笔电继续看他的股票。


    晚些时候,姜满端着一个盘子去敲门,袁亭书很快应声,他推门进去。第一次来这间客房,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摆医用仪器,有没有吊水的铁架,站在门口无所适从。


    “你面前没有障碍物,走过来就是床。”袁亭书一身米色家居服,看姜满缓步靠近,屁股都没挪一下。


    摸索到床边坐下,姜满顺手把托盘放在腿上:“你好点了吗?”


    小瞎子眼睛对不上焦,即便是礼貌性地注视,也找不准袁亭书的位置。


    袁亭书莫名一阵心烦。


    “好些了。”讲话分贝比平时低不少,袁亭书装得虚弱,捏了捏姜满的脸颊,“还得卧床休息,最近不能陪满满了。”


    “没事的。”姜满说。


    目光落在一双合拢的膝头,八宝纹的掐丝景泰蓝小盘,里面摞着十来个糖雪球。


    这盘子一定是姜满摸出来的,小瞎子看不见,毫无审美。


    糖雪球应当用朱漆描金盘来装,袁亭书的视线越过小盘往里窥,那样才是……活色生香。


    “我也想吃糖雪球。”袁亭书开口。


    “给!”姜满从被凝视的不适中脱身,忙把盘子端过去,“本来就是给你留的,我下午吃过了。”


    “手伤了,还不能动呢。”袁亭书笑眯眯看着他,“满满喂我。”


    姜满的关注点却在前半句话上:“你到底伤哪了?给我摸摸。”


    “怪狰狞的,别吓着你。”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让我看看?”说罢,姜满就要上手。


    袁亭书哪有什么狰狞的伤,浑身上下就手臂一条几厘米长的刀伤。他“无奈退让”,拉着姜满的手放到左臂:“那你摸这里吧。”


    小瞎子表情凝重,对着那片皮肤反反复复地摸:“好长啊,不用缠纱布了吗?”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皮外伤,再不给姜满摸都要愈合了。松开姜满的手,袁亭书转移了话题:“满满喂我吃。”


    “哦。”姜满老老实实用小银叉叉起糖雪球,对准声源伸过去,还是歪出十万八千里。


    袁亭书又有新点子了:“现在还不到吃山楂的季节吧?大多是酸的。”


    “不会,我下午吃的很甜。”姜满笑了笑,“谭白凤给山楂滚了好多糖,甜呢。”


    “满满先替我尝尝。是甜的,我再吃。”


    姜满皱了下眉。


    袁亭书委屈道:“我伤着,嘴巴里苦死了。”


    “好吧……”真拿自己当皇帝了,姜满暗自腹诽。


    糖雪球大而圆,被姜满两瓣唇包裹住一部分,唇瓣上纹路撑开,被山楂衬得红艳欲滴。


    袁亭书喉结一滚,某个部位亢奋起来。


    却被手机铃声打断了。


    他有些烦躁,看一眼来电显示,没给什么好气儿:“什么事。”


    那头便开始汇报。


    姜满见势要走,被袁亭书按住腿,手指点了两下——不让走。袁亭书表面上打电话聊公事,实则眼神没离开他。


    他如坐针毡,糖雪球吃着吃着就变味了。


    姜满难受得很,实在没办法了,逼自己听袁亭书讲电话转移注意力。但他越听越震惊,手上举着银叉都忘了放下来。


    出差这几天,袁亭书干了一票大的。


    某个走私贩得了一批好货,袁亭书听说了,定好时间地点跟贩子交易,却让韩一啸扮“黄雀”抢钱越货。


    这批货来路不正,贩子根本不敢报警,吃了个哑巴亏。


    不料庆功宴还没来得及办,袁亭书故技重施,不光把钱货占为己有,还把韩一啸打成走私犯,顺水推舟把人送了进去。


    寒气儿从姜满脚底往上冒。


    韩一啸贪财好色坏得明目张胆,袁亭书与虎谋皮又能是什么好人?


    什么信义,什么盟友,什么承诺,什么风险……在袁亭书这里统统不存在,一颗心黑得彻底,是人是鬼都得给利益让路。


    而姜满,是袁亭书用来展示和炫耀的戏台。


    姜满是折翼的雏鸟,没有攻击力,飞不出金笼。所以袁亭书毫不避讳向他展露坏心,一切的算计和恶意都做得明目张胆。


    姜满忽地庆幸自己真是命大。


    袁亭书身强力壮,“那么重的伤”不到一星期就养好了,这期间还天天带姜满去小书房做毛笔。


    制作和等待的时间零零总总算到一起,差不多有两天一夜。


    袁亭书又把姜满抱到大腿上了,把新毛笔塞人家手里,笑着说:“感受一下?”


    “我看不见的……”


    袁亭书就捏着他的手指抚过纤细修长的紫光檀笔杆、小巧浑圆的笔肚、还有修剪得如针尖的笔锋。


    姜满是门外汉,袁亭书又讲解得过于专业,听到最后他总结成一句:这是一支做工精致的小楷毛笔。


    袁亭书包住姜满的手:“我带你写几个字吧。”


    感受到笔顺走向,姜满脸蛋愈发红了:“好、好了……我不想写了。”


    “那不行,还没——”


    “先生!”管家蓦地撞开门,气喘吁吁地喊,“出事了!”


    管家从没这样失态过,姜满自动从袁亭书腿上跳下来。袁亭书没再理他,跟管家下楼了。


    袁家的事没人跟他说,他也没兴趣知道。但院子里的保镖集体出动,声势浩大,他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袁亭书这种处事作风应该有不少仇家,万一打进来了,他连路都看不见,怎么跑?


    第三天,袁亭书回来了。


    姜满正和谭白凤聊天,毫无防备地被人拖去客厅,膝窝一软,跪在地板上。


    一片布料不偏不倚砸在他脸上,浓郁的血腥味冲进鼻腔,胃袋像被谁拧了一把,他扯下布料歪过身子干呕。


    “解释一下?”用皮鞋尖挑起姜满的下巴,袁亭书冷冷注视那双比琉璃珠还美的眼,语调森然,“安诩是我最喜欢的小辈,你拿什么赔给我?”——


    v前再次排雷:


    1.无意创任何人,提前致歉。


    作者不偏不控,一切为xp和剧情服务,xp主页可见。


    2.受喜欢攻;有谋害、利用、引诱配角的情节;会伤害攻报仇;眼睛能复明。


    3.攻前期把受当小玩意;有惩罚情节;有追妻,火葬场程度见仁见智,纯冲火葬场来会失望。


    4.可能是阴间甜宠。


    前期未知全貌,请口下留情,过激言论会删评。


    5.不贴洁否标签。


    攻受双方没有关于前任的设定,没有白月光/滥交等相关剧情,身心1v1。


    6.人设约稿在微博@温酒叙三生


    7.下本先把隔壁的《先生请收留》写完,清冷大猫猫x直球小太阳。


    然后开本文的兄弟篇《膝盖之下》,哥狗管教。


    感谢支持,祝开心顺遂


    第24章 我不爱你了


    姜满怔了怔,仰头“看”着袁亭书:“这是安诩哥的衣服?”


    袁亭书不语。


    姜满压着恶心在衣服上来回摸索。是一件硬质的、短而宽的牛仔外套,两侧肩峰各覆一层风琴褶。


    他对这件衣服印象深刻。


    安诩最后一次出现在袁家时,穿的就是这一件。当时他不经意碰到肩膀上的褶皱,出于好奇捻了好几下,还问安诩:“这是什么东西?”


    安诩笑他没见过世面,说这是风琴褶。他第一次摸这种格格楞楞的面料,觉得好玩,搓了很久。


    衣服上有几处被刀割出来的洞,他看不见具体成了什么样,但那股浓郁的血腥味,让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安诩哥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袁亭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回来路上被人偷袭。”


    姜满一激灵。袁亭书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波动,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捉弄他的把戏。


    “你别拿安诩哥的命开玩笑。”姜满心里没底,语气自然而然弱势几分,“安诩哥那么能打,怎么会死……袁亭书,你别戏弄我了。”


    “他确实应该毫发无伤。”袁亭书微弯下腰,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你猜他为什么被杀了?”


    姜满身躯一震,失焦的眼睛移向右侧。


    失明了,他也惧怕和袁亭书“对视”。


    “任务结束后,安诩喝了你送他的果汁。”虎口卡在姜满下颌骨上,五指发力,脆弱的骨骼被捏出闷响。袁亭书蓦地笑了,“你最熟悉了,那种状态下,怕是连拄拐棍的老大爷,都能给他造成致命伤。”


    嘴巴被捏成金鱼状,姜满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偷药的事,做药物检测的事,把药混进果汁送给安诩的事,全被袁亭书知道了。


    “我没想害死安诩哥,”姜满费力吐出几个字,直言不讳地说,“我只是想、给他找点麻烦,因为他——”


    “姜满,”袁亭书打断他,狠狠往后一推,“你生了一颗好毒的心。”


    姜满轻飘飘倒在地上,肩膀和手肘疼得像折断了。他蜷起身子,把衣服护在怀里抱着哭。


    袁亭书围在他身边踱步,皮鞋鞋底与水泥流平的地板相摩擦,带出轻微的“滋滋”声,呼吸也比以往粗重。


    姜满身上始终压着一道视线,快将他的身体烧穿了。


    安诩是袁亭书一手养大的人,两人亲如父子,兴许安诩还是袁家未来的继承人。


    这么重要的安诩,毁在他手里了。


    姜满抱着那件血衣,犹如抱住了安诩。无论是后悔、恐惧,还是大仇得报后的快意淋漓,他都感觉不到了。


    蓦地,怀里一空,衣服被抽走了。


    “别用你廉价的眼泪脏了他的衣服。”袁亭书疾言厉色,“你手机上的盲人游戏是他下载的,谭白凤是他八抬大轿给你请回来的,就连临死前他都不忘留遗言给你!”


    “什么遗言?”姜满揪着袁亭书的裤脚跪坐在地上,“安诩哥想和我说什么?”


    “还重要吗?”袁亭书抬脚甩开他,“安诩拿你当亲弟弟,你就这么恨他?”


    “他杀了我爸妈,他对十年前的事没有一点愧疚!”姜满从地上爬起来,瞪向虚空中一个位置,“我爸妈安分守己地工作和生活,他们有什么错?”


    “不同游戏有不同规则,想玩下去就得遵守。”袁亭书扳正姜满的脸,迫使他面对着面,“姜玄义自以为的正义和良知破坏了规则,大家玩不下去了必然制裁他。这个人不是袁家,也会有其他家族。”


    姜满定在原地。看表情,像在琢磨那番话。一股中草药的味道从领口断续散出,几乎闻不见原本的甜香了。


    袁亭书心底一躁:“顾卓诚!”


    “在。”


    姜满吓得一哆嗦。


    他都忘记角落里还有人了。那是把他从餐厅拖过来的男人,若非主动应声,没有一点存在感。


    “家法处置。”袁亭书冷冷吐出几个字,“现在开始。”


    顾卓诚黝黑的一张脸,抿成直线的唇透出几分狠戾:“几鞭?”


    “一命抵一命。”


    姜满猛地“看”过去,眼泪小喷泉般涌了出来。


    他抖着手摸到袁亭书,顺着坚实匀称的手臂往下捋,两手握着袁亭书右手晃了晃:“袁亭书……”


    他不知道是想撒娇还是想哀求,但身体先于大脑做出行动,求生本能告诉他,这样做,能让袁亭书心软。


    但喉咙一紧,他被袁亭书扼住了脖子。


    “我真该十年前就把你从衣柜里抓出来。”一小截脖颈细白,袁亭书轻易拢紧了手,“我早就该一点一点的,把你掐死在我手里。”


    “我想活……”姜满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抠开袁亭书的手指。他张大嘴巴竭力呼吸,头和脸依旧像吹了气一样迅速涨大,“亭亭,我想活着……别杀我……”


    “亭亭?”袁亭书冷笑,“姜满,这种过家家的游戏,我早就玩腻了。”


    “不要……”


    眼泪顺着脸颊和脖子流进衣领,姜满哭得鼻涕也流了下来。袁亭书嫌恶地松开手,喊顾卓诚:“行鞭。”


    “是。”


    顾卓诚在袁家做了十年的“刑官”,皮肤黑,手也黑。


    经他手受刑的人后背鞭痕交错,像爬满了蜈蚣。轻则,在床上休养三个月;重则,直接被抽碎尾椎骨,终身瘫痪,屎尿亦无法自理。


    他左手攥着一条三指粗的牛皮鞭,鞭身油亮,在他粗粝的掌心里被轻巧地折成U形。


    指节猛弹鞭梢,空气层发出被撕裂的炸响。姜满脖子一缩,浑身颤抖,身体里的水份夺眶而出。


    他一直待在家,身上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真丝家居服。布料滑溜溜的,贴在皮肤上软得没边儿,领口松松歪在肩头,露出一点支棱出来的锁骨。


    五位数的衣服,被姜满的小身板穿成了大布袋。


    小瞎子茫然站在客厅中央,周遭的一切都是冷的、硬的,只有姜满不一样。看见他,就叫人想起春夜里绽放的第一朵玉兰。


    美得令人心尖发颤,又脆弱得风一吹就碎在暮色里,只是看着,就叫人忍不住心慌。


    从小到大,姜满只被姜项北用戒尺打过一次手心。


    他身体不好性子又皮,该挨的打都让姜丛南代受了,他甚至没见过专门打人用的鞭子长什么样。


    刚才顾卓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姜满害怕,默不作声向前挪几步,离顾卓诚越远越好。


    刚挪到第二步,后背突然麻了,整个人被一股力带倒,脸朝地面倾下去,趴倒在袁亭书脚边。


    过了好几秒,姜满才感觉后背火辣。痛感来得突然,程度强烈到难以承受。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灌进眼眶,蛰得眼睛生疼。痛感逐渐散到四肢百骸,姜满像被施了定身咒,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仔细一瞧,身上那件鹅黄色“布袋”正以极快的频率,小幅度地抖。


    顾卓诚的职业生涯中没遇到如此不耐受的人,犹豫地看向袁亭书:“袁总……”


    “我说,一命抵一命。”袁亭书叠腿坐在沙发上,垂眼瞧着,“听不懂吗。”


    “袁总,他扛不住五鞭。”


    顾卓诚跟刘远山一样,是话少实干的类型,今天却理由颇多。袁亭书烦了,起身夺走对方手里的牛皮鞭。


    “袁总,您——”


    “我要亲手给安诩报仇。”


    顾卓诚按下袁亭书的手,谨慎地说:“袁总,执鞭人不该带着情绪。您正在气头上,怕是……”


    “怕我把他抽死了?”袁亭书用鞋尖踢踢脚下趴着的人,“这样的小玩意一抓一大把,敢骑到我头上的还是第一次见。”


    这番话姜满听得一清二楚。


    他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宛如嵌进一块烧红的铁块,烫得他呼吸中都带着铁锈味儿。


    “袁总。”顾卓诚纹丝不动,“抽死他,您会后悔。”


    “我的确会后悔。”袁亭书气急,恨不能剜掉姜满一块肉,一字一顿说,“我后悔让他死得太容易。抽死他一次,解不了我的恨。”


    顾卓诚闭上了嘴。


    生死攸关,姜满顾不上面子,也顾不上后背的疼。手肘撑地借力抱住袁亭书的小腿,讨好般往对方身边凑:“我会给安诩哥守陵,以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你饶了我好不好?”


    袁亭书没说话,右手高高扬起。


    感知到袁亭书的动作,姜满吓得闭上眼,脸颊紧紧贴住袁亭书小腿,手背攥出了青筋。


    如果几个月前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他无论如何也不引狼入室。就让袁亭书在小树林自生自灭,反正就是个长得好看的陌生人,关他什么事?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姜满不甘又恐惧,啜泣声越来越大,“刀不扎在自己身上不会疼,安诩哥因为你研制的药丧命,难道你一点责任没有吗?你怎么不让顾卓诚抽你几鞭子!”


    被莫名叫到名字的顾卓诚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瞥姜满一眼,看那小瞎子的惨样,不禁给他捏一把汗。


    “死到临头还牙尖嘴利。”下颌线骤然绷紧,袁亭书的咬肌鼓动,“好,我就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姜满还真说了:“你造下多少孽,你不清楚你仇家清楚!安诩哥是去处理韩一啸的,伤他的人就是被你和韩一啸当傻子耍的走私贩。袁家要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谁没事算计你偷袭你?你——”


    ——啪!


    鞭梢撕裂空气,客厅爆出一声炸响。在场的几个人同时被噤声一般,屋里落针可闻。


    地上的“鹅黄布袋”一动不动,连呼吸的微弱起伏都捕捉不到了。


    牛皮鞭梢蜿蜒盘落在白色的羊绒毯上,那里被压出一道深凹的鞭痕,细密的绒毛被撕裂一般向外翻卷,久久无法复原。


    极尽暴戾的一鞭,狠狠抽在姜满身下的羊毛毯上。


    扔了鞭子,袁亭书重新坐回沙发上,依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面孔。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到底是被自己混乱的鼻息出卖了。


    见小瞎子保住了命,顾卓诚脑袋一低:“袁总,我去把抓来的喽啰关进冷库,等您亲自审。”


    “嗯。”袁亭书从鼻腔里溢出一声。


    顾卓诚一行人离开后,偌大别墅只剩姜满和袁亭书。鹅黄布袋平摊在地上薄薄的一片,面料是那样软,姜满本人却吓得连睫毛都僵化了。


    不知趴了多久,姜满猛然张开嘴,第一口空气冲进胸腔时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一咳,后背疼得仿佛又挨了一鞭子。


    他突然活过来了,会呼吸,也会哭了。


    眼泪砸在面前的羊毛毯上,白色绒毛湿水变成灰白色。姜满悄声抽噎了许久,蓦地发出一声小猫崽似的、带着血沫味儿的哭嚎。


    袁亭书左腿叠着右腿,就坐在沙发上看他。


    看他涕泗横流的脸,看他激烈颤抖的身体,看他黏在脸上的发丝……袁亭书突然想冲过去,亲吻那张肮脏的脸。


    拍了拍大腿,袁亭书命令道:“满满,爬过来。”


    姜满刚捡回一条命,眼下对袁亭书言听计从,生怕袁亭书改了主意,还要拿他给安诩陪葬。


    伤在后背,牵一发动全身。从趴着的姿态到起身跪坐,姜满疼出了一身汗,他咬紧牙膝行过去,跪在袁亭书腿边。


    “满满。”袁亭书扳起他的脸,话音中带着诡谲的笑意,“你痛苦濒死的样子实在太漂亮太可爱了。可爱到……我想每天都看上一遍呢。”


    手一松,姜满失去了支撑。


    上身瘫软,他用最后的力气抬手,将自己挂在袁亭书腿上。颈椎好像无力似的,脑袋毫无生气搭在袁亭书膝头,再也不动了。


    袁亭书顺手抚上他的小卷毛,力道轻柔,比他撸姜撞奶的时候爱意更浓。


    “安诩哥、咳,他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没人应他,他执拗重复道:“安诩哥想告诉我什么?”


    “唉。”袁亭书轻轻叹口气,拎过外套,抖开了,念道,“袁胜让我刺杀你爸妈,我心软留他们一命,对不起。”


    安诩以血为墨,在外套上留下短短几个字的绝笔。


    “我害错了人……”姜满脑袋动了动,垂落的手虚虚攥起拳,“到底是谁害了他们?”


    “安诩下不去手,但我不心软。”袁亭书直截了当地承认。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安诩的枪,上好膛塞进姜满手中,将枪口对准自己左胸,“仇人就在你眼前,来,杀了我,给他们报仇。”


    手指被摆在正确的位置,食指扣到扳机上,只需指尖发力,他就能取了袁亭书的命,就能给他爸妈报仇。


    但食指无论如何都摁不下去。


    “啊!”一连用力五六次,姜满崩溃地喊出来。


    他没有结束一个生命的勇气。


    “认清现实了?仇人在你面前,你都伤不到他分毫。”袁亭书从他手中收走枪,专挑恶毒的话扎人耳朵,“姜满,你就是个废物。你这样的人,就该被关在家里供我赏玩。你只能在我身下,张开大腿求着我讨生活。”


    袁亭书毫无怜惜地一推,站起来,拎着安诩的外套离开了。


    晚些时候,肖霁川来了袁家。


    水榭那边平时都亮着灯,院子里也设有多盏地灯,今天一点光亮没有,里里外外黑透了。


    肖霁川摁下开关,打开了全屋的灯。家里应该是没人,温度比以往低了三、四度。


    姜满就趴在客厅地毯上,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肖霁川吓一跳,赶紧跑了过去。姜满后背的睡衣裂开一条口,他跟袁亭书很多年,一眼分辨出这是鞭痕,仔细一看,只有一条,没有破皮。


    他稍稍松口气,把姜满抱到沙发上趴着,从冰箱找了冰袋出来,包着毛巾敷在姜满后背上。


    “疼……”姜满醒了,摸了摸四周,认出是客厅的沙发。身上冰冰凉,他不舒服动了动,“袁亭书?”


    “我是肖霁川。”肖霁川给姜满试了体温,没发烧,就问他,“袁亭书呢?他怎么能把你扔地上?”


    “他下午出门了。”姜满揉了揉眼,声音困倦得很,“他没有扔我,是我想上楼去,走到一半没有力气了……”


    应该是体力不支晕过去,然后就在原地睡了——肖霁川登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姜满是闭合性软组织挫伤,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使用活血化瘀类的药物,四十八小时内需要多次冰敷。


    肖霁川不可能一直留在别墅里陪着,就把姜满扶上楼,告诉他冰敷的频率和时长,确定姜满没有其他的伤之后,离开了别墅。


    姜满自己在床上趴着冰敷,脑子里一会儿是安诩,一会儿又是他爸妈。姜撞奶跳上床,挨着他脑袋坐下。他习惯性把脸埋过去,搂着姜撞奶哭了起来。


    姜满哭哭睡睡,脑子里混混沌沌,没有一点时间观念。许久之后,听到楼下大门响了,然后是管家的说话声。


    管家回来了,袁亭书肯定也回来了。


    那三个字在脑海中成型的瞬间,姜满害怕得直发抖。


    很快卧室门开了,像是被踹开的,门板撞击墙面发出很大一声响。姜满拉高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袁亭书居然径直走向他,掀开被子坐在他身边。床垫边缘下陷,姜满受重力影响,往边上滚了几寸,旋即往反方向挪。


    “你也要走吗。”袁亭书尾音压得极低,像被抛弃的幼兽。


    姜满一下不敢动了,嗅到浓浓的酒气,小声问:“你喝醉了?”


    “不可以吗。”袁亭书俯身撑在他身体两侧,“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我没有管你……”姜满皱了皱眉,推开袁亭书,“我要睡了。”


    “哈……”袁亭书发出一声介于笑和哭之间的音节,含混不清,听起来又悲伤,又落寞。


    “满满,其实我今天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袁亭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宝石蓝的丝绒小盒,“订做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戴起来是什么样。”


    姜满被动地把手交到袁亭书手里,感觉出一枚圆环正经过他的无名指,他瞬间缩回了手:“戒指只能和最爱的人一起戴,我不爱你。”


    袁亭书呼吸一滞:“你再说一遍。”


    “我不爱你了。”姜满把手藏在身后,久久“注视”着袁亭书,“有一天中午我睡醒了,姜撞奶腻在我怀里,阳光照在我们身上好暖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不爱你了。可能我从来没爱过你,我爱的是那个傻乎乎的好看的哑巴。他叫袁亭。”


    “哈。”这次袁亭书发出清晰明朗的笑声。他拽出姜满的胳膊,强行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对着光亮欣赏,“果然很漂亮。”


    “我说了我不爱你!”姜满立刻撸下来,随手扔了出去,“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你就是给我套一千个一万个戒指,我也不爱你!”


    姜撞奶应声而动,追着宝石戒指跑出卧室,在走廊玩出很大的动静。


    “我不允许再失去任何人了。”袁亭书一把拉开姜满的睡库,押在他身上沉声慢语,“满满,没有爱,就做出来。”


    “你别碰我!”姜满把小臂挡在两人中间,胃里不住反酸,崩溃大叫,“我想吐……是真的,袁亭书你别碰我!”


    袁亭书笑了笑:“想吐就吐吧,我不嫌你。”


    两人所有的衣服都被扔到了床下,姜满从晚上十点钟被折腾到凌晨四点。


    天快亮了,袁亭书从走廊捡回戒指,稳稳当当戴在姜满左手无名指。姜满睡得不省人事,对此一无所觉。


    戒指由“YUANMAN”几个字母组成镂空戒环,中间嵌一颗姜撞奶同款的极净绿宝石。


    送配饰是一件暧昧的事,属于袁亭书的印记闯进姜满的私人空间,是醒目的占有,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是向外界宣告他和姜满不一般的联系。


    姜满手脚生的冰雕玉琢,但过于娇气了。戒环的几个字母丝丝入扣,将指节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手背上的淡青血管都透着矜贵之气。


    袁亭书托着那只手瞧了许久。


    戒环禁锢在指尖,怎么会产生不出“爱”呢——


    再次提醒哦,排雷请见首章作话。


    若引起不适,温温给你们道歉啦。


    看文图一乐,请吃合胃口的饭呀。


    第25章 再弄我会死的


    姜满被姜撞奶吵醒了。


    姜撞奶扒拉他的手指,爪子尖利,皮肤刺拉拉的疼。他闭着眼推开姜撞奶,无名指有种异样的束缚感。


    昨晚那枚戒指鬼打墙一样回到了手指上,姜满怒不可遏,拽下戒指砸了出去。


    姜撞奶最喜欢巡回游戏,追着戒指跑去了走廊,只是没玩几秒钟,碰上了袁亭书。


    拎起姜撞奶后颈,袁亭书从猫嘴里抠出戒指,警告说:“再闹腾就给你安乐了。”


    冷不丁听见袁亭书的声音,姜满本能地发抖,默默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的频率。但随着袁亭书脚步声靠近,他的努力全白费了。


    如预想中的一样,袁亭书坐到床边,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捧起他的左手抚了抚:“不喜欢?”


    “戴着不舒服。”


    “那我叫人换一种更适肤的材质。”话是这样说,袁亭书还是我行我素。戒指最终回到了姜满手指上。


    姜满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笑:“袁亭书,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还是你听完都射出去了?”


    “很少见满满这么生气。”袁亭书语气如常,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眼下只是姜满在闹少爷脾气,哄一哄就过去了。


    “安诩死了,你还有闲心跟我花前月下,”姜满讥笑道,“你嘴里的喜欢和爱究竟有几分重量,有姜撞奶一根毛重吗?”


    卧室里静寂一瞬。


    眼睛瞎了之后,姜满最害怕安静和空旷的地方。刚才那番话没过脑子就冲出口,怕是又戳中了袁亭书的心脏。


    袁亭书不高兴了就得折腾人,他心里的恐惧更多一分,思忖着说点什么找补回来。


    “昨天我确实打算抽死你。”袁亭书终于缓缓开口。


    姜满瞪大了眼:“那你——”


    “我舍不得。”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


    姜满张着嘴巴,准备好拿来顶呛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反应过来袁亭书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他心尖蓦地发软。


    不过只软了须臾,“吱呀”的摩擦声便传进耳朵。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曾亲眼见过的场景在脑子里放起走马灯。


    指尖挤入手套,宽阔指节滑入时发出“噗嗤”闷响。通用型号的医用丁腈手套宽而平,但袁亭书手骨修长,轻易撑出了有力的轮廓,戴在手上丝毫不显臃肿。


    “你要干什么!”猝不及防被翻了个面,姜满的头和脸埋进枕头里。衣摆被掀了上去,不好的记忆伴随疼痛而来,他慌张叫喊,“再弄我会死的!”


    身后的动作并未因“死”这个字眼而停。


    也是。袁亭书昨天实实在在想抽死他,怎么会因为床上这点腌臜而停手。毕竟他没听说过谁真的被操死。


    “安诩跟你这么多年,你只拿他当顺手的刀用,你难过是因为没找到下一把好刀。”姜满又怕又怒,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姜撞奶每天腻着你讨好你,你一不顺心还要安乐他……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心!”


    后背一冰。


    像是一大瓶薄荷水倾倒下来,冰感浸透皮肤,毛孔瞬间收缩了。


    “嘶……”姜满不禁呻吟出声,“你在干什么?”


    后背又凉又痛,袁亭书手劲极大,按压在鞭痕上,一下重似一下,将他碾得皮开肉绽才肯罢休。


    “满满,你说的都对。”袁亭书平静地说,“我舍不得抽死你,是因为没找到下一个合适的斐济杯。”


    胸腔骤然炸开一阵刺痛,仿佛一整架夜叉擂裹着逆须钉碾了过去,随着呼吸来回绞动。


    姜满冷冷勾起唇角,他蠢到家了。


    到现在他还会被袁亭书的vv只言片语蒙骗,到现在还对袁亭书抱有隐秘的期待,被玩死了也是他活该。


    温热感从按压处蔓延,皮肤之下似有细小火苗窜动。热力渗透肌肉,鞭痕附近的酸胀被化开,皮肤表面留下一层油润的暖意。


    冰与热在皮肤层附近交替,姜满在不太深的爱和不彻底的恨中浮沉。


    到了年底,时间快得像摁下加速器。


    最近几天管家频繁出入别墅采买,姜满在家没事做,管家拎回一样年货,他就帮忙做“进口”检查,最后挑出一袋芒果干和剥好的夏威夷果回了卧室。


    管家拿几副春联在大门和各个卧室门口贴,姜满过去捻了捻:“写的什么?”


    “是先生写的,”管家笑呵呵念道,“财如晓日腾云起,利似春潮带雨来,横批,日进斗金。”然后换了一张纸,“这副是——”


    “李叔别念了。”一听是袁亭书写的,姜满就觉得晦气,“别贴我屋,贴他书房去。”


    “这是满少爷和先生两人的卧房。”管家强调说。


    管家身上有种和年纪不符的开明。当初袁亭书把姜满领回来时,他以为是个小女孩,心道袁亭书三十有二,终于开窍了。


    却不想,姜满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孩。但他几乎一瞬间就接受了袁亭书的性取向,没有多言一句。


    他毕竟年近六旬,带着点传统家长的思维,时不时就在私底下跟袁亭书讲他们那个年代的“夫妻之道”。


    到姜满这里也一样。


    “夫妻没有隔夜仇,进一步头破血流,退一步海阔天空。”李叔苦口婆心劝道,“满少爷,先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哪里做的不好,您就跟他提——”


    “李叔,您吃芒果干吗?”


    李叔摆摆手:“这是特意给您买的,我这牙口儿吃着费劲。”


    “哦。”姜满嘴里嚼个不停,“您一会儿干什么?”


    “去喂锦鲤。”


    “冬天也有鱼?”


    “有啊。”管家笑了,“院儿里那是深水池,池底有加热棒和增氧设备,寒冬腊月也不结冰。”


    姜满在家待得发闷,说:“我也想喂鱼。”


    于是姜满裹好外套在一楼等,管家贴好春联,一老一小去了水榭。


    姜满接过一小把鱼食往水里撒,小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没听见水里有动静,问管家:“来吃了吗?”


    “来吃了,毕竟节气到了,鱼不如暖和的时候有活力。”


    “来吃就行。”姜满笑笑,眼睛里多了些光亮。


    “——你倒有闲情逸致。”那道声音冷不防传来,尾音惯常带着三分上扬的笑意,落下来却透着寒,“日子过得不错。好好活着。”


    北风卷着肃杀的冷意吹来,姜满冻得直发抖。


    管家挡在两人中间打圆场:“先生回的正好,年夜饭都备好了,就等您回来开饭了。”


    餐厅的大圆桌第一次摆得满满当当,基本是葱烧梅花参、松鼠鳜鱼、佛跳墙这些复杂的菜式。


    姜满摸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谭白凤端给他一小碗餐前阿胶羹。


    他一边吃一边听,饭桌上除了谭白凤之外,还有肖霁川、顾卓诚、刘远山一家,和几个他完全没说过话的男人,应该都是袁亭书的心腹。


    只是今年少了安诩。


    那些人敬酒谈笑,逗刘远山儿子玩,聊古董聊生意,聊隔壁龙虎会今年出了多少乱子。姜满扶着碗慢慢吃,他融不进去,更没人主动搭理他。


    如果安诩在就好了。


    鼻子酸了一下,手背突然被碰了碰,姜满摸到一块螃蟹壳。


    “可拿稳了。”谭白凤提醒道,“里边是剥好的螃蟹肉,用三合油拌好了,直接吃就行。”


    姜满微怔。


    他小时候不会剥螃蟹,洛冉也是用半个螃蟹壳当碗,装着剥好的蟹肉给他吃,他吃完了还要玩剩下的螃蟹壳。


    眼眶再也包不住眼泪,姜满撇了撇嘴,小声说:“谢谢谭阿姨。”


    年夜饭一直吃到晚上十一点半。


    早在三个小时前,姜满就已经吃饱了,但他不敢先下桌。那些人走后,他才起身离开。


    想起今天是除夕,姜满打开电视播到央视综合频道,传出一阵热闹的歌舞声。超大液晶屏的光在他脸上变换,客厅里灯火通明,那张小脸却像冰块一样。


    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是只没有生气的漂亮娃娃。


    座钟整点报时,“当——当——”的每一下拖得老长,砸得姜满寒毛直竖。


    “走吧。”


    袁亭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拎来一件外套往姜满身上披。


    姜满心悸:“去哪?”


    “出去。”


    安诩走后,袁亭书对他再没有笑脸,说话时要么冷冰冰,要么阴阳怪气,他尽量避着,不主动招惹。


    可一到晚上,他还是免不了床上的一通折辱。


    “今天过年,别——”


    “穿好了出来。”袁亭书懒得给他系拉链,径自走了出去。


    姜满垂下眼,摸了摸身上的外套,薄的,凌晨出门不够抗寒。他去楼上衣帽间找一件厚实的羽绒服穿上,摸出羊绒围巾和毛绒帽,出了别墅大门。


    袁亭书看见他,顺手把帽子摘掉了,语气不悦:“不许戴这个帽子。”


    姜满脑袋一冷:“帽子怎么了?”


    “上车。”袁亭书推他进后座。


    车子开出别墅几公里,姜满反应过来了。那帽子是他出院时安诩给买的兔耳朵毛绒帽。


    心脏又被刺了一下,姜满转向窗外,沉默地掉眼泪。


    第26章 别在这儿浪


    没人告诉姜满要出门做什么,他相当于在黑暗中飞驰,虽有汽车作为包裹的外壳,但他没法从中获取安全感。


    密闭空间内袁亭书的体温和香水味侵略感极强,一呼一吸间姜满越发反胃。上车后半小时,他忍无可忍喊司机停车。


    推开门踉跄下车,顾不上周围有没有人,弯下腰就吐。年夜饭吃得很杂,这会儿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袁亭书透过车窗瞧一眼,叫副驾的刘远山下去看看。


    刘远山如临大敌,犹豫两秒要不要帮姜满拍背。最终没拍,隔两步远,递去一瓶矿泉水:“漱漱口。我去买晕车药。”


    “不、不用……”姜满喝一口水,缓过来了,“我不晕车,我是恶心他。”


    “谁?”刘远山一颗榆木脑袋,但又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回过神来清清嗓,“不吐就上车吧。”


    姜满在前面走,刘远山在后面张开手虚虚护着,也不敢扶。好在姜满顺利摸到车门,钻了进去。


    刘远山如释重负回到副驾,让司机开车。


    开了一个多小时,司机停好车:“袁总,到了。”


    身边的人应声而动,姜满心脏提溜起来,慢腾腾往外面挪。干冷空气吸入鼻腔,似冰晶在粘膜上轻擦。


    “这是哪儿?”


    没人应他。


    北风阵阵,枯树枝碰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脑子里自动匹配到《寂静岭》的电影画面,冷风钻进衣领,姜满打了个寒战。


    袁亭书和刘远山走在前面大步流星,姜满打开盲杖app在后面紧赶慢赶。脚下是硬质挂着土灰的石板路,行过五十米,到了扁平低矮的石阶。


    鞭伤没完全恢复好,冬日里人又懒散,姜满身上没什么力气,在石阶上越走越慢,逐渐听不见袁亭书的脚步声了。


    前面谈话声停了,袁亭书回身催促:“快点。”


    “我走不动了……”白花花的雾气从嘴里涌出来,姜满被冷空气呛咳一声,“你慢点走。”


    却蓦地被人揪起衣领,半拖半拽地往上拎。他换腿的频率赶不及袁亭书走路的速度,两步一绊“跑”上了石阶。


    终于到了一处平地,膝盖窝被人踢一脚,姜满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先是一阵痛麻,而后湿寒徐徐渗进毛孔,附着在膝盖骨上,窜遍全身。


    “干什么!”


    后颈施加一股力,姜满不得不前倾身体,额头重重磕在地面,撞得他脑袋发晕。


    “我带他给你赔罪。”袁亭书说,摁着姜满又磕一次,命令道,“祝他新年快乐。”


    姜满恍然大悟,这里是安诩的墓。


    姜家家规有“体弱不祭扫”这一条,所以姜满甚至没去过他父母的墓,祭扫之事皆由姜项北代劳。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来墓地,还是在除夕夜的凌晨一点。恐惧是跗骨之蛆,姜满怕得浑身发僵,眼皮都很难抬起。


    见他没反应,袁亭书加重力道:“说话。”


    “安诩哥……新年快乐……”尾音又轻又飘,说出来的瞬间就散进了风里。


    一个冰凉的硬质物猝然抵进唇缝,袁亭书语调冷硬:“敬他。”


    酒味冲鼻,姜满捂住嘴巴:“我的胃不能——”话没说完,被袁亭书捏开了嘴。


    辣意在舌尖炸开,顺着嗓子往里窜,食管辣得发麻,一团火被咽进胃里,“轰”的烧了起来。


    姜满呛出一大口酒,脸上和眼睛里全湿了,他把袁亭书的手往外推,大半酒液顺着脖子流进了衣领。


    他眨着那对琉璃珠,湿漉漉“瞪”着袁亭书。路灯下,姜满刘海里几抹红丝藏不住了——磕破皮了。


    袁亭书手微顿,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要放下酒瓶。但还是灌完了。


    姜满软趴趴歪倒在一边,撑着石板要把肺咳出来,呼出来的气全是酒味,一下一下,反复灼烫着喉咙。


    他比以前老实多了,连哭都不敢出声,只压抑着小声抽噎。


    脚步声在身后去而复返,一个毛绒织物罩在姜满脑袋上。但给他戴帽子的人手法过于粗鲁,帽檐蹭着额头的伤,疼得他呜咽一声。


    袁亭书触电般推远他:“别在这儿浪。”


    额头很疼,姜满犹豫着问:“流血了吗?”


    “死不了。”袁亭书回答说。


    “——袁总。”不远处,刘远山向袁亭书招手。


    “跪好了。”袁亭书踢姜满的腿,“跪满一小时。”


    “……好。”姜满说。


    袁亭书挥挥手,带刘远山走远了些:“什么事?”


    “韩一啸明天保释出来了,”刘远山一脸凝重,“他背后是谁,还没查出来。”


    “封锁消息找人盯紧他,不要打草惊蛇。”袁亭书眯了眯眼,“甘亮是韩一啸的大户,明天你让人带点好货去找他,务必把人拉拢过来。”


    “您是想断韩一啸的财路?”


    “不要白不要。”袁亭书顿了顿,“给各盘口多调点人手,过年期间别出岔子。”


    “是。”


    袁亭书走回安诩的墓前。


    姜满小小一坨跪伏在地上,像一块刚出炉的烤面包。走近了,才发现他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身体抖个不停。


    一来一回,加上和刘远山谈话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袁亭书冷眼瞧了几秒,开口道:“到时间了,起来吧。”


    姜满抬起脸。酒液未干,他又哭了个痛快,湿乎乎的脸被冷风一扫,皮肤立马皴了。


    袁亭书蹲在他旁边,摘下其中一只手套,托起他的脸用拇指抚了抚。干燥粗糙,像砂纸一样。


    玉扳指带着袁亭书的体温轻轧脸颊,激起姜满又一阵战栗,条件反射攥紧那只手:“别掐死我……”


    袁亭书气息骤停。


    包在他手背的那只手纤小冰冷,像姜满给人的感觉一样,羸弱得受不住一鞭子,但敢口出狂言,以卵击石。


    两只手套都摘了下来,扔在姜满腿上:“戴上。”


    小瞎子看不见,茫然问:“什么?”


    “我的手套。”袁亭书没好气儿地说,“不想手冻掉了截肢就戴上。”


    姜满一寸寸摸过去,捡起两只黑皮手套。


    手套是按袁亭书尺寸定做的,姜满的手一下滑了进去,手套腕口直接遮住他整截腕骨。


    皮手套内部干燥温暖,他被袁亭书的体温包裹住了。


    “谢谢。”


    姜满撑着石板起身,一双腿冻僵了不受力,竟是连站都站不起——蓦地,被抱了起来。


    不是想象中的公主抱,而是让他坐在手臂上稳稳托起。像每次作爱时一样,袁亭书把他当小孩一样抱了起来。


    袁亭书身高肩宽,印象里穿着衣服修长韧瘦,不显山露水。直到他真切被抱在怀里,才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悍然。


    全身放松下来,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摇晃和悬空,袁亭书给他一种比懒人沙发更直接、更强烈的安全感。


    车上的暖风没关,甫一上车,热气蒸得姜满眼睛疼。他被灌了酒,又困又难受,回程路上昏昏欲睡,缩在车门边上睡着了。


    车子猛地拐弯,把他甩到了袁亭书身上,一头小卷毛挤在袁亭书手臂和座椅的缝隙里,刘海压变形了,额角伤口大喇喇露出来。


    姜满脸颊浮出一层不正常的驼红色,眉毛皱得紧紧的,睡得不安稳。袁亭书斜眼睨几秒,扬手贴在他额头。


    没发烧,应该是喝醉了。


    没忍住把人搂进了怀里,袁亭书自言自语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正巧姜满呓语,袁亭书凑近了听。


    “放了我吧……”


    想掐死姜满的冲动又冒出来了。


    “他最近总犯恶心,明天找个消化科专家过来。”袁亭书对刘远山说,“看顾好,别让这小东西把自己作死了。”


    唯一知晓真相的刘远山欲言又止,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沉声说:“是。”


    回到别墅已经凌晨三点,路过水榭不经意地一瞥,锦鲤翻起了肚皮,基本全军覆没。


    水池加热棒的开关匿在附近的草地上,不知被谁踩掉了。


    袁亭书找保镖询问情况,然后去书房将外出期间的监控查看一遍,没发现任何异常,才放心回到卧室。


    姜满已经洗完澡缩进被窝里了。


    袁亭书把人挖出来,手指撑开姜满的眼皮:“今天得守岁,不能睡。”


    “那是封建迷信……”姜满睡得迷迷瞪瞪的,起床气犯了,挣开了躺回去,“你别弄我,烦。”


    袁亭书气极反笑,手伸进被窝里,狠狠拉开姜满的腿,翻身压上去警告:“你睡吧。睡着了,我就弄醒你。”


    被这么一吓,姜满惊醒过来,一巴掌扇在袁亭书脸上,这次精准无误。袁亭书笑着把姜满揽进怀里,事无巨细讲起他和安诩的事,讲着讲着声音哽咽了。


    姜满也被勾得伤感,“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十几分钟后,他困得精神恍惚,什么话都进不去了。但他一打盹,袁亭书就掐小姜满,上发条一样让他清醒过来。


    就这么反复折腾好几轮,窗帘透进了微光。袁亭书满意了,亲亲姜满的脸蛋,搂着人躺下了:“睡吧。初一要早起呢。”


    第27章 我不是袁家的


    睡了不到五个小时,姜满被袁亭书扒拉醒了。


    “今儿初一,刘远山他们都来。”袁亭书拎起衣服往姜满身上套,“伸胳膊——快点洗漱好下楼,上午得一起包饺子。”


    姜满大脑还没开机,身体绵软动作温吞,配合度不高。袁亭书只给他穿了上衣,耐心告罄,下床先去洗漱了。


    在被窝里静坐快十分钟,姜满磨磨蹭蹭下了床。洗脸时忘记额头有伤,热水一扑,疼得他五官快挪位了。


    于是脸也不洗了,用湿巾擦拭干净,小心地摸了摸。他又看不见,只摸出几条细小的“沟壑”。


    “袁亭书?”他想喊人帮他看看,现在有没有出血。


    没人应他。


    收拾好自己,他打算下楼找医药箱。


    楼下热热闹闹的,听说话的音色,还是昨天年夜饭桌上那些人,只是少了刘远山的妻儿。


    声源聚在餐桌附近,应该已经包上饺子了。


    姜满不想往那边去,却也不知该去哪里。偌大的别墅,连他呼吸的空气都姓“袁”。


    “姜满。”肖霁川看见他了,过来跟他打招呼,一眼看见他脸上的伤,问他,“脑袋怎么了?”


    姜满下意识去抚:“不小心磕的。”


    “诶你别碰,我给你拿创可贴。”肖霁川熟悉别墅摆设,手脚也麻利,马上拿来给他贴好,“晚上睡前记得换一个。”


    “知道了。”伤在脸上,姜满怕留疤,总是想摸摸,都有点魔怔了。


    “别摸了。就是擦破皮儿了,有点红。”肖霁川拎开他的手,给他打一剂强心针,“没流血。”


    这回姜满放心了,笑出个小梨涡:“谢谢肖医生。”


    “走呀,跟他们打个招呼?”肖霁川开玩笑说,“你就不用包饺子了,一会儿看看电视,等吃饭就行。”


    姜满不好拒绝,跟着去了餐厅。他也看不见谁是谁,就冲餐桌鞠了一躬说:“新年快乐。”


    “谢谢。”这是刘远山的声音。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理他。


    抱着姜撞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机拿在手里转着玩,姜满打开通讯录,点开了姜丛南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号码不存在,请核对后再拨。”


    他手机里没有电话卡。


    眼圈又湿了,姜撞奶是他的“安抚巾”,他揩一把眼泪撸一把猫,一人一猫过于安静了,显得全家欢的节目尤其吵闹。


    吃完中午饭,肖霁川说定好了ktv包间,一群人乌央乌央出了别墅。姜满落得清净自在,抱着猫上楼睡午觉去了。


    朦胧间听见走廊的脚步声,就在卧室门口徘徊。他敲出siri问时间,这会儿才下午四点,袁亭书不会这么早回来。


    “李叔?”


    他一喊,脚步声便停了。


    姜满吓得团成球缩在被窝里,不敢出声,也不敢睡了。跟门口的脚步声隔空对峙半小时,那人才走远下楼。


    但他不敢打开门,摸出手机给袁亭书发语音:“家里好像有外人在。”


    过了十几分钟才收到回复。袁亭书语音说:“对,是你。”


    姜满恍然。


    过年这几天,袁亭书种种行为都在告诉他,他是袁家的外人。如果他安安生生的,那么年前的状态,就是他这辈子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


    可他偏偏害死了安诩。


    袁家人都恨他,袁亭书更不可能放了他,要把他留在别墅里慢慢折磨,直到玩死他。


    晚些时候管家上楼叫姜满吃饭。


    管家和谭白凤都在一楼,姜满又寂寞又害怕,就想跟“人”凑在一起,听着熟悉的人弄出来的动静就觉得安心。


    于是窝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玩手机游戏。


    这两天被袁亭书折腾得病恹恹的,游戏也玩不动了,瞪着俩眼听电视。


    不知不觉睡着了,又被一阵怪声儿吵醒。


    像是闷在掌心里的呜咽,却被一道清亮的男声盖了过去,尾音潮湿,像被汗水黏住一般。


    另有几道声音交错,近在身边。


    姜满弹坐起来,发现自己睡在卧室的床上。蜷起腿用手臂抱住,他试探着问:“谁在那?”


    “夏夏,小希,和初儿。”是袁亭书的声音,他已经回来了。


    姜满反应片刻,那几个人是袁亭书喜欢的男主。意识到袁亭书在干什么后,姜满恶心得想吐:“关掉……”


    袁亭书置若罔闻,绕弄他的小辫子:“今天出门时想到好久没给满满玩具玩了,所以我特意去店里给买了一个新的。”


    “什么玩具——”冷不防被拉开腿,那里一冰,被挤入了大量的油,袁亭书推了什么东西进来,姜满怒道,“拿出去!”


    “怎么样?”拢住姜满两只手,袁亭书笑着问,“小两号是不是更合适?”


    最初的酸胀消失了,那东西被身体牢牢吸附着,袁亭书调整了一个角度,姜满马上起了反应。


    一声暧昧的笑滑进耳膜:“满满……你和他们一样浪。”


    姜满咬紧嘴唇,不愿露出丁点声响。玉扳指碾上来,拇指在嘴唇上用力按了按:“别咬。”


    热吻落下,唇瓣中漏出几句失控的哭声,袁亭书欺身而上,把姜满细碎的声音尽数吞进腹中。


    姜满没撑到大年初二,就体力不支昏睡过去。袁亭书洗完澡,神清气爽地躺上床。


    床垫微动,姜满被吵醒了。混沌间,无意识地往袁亭书怀里钻:“外面好像有人……”


    袁亭书接住他:“又做梦了?”


    “是下午。”姜满没醒,但诡异地跟袁亭书对上话了,“我以为是李叔……喊他不理我,我害怕……”


    袁亭书面色凝重,原来下午那条语音并非空穴来风。先是冻死的锦鲤,再是踱步门外,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近。


    姜满在怀里睡得安稳,袁亭书登时不想再折腾,临睡前在脑子里定好了明天整顿集团的计划。


    姜满又闪回到十年前那场大火。


    这次火光里站着一个穿白色西装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感觉不到烫。梦里的姜满还没瞎,喊道:“袁亭书!”


    袁亭书转过身来,对他温柔笑着:“满满睡醒啦?在你枕头下放了红包,小笨蛋,还没发现呢?”


    像是NPC完成任务自动销毁,白西装被烧出数个窟窿,窟窿很快变黑,不肖五秒钟,袁亭书在他面前化成一滩黑水。


    “袁亭书!”姜满惊叫着醒来。


    “——着火了!”


    “——救火救火!”


    楼下骚乱不断,说话的人音色沉哑,字句间短促顿挫。应该是院里的保镖进来了。


    姜满摸了摸左边,姜撞奶今天没睡在床上。又摸了摸右边,袁亭书也不在床上了。


    他敲敲siri,现在凌晨三点半。


    披上绒睡衣,他拿起手机出了卧室。一楼比二楼高出好几度,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糊味,他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看不见起火点,下楼之后不敢乱动。但越是看不见,越是胡思乱想,脑子里已经快进到别墅爆炸了。


    他在逃命和躲回卧室之间犹豫,忽然想起猫房也在一楼,扯开嗓子喊:“姜撞奶!快过来!”


    没有猫应。


    姜满慌得心脏直突突。


    保镖拖着高压水枪路过他:“院里着火了,您快回卧室!卧室门窗是防火材料,烧不到您!”


    事实得到验证,姜满反倒安心些:“出什么事了?”


    “有人潜进来了!”


    “袁亭书呢?”


    “在后院!”保镖着急救火,把姜满往回推,“满少爷您快回卧室!”


    保镖风风火火跑走了,客厅里又剩姜满一个人。


    大年初二凌晨三点多,正是精神最放松、睡得最香的时刻,那人挑这个节骨眼纵火,是想把袁家往死里整。


    袁亭作恶多端,终于被反噬了!


    浓烟顺着门缝往里钻,姜满去厨房打湿抹布捂住口鼻,挪到大门前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混乱不堪,听不出是什么情况。


    姜撞奶不是笨猫,遇到火灾肯定比他一个瞎子逃得快。不管他落得什么下场,都比一辈子困在别墅里强。


    这么想着,姜满推开别墅大门。嗅到硝烟味冷空气的刹那,脖子一紧。


    小瞎子毫无防备,一下跌在地上,他扯开脖子上的麻绳,为自己争取一丝氧气:“我不是袁家的!我姓姜!”


    那人根本不理他,拽着绳子在地上拖行。


    “我是被袁亭书抓进来的!你放了我,姜家有钱给你!”


    院子里铺有鹅卵石,姜满尾骨都要颠断了。他分出一只手想拽什么东西,手边除了花草,就是握不住的石凳。


    他路过的地方居然没有一盏地灯。


    “喂!你听见没有?你想要什么我们家都能给你!”姜满又急又气,“你抓错人了!”


    “你给老子闭嘴!”男人被他吵得心烦,反手甩去一巴掌,“叨逼叨叨逼叨!长个嘴就会叭叭儿!给你舌头割下来就老实了!”


    “你——”


    砰!


    一声巨响从几十米外传来,姜满耳膜嗡鸣,心脏跟着猛地一缩。身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脖子上的麻绳也松开了。


    他吓得不敢动,面前传来男人森然的话音:“你要去哪?”


    第28章 可以开始逃了


    “你要去哪?”


    “袁亭书……”认出这道嗓音,姜满强行将自己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拔出来,踉跄站起,“我要离开这!”


    “别闹了。”袁亭书解开他的麻绳,“现在内忧外患,没弄清情况之前,在我身边是最安全的。”


    浓郁的血腥气飘进鼻腔,姜满一阵反胃:“你杀人了……你别过来!”他干呕不断,连连后退,“你身边才最危险!”


    两人的身影映在阳光房的落地窗上,袁亭书分出余光扫一眼自己。


    睡衣袖口被割破了,小臂肌肉喷薄而出,白色棉质睡衣几近深红,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头发上滚满了血灰,干涸后结痂打绺,被他顺手撸到了后面。


    还好姜满瞎了。


    狼狈的模样被看见一次就够了,他想以完美俊俏的形象留在姜满记忆里。


    把枪随意别在腰后,他钳住姜满的胳膊,语调缓和些许:“满满,先回卧室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放了我好不好?”蓦地被抓住,姜满应激了,“我给安诩哥扫一辈子墓,再给你找个漂亮床伴,可以吗袁亭书!”


    袁亭书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姜满又挣得像泥鳅一样难以控制。拉拽间枪声再度响起,场面混乱,难辨方位。


    袁亭书迅速反应,把姜满裹在怀里,夹抱回大门口:“姜满,你要活,就在袁家活,死,也得葬在袁家的陵园。你现在乖乖回卧室,我可以考虑以后对你好一点。”


    讲话时从胸腔里带出的低频震动撞击耳膜,这番话却没起到威慑警告的作用,反而激得姜满情绪更糟。


    “我不回!”他铆足劲一推,把袁亭书推出了房檐,“你家都被人抄了,凭什么拉着我一起死!我才不给你当垫背的!”


    “满满,你听话——”


    砰!


    袁亭书话音乍停。


    风滞在门廊外,嘈杂的院子霎时安静下来,“啪嗒”,一滴雨飞到姜满颊边。他随手揩去,嗅到熟悉的铁锈味。


    “你怎么了?”脖子猛地绷紧,姜满呼吸乱了套,“袁亭书,是你中枪了吗?”


    没人应他。


    “你说话呀!”姜满哽咽一声,却宛如开了闸,哭声鱼贯冲出,他平举着手四处乱摸,崩溃大叫,“袁亭书你在哪!”


    袁亭书就躲在门柱后的盲区里,右手压紧腹部,咬牙闭着气,没发出丁点声响。他不出声,小瞎子怕是永远找不到他。


    整个袁家被一块绒布笼罩在下面,绒布浸透了墨汁,浓郁得月光也透不进来。寒冬腊月里,草地上开出大片大片的妖艳红花,一半是他们的人,一半是韩一啸的人。


    外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天,亮不起来了。


    砰!


    这次枪声很近,袁亭书望向水榭,刚才狙他的男人被干掉,他的人占领了阵地。


    “袁亭书……”那头小瞎子找不到人,哭得都打嗝了。


    罢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袁亭书维持住稳定的气息,阴恻恻笑了,“玩个游戏吧姜满。我会在十分钟后去追你,你现在,可以开始逃了。”


    “什么……”小瞎子跟日葵一样,“唰”地转向声源。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袁亭书体力不支,软软靠在门柱上,牢牢盯着姜满哭花的小脸,“这次再跑不掉,你可要跟我一辈子了……”


    姜满呼吸一滞。拔腿就跑。


    袁亭书朝水榭挥手,指指姜满。MSG3枪口探出窗缝,随姜满移动调整着角度。


    又一个不顾死活的绕到小瞎子身后,枪响,那人瞬间倒地。连小瞎子的麻花辫都没碰到。


    袁亭书失血过多,顺着门柱溜了下去。


    小瞎子在他眼睛里笨拙地跑,明明在屋里走路都小心翼翼,现在却把腿抬得高高的,这时候不怕摔跤了?


    幸好,小瞎子面前皆是坦途。


    袁亭书笑了笑。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活力”的姜满了,跑吧,跑的越远越好。


    那天早上下了一场大雪。


    天是铅灰色,压得很低。街上白茫茫一片,到处是被风雪折断的枯树枝。雪片冻成冰粒,砸下来“沙沙”作响,一个礼拜才转小。


    室内暖气烘得干燥温暖,玻璃窗结出一层霜花,望出去,外界是一幅褪色的画。


    病房寂静,只有心监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手指被夹得不舒服,袁亭书小幅度动了动身体,右腹传来剧烈的牵扯痛。


    做完手术那天,主治医生直夸他命大。子弹贯穿腹部,再偏半寸,肝脏就破裂了。


    他是个拿疼痛当新奇体验的主儿,这下也拧起了眉:“还要待几天?”


    “您身体底子好,再有两天应该能出院了。”看护拿吸管杯给他喂水,“袁总,您别急啊,得养好了不是?”


    “家里有猫,不放心。”袁亭书笑着打趣,“你叫刘远山过来一趟。”


    “是。”


    正说着话,病房门被顶开了。轮椅轱辘碾过地板,刹停时发出扎耳的摩擦声。


    男人一袭西装,膝上盖一条墨色绒毯,上身坐得笔挺。发疏霜白,根根挺立,双眼匿在眉骨的阴影里,沉沉盯着病床上的人。


    看护识趣地鞠一躬,退出了病房。


    “爸。”袁亭书开口道。


    袁胜冷哼:“不错,还活着。”


    袁亭书却不生气,嬉皮笑脸说:“难为您一把年纪出山,我的错。”


    “听说你叫一个小白脸迷住了?”肘部砸向轮椅扶手,袁胜声色俱厉,“你这样我怎么敢把袁家交给你!”


    “我这烂泥扶不上墙,哪值得您为我动气。”视线落在绒毯下萎缩的双腿,袁亭书笑容灿烂,“您可保重好身体,还没抱上孙子呢,可别死了。”


    袁胜大怒,抄起床头花瓶砸过去:“怎么没一枪打死你!”


    两人距离不过半米,花瓶精准砸在袁亭书右腹,伤口疼得烧了起来。


    笑意只僵住须臾,袁亭书恢复了以往的散漫:“是是是,我死了,袁家就能顺位继承给阿舟了。”


    带着哄小孩般的宠溺。


    袁胜一脸恶心的表情。


    父子俩一个悠然躺着,一个端正坐着,表面父严子孝,实则剑拔弩张,病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袁亭书是袁胜的长子,却是私生子。他母亲文佩兰插足了袁胜夫妇的婚姻,不顾一切生下他,威胁袁胜一大笔钱之后,远走高飞了。


    袁胜和原配妻子乔榆看不上他,老来得子生下了袁亭舟。


    私生子没有权力继承袁家,但他不为自己谋划,谁还想得起他?


    他暗中用集团的蝇头小利拉拢人心,得到了袁胜的把柄。也是袁胜命里该有此劫,关键时刻中风了。他甩出铁证,联合旧部施压成功篡位,之后一鼓作气强行收购继母的股权。


    至于他弟弟袁亭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白甜,当年事发,就会守在病床前哭着喊爸爸。


    这么孝顺的孩子,难怪袁胜放在心尖上疼。


    读大学以前,他和袁胜的父子关系岌岌可危。袁胜中风后身体每况愈下,他回家的次数反倒多了起来。


    不为袁家公事,不为孝顺父母,只怕错过老东西咽气的精彩瞬间。


    “——把人带进来!”


    袁胜一声令下,立马押进来一个男人。男人被后面两人按着肩膀跪在床前,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直视袁亭书。


    “这是你们院里的保镖。”袁胜瞥着地上的人,鄙夷道,“勾结韩一啸,跟韩党里应外合,你们家的火就是他放的。”


    只凭身型,袁亭书也认得出这是谁。淡淡道:“赏一百鞭,赶出袁家。”


    袁胜满意了,留下几句冷嘲热讽,离开了病房。


    刘远山在门口等候多时,进来也不说几句场面话,单刀直入:“您信吗?”


    “他虽然不待见我,但不会拿袁家利益冒险。”袁亭书演累了,找刘远山要水喝,“那老东西这次尽心尽力给咱抓内鬼,表现不错——我就盼他多活一天吧。”


    “您别老说这些,不好。”


    瞧那张扑克脸袁亭书就想笑:“又没说你爸爸。”


    刘远山哑了。过会儿又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叫人去探韩一啸的信儿,再点点咱还剩多少人,不够的话,从别处调一批过来。”


    “您是要……”


    袁亭书眯了眯眼:“我要全部讨回来。”


    身体比预想中恢复得快,袁亭书出院那天,街上的冻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回家捞起姜撞奶掂了掂,点点猫鼻尖:“怎么瘦这么多?”


    管家忧心忡忡:“您跟满少爷不在,喂它什么都不吃。”


    “这样啊。”


    袁亭书神色黯淡,给猫开了个罐头,小粉舌头舔几下就不吃了,病恹恹腻在他怀里。


    跟姜满一样。


    小瞎子在他们“父子俩”脑子里挥之不去,闹得一人一猫都不大高兴。


    这些天都没有姜满的消息,也不知道姜满有没有回到姜家。上次会自己报警找姜丛南买高铁票,这次应该也——


    “袁总不好了!”刘远山闯进来,“姜满在韩一啸那儿!”


    第29章 猫难过得吃不下饭


    “姜满在韩一啸那儿!”大冷的天,刘远山额头直冒汗,“袁总,怎么办?”


    袁亭书手掌骤缩,掐疼了姜撞奶。


    他本就是姜撞奶的第二选择,还惹毛了人家,猫朝他狠哈一口气跑走了。


    袁亭书怀里空落落,漫不经心拍掉身上的浮毛:“几天了?”


    “您初三醒了让我查,那时就找不到姜满了,各处痕迹清理得很干净。”


    动作一顿,袁亭书石化几秒:“怎么不早跟我说?”


    “您那时状态不好,医生说不能——”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韩一啸了。”


    袁亭书冷冷盯着刘远山。


    刘远山不敢对视,垂头不语。


    他跟袁亭书几年,就认识韩一啸几年。韩一啸什么品格,姜满什么体格,他门儿清。


    姜满被掳走一个多礼拜,存活的可能性极低。


    姜撞奶找不到姜满,在二楼走廊叫得凄惨。袁亭书听着心烦,大度地摆摆手:“罢了。知道你是为我好。”


    两手插进口袋,他踱到落地窗前。


    大火早就扑灭了,庭院被烧得寸草不生。


    冬日里小心护养的娇气树种彻底枯萎,园丁正把营养液往树杈上挂,针头扎进树干,死马当活马医。


    锦鲤池抽干了水只剩个石头窟窿,水榭围栏不知被谁撞断了,掉下来的破木条也已清运完成。


    大半个庭院浸在焦褐里,刚才那股烦躁潜移默化滋生出恐惧。植物能在春天再发新芽,人呢?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袁亭书无奈地笑了。刀尖舔血般过了十几年,他什么时候把生死放在眼里,什么时候为一个人操过心?


    姜满那小瞎子,放着不管都能把自己作没了,更遑论落在韩一啸手里。


    “——袁总。”保镖敲门进来,递上一个木匣,“门口有人让我交给您。”


    古色古香的木匣,袁亭书一眼认出出自谁手。


    拉开来,里面胡乱塞着一团头发,袁亭书取出来理顺,瞳孔一颤——是姜满的小辫子。


    整条鱼骨辫乱作一团,断根并不齐整,像是用极钝的刀半扯半割弄下来的。姜满把小辫子看得和命一样重,但凡有点反抗能力,也不至于被这样剪断。


    “这有一封信。”刘远山铁青着脸,打开纸条读出来,“想要回你的宝贝,凌晨一点来跨海大桥……袁总,这是陷阱。”


    辫梢的发圈缀着一枚圆形小牌,这还是袁亭书年前找人用十克纯金雕出来的垂耳兔头。


    小金牌在指尖捻了又捻,袁亭书做了决定:“去点人头,晚上出发。”


    “不可。跨海大桥荒废多年,地形复杂,韩一啸摆明了是想把咱一锅端。”


    袁亭书屏住一口气,一字一顿问:“那见死不救?”


    “不敢。”刘远山垂下头。


    室内静默压抑,送东西来的保镖鞠一躬,默默退了出去。


    “袁总,其实姜满进过您的密室。”袁亭书惊讶一瞥。刘远山迎上那道目光,大着胆子说,“他是您的枕边人,保不齐知道什么。那小子体弱不抗打,这么多天应该把袁家的底细全招了。”


    袁亭书把小辫子折好放回木匣,缄口不语。


    刘远山劝谏说:“现在应该整顿布防,而不是去救一个死亡率高达99%的外人。”


    摩挲着木匣上的花纹,袁亭书反问:“所以,他是我的枕边人,还是外人?”


    刘远山被问得一哑。


    “先生,我斗胆插一句嘴。”管家端来茶盏递给二人,“十年前,姜满父亲一封举报信给袁家造成了多大的冲击?那是袁老先生一辈的矛盾,姜玄义却买凶对付您,差点就要了您的命。这些您都忘了?”


    “是啊袁总,而且他给小诩下药,就是因为知道小诩参与了十年前的事。他要知道是您——”


    “你们先下去吧。”袁亭书茶也不喝了,往楼上走,“我考虑考虑。”


    “就算救回来了!”刘远山朝他背影喊,“姜满恨您!您把仇人放在身边,晚上能睡安稳吗!”


    袁亭书关上了卧室门。


    姜撞奶卧在懒人沙发里。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姜满回来了,看清是猫之后,自嘲他真是荒唐。他冲姜撞奶“嘬嘬嘬”,姜撞奶连耳朵都没动,看也不看他一眼。


    脾气比姜满还臭。


    大病初愈,袁亭书体力没恢复完全,换好睡衣躺上床,枕头却是湿的。凑近了闻,一股尿骚味。


    新尿的,为了庆祝他回家。


    他坐起来瞪姜撞奶,猫甩着尾巴拿眼角斜他,挑衅他,烦他。虽说不太可能,但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像姜满。


    他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姜满的枕头完好无损,袁亭书翻身躺过去,嗅到一股樱花洗发水味。他举着手机发语音:“满满,你不在家,猫难过得吃不下饭。”


    消息仅显示“已送达”。


    安诩几乎是他和刘远山看着长大的,猝然离世,谁也受不了。


    他恨姜满递的那瓶果汁,姜满恨他害死父母,姜满的父母又差点害死他,上一辈人的纠葛更是数不清……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恨姜满这么多天,够够的了。


    今夜的月亮很亮,比初二那天更圆。


    环海公路空旷无人,十几辆改装过的城市越野结队飞驶。两架军用无人机越过车队,率先去侦查地形。


    袁亭书坐在头车副驾,右手拉着车顶的安全拉手,左手端着平板,观测无人机回传的画面。


    “袁总,距离目标区域还有两公里。”


    “再快点。”袁亭书说。


    这支“夜隼”小队是他花五倍市价从黑市加急调来的,各个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眼神冰锐如隼。


    小队中除了亡命徒,就是在这世上了无牵挂的练家子,饶是韩一啸再混账,也忌惮这群不要命的。


    世代殊风,自袁亭书接管袁家之后,碍于越来越多的法律制约,袁家逐渐向真正的商人过渡。


    他们精兵强干,却有正常平凡的社会身份,过半数有家室有后代。刘远山说的对,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为一个人,拿几十人的生命犯险。


    可这个人,是他的命。


    车队停靠断桥下。袁亭书打出手势:“按计划,一队清障,二队搜寻。”


    小队训练有素,鬼魅一般散开。


    “前方二十米,目标在空中!”对讲机里传出低吼。


    袁亭书猛然抬眼,僵在了原地。


    姜满被吊在断桥边缘。脑袋无力垂着,身上糊满了血污,在狰狞的钢筋丛中,整个人苍白到透明。


    “满满!”


    袁亭书红了眼丢了理智,不顾一切冲上断桥。小队长没拦住,拼命打手势让队员掩护,另有四人一起追了过去。


    周遭果真设有埋伏,夜色是最好的掩体,袁亭书在枪弹中顺利接近了姜满。脚下海水翻涌,在暮色下仿佛一口巨大的黑洞,叫嚣着吞噬一切。


    “帮我把铁链拉上来!”


    姜满在半空中缓缓上升,被安稳接到袁亭书手里。不知在这里吊了多久,抱在怀里跟冰疙瘩一样。


    “满满醒醒!”袁亭书摸摸姜满颈侧,尚有微弱跳动。他几近哽咽,“亭亭来了……”


    姜满双目紧闭,小脑袋从始至终歪向另一边,不愿见他一般。一阵寒风吹过,掌心更凉几分,撤出来一看,手上全是血。


    “伤到哪了?”袁亭书慌了神。


    冬天衣服穿得厚,袁亭书伸手进去,顺着从上捋到下,那手法比对待珍惜古董还轻柔。


    他读医大,凭触感就能辨别伤口形成的时间。姜满身上多是中等程度的伤,但旧伤没得到医治,又被累加了新伤。


    姜满凝血功能差,失血量每天叠加,凭肉眼难以判断。他扒开姜满的眼皮,瞳孔已略微散大,得尽快止血输血。


    不敢使劲抱,袁亭书几乎是端着姜满下了桥。


    另一头,小队长根据无人机回传的画面,辨清了各点位的埋伏,于是一场鸿门宴演变成单方面的清算。


    袁亭书下桥时,韩一啸已被押着跪在地上。右腿淋漓淌血,左眼盖着一张医用纱布。


    看见他,韩一啸破口大骂:“那小瞎子不是善茬!他戳瞎了我的眼!啊啊啊!我的眼睛!”


    不用韩一啸明说,袁亭书也能猜个大概。


    韩一啸是个色胚,前一阵就肖想姜满,搞到手了自然得好好玩儿。结果低估了小瞎子的战斗力,叫人戳瞎一只眼。


    “独眼龙太丑,让他两只眼对称。”袁亭书吩咐说,“铁链在桥上,把他胳膊腿敲断了挂上去。留一队把守,近一个月不许任何人和车靠近。”


    提前联系了康德,刘远山和医护在医院大门口列成两队,袁亭书到达后,他们拿担架接上姜满,一路推进手术室。


    袁亭书满手是血,坐在手术室门口不发一言。


    “——谁跟我们说病人是O型血的!”大门忽地被撞开,医生出来急道,“你是不是家属?不知道病人的血型就别瞎说!”


    袁亭书微怔:“我记得他是O型……出什么事了?”


    “医院血库处于更替期间,缺少AB型血。你们谁是!”


    第30章 第30拿姜丛南当血包


    袁亭书镇定下来:“我是A型,可以献血吗?”


    医生对他没有好印象,一双眼睛上下扫量他:“自己的血型倒是记清楚了。”


    事到临头,袁亭书不在乎医生对他的鄙夷,只剩内疚和恐慌。


    肖霁川给姜满验过两次血。一次检查出凝血差,一次检查出松弛剂残留,两次都事无巨细交代了情况。


    他没把姜满放心上,才有了今天这场闹剧。


    “A型血含有B抗体,最多输四百。”医生给袁亭书指路,“医院正在调血库,以防万一,最好把病人亲属叫来,关系越近越好。”


    去抽血前,袁亭书让刘远山联系姜丛南过来配血型。


    刘远山迟疑:“要是匹配上了,您打算让他给姜满输血?”


    袁亭书冷脸一瞥。他熬了一晚上,眼白生出血丝,衬得瞳仁黑得发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暴怒。


    “您拿姜丛南当血包,传进姜项北耳朵里,会跟袁家决裂。”


    “谁都没有姜满的命重要。”袁亭书眯了眯眼,睨视刘远山,“你最近经常忤逆我,不想干了?”


    “没。”刘远山垂下头,“我这就通知姜丛南过来。”


    血库和“血包”都没就位,只有袁亭书献的那几百毫升。医院便在术前采集姜满自身的血液储存备用,在术中进行血液回输。


    从风禾市到沈北市,走高速得一个小时。袁亭书坐立不安,披上外套去医院大门口吹冷风。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一辆保时捷918刹停在门口。车身低矮,线条流畅简洁,大尺寸轮毂有种喷张的肌肉感。


    经典的四点式LED车头灯一打,袁亭书眼睛快瞎了。只来得及分辨出一抹猩红,就被迎面砸了一拳。


    枪伤未愈,他被揍得连连后退。


    “我弟弟呢!”


    闻言,袁亭书捂着鼻子瞥过去。


    来人上身一件黑皮衣,一条黑色直筒修身长裤,腰间扎一件红白格子衫当屁股帘,脖子上挂一堆铆钉狗链,好端端的狼尾发被染成了红色。


    活像一个浸了水、潮到风湿的炮仗,骚气得不行——姜项北那封建古董怎么养出这样的弟弟?


    捡起被打掉的外套挂在臂弯,袁亭书端上标准的三分笑:“车技不错,节约了至少二十五分钟。”


    “你这个畜生!拐走我弟弟还给他弄进医院了,那是我们姜家的宝贝!”姜丛南气得肺快炸了,抡起拳头要打,“姜小满呢!”


    “停。”袁亭书见了这种人就头疼,退后一步做休战状,“我不找小屁孩的茬。要算账,叫你家长来找我。”


    “你——”


    “行了少废话。”袁亭书不欲多说,转身进了医院,“跟我进来。”


    铆钉链“丁铃当啷”响,姜丛南气冲冲跟在后面,对着袁亭书背影骂了一路。


    姜丛南和姜满都是AB型,验过之后直接被带去抽血。


    袁亭书拎起衣领嗅嗅自己,一股巧克力和广藿香混在一起的暧昧气味,典型的“渣男”香。


    这土暴发户。


    袁亭书暗自腹诽。


    过了十几分钟,另一个医生出来了,袁亭书抓住人问:“够用了吗?”


    医生摇摇头,摘下口罩:“病人累计失血量高达20%,所以——”


    “姜丛南身上抽不出这么多血?”


    医生被这句话吓住了:“袁总,人不能一次性抽那么多,会死的……”


    “没用的东西!”袁亭书为这一个小时感到不值。


    “是是。我们已经调到血了,就在路上!”大金主生气,医生生怕保不住饭碗,“袁总放心,病人肯定能挺过难关,我们康德是零死亡率医院——”


    “赶紧去救人!”


    走廊恢复静谧,袁亭书半夜给投资部打电话,取消了明年康德的投资。


    血库紧随其后调到医院,再加上袁亭书和姜丛南两个人的血才够用,姜满几乎把全身的血换了一遍。


    手术结束后,姜满转进ICU,主治医生跟袁亭书说:“病人接受了正常人的血液,血凝因子和血小板功能大幅提升,凝血功能趋于正常,袁总可以放心了。”


    总算听到好消息,袁亭书脸色和缓些:“你辛苦了。”


    在ICU住了两天,姜满各项指标恢复正常,转入了VIP病房。


    姜丛南也跟过来了,他不待见袁亭书,那人坐床尾,他就坐床头,争着离姜满更近。


    姜满比上次见时缩小了两圈,姜丛南瞧着心疼。


    昨晚他接到电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个月前姜满大学毕业,本来要回姜家公司上班,后来又说谈恋爱了,先不回家。


    姜丛南问是谁家的小姑娘。姜满含糊其辞:“是沈北有钱人家的孩子,我们俩感情还不稳定……”


    姜丛南敲打他:“早点带回来我看看,别叫人给骗了。”


    一语成谶,姜满真就丢了。


    再后来,姜丛南拿到了姜满的死亡证明,叫人去沈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姜满的踪迹。


    姜丛南这才相信,姜满是真没了。


    这事在他手里压了好几个月,愣是没敢跟他爸说。现在姜满“死而复生”,他的罪恶感和内疚感稍微减轻了一点。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姜满口中“有钱人家的孩子”是这么个老男人。


    他不禁恶狠狠瞟向袁亭书,越瞟越眼熟。脑子里搜寻一番,蓦地开口:“你跟姜项北什么关系?”


    “朋友。”袁亭书淡淡道。


    “怪不得。”姜丛南冷笑,“真是物以类聚。”


    袁亭书瞥一眼。


    也不知吃几斤枪药来的,说话这么冲。


    以往他才懒得搭理,姜丛南这种人挨几顿毒打就老实了。但这次他理亏。在医生面前装完孙子,还得在这小屁孩面前装。


    袁亭书息事宁人。


    病房里安静下来,姜丛南摸了摸姜满的头发,跟以前一样顺着往下捋,忽然手心一空。竖起眉毛质问:“长生辫呢?”


    袁亭书尽量少言:“那是个意外。”


    姜丛南立马炸了:“他是你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多看重小辫子?你这漠不关心的态度摆给谁看?我弟弟在我们家养的好好的,怎么到你手里就进ICU了?你到底怎么他了!”


    袁亭书脑瓜子嗡嗡。


    “——打扰一下,我来换药。”医生推门而入,拯救了袁亭书。


    袁亭书给医生让位置。等换好药,问:“他怎么还不醒?”


    “他的外伤都处理好了,内脏和体征也没有任何问题,可能是潜意识里抗拒苏醒。”医生措辞严谨,建议说,“你们可以放点他喜欢的音乐,或者把他想见的人叫过来,跟他说说话——但不要大声喧哗。”


    医生出门了,屋里俩人对视一眼。


    姜丛南一脸得意:“闲杂人等出去吧。”


    袁亭书眯了眯眼,挤出一个礼节性的假笑,离开了病房。


    久不进水,姜满嘴唇干得快裂开了。姜丛南掏出他新买的润唇膏涂上去,放在床头抽屉里,过一会儿抹一次。


    晚些时候,袁亭书买了一袋果冻橙回病房,拆开包装摆在床头柜上,橙香四溢。


    “你干嘛?”姜丛南呛他。


    “香。”袁亭书好脾气回应,“满满爱吃。醒得快。”


    “你居然不知道?”


    “什么?”


    姜丛南笑得阴阳怪气:“他爱吃澳芒。”


    袁亭书表情一僵,施施然坐回床尾:“医院超市没卖的。”


    敌人甘拜下风,姜丛南捋一把他的红毛,在心里摇他的小战旗。姜丛南陪到晚上十点,困得睁不开眼了,回附近的酒店睡觉。


    袁亭书遣走病房配备的陪护,叫他们推一张床过来挨着姜满放,拧一把热毛巾,准备给姜满擦洗。


    解开病号服,袁亭书呼吸微滞。


    姜满那小身板上又是缠纱布又是创可贴,一片狼藉。他站在床边看了两三分钟,目光每掠过一处,就好像在自己相同的位置划上一刀。


    太疼了。


    给姜满从头擦到脚,最后坏心地抠人家脚心:“痒吗?痒就起来打我?”


    蓦地“叮叮”几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袁亭书低头一看,是那枚绿宝石戒指。


    可能是擦洗后没放好,姜满左手从床边垂落。他瘦得太厉害,戒指都戴不住了。


    像是某种意向,袁亭书蓦地心慌。捡起戒指,特意套在稍粗的中指,轻声唤着“满满”。


    “——水。”


    袁亭书耳廓微动,屏住了呼吸:“满满,是你说话吗?”


    “喝水……”


    这回听清了,袁亭书把吸管杯送进姜满口中:“水来了。慢点喝。”


    姜满嘬几口,五官皱到一起。


    袁亭书的心提起来了:“不舒服?”


    姜满吐了吸管别过脑袋——不喝了。


    热毛巾有些冷了,袁亭书没顾得上换。坐在床边,手背贴了贴姜满的脸:“感觉怎么样?”


    大片皮肤感受到微弱的冷气流,姜满摸了摸自己。


    上衣敞开怀,裤子掉到了膝盖,被子堆叠在小腿,一双脚露在外面,身上有种湿漉漉的冷。


    “哈……”姜满面上不露波澜,仰面对着屋顶,“袁亭书,原来你喜欢煎尸。”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