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开春，雷公山生产队的田埂地头，便少见闲人。各个种植组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钟摆，从清早到日暮，难得停歇。


    水稻、玉米这些“老本行”依旧是大头，可因着抽了不少壮劳力去支援新项目，留下的社员肩上的担子便重了几分。同样的天地，要产出往年的收成，几乎得付出加倍的气力。犁地、施肥、除草，每一道工序都不敢含糊，生怕因为自己拖累了整个种植组的进度。


    变化最大的是高山种植组。今年他们不再像往年那样“凭感觉”种菜，而是早早与几家食堂挂上了钩。食堂需要什么，她们就种什么，成了实打实的“订单农业”。不过这法子虽好，却也要求更高，时节、品相一点马虎不得。


    好处是，种出来的菜不愁卖，箩筐一挑就有现钱，社员们心里有了底，手上更有劲。原本这个种植组里都是妇女，但山上晚上有动物出没，有时候会踩坏地里的菜，社员们心疼坏了，几个男社员就报名在山上守夜，在厕所旁边搭了个棚子待一晚上。


    方澈和雷壮自然不能让这些愿意为大队付出的社员吃亏，就给守夜的社员记3工分，报名的人随之暴涨许多。


    至于香菇种植组就更不必说，现在这个项目是队上赚钱的主力，人手自然是优先保障。新菇房里的菌棒层层叠叠，出菇一茬接一茬，光是分拣、晾晒、送货，就占去了不少人马。


    现在，为了赶在秋季开学前把教室立起来，队里还专门划出一拨能工巧匠，日夜不停地夯土墙、上房梁。工地上夯土的号子声，和着田野里劳作声响成一片。


    如此一来，每个人的工作量都比往年翻了一番。从前太阳一落山大家便扛着农具回家的景象不见了，常常是天色擦黑，地里还晃动着人影。若是轮到稻田里闹害虫，便是几盏煤油灯点在田埂上，社员们神情专注地俯身捉虫。


    说来也怪，这样累的活却少见谁脸上有怨怼之色，大伙儿像是被同一股劲儿推着，不知疲倦地将汗水洒进脚下的土地里。


    方澈和雷壮商量了一下，辛苦工作有了奖励会更有动力，刚好半年过去，先把这阵子搞副业赚的钱分给各家各户。


    分钱当天，雷壮又把所有人喊来开了个会。


    “社员同志们！”他声音洪亮，“今年咱们的副业搞得好，卖香菇和蔬菜挣着钱了！今天就是要给大家发奖励！”


    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个个踮着脚尖，眼睛亮得吓人。


    “不过——”雷壮突然板起脸，拳头往桌上轻轻一捶，“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钱不占工分，是额外分的。老话说得好，‘财不外露’，谁要是管不住嘴，跑到外头去显摆......”他目光如电，扫过几个出了名爱喝酒吹牛的汉子，“爱吹牛的汉子不要喝了几口马尿就什么都往外抖！回娘家的女同志也别成天想着显摆！要是让我知道谁说出去了，下回分钱的时候，我直接把你家的份子扣下来！”


    得知要分钱，每个人脸上都笑嘻嘻的，不管雷壮说什么都点头说好，无限配合。


    “晓得咯！书记放心！”


    “咱们肯定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底下响起一片附和声，个个点头如捣蒜。有个老汉扯着嗓子喊：“谁往外说谁就是全队的罪人！”


    新任会计雷晓琴开始照着账本念名字和钱数。每念一户，就有一家人喜气洋洋地上前，在分红清单上按下红手印。当念到“雷繁荣家，二十口人，一百二十五元”时，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这可比往年年底分的都要多了！


    每户最少能拿到五十块，人口多的，每增加一个人就能多拿到5块钱。雷繁荣两兄弟没分家，上头父母再加上各自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是大队人口最多的家庭，听到这数字，他整个人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迫不及待地小跑上去领回属于他家的钱。


    “老雷你家可算是发财了，今晚我上你家喝酒！”人群中有人调侃。


    雷繁荣好脾气地回怼，“你家不也有六十块，够喝好几顿酒了！”


    钱分完，几个平日里就爱开玩笑的汉子笑容有些猥琐，“书记，今晚估计回去生娃的人有很多了，以后咱们钱够分的吧？”


    听懂的立刻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雷壮摆摆手，“你们想生就生，咱们大队日后就缺壮劳力呢！”


    因为各家都发到了钱，雷公山生产队的气氛里里外外都是喜气洋洋的，比过年还高兴，干起活来就更有劲了，不需要方澈说什么，一个个仿佛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只是这边刚高兴没两天，方澈就被忧心忡忡的鹰头岩大队的队长给拦下了。


    “小方队长，这香菇咱们是种出来了，可实在是不好卖啊！”


    方澈皱眉，怎么会这么快就卖不出去了呢？


    “叶书记，你别急，你先说说情况。”方澈把人安抚好，引到队部里慢聊。


    原先接下这个试点的任务时，叶书记是一腔热血觉得自己大队会是第二个“雷公山”，也靠着卖香菇实现集体致富，所以也不管集体账户里有多少钱，鹰头岩的条件怎么样，砸锅卖铁地把这香菇房给建起来了，为了让香菇的品质更好，也选了几个擅长种地的人去管理。


    头一茬菇子冒出来的时候，大家还是开心的，觉得生活有了盼头，一个个别提有多上心了，可就算擅长种地，平时也没种过香菇，技术要点有比较大的区别，这香菇不是灭菌不彻底就是湿度控制不好，隔三差五出杂菌，香菇的品质也很难保证。


    那几个人渐渐就没了兴趣，“还说种香菇简单，我看比种稻子难多了！”有人抱怨。


    “就是啊，要求还来得多，进里头前还得洗手戴手套，烦死个人！”


    叶书记好不容易安抚好，第一批香菇出菇后打算卖给供销社小赚一笔，问题来了。


    五个试点几乎在同一时期大量出菇，供销社的仓库和销售渠道有限，面对突然涌来的这么多香菇，根本无法全部接受。


    卖出去总比烂在仓库里好吧，几个生产队就纷纷开始降价，原本这个品质的香菇可以卖4毛一斤，但有人愿意2毛钱就卖出去，供销社哪里还有不收的道理？


    叶书记舍不得贱卖，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打开销路，整个人愁得都瘦了一圈。


    “小方队长，我们知道，是你带着我们搞副业，你是我们的恩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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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自己没学好，没管好......”叶书记语气恳切，“可眼看好好的香菇就要砸在手上，社员们都在骂娘，要是这件事情搞砸了，我这个书记当不下去是小事，我们大队连买化肥农药的钱都凑不出来了，我这心里......唉！”


    方澈听完，沉思了片刻。这个问题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产量暴增，供销社收不了越来越多的香菇是必然的。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供销社不是唯一的路。”


    道理叶书记都懂，可舔着脸屁去陌生的单位推销，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张开口的。他咬咬牙，脸涨得通红，但为了大队，只能豁出去了，“方队长，我听说你们比较厉害，连定阳都卖去了，要不......要不麻烦您替我们跑一趟？”


    虽然叶书记说不让白跑，给提成，可这年头，万一他们耍赖或是存心使绊子，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方澈不敢冒这个险。


    她需要一个合理合法站得住脚的收钱机会。


    “这样吧叶书记，您的困难我了解了，但我觉得这应该不是你们一家独有的难题，这两天我去每个试点转一转，调研调研，如果你们都有相同的困难，那么我是一定会帮忙解决的。现有的这批香菇您别担心，这些天去别的公社供销社再看看，如果实在卖不出去，就先都晒成香菇干，到时候跟我们的一起卖出去。”


    “香菇干的晒制方法，您可以找我们这儿的工作人员问问。”


    “好好好，谢谢您了方队长！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说到最后，叶书记对方澈的态度都尊敬了不少。


    方澈也不耽搁，跟雷壮说了一声后就借了他的二八大杠往那几个生产队跑。


    一番深入走访，她的心渐渐沉了下来。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严峻，除了最早跟上节奏、喝上头口汤的柳林坡生产队勉强维持外，其他几个队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困境。


    首先暴露的是技术支持的短板。雷自强虽然挂着实打实的“技术顾问”名头，也尽心尽力地四处奔波，但终究独木难支。在雷公山生产队，香菇种植过程中的大部分疑难杂症都有方澈这个“定海神针”都低，雷自强主要负责执行，尚能游刃有余。


    可如今，要他独立面对各个大队层出不穷的新问题，他依赖的更多是自身积累的经验，缺乏方澈那种触类旁通的知识体系和系统性的问题解决能力。


    雷自强这些日子就像是一个救火队员，哪里火势最猛就往哪里冲。可就他一个人，畸变每天跑一个生产队，等他赶到时，往往小病已经拖成了大毛病，比如杂菌的大面积污染，湿度没控制好第二天菌棒就烂了等等。


    更深层次的，是“各自为战”带来的恶性循环。


    虽然香菇的市场前景被一致看好，但几个生产队之间缺乏协调，无形中形成了内部竞争。供销社的采购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拿捏姿态，趁机压价。


    为了尽快让投进去的本金赚回来，几个大队不得不接手低价，甚至把一些品相稍次的香菇混入其中。


    钱是没多赚，香菇的口碑却是快砸了。


    成立一家队社企业的念头就这么蹦入了方澈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