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59章

作品:《邺下高台

    陈扶下了车,道旁槐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香气混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气味,一阵阵随风扑来。


    沿着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径,走向村尾一处院落。


    她叩了叩木门。片刻,门开了,一个肤色黝黑、身材敦实的汉子探出身来,脸上原本带着警惕,待看清陈扶面容,那警惕瞬间化作慌促的激动,他猛地拉开门,回头急唤了一声,随即拉着身后跑出来的荆钗布裙的妇人,朝着陈扶便要跪下去。


    陈扶将二人扶起,笑说,“若非夫人情愿离了建康,甘心就此隐姓埋名,我便是有心,也无处使力。”


    这汉子,正是兰京。自然,如今他已不叫兰京。


    那日牛车里,高澄问她想要何赏赐,她所求的恩典,便是兰京一命。此人并非天生反骨,实是被逼至绝处,走投无路。高澄默然许久,终是应了。


    于是,那场刺杀,便有了一个“已伏诛”的凶徒,和一个改头换面的“新”人。


    妇人眼圈已红,连连道:“恩人快请里面坐。” 语气里满是感激与生怕怠慢的惶恐。


    二人手忙脚乱地斟水,那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盛在粗陶碗里,清凉沁人。


    陈扶坐下,接过水碗,看了看屋内简单却齐全的陈设,温声问:“孩子呢?”


    妇人神色黯了黯,垂下头,声音也低下去,“劳恩人动问。暗卫大哥到建康时,孩子……早已投军去了,来信说是跟了……陈霸先将军。我……我已让给自己立了坟头牌位,便是他回去,也只会以为他这个娘,病故了。”


    汉子喉咙哽咽,急急道:“恩人放心!我夫妻二人,绝不敢负恩人再造之恩!烂在肚里,带到坟里,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陈扶轻轻叹了口气,“负不负的,实也由不得你们。”


    她目光投向窗外,这庄子看似寻常,实则左邻右舍,田间耕夫,乃至偶尔路过歇脚的货郎之中,皆可能是高澄的耳目。


    “你们真正的刑期,才刚开始。”


    “我们愿意!” 两人异口同声,“能活着,能在一起,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陈扶点了点头,将一只沉甸甸的素布钱袋,置于桌上,推过去。


    “好好过日子吧。”


    自广平郡回来,陈扶撩开车帘望了望外头明晃晃的天光,想着近日堆积的文书,终究吩咐车夫转向了东柏堂。


    暖阁里,她换下那双在乡间沾了泥点的绣鞋,从柜中取出备用的干净云头履换上。


    还未步入正堂,里头议事的声浪便低了一低。


    太常卿、大司马高洋、礼部尚书等几人皆在,见她进来,话语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齐投来,里头闪过的神色颇为古怪,像是猝然撞破了什么不该她知晓的秘事。


    陈扶心下一惕。


    她本就对暗流与未明之事异常敏锐,这般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氛围,搔刮着她那不容许有信息盲区的本能。


    她面上不显,只如常走向高澄身侧坐下,理了理衣袖,抬起眼,望向主位,唇角漾起浅笑,


    “殿下与诸位在商议要事?可有用得着稚驹之处?”


    高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深邃凤目里掠过一丝权衡,随即,他朝高洋略一颔首。


    “正在议定,齐王殿下顺天受禅,登基御极的吉日。”高洋稍顿,迎着陈扶的目光,吐出那个日子,“暂定在承熙元年,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


    陈扶脸上的笑意,寸寸僵住。


    一股毫无预兆的酸热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眼前景物霎时模糊了一层水汽。她迅速垂下眼睫,盯向案上木纹。


    太常卿捻须解释,“此日依古法推演,乃是‘冲兔煞东’之‘满日’,神煞有‘勾陈’等,若纯以择吉论,并非……登基的上上之选。不过,既然齐王殿下圣意已决,也可有另一番诠释。卯属东,‘冲兔’可解为冲克旧魏,正是‘革故鼎新’之象;‘勾陈’主司变革,也合‘天命鼎革’之意。”


    高澄将面前一份奏疏,推至陈扶眼前。


    “察承熙新历,值孟秋之望,星象昭然。太史奏曰:‘是日,辰象动于东,勾陈移垣。夫东者,齐地之所栖;勾陈者,除旧布新之司。此非偶然,乃昊天革命之兆也。’昔汉高不拘于小忌而兴,光武应运于非吉而王。今遵卜筮之吉,顺神鼎之归,敢不祗承?其以兹日,履至尊而临四海,易正朔以应乾元。”


    她咬着唇内软肉,拼尽全力,才将喉间那股翻腾的酸涩与胸腔里冲撞的热流狠狠按捺下去,维持着面上最后一点平静的薄壳。


    直到议事终了,众人行礼退出,堂内只剩二人。


    她抬起眼,眼眶红得厉害,鼻尖也泛着红,眸子里水光潋滟,却执拗地望着他,


    “究竟……为何非得是七月十五?”


    高澄用指背轻蹭了蹭她湿漉漉的眼睫,洒然一笑,


    “给我家稚驹的十六岁生辰礼。”


    话音落下,陈扶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一个崭新王朝的肇始之日,竟来自她这微末之人的生辰,这种近乎荒谬又磅礴至极的“象征”,击穿了她所有理智与克制。


    高澄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脸埋在他胸前冰凉的织金锦纹里,泪水迅速氤湿了一片。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落在她发顶,“何至于此?”


    闷闷的声音从他衣襟间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宛如立誓:


    “臣陈扶……蒙陛下之殊遇,必将鞠躬尽瘁,报之于陛下也。”


    高澄抚着她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更紧地拥了她一下,低低应道:


    “好。”


    回李府的一路,牛车走得稳当,车厢里却静得异样。


    净瓶悄悄觑着她家仙主,只见她倚着车壁,眼神虚虚地落在晃动的棉帘缝隙外,那目光是散的,像是魂灵飘去了别处。可偏生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待她自己察觉,便又抿住,过不多时,那笑意又像春日溪水下的草芽,不听劝地又钻出来。


    净瓶伺候她十几年,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一个人偷着乐的宝贝。


    回了西厢,卸下簪环,净瓶执起黄杨木梳,将她那一头泼墨似的长发缓缓散开,一下下通着。


    “净瓶,你知道吗……大齐,会在七月十五那天,建国。那一天,并不适合……”


    话音未落,镜中那双眼睛里,泪光汹涌地漫上来,迅速凝结成珠,顺着脸颊滚落。她哭着,嘴角却还在向上弯着,形成一个又哭又笑的、复杂至极的表情。


    净瓶心里着实震动。


    她家仙主是什么样的人?是无论心里揣着什么谋划,面上永远平静无波的神仙。莫说心事,便是寻常的喜好厌恶,也鲜少与人言说。她让你知道的,永远是“你该知道”的那部分,多一分都不会有。


    可今日,她竟主动将自己的心绪,摊开在她这个小童儿面前。


    净瓶虽是个俗人,不懂什么天命象征的大道理,可“宁可选个不那么吉利的日子,也要让仙主生辰那天普天同庆”这份心思,她是实实在在触摸到了。


    她放下梳子,拿起细葛布帕子,轻轻去拭陈扶脸上的泪,声音也不由自主放得软了,“奴婢觉着,他既对仙主这般好,其实也不是不能……”


    “我不会。”


    陈扶骤然打断她,噙着泪笑了笑,


    “我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上他的。”


    “喜欢……”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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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瓶困惑地喃喃,“是可以由得自己的么?”


    心之所向,如风拂柳,如雨落地,哪里由得人做主?


    陈扶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镜中自己模糊的轮廓,静了片刻。方才那外露的情绪,像潮水般缓缓退去,露出底下礁石般的冷静。


    她深吸一口气,将残余的泪意逼回眼底,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泠,却因哭过,带着一丝沙哑的质感:


    “连心都无法掌控之人,要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


    五月并州,有樵夫入山,惊见瑞兽,遍体鳞光,一角而牛身,奔走如流云,倏忽不见,人皆言是麒麟现世。


    六月青州,晨雾未散时,有五彩巨鸟集于城阙高檐,长鸣清越,盘旋良久方振翅南去,目击者众,咸称凤凰来仪。


    童谣在坊市间唱得愈发响亮,杂着偈语谶语,散入寻常巷陌,渗进茶肆酒铺的闲谈里。


    六月底,以李丞执笔、百官联署上表《百官劝禅第二表》。


    紧接着,太后懿旨也颁了下来。旨意以端凝的笔触,追述正月以来的天变:“太白革政,辉映齐墟;晦月消沦,启明代曙。”继而断言,“此非独更一姓之主,实乃革五运之期也。”最终将万钧重担与无上荣耀,一并推至那紫袍身影之前:“齐王殿下德膺符瑞,功高宇内,天意人事,归于一身。岂可徒守臣节,而逆昊天授命之诚乎?”


    于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推让大戏如期上演。


    高澄三辞,言辞谦抑;幼帝与太后再请,又请,群臣固请,民意汹汹似海潮。


    最终,在“皇帝执意禅让”、“太后屡下懿旨”、“百官万民叩阙恳求”的多重迫力下,齐王高澄无可奈何,喟然长叹,“不得不”俯允,勉为其难地,接下这煌煌天命。


    东柏堂内灯火通明,大家最后一次,以“魏臣”身份,聚在这东柏堂中。


    高澄、陈扶、陈元康、李丞、高浚围坐,议罢禅位大典流程,又协商新朝的开元年号。


    李丞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臣以为,‘永和’二字甚佳。《尚书》有言‘政在和,和在平’。寓意政通人和,天下永享太平。”


    陈元康随即道:“‘乾元’如何?《易》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象征开天辟地,肇始全新纪元。”


    高澄点点头,此号雄浑刚健,彰显绝对自信与宏大格局,满是澎湃意气。


    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皆落向一直静听的陈扶。


    “稚驹觉得哪个好?”


    “和字甚好,但永……‘熙和’如何?”


    “承‘承熙’之续,启‘仁和’之新。既昭示新朝承继大魏正统,亦寓凝聚人心之愿。以光明冲淡鼎革之肃杀,以仁和弥合新旧、胡汉、南北之裂隙,稍安元魏旧臣惶惑之心,亦为日后……奠几分舆情根基。”


    高澄唇角一扬,“便用‘熙和’。”


    陈元康与李丞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了然,高浚爽朗一笑,“甚好!听着便和气!”


    年号既定,才觉夜深。


    外间传来轻微脚步声,是那个晋阳厨子,领着两名小膳奴,提了食盒进来。


    揭开盒盖,香气顿时驱散了几分深夜的倦意,是热腾腾的肉羹、新蒸的胡饼并几样清爽小菜。


    高澄尝了一口羹,抬眼看了看那垂手侍立、面色恭谨的厨子,忽而问道:“可是等了许久?”


    厨子忙躬身,“回殿下,不久不久,小人轮值,原是该当的。”


    高澄“嗯”了一声,对刘桃枝道:“今夜当值的膳奴,各赏一吊钱。”


    陈扶眼睫微微一动,目光掠过那千恩万谢退下的仆役身影,又悄然落在高澄神色如常的侧脸上。


    她笑笑,将碗中最后一点暖热的肉羹缓缓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