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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在怪谈故事里死而复生了》 第31章 第 31 章 狂戮
接近午夜的列车站已一片漆黑, 灯光熄灭,只剩下零星的条码反光。
进入鹿岛站的时候一班列车是在10:15分, 随后工作人员就会关闭该车站。之前也有行人意外进入河月车站的事故,但幸好的是,那家伙的灵感差到了极点,即便是在列车强化的领域内也没有看见任何诅咒。
他相当安稳地离开了这片区域。
23:10PM,白川和加茂野梅已经进入了候车站。
一个残疾人,带着一个缠着纱布的孩子, 哪怕是将近半夜,这个奇怪的搭配还是吸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白川虽然绕开了主街区,但东京的夜晚哪里都不缺乏客人。若是普通的打量就算了,更有甚者觉得他们这对组合不是乞丐就是人贩子,还向附近的巡警寻求帮助了。白川遇到了两次这样的麻烦, 还好用证件挡过去了。
咒术师的存在是不为人知的,白川向巡警展示的证件也并非术师资格证, 而是由国家颁发的用于掩盖术师活动的特别资格证,上头盖有当地市长的公文印章。
白川一瘸一拐地顺着步行梯向下走去,假肢和他的腿之间的磨合程度没有想象中的高,他不得不借着拐杖行走。拐杖里藏着他的咒具, 他师承千风道场, 可如今的白川已经无法像之前那般动作灵敏, 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投靠在这个家伙身上。
但真的能够成功吗?白川甚至质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越靠近车站,他的心情就越低落, 他就不应该来到这里。
失去了那激烈的心情,白川只感觉自己成为了没有目的的无头苍蝇。
那苍白的脸蛋,受伤的头颅,还有呆滞的表情, 难道他的上司只是为了和这个孩子过来送死吗?现在就连对方走路的姿势也让自己感到抵触。
但他们已经站在了鹿岛站前,距离河月列车发车只剩下三分钟了。
白川低语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句话不知道是他在对野梅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车站内黑黢黢的,缺少光线的昏暗的环境中,只有头顶的照明灯保持着微弱的光亮。
依照手续将加茂野梅从医院里带出来后,白川还没见他说过话。在离开安山心内之前,虽不屑窃听他人故事的白川还是找医生了解了一些。
他现在正处在“急性发作期”,也就是说,他会做出什么行为都无法预料。据那位医生所说,前三天都是依靠一日两次的安定剂解决的。
白川顿时觉得很冷。
藏在这个故事背后的“玲人先生”就这么消失了。
在这阵犹豫中,电子时刻表上的时间从23:20跳到了23:23。右侧隧道传来了轰隆隆的进站声,两盏照明灯的强光笔直地射向前方。与此同时,已经被关闭的车站播报系统自动打开了,“列车进站!列车进站!请鹿岛站的乘客们做好准备!”
冷漠的机械音重复播报了三遍后就又熄灭了,名为“宇宙号”的列车停靠在了他们面前,车门缓缓打开,其中空无一物,一阵阴邪的冷风“呼”地一声刮了出来。
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白川便意识到周围的空气都变得与众不同了。他们二人已经进入了「河月列车」所管辖的领域之中,这时候,再写后悔两个字就太迟了。
在踏上列车的那一瞬间,加茂野梅罕见地开口说话了。
“好冷。”
他身上穿着的是住院时带去的衣服,一件亚麻和服。袖子和下摆都有些短了,看起来不是正当年的东西。
白川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气温虽然不低,但列车中却散发着无法驱散的寒意。
两扇车门重新闭合了,23:26PM,宇宙号发车了。它的终目的地是鹿岛站,也有可能是死亡。
白川小心地从背包里释放出了三只被咒力包裹的电子飞虫,人证与物证缺一不少。这三只电子飞虫的咒力来源于他自己,一旦力竭或是死亡,飞虫会将它记录到的东西直接传递给本部。
电子飞虫们在这狭长的六节车厢里飞舞着,根据它们传来的信息,车厢里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只有坐在同一条椅子上的他们俩人。
加茂野梅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噜的、猫一样的叫声,可看向他时,又看不见颈间的动作。
擦擦擦……擦擦擦……像是整理指甲的声音。
指甲的声音实在是过于刺耳了,白川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他的视线从头顶往下落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落在加茂野梅放在坐席背面的手。
他想叫对方停止制造这种噪音,但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却开始响个不停。
“在~充满~希望的~一天~~”
诡异的童谣忽然响了起来。
白川陡然发现,人的手心那么光滑,怎么会传来指甲与椅面摩擦的声音呢?
传说中,只有死人的手指甲才长在手心。
来电铃声自动播放完毕,只听到“嘟”的一声,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刺耳的惨叫。
白川掐掉了电话。在「河月列车」离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加茂野梅一直紧盯着前方的窗玻璃,白川怀疑他到现在都没有眨过眼睛。距离河月站还有至少十五分钟的车程,在那之前,他们除了等待外其余什么都做不了。
在隧道里飞速移动的列车,它的玻璃上也只是滑过一片又一片的黑影。时而庞大,时而瘦长,在前照灯散发的光亮下,影影绰绰得像一群鬼的影子。
窗户上,一直有两个闪烁的红点,不知道是列车车体上的装置的倒影,还是头顶车灯们的缩小。
十分钟。
五分钟。
三分钟。
前方就是河月站。
白川的假肢连接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的脸是被独脚老人吃掉的,腿是被蜘蛛吃掉的,肾脏就被看不见的东西拿走了。
列车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河月站的站牌完整地出现在了白川的眼中。直到现在,野梅依然看着窗户上的两个红点,红点之间相隔着六七厘米的距离,就像是两只人眼之间的宽度。
车门打开了。
白川的神经也紧绷起来。
“它们要来了。”他提醒着加茂野梅。
一阵更加寒冷的风不停地往列车内汹涌,车内所有的空气都将要被冻结。
咚,咚,咚,沉重而缓慢的声音,白川拄拐行走时的声音,一个独脚的老人慢吞吞地上了车。
白川的鼻子和眼睛抽动着,独脚老人却笑眯眯地坐到了他们对面的坐席上。
接下来,是一名身着列车员制服的男子,年约四五十的模样,拖着一把巨大的斧头。他是“末班电车杀人狂”。
然后来的是抱着一个襁褓的白衣女人,襁褓里空无一物,可女人却一直低头安慰着怀抱里的“孩子”。
紧接着,另一名列车员登录了。他比午夜杀人狂要年老一些,两只手抓着一把足有人大小的裁缝剪。
一堆由眼珠构成的肉块上车了。
一只长得像大象的动物上车了。
一个透明人,上车了。
……
……
……
手机铃声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它又自顾自地唱完了歌,自作主张地接听了,里面又一次传来了男人的尖叫声。这一次,白川终于认出来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
如今,他已经坐不下去了。白川的咒具从拐杖里抽出了半截,如果那句尖叫属于他,那是否代表着他最后死在了这里呢。
这时候,加茂野梅挪开了正对窗户的眼睛。
一张鬼脸从窗玻璃里浮现,瘦长的身体径直穿过了列车的表面,那惨白、可怖的面孔就横在白川的眼前!一双红通通的眼珠上下翻转着,正如窗玻璃上的两点红光。
那两颗红点并不是灯光,而是这家伙的瞳孔。
白川这才想起来,记录在「河月列车」这一聚合诅咒里的分支——偷窥者汤姆,原来他一直都藏在隧道里!怪不得,原来如此……!
白川睁目欲裂,人根本无法长时间地保持双眼的打开。他召唤来电子飞虫,试图让这造物来充当自己的眼睛。
一旦遇到偷窥者汤姆,就必须一直看着他的存在。一旦挪开眼神,他就会来到你的面前,杀了你。因为他是藏在黑暗里的偷窥者,谁能不能将他所犯的过错暴露在阳光之下。
偷窥者汤姆的异动打破了列车内的平静,骤然间,所有的怪物都一股脑地向他们涌了过来。
咔嚓咔嚓!剪刀男挥舞着他巨大的裁缝剪,列车洁白的四壁顷刻间出现了道道裂纹。
末班列车杀人狂拖着他的斧头猛烈劈砍着,他要吃人的肉,喝人的血,用人类的皮囊做成自己美丽的衣裳。
蜘蛛爬上了顶部,粘稠且坚固的蛛网瞬间形成,白衣女人的襁褓被蛛丝所带走,她坚硬的黑发开始在半空中狂舞。
眼珠们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列车的表面,钻进车轨之中,一股股的停顿感令车上唯二的人类脚步不稳。
透明人张开了嘴巴,它一口咬下了白川的耳朵。
群魔乱舞间,加茂野梅仍然安静地坐在原地,他的眼神有些渺然,仿佛是透过玻璃看到了未来或是过去。
这些咒灵们,怪物们,竟像是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只针对着白川一人发动着攻击。被撕裂的皮肤与肢体,像雨雾般散开的鲜血,难道说,今天真的是他的死期?
一声破碎的尖叫回荡在列车内,正如那通无名电话里传来的声音。
加茂野梅站了起来。
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突然之间,就从安静变得狂躁,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逼迫着他。
他不停地说:“不对!不是!不对!”像是在反驳某个人的话语。
电子飞虫们被列车内的力量震得七零八落,记录的视频内容也无法分辨东南西北。全世界都是颠倒的,所有的咒灵都是可怖的,男人的尖叫是不绝于耳的……
“不对!”野梅重复着与加茂玲人的争吵,哪怕他的对面没有人类,只有贴着墙壁爬行的蜘蛛与偷窥者汤姆。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四天之前,就连自己已经登上了列车这回事也想不起来。
但白川压根就无需担忧。
许愿,付出,得到。
这个流程已经完整了。
随着一阵无形而磅礴的力量奔涌而过,列车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寂静笼罩着这节车厢,只有四周迸溅的血液和白川微微的喘息声证明着,就在刚才,这里还发生着某场屠戮。
宇宙号继续前行着,它带着两人穿行在日本的隧道之中,这幽暗的神秘像雾气一样飘散在他们的身边,似乎永不停歇。
第32章 第 32 章 回家
永无尽头的隧道中, 竟然漂浮着点点的萤火虫一样的光芒,数万颗星子一样地微微闪着光亮, 白川拖着自己的残肢重新回到了坐席上。
如此美丽的光景……这里是河月列车制造的幻境吗?白川不禁想道。
一些血红的丝线像两足类一般爬上了他的肩头,在他的伤口中穿针引线。它的主人正焦躁不安地在车厢内部走来走去,他碎碎念叨着,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话语,词穷的意识找寻不到新的内容。
加茂野梅的大脑很混乱,构成“卑弥呼”的无数个一千二百人不停地在他的脑海里喧嚣着, 与此同时,无法抵抗的遗传病又在侵蚀他为数不多的大脑体积。福神栖息在纯白的宫殿中等待他人的呼唤,八尺摩擦着指甲整装待发……
白川喘息着,逐渐地,他发现自己被透明人咬掉的耳朵已经彻底愈合了, 本应该存在裂痕的地方绑着一串细细的红线。
“是你帮了我吗?”
加茂野梅没有回答,只是来回走动着, 残存的电子飞虫将他这古怪的、读不懂的行为全部尽收眼底。
没一会儿,两个人类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腾空感,他们几乎在车厢内倒悬过来。在一阵无法忍受的天旋地转中,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时空。
白川揉了揉眼睛, 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一片闻所未闻的风景。
「河月车站」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吗?白川惊恐地发现, 这辆列车已经离开了幽暗的隧道, 飞升至了一片辽阔的星河中。
暗色的世界中,无数颗色彩斑斓的球体发出不等的光亮, 与真正的群星相比,白川只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此时此刻,他已遗忘了恐惧,这无垠的宇宙带给他的只剩下空前绝后的震撼。
一片星星在窗外移动着, 它们之中有些密集地挤在一起,有些隔着很远的距离,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人类的外轮廓。
发作了许久的加茂野梅终于觉得疲惫了,他背靠着列车的扶手,亚麻的和服上不经意间染上血红的斑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朵的梅花。
白川不由自主地开口了,“我们还能够回去吗?”离开了轨道的列车浪漫地飞行着,白川曾经怀疑过,为什么两趟宇宙号的发车时间之间相隔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在不驶向河月站也不驶向鹿岛站的这段时光中,它究竟停歇在何处呢……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世界上恐怕也没有多少人能够解出这个谜题的答案。
他们只是在星间飞行着,时间像白马一样从手指之间溜走了。
在等候车门再度打开的这段时间里,野梅一直坐在地上,凝视着窗户独自旋转的星体们。也许列车里的时间和现实中的时间不是流通的,白川昏昏欲睡时,窗外传来了电子时刻表的声音——
“列车进站!列车进站!请鹿岛站的乘客们做好准备!”
这堪称黑暗中的黎明之声。
白川看着飞溅在车厢内的满地鲜血,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车门被风吹开了,熟悉的黑暗站台上依然只有时刻表与反光出入口闪着微光。23:23的时间彰显着,在人类的世界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整天。
真的出来了吗?白川重新捡起自己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站台。但野梅却仍然呆呆地坐在一旁,眼见着车门即将关闭,新的恐怖将要卷土重来。白川咬咬牙,用他不拄拐的那只手臂抱起了对方。
他们步伐踉跄地走出了车站,接近深夜,附近只有拉面店和关东煮店还开在角落里。
白川不顾形象地在一家以□□常客作为卖点的拉面店前坐了下来,遮挡行人的帘子后面,正坐着一个肩膀负伤的高大男人。从他肩膀上的牡丹黑龙刺青,就能判断出他百分之百是混□□的。
白川也没有评价对方的资格,因为他们两人的组合更是怪异。
不觉得像那部老电影吗?白川不合时宜地想道。
“两碗招牌拉面。”他从裤子的暗袋里掏出两张带血的纸币。
刺青男相当自然地跟他打着招呼,“兄弟,刚刚干了票大的?”
白川深呼吸着,“差不多。”差不多的意思是,他差点就被干掉了。如今的他不再怀疑身旁这个男孩了,他看见车厢里的一切非人生物被海浪般的力量碾压而过,地面上只残留爆炸开来的鲜血。
也许他被时代抛弃了,听说,这一代还存在着许多可以称之为天才的孩子。像他这样无用的旧时代的产物,恐怕也该跟着退潮的潮水一起离开。
加茂野梅如同白纸般空白的脸庞上落下白炽灯的光芒,白川也无法分辨,究竟是刚才那狂乱的模样更绝望,还是如今的空洞更痛苦。他试探着让对方握住了筷子,可那双筷子就静止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也停止在了一刻。
……
加茂野梅根本没办法一个人生活。
从安山心内带回了处方药之后,白川带着他回到了加茂家的宅邸。令他没想到的是,加茂氏在东京的居住地就这样被遗弃了,整座宅子里一无所有,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带走了。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结果。
也许这个选择是错误的,白川就应该把他送回医院。
电子飞虫所录制的视频已经上交到了总监部,白川的脚一浅一深地踩在干燥的土地上。
房间里还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们其实还没有离开多久。白川默默地想,那些人,你的家人们,就这样把你丢下了吗?
就在他试图烧些热水的时候,有个不速之客翻过了围墙,闯了进来。明明大门敞开着,对方却像是有着某种特别的爱好一样,特地跳过了超过两米的白墙。
“加茂——野梅——”一个有些粗糙的男声正拉长着嗓子呼喊着,那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生的声音。
白川冒头一看,是一个穿着青海波花纹和服的男孩。就在他出声的半分钟后,一个穿着素色和服的年轻女人抱着一柄红伞小跑了进来。
“悟少爷——”女人连连呼唤着。
白川与这对年轻男女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他蒙着口罩,残缺着一条腿,还拄着拐杖,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是入侵者。
光是从外表看来就贵气非凡的男孩打量了他一番,他突然“啊”了一声,“地上有很多落叶。”
白川心想,对方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仆人了吧。
抱着红伞的女人也帮腔道:“过两日就要下雨了,倒时怕是玷污了院子。”
真是两朵璀璨的奇葩。白川少见地吐槽了。
来自名门五条家的少爷和他的使女,堂而皇之地将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半个主人,特别是使女(白川知道了她的名字,花果),一会儿指使着他去打扫这,一会儿又让他去打扫那,仿佛白川的职业是家政工,而并非是一名已经退休的一级咒术师。
虽然后者如今的生活状态还有些比不上前者,无论是从生活质量还是从工资奖金来看,但白川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身份。
他的假肢有着非常明显的特征,没一会儿,白川便在廊下歇了下来。花果也坐了下来,怀里仍捧着那把红伞。
“为什么这里除了你以外,一个仆人都没有?”她不解地问道。
“我不是仆人。”白川反驳道,望着这夏意盎然却无人居住的宅邸,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大概是离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吧。”
悟稀少地端坐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书架上摆放着伊藤流水的悬疑小说,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是当事人而已。
他仍然是随意地说着话,“怎么花都枯了。”大厅里有一支高大的瓷瓶,四年前就树立在角落里。里面的竹枝与花束时常更换着,那一次枯了,这一次也枯了。氧化成褐色的花瓣软软地垂下,肥大的蕉叶也泛着暗暗的铁锈色。
野梅低着头,睫毛几乎盖住了下眼睑,他看起来马上要睡着了。颈间的素戒们夹在衣服的夹层中,上面也留着两条暗红的划痕。
悟拨着地毯上的花纹,又或是翻弄着落在手边的书。他唯一愿意切的水果是柿子,可现在远没有到红柿成熟的季节。
他也是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学会了长大。因为他很聪明,也很强大,在自身的强大里蕴含着其他人对他的骄傲与尊重。
但就像他总是提起的那回事,世界既然有南极与北极,就会有与他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角色。
不被人喜爱、不知道如何面对其他人的恶意、甚至不具备清晰头脑的人——
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可悲的人吗?
对,就在悟的眼前。
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语。
他从来都不安慰人,因为也没有人安慰过他。他只是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悟在房间里寻找着那只可疑的熊偶。鬼魂们从屋顶飘了下来,用困惑的目光描摹着这个男孩逐渐变得锐利的面部。
“你的熊呢?”他摇摇对方的肩膀,野梅似乎短暂地清醒了。他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前者的手心里,断断续续地说:“朗尼……找不到……被人抓走了。”
悟早就知道,那种东西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带走的。
夜色渐渐地遮盖着穹顶,花果央求着她们家的少爷回家去。她和政江一样唠唠叨叨,只是方面有所不同,一会儿是“老爷会骂我的”,一会儿是“我明天是休息呢”。
在这样持续的言语轰炸下,这位少爷不厌其烦,终于打算打道回府。离开之前,他习惯性地戳了戳野梅的脸颊,那种变化的触感让悟意识到了,传闻中的青春期的靠近。
临走之前,悟让花果从钱夹里拿了几张一万元出来。花果郑重地将钱交给了白川,并嘱咐道:“明天就靠你了,别忘了,我们少爷爱吃甜食。”
白川拒绝道:“不。”
可是少爷们的决定总是不容拒绝的,而白川恰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总监部的消息传达到之前,他必须呆在这里。
当然了,他也可以离开,但离开的话,他就得把加茂野梅送回安山心内医院。可那样子的话,他的良心始终会受到谴责。
野梅坐在屋檐下,浑浊的眼神注视着天空上正在滑行的东西。
一辆白色的列车正在天空中飞行。
也许是因为它从咒灵们的束缚中得到了自由。
也许它从一开始就不是诞生于这颗星球上的生物。
总之,宇宙号终于能够回到宇宙的怀抱了。
第33章 第 33 章 登场
野梅永远要比悟要大上三个月。
就像野梅那样, 悟也有许多高傲的哥哥们,只可惜他们虽然先于自己出生, 却没有获得足以骄傲的能力。
‘明明是分家的孩子。’
‘怎么偏偏是这个目无尊长的小子。’
‘为什么不是我。’
悟脚步轻松地行走在广阔的庭院中,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全都被他收于耳中。他果然不喜欢和这些人呆在一块,总有一天——攒够钱的那一天,他一定会离开这里。
东京的房价最近大幅度起伏着,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他是否有买下独栋别墅的能力。
悟来到了库房之中, 他隐约记得自己当时让管家垄断欢乐布朗尼生产的时候,仓库里还放了一些人畜无害的样品。就像禅院家喜欢收集强力的咒具一样,悟会收藏一些特别的东西。
封起的纸箱中,三个中号和一个小号的软棕色熊玩偶挤在一块,它们也有着漆黑的眼珠与长长的手脚, 只不过形状大小恰好能被抱在怀中。
悟拿起其中一只长相较为甜美的布朗尼,像使用手偶那般抓在对方的背后, 晃晃身子,“我——是——谁——?”
“我是谁——?”棕色的玩偶在野梅的面前摇晃着脑袋,憨厚可掬的模样看了直让人觉得欢喜。野梅仍然维持着前一天的状态,上午两餐的布南色林已经服用了, 药物的副作用令他镇静下来, 甚至有些困倦。
见没什么反应, 悟直接把布朗尼塞进了对方的怀里。明明这种大小的玩偶才更合适,可野梅却像是铁了心一样地需要他的布朗尼。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四只欢乐布朗尼排排坐着, 像是在举行一场简陋的茶话会。白川端着盘子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温馨得有些诡异的一幕,他已经知晓了这位少爷就是传闻中的五条悟,从未见过对方的白川还以为有着那种传闻的家伙决定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机器,可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扮家家酒。
悟也觉得很无聊, 他只是看着野梅的眼睛从左边转到右边,再从右边转到左边,仿佛在做某种康复训练。
白川把花果要求的点心拿了来,他最终还是屈服在了对方的淫威之下。附近的三花亭称这是最近卖得最好的,白川只能买了些标着长崎产蜂蜜的长崎蛋糕以及铜锣烧。要他说,所谓的添加了特产蜂蜜的话语,不知道里面有几个音节可以相信。
甜蜜的口感在味蕾慢慢散开,但就像雪融化之后一无所有,甜味出现之后,也意味着消失。
野梅的瞳孔中,映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来。他意识到这个人是悟,也意识到对方在逗自己开心——无论是恐慌、喜悦,还是伤悲,它们都像是姐姐的术式一样环绕在他的皮肤外侧,与他的内心之间像是相隔了一个光年。
是他的灵魂出走了吗?野梅无从得知。他的情绪与思考都变得十分缓慢,不知道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处方药的抑制作用。
很大一部分人称,灵魂与思想是同一种东西。也有人说,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谁也无法争过对方,但对野梅来说,它们应当是同一种东西。
在他的眼前,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野梅伸出手去,碰了碰悟的手心。那羽毛扫过般轻轻的瘙痒感,让人想要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白川在这座孤寂的庭院里等待着,直到第七日的降临。上帝创造世界花费了七天的时间,咒术总监部的长老们也花了整整七天的时间来探讨这一事件的结论。
直到福神领域的中心,需要满足三个条件。一,呼唤“福神”的名字——加茂野梅;二,表达自己的意愿,可能是希望,可能是想要,可能只是一个表示需求的动作;三,许愿之人的身上,有能够作为愿望等价的付出之物,可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也有可能是你的一种情感,它的危险程度上下浮动着。
必须得确定许愿时的范畴才行。
必须在“加茂野梅”的心中植入根深蒂固的想法。
不是希望,不是想要,也不是一个表示需求的动作,必须以同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白川嘱咐道:“到时候一定要听他们的话。”他不知道会见野梅的大人物们会说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曾与那些人面对面接触过。他把其中一只欢乐布朗尼塞到了对方的怀里,希望到时候他能安静些。
在那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东京某座茶亭中,咒术界的两位大人物屈尊降临。为了避免他人知晓自己的真面目,他们使用着特别的咒术隐藏着自己的真面目,连名字也是排序的陆与柒。他们懒散地坐在桌后,堂下站着年纪要比他们小上五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孩子,这副奇妙的构图中,本不应该存在被审判之人。
在一串罗列下的洋洋洒洒的罪行下,陆与柒表达了他们唯一的仁慈。
“……允许,你的生命在世界上继续延续。”
就像救世主那样。
就像救世主那样的口气与言语。
在这个过程中,加茂野梅红玉色的眼珠一直维持着睁开的动作,可他的眼睛却不见疲惫与干涸,仿佛只是两颗纯粹的玻璃珠。
陆与柒自顾自地说完了他们想说的,茶水涌入食管后,还发出了舒适的咕噜咕噜声。欢乐布朗尼刺绣着的微笑表情不知不觉中变动了,它可爱的黑眼珠被一种明亮的鲜红所掩盖,它变得越来越生气,表情也变得无比狰狞。因为它是希望看到人们的微笑而诞生的奇幻物种,而它现在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心。
就在它五官标志的脸蛋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咬齿的声音时,一只并非成人的手挪开了帘子。
“我就说你怎么不在家。”在十二岁就已经超过了一米六的五条悟斜靠在茶屋的柱子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又低又轻。
每一次他的出现,都像是为了引起别人的震撼而来的。
柒当即站了起来,他严厉地质问道:“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来?!”他们在茶屋周围设下了隐秘的结界,这样一个小子不应该能够解开自己的结界咒术。
“没办法啊,谁让你们的老人臭都传到外面来了。”悟耸了耸肩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言语对于两位老人来说有多么的无礼。
虽然知道这并非真正的缘由,但被小辈如此的揶揄,柒怎么忍受。他的嗓音立马提高了,像一只年迈的攻击试图发出能够威胁其它攻击的叫喊来。
“五条悟,你不要以为是自己是内定的五条家主,就能在我们面前为所欲为。就连你父亲松风见到我们也是毕恭毕敬,你以为你是谁?”柒以为自己的呵斥能够消减对方的强硬,可一声无情的哼声从少年的鼻孔里冒了出来。
“那是我父亲吗?我可记得,我的爸妈还在京都呢,我想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我吧,毕竟他们身份低微,是不是。”少年的言语中带着一股浓浓的讥讽,当他被家主的侍从们带离古老的生地京都时,那些人也是这么告诉他:你的父母身份低微,压根就没有资格养育你。
柒的灾难是,他恰好遇到了刚刚进入青春期的、自我意识强烈发展的五条悟。
小布朗尼恢复了原状,它保持着沉默,正如普通的玩偶一般。
陆似乎并不和柒站在同一航线上,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年纪比柒还要再大上一些。他们之间名字的序列,除了实力,还考虑了年龄。
“你无需和我们置气,”陆抬了抬手,他那只硬邦邦的、骨节嶙峋的手彰显着一段历史,“需要说的话,我们已经说完了,你带他走吧。”
“我听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从老人的嘴里听到这句话,悟觉得怎么都不是味。当他品尝甜食的时候,如果在里面吃到野菜那样的东西,他只会觉得恶心。
他看了看仍在原地发呆的野梅,说不郁郁也不正确。但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曾经观察过好几次加茂堇子的面貌与神情,她的眼珠虽然很完美,却一点都不明亮,永远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悟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只是拉着野梅的手离开了茶屋。夏季的高温愈演愈烈了,哪怕是走在有树木遮阴的道路上,手心里的汗依然在不停地冒出。汗渍渍的、黏答答的,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握着一支已经融化的冰棒。
走着走着,悟回头说道:“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走。上一次,上上次,你还没认清楚吗?”成人们都是魔鬼,仗着自己更年长、拥有更多的知识,就想着操纵弱小的孩子。
悟讨厌强大,也讨厌弱小,不想保护每一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去伤害谁,他只会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野梅想要回答他所说的话,可他的头脑仍然运转得很慢,他还没有从陆与柒的要求里明白过来。他缓缓地眨了两次眼睛,睫毛上下合起了两次。
悟把自己有些变长的刘海往后捞了捞,继续牵着对方的手沿着林荫小道向前走去。树影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影子都很短很短,几乎只存在于他们的脚底。
不知打通了什么关窍,野梅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什么愿望吗?”
无论是谁,都会有想要实现但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吧。
悟脱口而出。
“我可没有愿望。”
“我想要的,都会由我实现的。”
第34章 第 34 章 高中
在那之后, 白川一直没离开加茂家。
作为咒术师,他远离了普通人的家庭。作为普通人, 他难以以如今残缺的面貌回去见自己的父亲与兄弟。
他在社会上没有工作,每个月依靠所谓的退休金过活着。前几年也没有存过多少钱,都花在了买咒具上,如今已经捉襟见肘。
白川冒昧地翻了翻其它宅邸,但除了些过季的衣物和大件的家具,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恐怕这座宅邸中价值最高的, 就是这片土地和房屋吧。
野梅也没有钱,钱箱里只剩下母亲的首饰,那是一些简单的银饰,在他的记忆里,桔子几乎不曾佩戴过这些首饰。
白川没能从这家唯一的主人这里得到正面的反馈, 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可怖的财政危机。一个残废,一个孩子, 几乎没有多少赚钱的能力。
他甩了甩买点心剩下的钱币,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又回到了之前那空荡荡的模样。
这一天的夜里,白川的身影从宅院里消失不见了。
鬼魂们落在了野梅的身旁,它们互相质疑道:“逃走了?”“逃走了。”它们虚浮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两条灵魂依偎在野梅的身旁。
布朗尼一号到四号仍然乖巧地坐在榻榻米上, 绣作微笑的刺绣微微向下弯了弯。
野梅盯着它们一模一样的黑眼珠, 没说话。从布朗尼一号的身体里发出了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生锈的弹簧被人压缩又解开, 反反复复,又像是几个人混合在一起的尖叫,把沙沙声拌在了牙齿里,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布朗尼一号正偷偷地在吃着什么东西。
野梅伸手将它的毛发顺来又逆去,对方被生活所打压,反而变得越来越柔软。刺绣嘴又向着下方移动着角度,看得出来,它真的有些不高兴。野梅趴在地上,带着一些希望对布朗尼一号说:“你知道朗尼在哪里吗?”他身体里也发出了无数个声音,有高又低,有粗有细,有男有女。
布朗尼一号不开心地倒在地面上,接连撞倒了边上的其余三只。
第二天的阳光打散了天空中的灰暗,白川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他的风衣上沾染着一些小小的叶片,鞋面上也抹着一层薄薄的尘埃,他一定穿行了某条长满绿树的甬道,然后重新回到了这里。
明明才早上五点(四点多一点的时候,养在农居里的公鸡就开始叫唤了),加茂野梅就已经醒了。他穿着亚麻和服,坐在乌顶的檐廊下,神情恍惚。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醒得很早,但醒来的情况和睡着时并没有多少明显的区别。
白川有时候会想,加茂野梅的人生完蛋了。也许在药物的控制下,他能够保持基本的理智,但药物什么时候失去作用,他什么时候会发狂,这都是未知数。
除了家人,还有谁能够照顾他一辈子呢?
在这种对未知未来的想象中,时间又向前跃进了。
……
2006年5月15日,东京,具有当地宗教扶持的鹿莲高等中学,二年级(3)班临时班长北岛瑞树正从教师办公室返回至班级,至于为什么是临时班长,这都是因为鹿莲高中在第二年的分班后依然保保留了原有的3/4的人数,剩下的1/4是从其他班级合并过来的学生。
曾在一年级时担任着班长桐生琉也在第二年依然被选举成为了班长,只不过,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称桐生同学要回老家办丧事,所以新学期的前一个月就由副班长北岛负责平日的事项。
此时已是下课时间,原路返回的路上,北岛想着要将班级门钥匙交给门卫的事情。可来到班级一看,发现竟然还有一名同学正在慢吞吞地整理书包。
北岛对这位同学印象深刻,这是由附近佛教合办的鸡鸣高中转来的加茂野梅。在新学期的第一天,班主任也向北岛告知过与这位同学相关的简要事项。
“……嗯嗯,安山心内特地发了信件过来。……北岛,不用太在乎他,班级活动只需知会对方一声,不用特意强求。至于那件事,等桐生回来再说吧。”
北岛向来是个好学生,她总是乖乖遵循老师所说的话。
在加茂同学收拾自己的背包的时候,北岛便在门口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动作有些慢,而且,(在北岛的观察中发现)总是重复地做着一些摸索的动作。
就这样等候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这个拖拖拉拉的男生终于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北岛注意到他脸上有一道新生的小小的疤痕,像是剐蹭到了什么尖锐的部分。
“加茂同学,明天见。”北岛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她对每一个人都是这副表情,朋友们都称赞她这样子“很可爱、特别可爱”。
加茂同学对着她眨了两次眼睛,少见的赤红色瞳孔看上去就像是两颗光滑的玻璃珠。
“班长再见。”
北岛纠正了他的叫法,“是副班长。”待到对方离开后,北岛瑞树锁上了班级的大门。
也许是有一段路顺路的缘故,北岛跟在了加茂同学的身后。对方柔软的短发和脖颈上的戒指项链都让她印象深刻,但更惹人议论的是,有着这样典雅五官的加茂同学,家庭似乎并不富裕。
鹿莲高中的每一天都是以晨会祈祷开始的,除了夏季校服外,还需要购买教会服装。新学期一开始就必须购入春夏两季四套校服,再加上换洗的两套教会服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在收取校服费的时候,北岛便在加茂同学身上碰了壁。因为转学手续还未完全办理好的缘故,他还穿着鸡鸣中学的棕色西服,在一青蓝色的西服制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在报考高中的时候,北岛也曾考虑过附近的鸡鸣中学,但她的父母都对佛教嗤之以鼻,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由当地教会扶持的鹿莲中学。
这么说来,从佛教会转学至鹿莲中学的加茂同学,说不定会在这方面有些困扰。
北岛低头思考着,没想到竟然撞上了当事人的后背。
“抱歉!”对不起脱口而出,北岛抬起头,发现加茂同学的脸上仍然淡淡的,看起来并不在意这回事。
他们俩都在校门口的鹿莲站等公交,在等车的时间里,北岛偶尔会看向坐在一旁的加茂同学。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还有清明的五官,光是站在原地也会令人侧目。
竟然生了那种病……北岛暗暗感慨道,她也说不上悲叹,接下来的事情还有的她忙呢。
加茂野梅先北岛一步上了公交,他坐在靠着车门的那个位子,而他总是坐在这个座位上,就像他每个月都在中旬的星期三去挂同一个医生的号。
距离被判断出具有家族性遗传精神分裂症的萌芽已经过去了四年,距离确诊精神分裂症则过去了两年。
加茂野梅有些健忘,有些迟钝,还有些抑郁。但没多久,这些情绪就会被翻新,好像过去的一天压根不存在,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上个月,野梅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而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冷清的加茂家搬了出来。
他和悟住在一起。
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加茂家的时候,野梅长长地看了这座宅子一眼。原本蕴含着古意的围墙因无人打理已经变得泛黄,一堆葎草顺着角落爬上了墙壁,和庭院里肆意生长的花朵、杂草们融为一体。
野梅难得地生出了怅然若失的感觉来,但这份情感转瞬即逝。
悟突然说:“要是能卖掉就好了。”只不过这是空想,因为房产的拥有者是远在京都的加茂玲人,目前他身体健壮,仍能继续活个几十年。等到他分割财产,不是濒死前,就是要将家主之位移交给其他人的时候。
野梅努力地将房屋的形状记在了眼睛里,然后,他带着自己的衣物和母亲的遗物彻底离开了这里。
悟也离开了家,但更准确的说,他是离家出走了。
“那些傻瓜们竟然想推举我做家主,难不成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脑子不好使了?”悟的语气中带着些兴奋,谈论起家里发生的一系列糗事,他就滔滔不绝起来。比如说他的父亲现在就像退位了,比如说梨华前几天还被树的影子吓哭了。
野梅倾听着悟说的每一句话,他努力地想要聚焦自己的意识,但没多久,思想就像奶油那样化开了。
想了半晌,当悟说起他要去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上学的时候,野梅才将刚才想说的话讲了出来。
“你要继承五条家吗?”他的思绪缓缓地走着上坡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悟背着手,在野梅跟前有些得意地走动着,“当然了,我不像某个人整天无所事事,”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用食指戳了戳野梅脸上最硬的那块额骨,后者像不倒翁一样轻微摇晃着,“我可是很忙的。”理论的学习,凶猛而严格的实践,为了完美地将“六眼”和“无下限”结合起来,为了发挥更大的作用,悟一直都被捆在武斗场。
很快,他的兄长姐妹们就被他打倒了。
很快,他就超越了他名义上的父亲。
被如此调侃,心思敏感的人兴许会觉得不快,但野梅间断性地接收着来自外界的消息,就像白川说的那样,他人总是无法及时地从加茂野梅身上得到正确的反馈。
总有人会累的。
第35章 第 35 章 青春期
2004年五月, 雨季的某个晴天。
加茂野梅带了一个行李箱搬到了位于靠近郊区的鲛岛公寓,而悟的行李则是叫了车拉过来的。
明明说是离家出走, 来送行李的却是野梅见过的司机。对方认命地把一箱箱的行李往三楼上搬,行李中甚至还包含了对方的一整套游戏产品。
到达公寓的时候,悟的妹妹梨华还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含着泪光,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野梅没有妹妹, 他只有一堆姐姐。不过现在,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兴许又生下了许多孩子。
就像葡萄的果实一样越结越多、越结越多,刚好,催熟葡萄的夏季也要到了。
浑浑噩噩地将东西搬进了房间, 悟已然在沙发上打起了电动。四月份刚刚发售的《火焰纹章》第七版,众人对它的评价褒贬不一。
但无论是神作, 还是粪作,都需要当事人亲自去尝试。
司机问了声主卧在哪里,然后才将箱子里往里面搬。
悟所租住的公寓格局两室一卫,朝南的主卧迎接着阳光的洗礼。虽说距离漫长的雨季消失还有一段时间, 但雨季的中央总有晴朗的天气。
由于泡沫经济的后遗症, 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租房而不是买房。光是鲛岛公寓的入住率就已经达到了可怕的80%, 也就是说,他们所在的305的上下左右都有着住户。
野梅本以为, 悟会选择接近主干道、设施便利的高级公寓,但他却选择了建造于1989年、几乎有他年龄这么大的鲛岛公寓,离主干道有将近二十分钟的车程,附近也只安置了两家非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唯一值得称赞的是, 周围风景清新宜人,放眼望去,都是郊区民众承包的树林与花田。
野梅住在侧卧,七平方米的房间外接了一个巨大的飘窗,推拉玻璃窗几乎难以看出与外界的隔阂。
母亲的银饰被他塞进了床尾柜里,野梅逐渐有些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从加茂家跟随而来的两个鬼魂端坐在榻榻米上的铺就的床垫上,双脚不敢踏足地面,生怕踩脏了刚刚清洁过的木地板。
布朗尼一号到四号排列整齐地靠在飘窗上,似乎也能够欣赏窗外宁静的风景。
等到野梅收拾好东西回到客厅,悟仍然在打电动,只是换了一个斜躺的姿势。
野梅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棕色条纹地毯上带着些许的绒毛,他注视着对方沉浸在游戏中的表情。冷光下,对方的脸上也没有多少动作,除了五官固有的角度,面孔呈现出一种细腻的弧度。
野梅看了一会儿,在心里打着转的话才说出了口。
“我去打工吧。”他欠白川一笔钱,而白川又欠他的兄弟一笔钱。过年的时候,他回仙台去办理残疾证了,他还是难以跨过那道坎。
悟的大拇指灵活地操控着上下左右的按键,他随口说道:“我给你钱不就好了。”他随意地操控着家产,就算不涉及家产的部分,他也拥有着许多不需插手的产业。
野梅往前伸展着,他靠在对方的膝盖上,突出的骨头硌得他有些下巴疼。他的左脸贴在对方的大腿上,说话的时候脸颊一震一震的。
“不要。”细细的眉毛拧做一团,野梅将他在路上被分发的告示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附近的餐厅在招服务员,时薪1100元。”
悟只扫了一眼,“你的话只有980元。”
野梅往数字上的横目看去,「兼职招聘,成人1100元/时,高中生980元/时」。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因为他想到,自己连国中都没去过。
“不是高中生就不能去吗?”缺少社会面的知识的野梅开始咬文嚼字,并觉得,告示上如此写着,就必须符合规范。
早知道他应该多看两眼再接过来的。
悟说:“九月初,我要去咒术高专,你跟我一起去不就有高中读了。”
这几个月,悟一直在和家人纠缠这回事。有身世的咒术师们一般情况下都会选择家族的扶持,再不济也会拜其它术师组织为师(比如说寺庙、道场),只有没有家世、也对门道一窍不通的那些初生牛犊们,才会选择成为咒术高专的一份子。
野梅的情绪像水波一样微微起伏着,他瞪着对方好一会儿,又说:“我去不了。”玉荷子的术式像是装饰物一样环绕在他的手臂上,与过去的殷红所不同,如今的它已经渗入了皮肤之中。它是一种外载的物品,不属于他,也不被他所使用。
可悟又说:“反正学校也教普通的课程。”咒术高专表面上是一所宗教学校,这些是拿给非术师家庭的家长们看的。除了咒术师相关的内容外,学校也会教授基本课程,只是教学水平参差不齐,没有普通高校那么有水准罢了。
野梅还是摇摇头。
虽然鬼魂们在他旁边劝说着,可他却装作充耳不闻。
他还是决定去做兼职。
野梅发现,所有的店铺招聘兼职生的时薪都有上下之分,高中生的时薪永远比成人要低100~150元。
他在商业街上四处搜寻着,接近暑假,许多餐饮店铺门口都贴上了招聘海报。
在陌生的人潮里走动,野梅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他几乎不出门,总是在家里消磨时光。哪怕知道路人们都很忙碌,根本无暇去关注芸芸众生的某一个人,可野梅还是觉得有谁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后背。
他回头了。
与安慰自己的话语不同,在野梅的背后,真的有一个男人。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就连裸-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也相当的灰暗。他与周围的路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没有一个人是他这般的灰暗,就像一具穿着衣服的尸体。
野梅回头的时候,那个男人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方让野梅心里有些堵得慌,于是他加快了些脚步,帆布鞋摩擦着盲道上的黄色花纹,街道旁的橱窗上倒映着他的脸,以及,身后的那个黑色的男人。
野梅又一次回过了头。这下,他发现对方离自己更近了,从原先的两米开外变成了一米,再往前就是私密距离。
野梅用他的红眼睛盯着对方,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
路人们对这个奇怪的男人视而不见,反而是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野梅再一次向前方走去,盲道的尽头是一段水泥,转弯口树立着一面马路镜。透过凸面镜上反射的风景,野梅与那个男人黑洞洞的眼睛对上了目光。
那双黑眼睛忽然变得猩红,他在瞬间完成了人类到吸血鬼的一个转变。
颜色,大小,眼距。
野梅认出来了。
他果然不是一个人类。
藏在隧道黑暗中的偷窥狂汤姆,此时此刻正跟随在野梅的身后。只要后者一挪开眼睛,汤姆就会紧跟其后。
他会踩在你的脚后跟,他会追随着你回到你的家,他也许在门口,也许在衣柜里,也许就在你的头顶。
他并没有随着宇宙号的波涛一起离开。
这些在人们口口相传的怪谈里诞生的生物,除非所有人完全遗忘它们的存在,否则,这些东西将无限次地重生。
野梅立定了脚步,鬼魂们从他的肩膀上冒了出来。他们用空洞洞的眼珠看着黑衣的偷窥狂,汤姆便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石像。
第36章 第 36 章 青春期
野梅在一家叫做“幸级餐厅”的餐饮店门口停了下来。
玻璃上贴着古怪的招聘启事。
「急需夜间服务员!工作时间18:00-24:00, 日薪五万元!」
「这是危险的工作,请富有经验的人员前来。」
「联系电话:03-35XX-XXXX」
野梅看着上面的日薪沉思着。先前的餐厅时薪基本上在1000日元左右, 工作一天下来加上小费顶多也就一万元。但这家幸级餐厅的日薪就有足足五万元?
他望了望玻璃后面的情况,餐厅内装潢古典,是意式的装修风格。十几张餐桌都坐满了人,服务生们匆忙地来回于餐厅与后厨之间,看得出来,这家餐厅的生意十分红火。
但是再红火, 也能开出日薪五万元吗?而且上面的“危险”指的是……?
偷窥狂汤姆正和鬼魂们僵持在盲道上,从这两个生物上穿越而过的人类们察觉到一阵微微的寒意,就像走过冷气充足的商店门口。
野梅犹豫了十分钟左右,在附近的电话亭拨通了招聘上的联系电话。店长今日正好在岗,打听到他现在正在餐厅附近, 便让野梅到二楼的办公室去。
店长叫做幸子,正是幸级餐厅的幸子。见到应聘人还是高中生的模样, 她当下提出了质疑。
“你应该有看清告示上的要求吧,我希望来应聘的是拥有那种特别经验的人,最近,我们这里很缺人手。”
店长语焉不详, 什么是特别的经验, 什么是很缺人手, 无论是哪一条,听起来都不是普通餐厅的范畴。
野梅想起了一个黑暗小故事, 厨师洋娃娃对主人公说:太好了,你终于来了,刚好我们这里很缺人手。说罢,它便砍断了主人公的手臂, 用来作为接下来的主食。
店长继续问道:“你有参加过什么特别的兼职吗……”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打量着野梅,目光炽热得几乎能烧出一个洞来。
野梅又陷入了思索之中,如果说是特别的东西……他低语道:“我去过河月车站。”
穿行于地下隧道中的宇宙号,停靠河月站的时候将为那儿的怪物们敞开大门。
幸子不再犹豫,敲定了眼前的人选。但出于店长的责任,她再次提醒道,“具体事项我会带你过一遍的,本来我们这里的人手还没有这么紧张,但是上个月桂子没听劝,和那家伙搭了话——”店长的声线中有着显然意见的颤抖,她陷入了一种自我的追问中,“为什么偏偏是我们餐厅!”
野梅保持着沉默,从店长那里获取着相关的信息。
三年之前,一位男性客人在某家餐厅中用完餐后,在餐厅的厕所里自缢身亡了。也不知道是对方不愿升天,还是因为自杀使得灵魂被束缚在了原地,每一天的晚上,他的鬼魂都会随机到某家餐厅的角落里用餐。
不要看,不要听,一定要当做不知道。
这个街区的餐饮工作者们都如此交代着自己手下的员工,但幸级餐厅的员工桂子却因为好奇打破了这个规矩,她向那个鬼魂搭话了。
“那天以后,桂子就没有来上班,柊下班之后主动提出要去看望一下她,哪想到桂子已经死了,而且死状很凄惨……”店长又看向野梅,“你可要想好了,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也许我就不应该在这里开店,我得回老家去……我得回老家去才行……”
野梅局促地跟在店长的身后,对方不停地呢喃着,看起来精神状况有些堪忧。
良久,幸子终于从意识漩涡中摆脱了出来,她对野梅说了声抱歉,“那你确定要来我们这里工作吗?如果你愿意今晚就开始上班的话,我可以提前支付你三天的工资。”
三天的日薪就是15万,这闪闪发亮的金钱吸引着贫穷的野梅。如果能多做几天的话,他马上就能还上欠白川的钱了。
野梅用点头表达了自己坚定的决心,签署用工合同需要能够证明本人的证件,而工作时间段则在晚上18:00-24:00,野梅完全有时间先回家通知悟这个消息。
然而,听说了这个消息的悟表现出了相当的不信任。他用手指戳着野梅的额头——他最近特别喜欢这么干,“绝对是诈骗啊,你不知道最近有很多高中生失踪了吗?”他意识到有部分的内容不完全正确,修正道:“天哪,说不定坏人会连你也一起拐走呢,谁让你长得一副学生样呢。”
野梅驳斥着,“我比你还大三个月!”纠缠着三个月时间差的野梅,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为哥哥一点尊严也没有。但事实上,三个月确实没什么用处,而且悟本身就不是那种大人眼中的乖巧孩子。
“没办法,谁让我是这么的机智聪明呢。”悟自夸道,他的手指在野梅的头皮上摩擦着,指尖轻柔地搓动着,“那就让悟大人稍微分享你一些智慧吧。”
很可惜,智慧是不能再人与人之间转移的。
17:30PM,野梅和悟一起走出了鲛岛公寓。
步行至幸级餐厅需要步行四十分钟,但是骑单车的话就只需要十五分钟。
风好热——
坐在单车后座的野梅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热风,车轮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明明他自己骑起来很吃力的单车,悟却表现得很轻松。这也难怪,他的手臂并不纤细,反而显得有力。
“明天——”野梅在对方脑后说着话,“我自己过来好了。”
单车滚过一个倾斜的上坡,又顺着下坡滑行着,这种自由的感觉似乎打散了风中的热气。
野梅的声音被风全部吹跑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好好地传递到对方耳边,夜风将他的头发一股脑地吹向身后的世界,青蓝的天空随即被头发的黑暗所遮挡。
17:45PM,他们到达了幸级餐厅。白天的人员都已经回家了,除了后厨外的夜间人员加上野梅正好三位。
悟张望着,“我还以为在很偏僻的地方呢。”如果真是如此,他就可以百分百确定这是诈骗了。
但野梅撒了一个谎,他告诉悟的时薪是两千五百元,实际上五万分散下去的时薪高达八千多元。可他如果说了工作的内容还涉及传闻中的鬼魂,对方一定不会同意的。
比起室友,野梅觉得悟身上更有一种家长的气质。
与野梅搭班的两位老员工分别叫做柊与真田,柊就是那位看到了桂子死相的员工。
见两位同事好奇地打量着站在店门口的野梅和悟,野梅连忙对他说:“你先回去吧,等候我会骑车回家的。”
悟并没有当场答应,他的下颌抬高了些,蓝眼睛从这家餐厅的招牌挪到了室内的装饰。接着,他甩了甩手,只留给野梅一个背影。
“不管你了,我回家睡觉喽。”
路灯的光影下,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但很快,他就消失在转角处。
野梅深深地呼吸着,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他的目标是尽量犯更少更小的错误,毕竟五万元的日薪实在是一根漂浮在他眼前的稻草。
走进大门的瞬间,一股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餐厅的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坐在那儿。他的餐桌上空无一物,但他依然在进行进食的动作。
刀,叉,也许他生前吃的正是一份西式餐点。
为什么要在餐厅的卫生间里自杀呢?野梅深感困惑,但他立马摒弃了这种想法,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就假装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没有谁比他更擅长这回事了。
第37章 第 37 章 青春期
野梅还以为服务生的工作很轻松, 只要应付客人的点餐、上餐,以及事后的清理工作。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幸级餐厅是家火爆的餐厅, 18:00以后,街上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其中还包括自称打卡博主的人物。
因为今天临时上任,野梅的任务就是将餐点端到客人桌上。他端着餐盘穿梭在餐桌之间,一开始的时候有些磕磕绊绊,甚至忘记对客人问好, 他不停地向这些人道歉,柊有时候会帮他一些忙。就在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速度的时候,又一波客人像进军的僵尸一般走进了大门。
真田发出了小小的哀嚎,“三个人怎么够用啊!晚上的客人分明没减少!”
柊敲了敲对方的脑袋,“别发牢骚了, 我去点餐,你和新人去后厨等着。”
幸级餐厅内一共十五张圆桌, 每张圆桌可供四人用餐。一开始的时候,桌子还够用,柊在领客人们入座的时候,会特地避开角落里的那张餐桌。
那个男人重复着切割食物的动作, 哪怕他面前空空如也, 他却一如既往地持续着这个机械的动作, 就像是一台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
柊和真田都避免看着对方,孤独的餐桌在火热的餐厅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只有一个人的晚餐。
在后厨等待菜品的时候,真田悄悄告诉野梅,“听说,只要坚持一个月的话, 那个男人就会去寻找别的餐厅。本来不剩下多少天了,桂子——那个蠢货,为什么偏偏要去招惹对方呢?”说着说着,真田埋怨起自己去世的桂子来,他似乎遗忘了野梅,只是一个劲地提起桂子所制造的错误。
“还好……那个家伙目前也没什么变化,只要再坚持五天就好了,五天,只剩下最后的五天了。”
真田沉浸在一片对未来的畅想来。虽然面临危机,但特别夜班的工资也很高昂,真田提到他自己存了一百多万了,等这个月结束,他就要去马尔代夫好好潇洒一阵。
说完了自己的事情,真田才将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了新人。
“你呢?就算只剩五天,只要撑过五天的话就能拿二十五万,你打算到哪里玩?”
野梅对于旅游没什么兴趣,“我要还钱给人家。”
听到这个答案,真田一下子没有兴趣,只是虚情假意地鼓励道:“加油,欠债可不好受。”
主厨抹了把汗,语气听起来有些凶,“要聊天就出去聊!别打扰我!”面对如此多的客人,却只配备了一名厨师,主厨的心情也不难理解。
真田嘁了声,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后厨。
领导客人入座、点餐、送餐、清理厨余,三位侍应生在有限的时间里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出来工作的野梅一阵手忙脚乱,不止一次把别人的餐点送到错误的餐桌上。他进店之前绑了头发,可又细又长的黑发仍然扮演着存在感相当强烈的阻碍物。细细的汗珠从额头、脖颈处渗了出来,他不停地穿梭在客人之间,甚至来不及擦汗。
好累……野梅喘着气。就在这时,门外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欢迎光临!”柊热情地招呼着。那是几位朋克青年,有男有女,不是嘴唇上打着唇钉,就是佩戴着许多银色的链子和珠串。他们一进门就吵吵嚷嚷,有两人大声交流着,“为什么要来这种店啊,尽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
虽然不是店长,没有维护餐厅的义务,但在照应了如此多客人的前提下,这几位在他人眼里奇装异服的新客人竟然当众贬低餐厅的形象,柊是忍耐着怒火接待着他们。
“客人,你可以先看看我们这里的菜单再做决定。”柊按以往的态度招呼着这些新客人们。见为首人动容,柊便打算领着几人到三号桌去。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我们坐这吧,保奈美!”一个年轻男人招呼着和自己亲昵的女性。他口中的“保奈美”大约一米五六的个子,染成冷棕的长发明显地卷过。
男人所指的座位,就是那个东西所在的餐桌。
柊连忙说:“客人,这边的座位可以欣赏对面的喷泉夜景。”她尽量不去看那个男人所在的地方,可声音还是有些不对劲。
“哈?”朋克青年察觉到了一些扭曲,他挑起了眉毛,这看起来是他发火前的征兆,“明明有空位却不让我们坐,你们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野梅意识到了,朋克青年的性格宛如炸药桶。
真田上去赔笑,“客人——客人,请不要生气,我们这边赠送四份点心可以吗。”他不停地向对方解释,餐厅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
可有些人却像是天生的犟种,别人说东他说西,与柊差点争吵起来的年轻男人拉着保奈美走向了角落的餐桌,仅容纳四位客人的桌子就这么坐下了五个人。
那名叫做保奈美的女性随意地坐下,却正好坐在了那个东西的身上。她的身影与西装男人完美重合在了一起,普通身高的女人,普通身高的男人,他们叠在了同一个地方。
保奈美特意涂黑的脸上摇晃着苍白的鬼影,那东西的眼珠也在她的脸颊上晃荡着。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用餐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双手举着西餐刀和叉子,平静的面孔忽而变得扭曲可怕。小小的眼睛像青蛙一样挤在一起,鼻孔翕张着,嘴角也拉得很长很长。
他一直都盯着保奈美,似乎是因为这个女人打扰了他的用餐。
野梅想了想,拖了一把额外的椅子过去。他还没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保奈美也觉得自己所坐的座位有些不舒服,爽快地换了把椅子。四人的餐桌中,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其他人虽然看不见那个男人,但他却一直在这里。
望见那张可怖的、几欲吃人的白脸,柊陷入了恐慌之中。她见识过桂子惨烈的死相,而今夜,禁忌被二度打破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的牙齿哆嗦地咬在嘴唇上,在她的想法中,打破了禁忌的人是她,所以她也会像桂子那样被欺负至死。
野梅的眼神在鬼魂和柊之间来回移动着,“待会我去点餐送餐好了,柊姐,你先去休息一下吧。”
柊似乎没听到野梅的声音。不知道是这家店铺的磁场有问题,还是大家的情绪都特别紧绷,无论是店长、柊,还是真田,他们总是自顾自地陷入哀怨的怪圈之中。
真田反问道:“新人,你不怕吗?你看到那东西的脸了吧!”他不敢偷瞄那东西,只能看向别处。一旦对上那张惊悚的面孔,真田的心跳就会缺一拍。
野梅的眼睛向上移动着,1/3的眼珠都被上眼皮所掩盖,露出过多的眼白,看起来就显得当事人有些冷酷的刻薄。野梅嘀咕着:“我现在觉得还好。”
因为他发现了。
他意识到了一件对人们不友好的事情。
比那些怪物,更可怕的是说谎的人类。怪物们只要不触发条件就不会出现,也不会被看见,可他遇见的大人们,却轻而易举地说着不可理喻的谎言。
每次说谎的时候,就意味着要伤害他。
就像要咬人的狗永远都不会叫,它可能会在你身旁转悠,看起来很温顺的模样。
野梅不喜欢动物,最讨厌的是会在夜间出行的无人豢养的野狗。
就像他一样。
听了野梅的话,真田有些语塞,“行吧,那全权交给你了。”他重复着之前在后厨说过的话,只要再熬五天,一切就能结束了。接下来这怪物会去到哪家餐厅,又会去杀了谁,这都不重要。
拿着菜单过去点餐的时候,野梅听见朋克青年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说一些脏话。一阵阵的争执过后,他才成功地从四人组手里拿到了勾选后的菜单。上菜也很顺利,基本上是热卖菜式,还附赠了四份相同的西点、饮品,就当柊松了一口气、以为能顺利地度过这个夜晚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个女的,到这来。”朋克青年招了招手,示意柊过去。野梅赶忙上前,询问着有什么需要。可是青年却一把推开了他,指名道姓要柊过去服务。这个粗鲁的动作让野梅的肩膀晃了晃,他眼睛的颜色好像变深了。
“分明是要找茬。”真田的嘴唇抿了抿。这时候,其他客人也往这里投来了视线。
柊不安地来到桌旁,朋克青年用叉子挑了挑盘子里面的意面,讽刺道:“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一旁的保奈美似乎是觉得这个行为有些丢人,挽着男友的手想让对方不要闹了。
可青年本意上时为了故意刁难人,他又指着另外一碗浓汤说,“这和馊水有什么区别,这么酸,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野梅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把餐点从后厨端过来的,怎么可能会酸呢?”他不知道的是,在这种时候纠正怀有恶意的人的说法,只会招致更强烈的意见。
面对反驳自己说话的野梅,朋克青年生气地扫了盘子。他甩着脸色,意思是要厨房重新给他们做一份。
离午夜零点只剩下四十分钟了。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真田才拦下了其他人,同意了重做的要求。这时候联系店长绝对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不如浪费一些食材,反正过了时间也全部都要丢掉的。
柊低着头,回收着那些明显动过的餐点。一共八张盘子,柊默默数着,一,二,三……只要数到第八张,她就会迅速离开,这样就能避免与那东西对上眼神了。
一只手递了盘子过来,柊下意识地去接。捏着盘子的那只手,干瘦细长,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裹着多节的指骨。它正温柔地等待着别人接过它手中的盘子,柊的视线缓缓地移动着。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一滴冷汗顺着发际线向下流淌,柊不敢收回手,也不敢抬头正视对方的面目。她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哀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男人的嘴里也发出了风箱似的声音。
“看着我?看着我,看到我了?看到我,看着我!看着我看到我看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看到我?”
一股突如其来的地震般的震感摇晃着厚重的陶瓷桌子,白色的陶瓷桌面上倒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景象来。那个男人仍然在盯着保奈美,而保奈美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她原本轻松的表情变得呆滞了,连“啊”一样地感慨声也没有冒出,她突然地丢下自己的朋友,头也不回仓皇离开了餐厅。
那个男人仍然坐在原有的位子上。
但他再也不看着自己身前的空无一物的桌面了,他的身体像拉长的面条一样探向前方,脸上的肌肉发动机一般的抽搐着,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融合在一起,为什么?看到我?看见我?“你看到了吧!”男人的嘴巴变得异常之大,占据了绝大部分的面部,他愤怒欲狂地尖叫着,“你看到我了吧!!!”
盘子从空中跌落了,所有的玻璃、陶瓷摔在地上都会变得粉碎,无法使用。
就在这下落的瞬间中,陶瓷的餐盘、桌面、各种碎片中,都藏着用餐男人的侧脸。他时而扭曲的面孔,盯着保奈美的眼神,透过保奈美看向另一旁的男人的眼神。
或许他所注视的对方根本就不是保奈美,而是坐在保奈美身旁的朋克青年。
加茂野梅伸出双手,接住了打着晃的瓷盘。那张黑色的脸原本怼在柊的面前,在他插-入之后,男人的脸几乎与他贴着鼻尖,一股腐烂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他看着对方变得如葡萄般肿胀的眼珠,男人的声音重新变得疑惑,“看到我?看到我了?”
野梅收拾着餐桌,小声嘟囔了一句。
“嗯,看到了。”除了他对面的鬼魂,没有别人听见他的说话声。
第八张餐盘被稳稳地放回了托盘上,野梅顺便按着柊的肩膀让她转了个身。
那个男人一直盯着野梅的后背,炽热的目光几乎能够灼烧人类的皮肤。
“保奈美?!”见到女友出逃,朋克青年耸了耸肩膀,一副理解不了对方的样子。
“她又耍性子了。”青年的朋友说。
当这些男人们用讥笑的语气去形容保奈美的时候,他们所看不见的客人慢慢地踩上了朋克青年的肩膀。
第38章 第 38 章 青春期
零点的钟声响起了。
就像潮水落去那般, 客人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在餐桌上留下了一片狼藉。
虽说是零点下班, 但侍应生们得把餐厅清理完才能离开。这么一想,真正的工作时间其实不止是到24:00,而是到次日的1点。
野梅认命地擦着桌面。油渍、酒水、人类的分泌物,这些汤汤水水混杂在一起,散发着一种恶心的气味。没有经验的野梅一开始没戴手套,没一会儿, 他的掌心就变得格外油腻,哪怕用清洁剂洗过两次手,那种味道依然停留在他的皮肤上。
“下次知道了吧,节俭省的也不是我们的钱。”真田自己戴了双层塑胶手套,对于它薄薄的表面, 真田有所不满。
柊似乎被刚才的事吓坏了,神情有些恍惚。真田和野梅说话的时候, 她也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这种姿态上路,如果发生车祸就不好了。好在,柊就住在附近的公寓, 步行过去只要十分钟。
“明天见。”野梅向两位前辈道别, 不过, 再过十七个小时,他就又要来上夜班了。
在离开幸级餐厅的时候, 浑浑噩噩的柊却向野梅搭话了。
“你不害怕吗?”柊握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野梅已经接受了餐厅里的人都具有不稳定的情绪和时不时会爆发的抑郁,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柊其实没想得到回应, 她自言自语着,“桂子死得太可怕了,人怎么可能那模样死掉呢?我没和那东西搭话,我没有打破禁忌,对……我没有。”
打烊之前,那个男人就离开了。他是站在朋克青年的肩膀上离开的,沉重的身体压在男人的身上,弯着腰,用双手抓住对方的耳朵。
朋克青年不适地挠了挠耳朵,还以为是有些痒,而没发现是有一个怪物正在撕扯他的双耳。
那个男人为什么缠上了朋克青年呢?他之前似乎一直很在意那名叫保奈美的女性。
野梅无法了解鬼魂们的内心,像“爸爸妈妈”那样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的鬼魂们很少很少。稍微想了想后,他去附近寻找单车停靠点。现在就算马不停蹄地赶回去,也快要一点半了,悟大概已经睡了。他一定要轻轻地走进去,否则就会吵醒只有一墙之隔的室友。
既然这样,他还不如在外面吃点再回去。
真田刚才向他吐槽过,餐厅厨师不愿意为他们开小灶,所以员工们的夜宵只能够自己解决。
凌晨一点多的街道上还有几家居酒屋还在营业,野梅随意找了家坐下。菜单上琳琅满目,几乎让人一下子难以做决定。
烧鸟、天妇罗、刺身、牛肉饭……哪一种听起来都相当的有食欲。但是想到吃多了就会积食,积食了就难以入睡,难以抉择下,他只点了些寿司和一杯青梅气泡水。
身后的布帘被人捞开,野梅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位子,生怕自己挡到别人的路。可那家伙却径直坐在了他边上,白色的短袖衬衫上还有熟悉的花纹。
“你怎么还没睡?”野梅把放下去的手重新放到了桌案上,他撑着脸,有些无法理解悟大晚上不睡觉在街道上溜达意欲何为。
“真无聊啊。”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眯着一只眼浏览了一遍菜单,“老板!这个到这个都给我上一遍。”说完,他看向野梅,“我都这么不辞辛苦地来找你了,某人应该给我帮销路费吧。”
野梅想,骑单车压根花不了多少钱。但想到对方在本来该睡觉的时间段还特地来找他,野梅的心里难免有些不安。他连连点头,就像店长说的那样,如果当天上岗的话就能临时拿到三天的日薪,也就是十五万元。这十五万元才刚刚被野梅装进口袋,还没有捂热,如今又要拿出来渗透一下夜宵的气味。他小心地扯出了五千日元(这五千也可以解释),以免不够支付悟所点的一堆料理。
夜宵很快就端上来了,几乎占了面前的两人位桌子。野梅迟疑地问道:“真的吃得完吗?”一盘烧鸟、烤鱼、风味炸鸡、玉子烧蛋卷,甚至还有一碗关东煮。野梅的青梅气泡水送上来的时候,还附带了一杯淡黄色的饮品。
“这是什么?”野梅翻了翻菜单,发现这种饮品叫做柠檬沙瓦,原料是……烧酒?
“我们可以喝酒吗?”野梅仿佛是在思考,他外出的次数太少了,这些平时会在小学、国中里受到的基础的讲解,他只是偶尔听闻。
未成年人可以喝酒吗?答案是否定的。而且,向未成年人违规售卖酒类的店铺还会被罚款。
这时候,老板也从后厨转了过来,他好像听见了野梅的疑问,“什么?你们不会是高中生吧?”他张望着店铺外面的道路,寻找着周围是否有巡警路过。
不怪老板有如此误会,悟虽然只有十五岁,却长得格外高大,在成年人中也算是鹤立鸡群。光看模样,老板下意识地以为第二位客人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至于野梅,虽然脸蛋看起来也很年轻,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重重的社畜味。除非那家企业也违法违规地在夜间时段聘用了未成年人,否则,凌晨的街道上怎么可能会有青年少呢?
禁止18岁以下的青年少在十一点后外出!
这是该地区去年发布的法律条文,巡警会定时巡逻街道,一旦发现夜不归宿的未成年人,会及时送他们回家。若无法解决,就直接带往所属的派出所。
野梅还傻傻地想要回复,悟却先他一步说:“高中生可没有钱在外面闲晃喽。”
作为刚刚拥有一笔小钱的(预备)高中生加茂野梅来说,这句话有些戳中他的心。没有钱真的很可怜……他想道,如果每天都有这样的工作就好了。
野梅点的寿司总共就四块,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他本来就只是想垫垫肚子,剩下的时间里,他就一直盯着对方的侧脸看。悟正在表演沉浸式的吃播,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吃得下这么多食物的。
野梅自以为自己的关注十分隐蔽,但他不知道的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喜欢悄悄看人的习惯早就被人发现了。人真是奇怪,就算是相隔很远的距离,也能轻易地感知到他人的目光。目光分明就是没有实体的一种东西,难不成大家的背后其实还长着一只无形的眼睛?
发呆期间,一辆单车自远而近。负责今天后夜的巡警正沿着既定的路线巡逻着,他照例观望着周围的店铺,寻找是否有逗留的青少年。
十分凑巧的是,今天的居酒屋里正好有一个不知道自己违法了的男生,和一位不在乎有没有违法的少爷。
好在悟那高大的背影又一次成功地欺骗了巡警,都说人过了青春期身高基本上就定型了,野梅艳羡着对方与生俱来的基因,要是他能再长高一些就好了。
回了公寓后,野梅又丈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只不过这一次他没办法在柱子上刻一道笔画了。
房间的空调不停地向外打着冷风,野梅躺在被子里妄想自己以后也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高个子。疲惫和困倦像苍蝇一样骚扰着他,逐渐地,他进入了无梦的黑夜之中。
嘭!
嘭!
窗外突然传来了两声有些强烈的敲击声,在噪音的袭击下,野梅困难地打开了双目。
嘭!
嘭!
嘭!
又是连续的三次敲击。
在窗户外,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
这里分明是三楼啊。
第39章 第 39 章 青春期
野梅爬了起来, 坐到了飘窗上。他依靠着窄小的一端墙壁,透过玻璃观察着窗户外的男人。他明明漂浮在半空中, 却如履平地,用两个指节有规律地敲击着窗面。
野梅侧过头,问他:“你要做什么呢?”这个男人看起来还有些礼貌,又或者是他要想进入房子,要获得主人的允许。
男人的黑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张开连皮带肉一起被撕裂的嘴唇, 嘶哑的声音从中冒了出来,“我并不存在。”
野梅的眼皮跳了跳。当眼睑两次开合之后,男人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没有感知到任何的古怪与危险,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男人只是一种幻觉。
他现在每天睡前吃五颗布南色林和两颗舍曲林, 昨天因为开始上夜班,所以是刚刚睡前才吃的。医生告诉野梅, 最好每天定时服药,不要轻易地改变时间点。
野梅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动着,他重新回到了被子里,重新开始酝酿睡眠。但被打断的睡意似乎已经跑到了别人的梦乡中,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 他才勉强睡着。但两个小时之后, 野梅又醒了,他看起来精神抖索, 完全不像是没睡够的模样。
挂钟上的指针刚过六点。
自从野梅一个人被留在东京之后,他不得不开始向白川学习如何独自生活。与曾经巨大的反差就像是从山顶落到了平地,又从平地掉进了谷穴中。如果他生来聪明一点就好了,那样的话, 野梅就不必每次踏步都得踩在别人留下的深刻脚印上了。
冰箱里除了生鲜调料外还没有塞入别的什么,冷冻柜里倒是已经放进了不少冰饮,他们看上去还没做好独自过日子的准备。
拿上钱包,野梅猫着脚步走出了门。大门开关时还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他不得不抬起门板后趁机关上。
五月的早风还带着凉爽,炎热也不过会在这几日里短暂停留,等到热气消散,空调又会恢复关闭的原状。
野梅骑上单车,慢悠悠地前往街区。早上的城市是蓝色的,天际下延到尽头的房屋,再将它们染上一层厚重的蓝灰色。
蔬菜市场里已经相当热闹,来得最早的人才能拿走最新鲜的蔬果,最后来的人只能拣到别人挑剩下的。野梅推着购物车在蔬果区转悠着,人头攒动间,他听见两位妇人正在聊一件夜里发生的案件。
“死得可惨了,听说头都被拧下来了!”
“警察们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社区里竟然有那种杀人犯,我都不敢让我家孩子出门了。”
野梅偷听了一会儿,她们讲的是,今天凌晨两点,巡警在一条弄堂里发现了一具缺少头颅的男尸。他们搜寻了一阵,才在距离事发地一百米的地方发现了对方消失的头颅,被相当端正地摆放在一只垃圾桶上。
当地警方迅速展开了调查,首当其冲的是与当事人有摩擦的人物。
野梅听到的大致是这些。凌晨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两点的话他和悟应该刚刚离开居酒屋,正打算回家。说不定他们再拖延一会儿的话,就会遇上那个凶残的杀人犯。
看来哪个社区都不安全。
回到公寓后,野梅差不多淡忘了这回事。正当他煮裙带菜豆腐味增汤的时候,一转头发现了餐厅里的西装男。对方的脸仍然白得恐怖,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都被人抽走了。经过夜里的一遭,野梅无法分辨对方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生物。他只好回头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直到男人拉着断了音调的嗓子开始说话。
“你——看——到——我——了——”
就像野梅总是在经历相同的生活一样,这些东西们总是有着机械性的言语和行动,像是上了发条的娃娃,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发条究竟拧了多少圈,又会在何时结束。
重复了这句话几十遍之后,男人背后无形的发条停下了。
“你能为我的女儿带一句话吗?”
男人忽作正常的言语让他看起来只是一个过于苍白的普通人,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平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野梅回应他的那一瞬间。
野梅将豆腐块丢进了热汤里,他想起了朋克青年中唯一的女人,“保奈美——她是你的女儿?”从鬼魂那奇怪的、执着的目光中,野梅察觉到一丝隐秘,而且,保奈美最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餐厅中唯一的怪物就是西装男,当时西装男就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
男人不停地重复着“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可能他只剩下些许的理智。
豆腐熟了。野梅用小汤勺舀了一勺,用舌尖尝了尝,接着,他又洒了洒盐罐子。
“你为什么要自杀呢?”野梅反而问起了这个问题。他从店长那里听说了,这个男人在用完餐后,偷偷在餐厅的卫生间里自杀了。
让鬼魂们想起自己的死因,有时候是一件格外危险的事情。但野梅真的很想知道,西装男既然自杀了,又为什么不愿意从人类的世界里离开呢?不仅不离开,反而作为遗留的残秽骚扰着活着的人类呢?
“为什么……死了?”西装男为了思考,将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拧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艰难地回忆着生前的记忆,野梅将味增汤放进保温盒里的时候,对方终于想了起来。
“因为死了,就能拿赔偿金了。”
野梅等待着电饭煲跳电的声响,他又问:“为什么自杀就能拿赔偿金?”如果有这么轻松的话,那岂不是人人能够发财了?
野梅没有阴阳怪气,他是认真在问其中的原因。
商业保险种类众多,每一种都有不同的赔保规定。为了防止投保人在购买保险时就存在着自杀念头,法律规定,最后以自杀结束的投保人的权益只有在投保两年后才会拥有一定的效力。
野梅从鬼魂身上了解到了新的知识,他虚心地点了点头,问题终于回到了最初。
“你要告诉她什么呢?”
鬼魂的嘴唇嗫嚅着,皮肤碎片与脓液一样的血液到处飘散着。
野梅默念了两遍对方的原话。
西装男从客厅里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虽然答应了西装男要转告保奈美一句话,可野梅既不认识保奈美,也不知道她家住在何处,答应了别人请求的他,却因为现实落入了难题。
七点一刻,主卧的房门被拍向一旁。
“我就说为什么有香气传来呢。”
野梅还没看见人,就听见悟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两米二的门高实在是限制了他的进出,不过,房门看起来也有些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始建造地时候就选择了一扇矮门。
“我刚刚去街上买菜了,”野梅报告完前一句话,后一句又说:“凌晨两点有个男人被杀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句话凑合在了一起,悟只说:“是吗?看来这个人很倒霉呢。”
野梅的模样仍然很正经,“万一杀人犯跑到我们公寓里该怎么办呢?”他认真地考虑着这种可能性,鲛岛公寓的安保不怎么好,白天有两名门卫,到了夜里只剩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听说,这里的物业曾经和雇佣的安保公司发生了很大的冲突,所以现在才用不上人。
悟真的在思考——他用手指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得意地说道:“我觉得杀人犯担心自己才比较正常吧,毕竟我是最强的。”
面对悟对自己的夸耀,野梅打心底为对方感到高兴。
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追求强大,显而易见,强大就意味着正义。
“那我就不害怕了。”野梅说着把碗筷分到了身旁的座位,“待会儿是不是还要睡回笼觉?”
悟含糊地嗯了声,筷子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别做饭了,我们出去吃,或者我让花果过来做饭。”
“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野梅发出了灵魂般的质问。
话题中心的当事人理所当然地说:“我这不是从家里出来了吗?我又不是和他们断绝关系了。”他咀嚼着饭间的盐渍梅子,“我看过不了几天那群老家伙就要求我回去了。”
野梅只觉得这般很有趣,因为他家里的大人们总是板着严肃的面孔,从未见过他们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不过,一想到自己很快又要变回一个人,他的心就跳得更慢了。
“那你就再多待几天。”他还是没有开始用早饭,只是静静地等待。
第40章 第 40 章 青春期
晚上六点, 野梅准时地出现在幸级餐厅。今晚轮值的是真田以及一名陌生的女侍应生,真田称呼她为“蝴蝶”。
柊没来上班。
“她今早打电话过来说实在是太害怕了, 所以让蝴蝶和她换了个班。”真田表示得很懊糟,但并不是烦恼柊没来上班的原因,而是“这可是五万元啊!”
野梅也是为了这五万元才来这里打工的。
开始工作后的两个小时无事发生,简直顺利得不像话。趁着人少,真田话痨的属性又一次爆发了。
“柊那么怕我也明白,毕竟桂子死得太凄惨了。但那真的是鬼魂做的吗?那个男人的传说流传了一年多, 有人证实过传闻中死去的人都是他杀的吗?”
蝴蝶加入了这份闲聊中,她把餐盘塞到了一旁,“桂子难道不是因为大出血死的吗?”明明是与自己相处许久的同事,可餐厅的侍应生们似乎并不为“桂子”的死亡感到悲伤或可惜,谈论起她的死亡时, 像是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真田耸耸肩,“我听柊说, 是七窍流血来着。”
蝴蝶反而有不同的说法,“可柊告诉我,桂子的头消失不见了。”
“是这样吗?”真田的眉毛高高挑起,“总之死得很可怜就对了, 凌晨不也发生了那种事情吗, 会不会也是那个男人干的?”
野梅无法告诉他们, 西装男今早上跟到了他家,还请求他为自己的女儿带一句话。
“我觉得不是他做的。”比起其它的怪物, 西装男给人的感觉温和过了。
真田好奇道:“你怎么这么笃定啊?不过啊新人,你胆子好像特别大嘛,店长招聘人手的时候条件可苛刻了,你也经历过那种不可言说的事情吗?”还不等新人说话, 真田便分享起自己的经验来,“曾经有一次,我路过一家二手商品店时,有一个老爷爷朝我呼救,说他被卷帘门卡住了。我想,这怎么成呢,赶紧报警吧,但老爷爷一直向我求救,说:救救我,好心人,帮帮我吧。于是我就去试着去拉了对方一把。
“我确实把那个老爷爷拉出来了,可他竟然只有上半身!然后,他就拖着那半条身子不停地追赶着我,还好附近的神社没有关门,我藏在神社里才逃过一劫。”
“那不就是爬爬吗?”蝴蝶嘻嘻地笑着,“真田,你该不会套用了爬爬的传说吧。”
面对质疑自己经历的蝴蝶,真田据理力争道:“还说我呢!你的经历也不怎么样!”
蝴蝶的故事始于一场风雨。台风“珍珠”登陆日本时,蝴蝶正在便利店打工。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趁着她去上厕所的功夫偷走了一堆速食产品,当蝴蝶追着对方跑出便利店的时候,嘭!小偷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得支离破碎。
从那以后,那个小偷的鬼魂就一直藏在便利店的货架缝隙里。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死掉的家伙上不了天堂就去地狱啊,一直留在人间做什么呢亲!”蝴蝶怒骂道。
真田:“就是就是,那些和尚啊巫女们,难道就不能多做几场法事吗?”
野梅说:“可能他们也分身乏术吧。”仅他肉眼可见的怪奇物种们,多如牛毛。就算不提游走在人们中的那些残秽之物,抬起头的话……野梅扫了扫天空,由星星构成的形体正漫步在地球的表面;天使们面容慈祥地撕咬着盘中的食物……
世界的上面重叠着其它的世界,只不过二者之间有了浅显的交合。
等到两位前辈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他们便好奇的问起野梅所遭遇的。
特级假想咒灵「河月车站」,所指的是包含列车在内的一切生物。虽然列车内的怪物们被消灭了,但列车本身并没有消失。
它只是驶向了天空,奔向了浩瀚灿烂的宇宙之中。
野梅指了指浅蓝的天幕,让人联想起某人眼睛色彩的蓝天中,有什么隐隐约约地在云间穿行,“它在那里。”
与野梅有着同样际遇的前辈们,仿佛也看见了宇宙号自由自在穿行于云间的模样。
“真羡慕啊,”真田下意识地感慨道,“如果某一天,我也能触摸到天的话。”
对于天空、宇宙的畅想与幻想,是自古以来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愿望。
野梅默默地说:“还是不要去那里。”
……
这天晚上,西装男并没有出现在餐厅,客人也在23:15全部撤退。
稀奇地,野梅在午夜零点准时下班了,比昨天提前了整整四十五分钟。
他像昨天那样朝前辈们挥手告别,作为长辈的蝴蝶告诫他,“别走小路,昨晚的杀人犯还没抓住呢。”
野梅想,自己应该没有那么倒霉吧。表面上,他仍然温顺地点了点头,但回家之路必经一条缺少灯光的坡道,如果绕路的话,就得多骑十来分钟。
反正回家只要十五分钟,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在脑内强化了这个想法之后,野梅骑着单车沿原路返回。可在经过坡道的时候,好巧不巧地,前轮竟然泄气了。
他停下来摸了摸,发现并不是气体不足,而是有几枚钉子正好压在轮胎的表面,被刺破的前轮顿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地面上还剩下一些图钉,如果不是仔细去观察的话,绝对无法在黑夜里发现它的存在。
坡道处没有路灯。
唯一的光亮就是天穹上的一切。
星河遥远,反射出来的光亮只余下稀少。
野梅心里一惊。这是他用现金租赁的单车,如果出现损毁,需要他自己支付维修费用。
他谴责着那些没良心的人,竟然在这种路段投放钉子。事实上,他也说出了口,但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讨厌。”这个词随着两瓣嘴唇上下一碰冒了出来。野梅推车崎岖的前车轮爬行着坡道,首先是一个上坡,其次才是下坡。他有些估摸不准与公寓的距离,好在今天下班得够早,野梅便也没那么着急了。
他兀自呢喃着什么,仔细听去其实也没有什么节律,偶尔有“啵、啵、啵”这样拔起橡皮塞的声音。
上下坡道一共有二十米,野梅即将下坡。他控制着刹车缓缓下坡,距离此处十米的路灯照亮着身下的一部分地面,在晕散开的光里,他看到了一双浅蓝色的球鞋。
野梅特意挪开了车子,想要从对方的身侧经过。当他沿着坡道向下移动的时候,浅蓝色球鞋则走上了坡道。
这么晚了,是在夜跑吗?野梅想到了一种猜测。虽说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但不乏有爱好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出门行动。
野梅只当做一种偶遇,他马上就要离开坡道,回到光芒照耀的世界中了。
“哎……为什么……”擦肩而过的人叹息着,含混不清的声音中不停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野梅停下了脚步。他的红眼珠似乎在夜里也能够发出光亮,就像传闻中的吸血鬼那般。
“为什么?”那人发出了低语。一辆开着近光灯的汽车疾驰飞过,两盏车灯制造的光芒照亮了黑夜中静止的两个人。
白皙的脸蛋,乌黑的眼圈,冷棕色的长发,严严实实的搭配。
竟然是柊。
野梅简单地寒暄道:“柊姐,你现在好多了吗?”真田说过,柊因为太过害怕餐厅里的西装男,所以和蝴蝶换了夜班班次,按照排班表上来看,今天晚上她会和野梅继续搭班。
话说出口后,野梅心中的气冒了出去。他一个人也能和别人一起工作,他一个人也能和别人轻松地打招呼,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家伙。只要好好吃药的话,他也能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
只要想起妈妈的模样,野梅的心就像是被针刺穿了几十个小孔。虽然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只要仔细去感觉,就会有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疼痛。
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爸爸会在那个夜晚对他们痛下杀手。曾经的噩梦依然在心中盘旋着,就像天上的巨大火鸟一直飞翔,从不停歇。
“为什么?”柊重复着这句话,西装男也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为什么?”野梅也跟着问道。
这么说着的时候,一道白光在黑夜中闪现,那是相当脆弱的光芒,它缠绕着人类的脖颈,柊趁机跑到了野梅的背后,鱼线被猛地勒紧。
“我都说了!不要和那个男人说话!!”柊用力地收紧着手臂,无暇去关注人类的身体有没有产生下意识的痉挛,她只是太害怕了,不安的心情敲打着可怜的心胸。
不要和那个男人说话。
“我明明已经警告过她了!可那个女的竟然对我说: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缠上我呢!!”
一周之前,原野柊和山中桂子搭班的那天晚上,嘲笑着柊的桂子,不信任着柊的桂子,打破禁忌的桂子——她向餐厅里的男人搭话了。
“大叔,你为什么一直不离开?”桂子如此问候着对方。
西装男并没有做什么,他甚至没去到桂子的家。可柊的恐惧却像水果上的腐烂一样极速地扩大了,打破了禁忌就会死,桂子死了之后就会是她。但是只要她先把桂子杀掉就可以了——阻断诅咒的延续,她马上、马上就能从餐厅男人的诅咒里解脱了!
坚韧的鱼线死死地勒着对方的脖子,这里没有监控,也没有灯光,柊想象着接下来她要如何做。她拖着对方的身体往一旁的树丛中去,为了这个夜晚,在这个时而潮湿时而炎热的五月,柊从头到尾都穿上了难以留下纤维组织的衣物。
汗水顺着脸颊上的皮肤不停地向下流淌,但她不敢擦拭,反而用兜帽遮住了脑袋。没事的……没事的……柊安慰着自己。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她已经有着相当的经验了,只要结束这个月,她就离开东京,去哪里好呢?马尔代夫吧!真田那家伙不是想去马尔代夫吗?听说人如果在国外失踪的话,是很难找回的。
柊从后面抱着对方沉甸甸的尸体,倒数吧,三,二,一,她马上就会回到充满光亮的世界里。
沙沙作响的树丛中传来了擦、擦的声音。柊警惕地四处观望,难不成还有别的人存在?她的视线四周逡巡着,对一切意外产生的声音保持着警惕。
身后、身旁什么都没有。
柊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作为身高、体重都与死者相似的女人,要想完成这些事,她必须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才行。
可她却看到了一双白色的鞋子,绸缎的表面,蝴蝶结的装饰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双舞鞋。
……谁?
谁跟过来了?
柊的眼皮又向上抬了抬,夜色朦胧中,一个身穿白裙的高大女人正挡住了她来时的路。漆黑的长发随风轻舞着,白色的礼帽也展现着纯洁的色彩。
“啵——”女人微笑着发出了声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