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60章
作品:《邺下高台》 寅时四刻。
陈扶起榻,侍女捧着熨平熏香的服冠,净瓶为她更衣,绾发,戴冠。
牛车碾过夜露,辘辘驶向皇城。
一位三十许岁的中常侍已候在端门前,见她下了车驾,忙趋步上前,躬身引路。
刚入太极殿偏殿东暖阁,两个小宦官便端来食案,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汁汤饼,一碟插着支金丝小烛的枣花糕。
中常侍用火折子点燃那小烛,觑着她脸色,讪笑着解释:“陛下出宫前特意交代,说今日是侍中芳辰,务必要备上这长寿食。这可是咱大齐开国,头一道恩赏呢。”
“有劳了。”
她吹熄那支小金烛,捞吃了两口汤饼,便放箸问道:“娄太妃与甘露夫人,安置在何处?”
“回侍中,太妃凤驾一抵邺,就入住仁寿殿了。甘露夫人携着六皇子与三公主,也随驾入了偏殿。”
陈扶点点头,起身往御案去,中常侍忙趋步跟上,“陛下口谕:今日所有往来文书、诏册典仪,一应皆由陈侍中总掌,无需经中侍省。”
他朝外一示意,两名白净的小宦官躬身入内,“这是省里拨来专供陈侍中差遣的,都通文墨,腿脚也勤快。跑腿传话,侍中但行吩咐就是。”
陈扶明白,这不单是抬举,在这座刚刚易主、人心浮动的宫殿里,他只信她,只敢将这套新朝启转的文书命脉,交给她一人。
脑中飞速梳理起流程:
先与中常侍交接,不同性质的文书,册、诏、制、敕,该用何种绢帛纸张,加盖哪方玺印。接着,检查今日需用的文书底稿、皇帝六玺并其他常用官印、各色绢纸、笔墨砚台,乃至备查的法典礼制典籍。
待大典礼成,需回收大典颁出的文书,备份归档。
同时草拟太极殿朝会需颁布的所有诏书,待高澄大典归来时核查盖印,并誊抄一式三份,分送中书省拟旨、尚书省执行、中侍省备案。
赏赐百官的绢帛粮秣清单,也需核实明白,乃至晚间宫宴上的座次排列,入宫朝贺的四方使节食宿,本朝嫔妃封位前居所……桩桩件件,皆需出列文书,于宫宴前,下发中侍省落实。
陈扶深深吸了一口气。
必须立刻开始。
紫檀御案上,渐渐堆起文卷……
浑厚悠长的钟鼓之声,接着是宦官尖细的调子:“卯时正——晨晖启旦——”
邺城东郊,坛高三重,垒土为阶,饰以苍璧,悬以玄纁。
高澄身着玄端祭服,立于坛心,通天冠垂下的白玉珠旒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线薄唇,和如刻的下颌。
魏帝元长仁捧着盛有传国玉玺、皇帝行玺、天子绶带的金匣,被礼官引着走向坛心,将金匣高举过顶,奉至高澄面前。
高澄缓抬双臂,手掌稳稳托住。
礼官展开素帛,诵读魏帝《禅位册文》,
“……朕察观天文,历齐分野而明;麒麟出郊,负河洛之图而止……咨尔齐王澄,诞膺睿姿,神武秀出,功盖九州,威加八极……朕闻神器不恒,天命惟德……今踵尧舜之典,敬禅大位于齐王。”
高澄步至坛前,面对苍苍昊天与茫茫臣民,宣道:
“……澄战兢祗栗,钦承景命,嗣守鸿业,谨以今日,燔柴告类,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号曰‘齐’。”
坛下百官如被风吹倒的麦浪,齐齐拜伏于地,“万岁”之声山呼海啸。
紧随其后的,是恩泽天下的诏令:“齐一天下之政,平均四海之民,自熙和元年丙申月甲午日昧爽以前,罪无轻重,已结正、未结正,已发觉、未发觉,皆赦除之!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赐粟帛有差。孝悌力田,旌表门闾。天下民户,免今岁租赋之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初升的旭日终于挣脱云层束缚,倾泻祭坛之上,为至高之处那人,镀上璀璨金光。
陈扶与中侍省几位高品级大监、女官,肃立于暖阁一侧,听得殿外仪仗止步、靴声囊囊逼近,齐齐敛衽俯身,肃拜礼道:
“恭迎陛下还宫。”
“都退下吧。陈侍中留下。”
众人刚躬身退出,高澄已褪下通天冠,随手搁在格架,径自走到窗边高榻,一坐一靠,曲起一条长腿,闭眼道:“头沉得紧。稚驹,先给孤……给朕按按。”
依言上前,动作生疏轻重不一地给他按着,高澄舒服得逸出一声喟叹,睁开眼,拍了拍身侧榻沿。
陈扶将诏书草案从御案挪至榻案上,又取过笔墨等一应用物,也侧身坐下。
高澄抽过一本扫过,点点头,陈扶便从鎏金铜匣中请出相应的皇帝行玺,蘸了朱泥,在绢帛末端钤下。并在录簿上记录:某时某刻,某诏用某玺。
批阅几份后,高澄忽开口道,“孝瓘的封号,你拟得是兰陵王?”他看向陈扶,凤目微挑,“这兰陵郡,地狭民寡,是否……略显清薄了?不若换个丰腴些的所在?”
陈扶执印的手一滞。
高澄作为父亲,与作为叔父的高洋,封王思路自是迥异。其余皇子的封邑,她无意干涉,皆按他前日所言草拟,唯有高孝瓘,她改拟了“兰陵王”。
那位带着面具,入阵骁勇无双的少年将军,合该就是兰陵王。
“陛下,稚驹愚见。兰陵郡虽非广袤大郡,然其地处齐鲁文枢,毗邻琅琊,孔孟遗风浸润,士林清望所钟。其地控沂泗之津,北望青冀,南通徐扬,实非闲散边鄙,颇具枢要之势。”
“封号尊荣,固然关乎地理,然更系于受封之人。骠骑将军之号,便是因霍去病将军方才光耀千古。臣坚信,假以时日,四皇子必能令此封号,如骠骑般,响彻宇内!”
高澄指尖在那“兰陵”二字上轻点了点,终是笑道,“朕信稚驹之眼光。”
高澄核完最后一道敕书,长舒一口气,撩袍起身。
“朕去仁寿殿陪太妃,你便留在此处好生用膳。” 他朝大案处微一扬首,“不在这一时半刻。吃完了,歇一歇再理。”
陈扶恭声应下。
午后,太极殿正殿。
一品至正三品以上重臣、公、侯、伯、散品公侯、特命之官及各州刺史,得以升殿,近睹天颜;从三品以下至从九品以上官员,及四方奉正使臣,则序立于殿外。
未时正,钟鼓齐鸣,同奏《皇夏》之章,高澄身着帝服自殿后而出,升阶,登临御座。
礼乐暂歇,中侍省大监们手持诏书,有序步至御阶之前,一道道旨意,如雨露倾下:
封前魏帝元长仁为淮阳王,食邑万户,奉魏氏宗祀,车旗服色,一依前典,以示优容。
追尊皇考渤海献武王为太祖神武皇帝,庙号高祖;皇祖司空为文穆皇帝;皇曾祖司徒为懿武皇帝……虔奉神主,升祔太庙,永享烝尝。
尊皇妣娄氏为皇太后,居仁寿殿;册元氏仲华为皇后,居昭阳殿;立三皇子高孝琬为皇太子,居承华殿。
封皇长子孝瑜为广阳王,皇次子高孝珩为晋阳王,皇四子高孝瓘为兰陵王,皇五子高延宗为广平王,皇六子高晋安为西河王,皇七子高绍信为清河王。封皇长女为永安公主,皇次女为长乐公主,皇三女为平阳公主。*
又进高洋为太原王;高淹为平阳王,授尚书令、开府仪同三司;高浟封彭城王,授司州牧;高演进常山王;高涣封上党王;高淯封襄城王;高湛进长广王,拜尚书令;其余弟侄皆封王,有政绩者具授要。
前魏太后自请降为太原长公主,高欢三女封长乐公主、四女封颍川公主,高那耶封东海长公主,其余皇妹,具封公主。
追封刘贵、孙腾、蔡俊、尉景、娄昭、高乾、高昂等一众已故功勋,配享高祖神武皇帝庙庭。
高隆之进平原王,进封录尚书事,兼领大宗正卿;高归彦封平秦王,拜领军大将军,别封长乐郡公。高睿进爵赵郡王,任散骑常侍;高思宗封上洛郡王,任司空;高孝绪封修城郡王;高长弼封广武郡王;封襄乐郡王,任右卫将军,余等高氏宗亲近支,尽皆加官进爵。
厍狄干封章武王;贺拔仁封安定王;韩轨封安德王;可朱浑道元封扶风王;彭乐封陈留王;潘乐封河东王,余等晋阳元从、异姓勋臣,皆以王爵相酬。
陈元康晋颖川郡公,李丞封武城县公,辛术、宋游道、崔暹、魏收、陆操等中枢功臣,各依政绩进封恩赏。
最后,是重大军功武将封赏授职及调令:
慕容绍宗进燕郡王,拜骠骑大将军、寿阳尹;授东南道大行台,都督淮南诸军事,即赴淮南,整军经武,伺机南下三吴。刘丰进定阳郡公,都督淮北诸军事,随慕容绍宗将军,严守淮河防线。
段韶进平原王,拜镇南大将军、襄阳太守;授荆襄道大行台,都督荆襄诸军事,坐镇襄阳,严守随枣通道。
斛律光进咸阳王,拜平南大将军、义阳太守;镇守义阳,扼守三关要隘。
高岳拜司空、太子太保;授河南道大行台,率四万援军赴河阳协防。
斛律金进咸阳王,拜骠骑大将军、并州尹;都督并州诸军事,坐镇晋阳,总督北疆。
凡有功从龙者,或加官,或晋爵,或增邑,各有差等。
谢恩之声如海浪拍岸,汇聚成一片歌颂天恩、感念时运的宏大和声,久久回荡在太极殿高阔的藻井之下。
酉时,华林园大宴文武。
奏乐歌舞,金罍玉斝,水陆珍馐。贺声、笑声、丝竹声、环佩叮咚声,将白日里的肃穆庄严,奏成另一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沸气象。
宴罢,高澄回到太极殿侧殿暖阁时,铜漏已指向亥时。
阁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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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点了几盏银灯,陈扶伏趴在紫檀案上,已然睡着,脸侧的袖口露出一截纤细手腕,手里松松捏着块截饼。
案几之上,朱墨笔砚,各归其位,白日里那山积的文书,码放得齐整如切,每一叠旁都附有注明文书性质、去向、用印记录的素笺。
侍立在旁的小黄门压低声音禀报:“禀陛下,陈侍中一直忙到方才,连午膳都未及用。待诸事料理停当,才拿起这冷透的饼……不想还没进口,便撑不住了。”
高澄挥挥手,小黄门会意,躬身退至门外。
他垂眸静看了会儿,从她指间抽走那块截饼,俯身抄过她胳膊,将睡得温软的人儿托抱起来。
陈扶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肩头,高澄调整了一下抱姿,向外走去。
候在暖阁外的中常侍追眼一看,见陛下抱着人径往太极殿后头的寝宫方向去,心下立时透亮。急急吩咐廊下侍立的宫女:“快!去备水候着!”
高澄将陈扶放在御榻上,为她脱了官靴,松了颈扣,正欲拉过锦被给盖上,陈扶却悠悠转醒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待看清周遭龙纹帐幔,以及立在床前之人,混沌的神智陡然惊醒,立时就要起身,却被高澄一把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臣……臣僭越,臣该回内侍值房……”
“就在这儿睡。等你睡着了,朕去仁寿殿陪太后。”
这话让她稍稍冷静,却仍觉不妥,便找理由道,“……臣尚未沐浴……正好回值房先沐浴的好……”
高澄非但没松手,反而凑近在她颈边嗅了嗅,随即直起身,眉梢微挑,“不臭。明早再沐浴。”他说罢,侧躺在了床沿,一手支着额角,眯着眼含着笑,看着她。
此情此景,依稀好似回到很多年前,他尚是大将军,笑哄着午休因噩梦惊醒的小女史。
正想着,那已是九五之尊的人,竟真伸出手,隔着锦被,在她肩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起来。
陈扶被他这般看着拍着,越发清醒了,脑子兀自记起尚未谏言的要务,“陛下,段韶……”
“放心,那几条要紧的军务任命,满朝无有异议。”
“臣说得不是诏令。是请陛下修书段韶将军,令其与南梁湘东王萧绎立盟。约定我朝以襄阳、随枣为封疆,彼以安陆为国界,互开边市,贸迁有无,以敦邻睦。”
“如此,我大齐守荆襄、河洛,他守江陵、巴蜀,便可共筑防线,西可抗宇文泰,东亦可收侯景乱后的三吴。”
“听稚驹的。”
陈扶心下一安。
高澄称帝,自诩为“魏室忠臣”的宇文泰,势必要东伐,所以她才会谏言高澄即刻令高岳率军援守。
原历史中,宇文泰就曾趁齐魏禅代、人心未稳之际,大举东出,直逼河阳,然因天时不利、牲畜多死,而悻悻退兵。如今大齐军容更肃,防线更固,外再有萧绎掣肘,必将退之。
“那稚驹……”高澄微微俯身,低低哄道,“是不是也得听朕的?”
“陛下所言乃是圣旨。臣安敢不从?”
高澄下旨道:“闭眼,睡觉。”
说罢,伸手一拂,床帐外那盏明角灯倏然熄灭,只留远处一盏小烛,幽幽地吐着昏黄的光晕,侧躺在床沿拍拂着她的身影,在帐外烛光映衬下,如山如峦。
下值的李常侍刚出太极殿,迎面便遇见一少年。
少年一双凤目眼尾微挑,眉目有七八分与陛下相似的矜贵,却又因年少,更添了清冽静气。
是今新封的晋阳王,高孝珩。
李常侍立刻堆起笑容,趋前两步,“殿下怎的来此?”
“小王今蒙父皇隆恩,封授王爵,特来叩谢天恩。”
今日大封,诸皇子领了旨、吃了宴,便都欢天喜地去各自母妃处了。独独这位,知道要来“额外”谢恩,不将封王视作理所当然的份例,这可不是寻常少年人能有的心思。而东宫那位,身上可是流着一半元魏的血……陛下春秋鼎盛,最后鹿死谁手,可真说不准,眼前这位获封又是龙兴之地晋阳……不行,他得烧柱头香!
“殿下孝心可嘉。只是陛下此刻……不得空。”他凑近,觑着少年含笑的脸,耳语般道,“方才陛下……将那陈侍中抱去寝殿了。殿下不妨……过一个时辰再去瞧瞧?那事一完,便得空了。”
片刻静默后,高孝珩轻轻哼笑一声,也耳语般道:“常侍之耳目,实在令小王感佩。” 说罢,他侧身让开道路,“夜路不好走,常侍小心慢行。”
这又是夸他,又是关心他的,想是领了他愿做耳目的情。李常侍心下一喜,谢恩行礼,安心而去。
一直默立在高孝珩身后的苍奴,觑了眼主子脸色,又低下头去。
良久,主子才极轻、极冷地开口:
“查一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