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9月1日，对于雷公山生产队而言，是一个注定要被载入队史的日子。


    这一天，有两桩天大的喜事。


    第一喜，便是村小开学了。


    新建的学校，教学楼外头是简陋的操场和草地，最外头围着一圈石墙，一块新刨的木板上，红漆工整地写着“雷公山小学”五个大字。


    张梅梅、陈向阳和杨雅娟三个新任老师自是不必提，前一天晚上就激动得有些睡不着，天还没大亮就已经在学校里忙活，做着开学前的最后准备。


    雷公山生产队里差不多有四十多个适龄儿童，来了三十多人，一个个被家里大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更引人注目的事从临近几个大队赶来的生面孔。他们有的由父母牵着，翻山越岭而来，裤腿上还沾着晨露与草屑；有的则是和半大的哥哥姐姐一起过来上学，大的约莫十二三岁，手脚都也显出劳作的痕迹，小的看着才五六岁，怯生生躲在哥姐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盛满好奇的眼睛。


    六十多个孩子，乌泱泱一片，像一丛丛生机勃勃的野草。大部分人是头一回踏进学校的门槛，他们挤在小小的操场上，喧闹声、哭泣声还有家长的叮嘱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这山里的宁静。


    这数量，还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张梅梅站在新安装的还带着木头清香的教室门前面，心里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澎湃难平。


    方澈今天没有过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边的事就由他们三人全权负责。


    杨雅娟颇有些不知所措，“这......这么多人，一个教室都坐不下哩......”


    陈向阳立刻建议，“那咱们就分两个班，你当一班的班主任，张梅梅当二班的班主任，我嘛......就负责剩下的事项。张梅梅，你看怎么样？”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张梅梅一下子从思绪中抽回来，点点头，“好啊。”


    就在几天前，俞安娜终于通过家里的关系拿到了回城调令。临走时，俞安娜拉着她的手，恨铁不成钢道，“梅梅，你是不是疯了？你清醒一点啊！你看看这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买点东西都得走几十里路，你难道要一辈子耗在这山沟沟里，跟这些泥孩子打交道？”


    张梅梅无法反驳。


    这里的生活确实艰苦，匮乏的娱乐，无处可买的生活物资，臭气熏天的茅坑......每一样都让她难以接受。


    可，当她看到村子里那些孩子，看到他们得知自己即将成为他们的老师时望向自己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她实在没办法当个逃兵。


    “安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张梅梅一字一句，既是告诉俞安娜，也是安抚自己，“可我就是......就是想让他们看看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哪怕只能教他们认几个字，也好。”


    “呵，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可这年头，理想主义者注定没有好下场！”两人不欢而散。


    张梅梅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这个选择，但愿不会。


    陈向阳没有察觉到张梅梅的心不在焉，又交代了两人几句就忙去了，杨雅娟见另一边有个孩子摔了，也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张老师，张老师！”一个带着浓重乡音的稚嫩声音唤回了张梅梅的思绪。


    她低头，看到一个约莫六七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正仰着头看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带着温热的东西，那是一颗煮熟的鸡蛋。


    “我娘说，给老师吃。”小女孩把鸡蛋塞进她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跑开了。


    张梅梅的心瞬间被这颗鸡蛋感动到了，所有的犹豫在这个时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动力。


    “雅娟——”她朝着杨雅娟的方向跑去，“既然要分两个班，咱们先来一个分班前的摸底，把年龄大一些或者认过字的孩子分到一班，剩下的分到另一个班去。”


    杨雅娟点点头，两人便把所有的孩子都集合到了一起......


    这另一桩喜事，也就是方澈来不了村小开学的原因，便是生产线到位了。


    就在村小那头给孩子们分班的同时，另一份惊喜，也伴随着拖拉机“突突突”的红名，砸向了方澈和加工厂。


    叶国泰亲自押车，带着一辆满载货物的拖拉机，风尘仆仆地开进了厂区那片新平整出来的空地。


    拖拉机的车斗里，用麻绳和草垫紧紧固定着的，赫然是一套稍显陈旧的罐头生产线！真空封口机、杀菌锅、配料桶......还有一些不认识的设备，全都在里头。


    “方思君同志！快快快，瞧我们程主任给你弄什么宝贝来了！”叶国泰利落地跳下车，都顾不上拍打身上因为拖拉机行驶而沾上的灰尘，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你知道我们程主任为了你这套设备，花了多少精力吗？他为了你们这加工厂啊，是三天两头往县里跑，都不知道递了多少回报告了，遇到这样的领导你可真是烧了高香了！在程主任的努力下，总算从地区食品厂那批淘汰更新的设备里，给你争来了这套，别看旧了点，但机器越用越灵光，还能再用十几年呢！你们可一定要多多努力，好报答程主任哟！”


    方澈怔怔地看着那套设备，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原本的计划是接下去一个阶段主要生产不需要复杂设备的香菇干，等到销售额达到再去申请一条生产线下来。哪想到......自己这第一步都还没走，生产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了，这可真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当然是被巨大的喜悦打的！


    “叶主任......这......这......”巨大的惊喜让她一瞬间词穷，也顾不上别的，握住叶国泰的手狠狠摇晃，“太感谢程主任了，也谢谢您亲自送过来！请您帮忙转达程主任，我们加工厂一定加倍努力，争取早日为咱们公社纳税！”


    叶国泰笑嘻嘻地抽回手，“行，那可看你的了！”


    狂喜过后，冷静下来的方澈立刻意识到肩头担子的沉重。香菇干的生产不能停，这是现有的根基。但这香菇酱的生产也必须立刻跟上，既然设备来了，就不能让它闲着。


    组装这套设备也需要一段时间，是县机械厂的人下来组装的。


    很凑巧的，来的人里就有雷致远。


    “我们这套设备可就拜托你了！”方澈笑着拜托他道。


    距离上一次见方澈，已经过去大半年了，雷致远早就调理好了内心，再见到她时虽然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但面上却一派淡然，“好嘞，没问题！”


    雷致远现在已经是他们车间的副主任了，说起来还与方思君有些关系，这回来雷公山安装设备也是他主动申请的，他努力甩甩脑袋，把杂念全都抛出去。


    设备装好得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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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时间，厂子里的工作却也不能停下，前期新员工们已经培训了大半个月，每个人对香菇干的制作都已经非常熟悉，方澈便让大半人继续趁着阳光好多晒一些香菇干，剩下的一部分人，则跟着从公社食堂过来帮忙的赵大厨一起学调料。


    方澈从来不是坐等机遇的人，虽然之前她不知道罐头生产线什么时候能到，但早已经跟公社食堂的曾芳花主任说好，到时候拜托食堂大师傅来帮着改进酱料的风味。


    这位赵永康师傅，年轻的时候是定阳市鼎鼎有名的会宾楼的头灶大师傅，做的菜那是好吃极了，后续因为他不愿意跟师父割席，被赶出了会宾楼。他恰好是曾芳花的老乡，程主任又是个不那么在意那方面的人，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公社的大厨。


    别的不说，赵师傅刚去公社食堂的第一天，就有人尝出菜的味道的不同，渐渐的，晚餐来食堂打菜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他的手艺，有口皆碑。


    方澈请动他，支付了一笔不少的顾问费，主要就是想让赵师傅指导香菇酱的调味和后续的口味研发。毕竟，炒酱也是需要技术的。


    于是，新员工们开工初期的日子，变得既紧张忙碌，又充满了令人艳羡的“口福”。


    清晨，大家按照分工，一部分人负责验收鲜菇，进行初步筛选，一部分人操作烘房，精心烘制香菇干，还有一部分人则在包装车间，按照标准将干香菇称重和封装。


    到了中午，厂房角落临时搭的灶台上，几口大铁锅同时烧起旺火，蒸着够全场人吃的米饭。另一边，赵师傅和几个学徒系着白围裙，神情专注地根据头天试验反馈调整的配方，炒制出几大盆不同口味的香菇酱。


    有咸鲜基础的，有加了辣子提味的，还有尝试着放了些豆豉增香的。


    等到酱汁炒好，便是大家开饭的时候。


    “今天还是老规矩，米饭管够，香菇酱随便舀，但有一条，吃完都得提意见！”方澈挽着袖子，亲自拿着汤勺，朝着大伙吆喝道。


    工人们立刻笑着捧着自己的铝制饭盒围拢过来，秩序井然地打饭。


    大部分社员都是苦出身，平日里油腥见得少，能吃到这用实实在在的菜籽油和饱满香菇炒制的酱，拌着热腾腾的米饭，已经觉得是神仙般的日子，纷纷埋头苦干，嘴里含糊地说着“好吃得很！”“香掉舌头了！”“没意见！”


    关键时刻，那几位从县城来的青年工人发挥了作用。


    叫韩斌的小伙子细心，他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赵师傅，我觉得今天的酱比昨天的咸味适中了些，香味更突出了。但香菇颗粒我觉得可以再切得稍微小一点，拌饭时更容易均匀，口感也更好。”


    另一个叫李卫红的姑娘心思细腻，细声细气地补充：“嗯，咸淡是刚好。要是能在咸鲜的基础上，再多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的辣味刺激一下味蕾，可能鲜味会更上一层楼，吃着也不容易腻。”


    赵师傅拿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一边听一边飞快地记录，频频点头，有时还会追问两句。下午，他便会根据这些最一线、最真实的意见，再次调整配方和工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星期，等到方澈宣布香菇酱调制成功，食堂不再提供中饭时，大家脸上的失落根本压不住。


    不过嘛，也只能化悲愤为动力，要是这么好吃的酱能够销往全国各地，那兴许以后天天都能吃上自家工厂产的好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