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此锋无回
作品:《栖梧雪》 “今日前来,想必不只是为说这些吧?”
沉寂良久,谢景之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他目光敏锐,自然没有错过紫衣女子手中始终紧握的食盒。
他嘴角微扬:“莫非……是送些点心来?”
夜来犹豫片刻,终是将食盒递出。
“不是点心。是毒药。”
“哦?”谢景之失笑,随即接过。掀开盒盖,只见两盅药香四溢的滋补热粥在寒气中蒸腾着热气。他目光微动,“有心了。正好有些饿,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坦然拂袖落座,取过碗筷,细细品尝起那温热的粥来。
夜来默然无语,眉间冷意却悄然淡去几分,也随之坐下道:“一炷香后,你便会毒发身亡。”
“唔……不是有句老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难得你一番心意送来药粥,我又怎能辜负?”
谢景之展颜而笑,此刻心中稍安。虽纳妃之事他先斩后奏惹恼了她,但在利害面前,她终究选择了退让。她向来面冷心热,嘴硬心软,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金筷玉碗,清粥二两,怎么看都觉几分怪异。
“你不吃,只盯着我,是想看我何时毒发?”谢景之尝了几口,含笑问道。
夜来蹙眉:“玩笑罢了……没毒。”
谢景之闷声一笑,颔首:“味道甚好。也代我谢过凌霄。”
“与他何干?”夜来挑眉。
谢景之轻叹:“若非是他,恐怕我也无缘享用这碗粥了。”
夜来不置可否,静默片刻,低声道:“……昨夜任务失败,小筑未受责罚。”
谢景之倒是不甚在意:“虽功败垂成,也在预料之中。你们做得很好,钱友杰之死,已足敲山震虎。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夜来垂眸,忽地忆起马车中两人的对话。
“钱友杰临死前曾与我说一事。你可知……那给他通风报信的其实是……”
谢景之平静点头:“我知道。”
夜来一怔:“你知道?”
她总难习惯眼前之人对万事皆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钱友杰临死前曾告诉她,预言他死期的,正是欲刃。也是他泄密,才导致昨夜失手。
夜来不明其中复杂纠葛,也从不愿深想,她所求不过是让那些孩子活下去——可如今……连这心愿也难以达成。
她霍然起身,力道之大,桌案几倾。
杀伐凶名,禁脔艳名,抑或他赋予她的所有,她都能忍受……可唯独这事不关己的态度,还有轻描淡写的语气……
她独独忍不得。
她几乎想揪着他的衣襟逼问: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为了忠心而死,却只能落得一个“叛徒”罪名。可那欲刃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凭什么?!
“阿姐!”月儿在远处挥着手呼唤,“快来这里呀!”
夜来呼吸一窒,循声望去,只见风暴中心的少女对周遭暗涌浑然未觉,她提着裙裾与千泉并肩立在泥地旁。
宫人们垂手侍立,待夜来走近,才看清地上掘好的土坑——原是备着栽种些什么。
“月儿,这是……?”
小丫头正兴致勃勃地捧着泥块,千泉亦不拘身份地陪她铲土。
月儿仰起沾着泥点的脸庞冲她笑道:“阿姐,景之哥哥说埋下种子,几个月后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呢!是不是很神奇?”
夜来目光凝在她腰间锦囊上,怔忡片刻,才轻声道:“嗯。”
“小小的种子,真能变大树吗?”月儿眼底盛满星光,“好想春天快些来呀……”
一旁千泉打趣道:“不必等到春日。只要小月儿开口,你那无所不能的景之哥哥自有法子叫它破土……”
少女转嗔为喜,拉着夜来蹲下,将乌黑种子塞进她掌心。少女手指温软,也只有这种时候,夜来才会感到几分奇异的血脉相连之感。
“阿姐,你也来种一棵金凤槐吧!景之哥哥说,这树开花时可美啦——虽然要等好些年呢……”
那小小的树种,在夜来手中却重若千钧。
景之向来连这般细节都算计周全——特意将月儿差来种树,不过是为她们姐妹添些共处的由头。
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永不会知晓,赠种之人早已化为尘土——而她的命运,恰似这些强植宫墙的金凤槐,从此困于四方天际。
“这样……再浇上水……然后是……填土……”
“笨!水漫出来啦……要这样……”
断续笑语中,夜来神思飘远。
泥水倒影里忽然浮出无数面孔——微笑的、憎恶的、男人的、女人的……最终竟定格成少年染血的脸。他含笑翕动嘴唇,无声诉说着什么。
“……!”夜来面色煞白,踉跄起身,竟忽地奔出几丈,扶住枯树剧烈干呕。酸涩的眩晕里,两种呼唤在耳畔交织轰鸣。
“阿湄……”
“姑娘……”
两张脸重叠,交错,竟如同一道挥之不去的梦魇。
那是她的罪愆。
她握着苍老树干,指节几乎泛白。
肩头忽然一沉,雪狐裘伴随着那沉香气息覆了上来,谢景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正打断她的思绪。
“小雪时节,纵是武者,也不该薄衣。”
当朝太子亲手披衣的殊荣,普天之下不过寥寥数人。然而她下意识拢紧了狐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靠近的气息。
夜来闭目调息,半晌,面上渐复血色。
“景之。我……”
“九十九步都踏过来了……”他却似怕她要说出什么一般,倏然截断话语,话音里竟罕见地透出恳求,“夜来,当真要因一条性命,放弃最后一步么?”
这世上最懂她的盟友,终究还是窥见了她摇摇欲坠的决断。
“……”夜来抿唇。可最初,不正是因为一条人命,她才与他立下誓约的么?
“景之,我还有最后一问。”
她抬首,执拗地盯着他,不肯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松动。
“你说。”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不避不退。
“……你选在今日见我,是算准了因月儿成了你的妃,我便不敢迁怒于你;还是你早料到我会为那孩子讨公道,才特意纳月儿为妃,以维系你与江家的纽带?”
只要他肯解释……哪怕一句。
一句就好。
她便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而他……仍是那位心系苍生的太子殿下。
然而他嘴角微扬,却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呵……事已至此,先后之别还重要么?”
“——你此刻的愤怒,不正是因为你知道,他的死,他们的死,不会有任何人为他们负责么?既然如此,何不效法从前,用你手中之剑,令那些人付出代价?”
他如过往般伸出手,似邀约,亦似求和。
“你明白,该偿命的另有其人,不是么?”
“可我无法如此!”她猛地挥开那只伸来的手,眼中惊惧交加,“……若讨还公道的代价,是需更多性命填补,牺牲无辜之人……景之,我做不到……”
那只手僵在半空,片刻后,终是无声地收回袖中。
“是么?”谢景之垂眸,面上辨不出情绪,“是什么束缚了你的剑……是因那名为拂砚的孩子?还是……因为那个人?”
“……都不是。”夜来阖了阖眼,复问,“景之,若我死了,你会善待月儿么?”
谢景之垂目须臾,答道:“若你问的是当朝太子,只要江家仍有价值,我会。若你问的是谢景之,我的答案,方才已告诉你了。”
夜来长睫轻颤,沉默不语。
“作何选择,是你的事。”谢景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言外之意便是,无论她作何抉择,他只当不知。而她独断专行带来的后果,也仅由她一人承担——这已是他身为太子,最大的让步。
夜来嘴唇微动,只觉喉中干涩。拂砚之死,两人心照不宣。然而他甚至连一句歉意,都不愿给那曾效忠于他,最终却因他决断而枉死之人。
至于欲刃,他的态度已然明了——继续放任。
谢景之负手而立,袖中的指尖却悄然摩挲着残留的余温。片刻,他忽而问道:“长明灯的事,需我替你向住持说说么?或许我去……”
她摇头:“不必。他们拒收,我便自行供奉。毁去一盏,我便再添一盏。”
他了然,唇边浮现一个恰到好处、宛如挚友的微笑。
“这么多年了,你这执念倒是一点未减。”
夜来忽转眸看他:“景之,若真有轮回,他也该像阴家那孩子一般大了……”
谢景之未置可否,只问:“你会后悔么?”
“后悔什么?”
“后悔那时,握住了剑。”
“至少此刻,我不悔。”夜来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只恨那时……来不及多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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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
她抬首,目光与他直直对上。
“景之,妙法寺的麻烦,我自会解决。至于欲刃,我定会找到他。”
言下之意,彼此心照不宣。
“呵……不愧是位列‘嗔’的兵刃。”谢景之笑了笑,明白这场谈话已近尾声,他再无理由挽留,“嗔刃,保重。”
“嗯。”夜来不曾回头,径直离去。
距上次夜谈不过数日,此番相见,却又是不欢而散。
“阿姐!你快看……”
“咦?怎么刚来就要走……”
远处传来少女懵懂的呼唤,却未能让夜来的脚步有丝毫停顿。
……
北郊无回峰,宗祠静立,紫烟缭绕。蒲团上,夜来默然焚香祭拜。
“大师父,我来看您。”她双唇轻启,低语道。
寒冬时节,无回峰新雪初落。四下无人,唯闻北风呜咽。
三拜礼毕,她缓缓起身。
江家宗祠虽戒备森严,却久无打理。自夜来承袭霜华寒毒,便将宗祠内修习者尽数遣散,连同仆役旁支皆被驱离。岁月流转,此地终成无人踏足的禁地。
眼前牌位散乱,荒草丛生,尽显萧索。唯细香于炉灰中静燃,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其摧折。
可她要见的人不在这里。
行至无回峰前,她俯身拂去山岩积雪。千年不化的寒冰中,女子紫衣白发,容颜如生,恍若下一刻便要睁眼苏醒。
可夜来明白:那双眼睛再不会睁开。
大师父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她习得霜华掌的那日。
“许久未来,您定要责怪我了。可这世间记得您的,也只剩我了。”夜来莞尔低语,“今日匆忙未备酒水,想您素不喜饮,便自作主张了……”
“前夜托梦,我便知您寂寥,是想我来陪您说话……实则没什么好或不好的,无缘山遇险时,我几近丧命,想是您暗中护佑才得遇救。可您说得对,我终是灾祸之源——您盼我夙愿得偿,可这些年,我既未击败问剑主人,也未归栖梧山,更救不下想救之人。他们皆因我丧命……说到底,是我害了他们,也害了您……”
“您虽不言,却日日梳妆,我知晓您最是珍重容颜。好在玉龙山的千年寒冰能保您容颜永驻——将您安葬于此,只求长眠安宁。今日见您安好,我便安心了。”
夜来望着女子,自嘲一笑。
“记得那年也是这般凛冬,分明寒彻骨髓,为练霜华掌,您硬逼我吞冰饮雪。每个冬夜都以为会冻毙当场。后来才知晓,是您每夜将我焐在怀中暖透——您向来不屑解释,直至整理遗物时,我才认出梦中萦绕的冷香源头。而今您长眠冰下,这三尺寒晶,竟成了触碰不到的奢望……”
寒风卷过寂寥四野,她对着坚冰呢喃:“大师父可记得拂砚?那爱读书的孩子。他武艺平平,在宗祠也默默无闻,性子腼腆却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成幕僚良才。可他死了,因为忠心而死。”
夜来倚着寒冰,恍惚看见离别那夜的灯火。众人推杯换盏时,她笑言要云游不归。席间竟煞有介事地安排拂砚主事,梦雨传讯,灵风掌杀伐……
彼时孩子们追问:“姑娘当真不回了?”
唯有个小丫头急出泪花:“我呢?怎没我的差事?”
满堂哄笑中,夜来揉着她发顶:“你么……你便给拂砚当帮手,照料他罢。”
当时笑语犹在耳畔,归来却见故人零落。
她知绿酎那丫头心志坚毅,天资卓绝,原该有大好前程——纵是良材美玉,也不该走上饮血之路。岂料造化弄人,偏让最纯净的绿酎承了血仇……拂砚那般爱书,黄泉下若无书册,可会孤寂?
“大师父,我今日才明白……性命竟轻贱如斯。这双手本为守护,却沾染更多鲜血。难怪您憎恶刀剑——轻贱人命的凶器,与野兽何异?”
“您曾问我……人是为罪孽选择了道路,还是为道路选择了罪孽?背负至此,我已辨不清。正如景之说的,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难道要停在那一步么?可我不愿再见珍视之人逝去,更不甘沦为罪孽傀儡。”
“大师父,您旁观者清。若您也觉得我应为拂砚雪恨,便令这无回峰落场新雪吧。那时……我便知晓抉择……”
在这人迹罕至的冰峰前,她伏在寒冰上沉沉睡去,霜花悄然蔓延。千载坚冰之后,那永不衰老的女子依然阖目静默。
北风卷起枯草,呼啸着没入苍茫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