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青春期


    “啊。”那短促的声音从加茂野梅的喉中冒了出来。他握着车把, 瘪下的车轮正赤-裸地与地面接触着。


    坡道旁的树丛中,有着沙沙的声响。那狭窄的、人为制造的绿色洞穴中, 道路上散落着人类的组织碎片。


    不久之后,那里面传来了某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叫。


    野梅有些伤心,如果说他原先的心情是一片晴朗,如今则是乌云密布。


    他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了。


    野梅推着损毁的单车往公寓赶去,深更半夜,门口的保卫大叔已经靠着桌子睡着了。十二台监控视频上, 仅有遛狗人的身影。野梅将单车停靠在楼下,上了锁芯,至于赔偿的事情,只能等到白天再去处理了。


    一楼风平浪静。


    二楼寂静无声。


    他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一截楼梯是十二级,野梅暗数着阶梯的数量。传闻中, 踩到第十三级阶梯的话,就能遇见奇妙的狐仙。只不过那是校园里的传说, 公寓里的话……啊,到了。


    踩过两截楼梯,野梅来到了三楼。


    楼梯口的感应灯亮了第一盏,前面的仍然存在于黑暗中。


    野梅向前走去, 刚走出光源一步, 感应灯便灭了。不知是不是年久失修的缘故, 除了楼梯口的那盏灯,其余电灯都没有在好好工作。


    没事的, 反正到305室一点也不远。


    野梅以原先的速度前进着,黑暗的夜道,如同坡道那般漆黑无光。公寓里的大家也没有什么深夜生活,拉起的窗帘后并未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沉睡着,似乎天崩地裂也无法将他们唤醒。


    野梅家门口的灯忽地亮了。


    并不是悟打开了开关,当野梅距离它还有两米之隔的时候,这盏本不应该动作的感应灯却散发出白花花的光芒来,在幽暗的世界中宛如猎人的吊钩。


    野梅望了望这盏感应灯,头也不回地开门进了房间。在扭动门锁的时候,他的头顶扫过一阵凉风。


    一下。


    一下。


    又一下。


    一双黑色的皮鞋正在野梅的头顶摇晃着,扫啊,扫啊,最终,它在重力的作用下停下了。


    进入公寓大门后,野梅顺着门上的猫眼往外瞄了两眼,发现感应灯依然亮着光。


    他的悄悄地回到了房间中。


    第二天一早,野梅发现悟正靠在门口研究入住公寓时分发的联络电话。


    他不乏“阴暗”地想到:“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多交电费吧?”亏他能够想到这个。在野梅看来,悟这样的人,应该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斤斤计较的。


    野梅又往外看了看,西装男仍吊死在头顶的感应吊灯上。他怒目圆睁,审问着野梅为什么还没有向保奈美传话。


    野梅也是很忙的。


    他不得不向自行车租赁公司支付维修费用,以及重新更换车辆的租借费。


    西装男跟在野梅的身后,仅与他保持着二十厘米的亲密距离。他几乎踩在后者的鞋后跟上 野梅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赶往租赁公司时,野梅特地绕了一条路。与偷窥狂僵持在一起的鬼魂们疲惫地坐上他的单车后座,封冻的汤姆重新拥有了生命。一经融化,他便试图来到野梅的后背,扭断他的脖子。


    可是西装男也在同一个地方。


    “看到我?看见我了?”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


    惨白的男人与黑色的男人面面相觑着,他们同时进入了对方的逻辑之中。


    勉强从窥视中幸存下来的野梅处理着自己的事情,就当他打算离开的时候,警察却找上了门。


    他们是为了“原野柊”这个人前来的。


    “也就是说,你昨天晚上见过她了?”警察之一问着,另一人则在做笔录。


    “我下班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野梅交代着时间与地点,警察便问起他,昨晚遇到原野柊的时候是否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野梅想了想,措辞有些暧昧,“她看起来很害怕。”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


    警察告知野梅,如果有回想起什么特别的事情,一定要通知他们。但就像是在等待他主动询问“怎么了?原野柊发生了什么”一样,在问完话后两位警官并没有迅速离去,机械性地等待着自以为常的问题。


    但野梅却骑着单车溜溜地离开了。


    恐怕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了。


    这天晚上,刚一上岗,野梅就受到了来自真田的巨大惊吓。


    “新人!听说了吗!”真田差点冲上前来,还得是蝴蝶拦住了他。


    野梅一边换着工作制服,一边予以回应,“白天警察来找过我了。”


    真田搜肠刮肚,最后没能说出些不同的话语。


    “没想到,竟然是柊杀了桂子……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那那个男人呢?前天晚上,不也有个人死了吗?”


    野梅现在有些怀疑,究竟有几个杀人凶手了。因为在白天的问询中他了解道,针对原野柊谋杀山中桂子一事——还有一名死者没有找到相应的凶手。


    与这不幸相对应地,保奈美出现在了餐厅中。与前几日所不同,这次她并没有刻意地涂黑皮肤,只是展现着原先面目。看得出来,她今年大概二十出头,还很年轻。


    她是专程来找野梅的,耐心地在门口等待着他的休息。


    “你看到了……对吗?”保奈美试图通过倾诉让自己镇定下来。


    野梅是挑着时间出门的,他还获得了两杯鲜榨橙汁——这都是蝴蝶的手笔。


    野梅点点头,橙汁的苦涩在舌尖散开来,“而且他跟我回家了。”不仅回到了鲛岛公寓,甚至还挂在305室门口的吊灯上。那双穿着皮鞋的脚就不停地晃啊,晃啊,不停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保奈美的皮肤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甚至,她的牙齿也开始打颤。“不……不……”


    接下来对她造成重击的,是西装男要野梅带给她的话。


    当时,西装男祈求着野梅,深深地躬下身子。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他不停地请求道。


    从野梅的口中冒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它听起来尖酸刻薄又怒火中烧,它几乎是一阵尖叫,西装男所要委托的话语是——


    “保奈美!爸爸不允许你和那种不三不四的男人交往!”


    保奈美险些尖叫出声,但所有的声音都被压抑在狭窄的气道里。眼泪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用手指抹着散落下来的卷发,抽泣着离开了。


    野梅觉得西装男有些像他爷爷。


    终有一天,他要重新回到那座名为“加茂”的宅邸之中。


    在幸级餐厅的第五天,野梅被炒了。


    店长似乎有所保留。在柊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后,幸子仍然固执地裁掉了新人。


    因为,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到了,西装男不会再在幸级餐厅停留了,店长也就没有必要高薪聘请夜班人员了。


    就这样,野梅失去了他仅剩的快乐。并且,因为未成年非法工作以及参与黑色兼职,野梅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公寓。


    当他将这回事告诉房子的主人时,悟反而一副“早就猜到了”的模样。


    “傻啊,哪有这种好事。”他不仅没有安慰野梅,反而嘲笑起他的天真来。


    感受着发顶那沉甸甸的脑袋重量,野梅只觉得自己的五官也被这份重量压得向下挪动。他伸手去挪对方的下巴,可悟却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就像抱一只大型的玩偶一样。


    好热。


    人类的体温一旦合并在一起,就像是发了高烧。这种加剧的黏糊就像雪糕一样……马上就要融化了……


    野梅在茶几下面摸出了空调遥控器,任墙角的冷风向外吹拂着。


    他有些矛盾。


    一是他成为了无职人员。


    二是他要平分每月的租金。


    在这种天气奢侈地使用空调,怎么看都是一种金钱上的浪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野梅似乎听见悟“啧”了一声。


    “不过,”野梅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店长介绍我到别的地方去打工。”


    松山星也,松山私立安保公司,联系电话:03-37XX-XXXX。


    悟内心暗忖,究竟是什么店长会给招聘未成年人并在辞退他后,继续介绍新的工作给他呢?


    “很奇怪哦——”他拉长着调子,继续用青春期变得消瘦的下巴顶着野梅的头顶,即将入夏,悟颇有成为树袋熊的潜质。但野梅的内心很坚定,当他把四天余下的收入放入钱夹后,他意识到,钱永远都不会够。


    联系了名片上的松山星也后,野梅像之前那样顺利地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松山星也急切地在临时契约书上敲下了印章,他的说法也与店长幸子同样,他们很缺“人手”。


    “毕竟这种是灰色兼职。”松山噼里啪啦地打着键盘,似乎是在通知其它成员新人的到来,“要钱还是要命,是需要勇气去抉择的。”


    松山说得格外露骨,似乎也不多在乎兼职人员的性命。在这种推一步走一步的节奏中,野梅得到了新的工作任务。


    那就是担任私立明善女高的夜班保安,工作时间为00:00-8:00,几乎是整个后夜班。


    “怎么时间越来越晚了?”悟不满地摇晃着野梅的肩膀,动作很轻,但野梅就像一根面条般摇摇晃晃的。


    野梅咯咯地笑了两声,“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说:“反正你晚上一直在睡觉。”


    悟好像被气笑了,“晚上我睡觉,白天你睡觉,早知道租一居室了。”


    “但是,”野梅固执己见,“工作很难找的。”


    这次的日薪,高达五万二千元。


    第42章 第 42 章 青春期


    不为人知的危险兼职, 内行人们称呼它们为灰色兼职。


    不在意人员的年龄、性别、身份,会加入这份工作的人大多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亡命之徒”。


    五万二千日元是交付一天生命的价格。


    野梅就这样成为了明善女高的夜班保安。


    有了幸级餐厅的经验, 野梅对接下来的流程已经相当熟悉了。虽然途中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他的两名同事在后半夜的前夜死于非命,但野梅还是拿到了为期四天的工资。


    第三份灰色兼职是皮鞋修理师,顾名思义就是修理客人们送来的各种皮鞋。


    这大概是野梅接触过的最臭的工作了。这些鞋子们大多没有经过清洗,散发着主人原有的气味。而储存皮鞋的工作间更是被腌入了味,光是进入单间之中,就会觉得自己被这种味道骚扰了。


    野梅有些迟疑了, 要不换一份工作……?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老板开出的日薪。


    工作时间7:00-17:00,日薪九万元。


    几乎是前两份工作的两倍工资。


    高昂的价格意味着更加不可控的意外,野梅想不出来,修理皮鞋有什么危险的。难不成是顾客们特别难搞?但是高档的鞋子应该不会送到这种偏僻肮脏的小单间里吧。


    “哈哈哈, 好有趣哦,我还没做过这个呢。”与野梅一同参与此次兼职的是一个叫做筱月橙, 是个看起来特别傻的女孩。她最突出的是挂在下唇外的两颗门牙,看着就像是兔子转世一样。


    老板村田,也即是店里唯一的正式修鞋匠,他对新来的两名兼职人员似乎并不满意。


    “我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开出了高达九万元的日薪, 老板村田对二人的态度有些不满, 总觉得野梅和橙轻慢了这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 而皮鞋是当今的潮流。有人喜欢牛皮,有人喜欢小羊皮,有人喜欢人工皮革……但无论是那种材料,当事人喜欢的, 才是最好的。”


    野梅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子,那是一双轻便的白色球鞋,父母还在的时候,他的衣柜里只有和服,门口摆着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木屐。但光滑柔顺的布料需要花费更多的钱去定制,逐渐地,他再也不穿那些衣服了。


    橙忍不住说:“是吗哈哈,我觉得拖鞋更方便哎。”


    村田的脸黑了一阵,看样子真想把二人扫地出门。但招聘的时候又没有写就相关的要求,没有对皮鞋的敬畏之心,真是对不起。


    一整个上午,老板都在教他们进行最简单的鞋底补胶,至于别的,他认为新人们在短时间内根本学不会。


    营业时间一到,皮鞋们就一阵阵地进入了工作间。哪怕戴上了双层口罩,那蕴藏着多种物质的气味便像病毒一样涌入鼻腔之中。


    虽然才刚刚营业,但野梅已经有点笑不出来了。他和橙分别把开胶的皮鞋以及其它损坏的皮鞋分离开,然后就是机械性地补胶、合底。


    总不可能是这么单纯的工作。


    可是,这么简单的工作野梅一做就是四天。


    真是稀奇……


    “早啊野梅。”第五天的早晨,橙又穿着她亮色的棒球服出现了。


    “早上好。”野梅已经围上那皱巴巴的灰色围裙了。第五天,他勉强接受了这些海纳百川的气味。


    今天的工作仍然是为那些掉了跟或底的皮鞋们补胶水,店长田村一大早就在清除高档皮鞋上产生的划痕,那小心翼翼、聚精会神的模样,让人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他。


    “老板肯定很赚钱。”橙做苍蝇搓手状,那表情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她看起来就像是想要抢走对方的钱包一样。


    野梅也想不明白,明明修理皮鞋的收费并不高昂,数量的话,一天算下来也不过三十来名客人,为何能开出日薪九万元的兼职呢?而且还是灰色兼职……野梅本以为店长一开始说的“死人也需要合适的皮鞋”是这件事情中的关键,可四天转瞬即逝。


    就这样拿走三十六万,野梅善良的心里有些勉强。


    上午十点,一位穿着深色皮裙的女士弯着腰走进了这半地下室一般的工作间里。她穿着一双玫瑰红的皮鞋,那双鞋子的光亮立马就驱散了单间内的黑暗。


    田村一脸谄媚地向前欢迎,“小姬小姐,怎么这次来得这么早?”


    小姬小姐向前迈出一步——展示着自己皮鞋上的一条细微的裂缝,完美的皮质上,这条裂缝就像是深渊一样可怕。她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要预约□□。”


    □□,这是野梅这段时间里从未听说过的。老板田村维持着微笑,一边说着“明白!”,一边向对方收取了好达二十万的保证金。


    “尾款到时候我会上门收取的。”


    小姬小姐弯着身子,再次穿过了朴素的大门。


    客人离开后,老板指定了橙去□□。


    “我吗?真的假的?”橙一副不在状态的感觉。毕竟她和野梅只学习了如何给鞋底上胶,像那种精细活压根就没有接触过。


    田村数着二十张一万大钞,“别说废话,□□多给你四万五千元。”


    橙再也不好奇了,她已经被金钱迷惑了双眼。接下来,她进行了一番紧急培训,带着一个特质工具包就被老板一脚踢出了工作间。


    野梅认命地撬开那些半开不开的皮鞋鞋底,他仍是有些反胃,估计下了班也没办法正常地吃上晚餐了。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竟然又有一名光鲜亮丽的客人预约□□。老板田村喜笑颜开,嘴里不停说着:“今天真是幸运啊。”


    野梅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的价格那么高呢?”手艺的话大部分都差不多,而且工坊狭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提供高档服务的模样。


    田村嘟囔着,“懂什么,这种客人都有怪癖,有的还住在凶宅之类的房子里,我们赚的就是这种钱。”


    一经解释后,野梅似懂非懂。毕竟……这和皮鞋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位预约□□的客人叫做古手川,从外表上来看也是一位精英。


    预约时间是下午2:00-4:00,田村告诉野梅:“结束之后你就直接回家吧,尾款我会亲自上门收取的。”


    野梅死脑筋地问:“老板,万一客人觉得服务不满意怎么办?”他是个生疏的新手,没有那种能让人百分百满意的能力。


    田村再也无法忍受地嚷嚷起来——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暴躁的人,“别废话了!这些都是老客户。”


    就这样,野梅也被踢出了工作间。古手川先生的住址位于四公里外的影田别墅群,野梅是乘坐公共交通到达附近的站台,然后再徒步到达古手川宅。


    古手川一直在等他,走进玄关时,对方还特意拿出了一双未使用过的新拖鞋。


    一路上,他和野梅攀谈着,“我以前没见过你,是新人吗?”


    望着地面上几乎崭新发光的白瓷地面,野梅看得到倒映在白砖地面上他个人的倒影。


    “我是兼职的。”


    玄关处摆着一副大鞋柜,当古手川从里面取出新拖鞋的时候,野梅看见其中有许多用透明塑料布包裹起来的新皮鞋。


    看来日本的皮鞋爱好者真的很多。


    发觉这位新人有些紧张,古手川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只是不习惯呆在外面,我总感觉那里很肮脏……”他从厨房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野梅,“你在客厅等我一会儿,我先去取鞋子。”


    “不是脚上这双吗?”野梅追问。他分明记得,对方来到工坊的时候,展示的是他脚上的那一双。


    古手川语气笃定,“是另外一双,平时我都很珍惜它。”


    野梅只好在客厅里等候着。他打量着房间内的装潢,几乎只有黑白两色。地砖和墙壁是白色的,沙发和电器是黑色的,一瞬间,他便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具巨大的棺材中。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


    野梅看着玻璃杯中的茶叶起伏着,他抿了两口。他本来就没怎么喝过茶,分不清是哪个品种,也分不清茶叶的好坏。


    十五分钟过去了。


    “古手川先生?”野梅站起身,在空旷的房间中呼喊着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不停回荡着,房间的密闭性超乎人的想象。


    古手川从放置皮鞋的房间里出来了,令人无法理解的,他在室内竟然穿着一身透明的雨衣,就像秀介当年赶往教会时所穿着的。古手川背着手,人藏在门框的心里。


    野梅突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脚,一阵猛烈的晕眩刺激着内部的皮肉,眼前的黑白两色一点点地融合在了一起,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朦胧、神秘。


    古手川从身后取出了一把刀锋光滑的骨刀。


    就像村田说的,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都需要一双合脚的皮鞋。有人喜欢牛皮,有人喜欢小羊皮,有人喜欢人工皮革,而有人,最喜欢温暖的、散发着人类芳香的人皮。


    古手川拖着猎人走往地下室,途径简陋手术室的长廊时,墙壁旁所摆着的一个个透明玻璃箱里陈列着各色的人类皮肤,被扩张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纱网。


    正要动手时,古手川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等到他取了器械回来的时候,原本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类却消失不见了。


    他正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步“欣赏”着古手川的杰作。分离了脂肪的脆弱的皮肤,不知是怎么保存的,竟然泛着果冻般的质感。


    古手川不再犹豫,持刀便上。身高、体重,性格,经验,每一个都弱于常人的无能之人,这就是工坊事先挑选的标准。


    可刀没有没入人体的感觉。


    为什么?


    第43章 第 43 章 青春期


    加茂野梅感觉自己一分为二。


    思想由自己操控, 精神和身体则被另外一种东西控制着。


    这样就又陷入了对自己的否定中。


    因为曾经的野梅说过,对他来说, 精神和思考是同一层面上的东西。


    他的精神被非他的外物把持着,他在展示着人皮的走廊上漫步前行着。没有在想什么,内心也没有创造着什么,面对这残酷、慑人的一幕,他的心中反而充斥着一种无忧无虑的欢快的感觉。


    野梅沿着阶梯向上走去,不顾身后平整的地面上不停地漫开殷红的血液。古手川先生的皮肤正完美地展现在一排塑料钉钩上, 属于他的眼球被安全地拜访在一旁的玻璃器皿中。


    野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地下室,回到了位于一楼的客厅中。这栋别墅层高大致是四米。抬头望去能够看见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涂就白色的楼梯几乎看不见隔断,那隐约的错觉让人疑似能够直接通往天上。


    真幸福。野梅无声地呢喃道。要想住上这样的别墅,一定、绝对需要很多钱吧。他在漆黑的皮质沙发上落座,松软的沙发让人一下子陷入棉花般的柔软之中。


    他踌躇着端起玻璃杯, 啜饮着依然温热的茶水。


    爸爸妈妈来到了他的身边,也在沙发两侧空闲的地方坐下。鬼魂们的重量没让沙发下陷一丝一毫, 但从外表上看来,他们坐姿端正,端正得甚至有些严肃。


    “真想回到之前那样富裕的生活。”‘爸爸’说。


    ‘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一起~回到~幸福的~生活~里~……”她开始用歌谣的语调说着下面的话, 悠长、甜美的调子短促地前进着。


    野梅观看着时钟上指针指向的数字的变化。


    工作时间是14:00-16:00 PM


    指针已经指向了16:35, 野梅已经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橱柜里还有闻所未闻的咖啡罐子,上面的文字显而易见是非英语的外文。


    17:00, 玄关处传来了门铃声。外来者摁了三下门铃,尖锐的铃声穿透了厚重的木板回荡在偌大的客厅中。


    倒扣的门锁主动弹开了。


    拜访者犹豫了两秒,用粗糙的一只手推开边门,将外面世界的风一并带入。


    “古手川先生, 我来了。”


    前来拜访的竟然是老板田村,他是按合约来收取“尾款”的。


    看见沙发上的家伙,田村脸上一惊,脸上露出了肌肉性的微笑来,“你怎么在这,古手川先生呢?”


    野梅再次望了望时钟上的数字,他站起身来,用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朦胧的眼睛看向田村,“老板,你得付我加班费。”


    田村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野梅,古手川先生去哪了呢?”


    野梅仍用那种恍惚的神色思索着,一根手指指向洞开的房门,一节楼梯连接着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那儿呢。”


    田村朝那个方向匆匆瞥了眼,干这行的第六感督促着他不要再想什么口舌之争。


    “知道了,”他从钱夹里又取出五万元,“你先回家去吧。”


    野梅的日收入到达了十八万五千元。


    他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鲛岛公寓。


    第二天早上,他又准时来到了皮鞋工坊。


    “早啊早啊。”橙向野梅展示着她新奇的穿着。当野梅好奇地问起她这是否是新买的皮鞋时,橙得意地笑了,“小姬小姐送我的,不过我昨天都还没完成工作呢,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变得特别生气。”她回忆了下,惊恐地说:“该不会是因为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太入迷了吧。”


    野梅有些好奇,便追问了一小会儿。


    橙故作思考,“从小学开始,每一年我都有留级。”


    野梅也思索着,“每一年都留级的话……”


    橙摩挲着下巴,仿佛也在盘算着若是每年都留级的话,那她现在的学历是……


    “想不起来,算了。小姬小姐昨天还一个劲地在那说我傻啊傻的,怎么了,傻人就不能来修理皮鞋了吗?总不至于我修过的皮鞋别人穿上去就会变傻吧……哼。”橙一通嘟囔,但很快又变得喜笑颜开,“不过□□赚得真的好多,真希望今天也有这样的客人。”


    野梅也如此希望着。


    盯着工坊招牌的他却没有等到老板田村前来开业。


    毫无疑问地,他和橙被辞退了。


    ……


    减去这段时间的日用,野梅一共攒了七十二万元左右。虽然继续做下去的话,还能挣到更多的钱。但下次的灰色兼职野梅却没有了门路,在家里空等了几天之后,他便打算不再等待,即日赶往仙台市先将这笔钱还给对方。


    白川如今在做些什么呢?他有找到工作吗?还是说,和自己的弟弟、弟媳住在一块儿?野梅听对方说过,小夫妻两口很相爱,他不确定自己的加入是否会变成一种裂痕般的隔阂。


    “仙台市?”悟对野梅接下来的预想不由得产生了怀疑,“你知道怎么去吗?”白川的老家位于宫城县仙台市若林区二丁目,距离东京有三百多公里。


    野梅打开从车站拿来的路线图,“只要坐新干线就能到了。”他的手指在仙台站犹豫这着,“到时候我再看车站地图坐公交过去。”


    野梅打定了想法要去白川的老家。


    悟发现,近来,他的这种固执的情感愈发明显了。无论是要去打工还是要去白川的老家,放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野梅总是很犹豫,犹豫得甚至有些逆来顺受。可他转念一想,他们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马上就要十六岁了。


    悟用单手支着头,“给我也买张票。”


    野梅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我自己去。”他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旁结白的上齿——这样看起来十成十的傻。


    有着自己想法的野梅登上了新干线。他提前两个小时出发,一个人坐在站台等待着。他害怕错过,也害怕自己走错地方,一直紧绷着神经。那些奇怪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试图扰乱他的神智。


    哪怕上了车,野梅也不敢放松精神。他一路张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可这趟旅程足足有三个小时。玻璃窗的风景永远是一团模糊的绿影,绿影之中隐约藏着绿色的魔鬼。野梅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背包带子,他的证件,七十二万,一些零钱,还有一套换洗衣物——时间有些晚了,他只能明天再回东京。


    新干线在路上停了很多站,野梅没有分出任何的视线给那些上下的乘客。他只是万分紧张地抱着自己的背包,生怕忘记了,或是掉在路上。


    就这样自顾自地折磨了三个小时后,野梅有些脚步发软地在仙台站下了车。他还得转一趟公交才能到白川家附近的车站,昨天联系对方的时候,他说会在「若菜站」等着他。


    野梅和他的七十二万元就这样一路颠簸,最后终于抵达了「若菜站」。车站周围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松木,树龄绝对超过了二十年。这遮天蔽日的阴影推走了盛夏的炎热,野梅的白色T恤衫上夹杂着树影和汗滴的水渍,与东京都所截然不同的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虽然鲛岛公寓也位于郊区,但郊区和真正的乡下根本不一样。


    野梅在车站频繁地移动着眼神,在路人们寻找着白川的踪影。


    一辆黑色的摩的在若菜站旁停了下来。野梅探出头张望着,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来。


    “你怎么能骑这个……”


    白川将头盔上的防风玻璃往上推了推,“不是我的,是我弟弟的。”


    野梅站在摩的旁,有些迟疑,直到白川邀请他“上车”。


    “抓牢喽。”他警告道。


    野梅抓着摩的旁的铁制装饰干,背包则挤在他和白川后背的中间。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他们沿着布满树荫的乡下道路飞驰着。空气中弥漫着一些说不上来的香甜花香,不远处,一片苹果树上正结着青涩的果实。


    野梅问:“苹果是现在结果的吗?”明明看到了它的果实,野梅却有些不确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什么——”白川听不见声音。


    “我说——苹果——是现在——结果的——吗——”


    摩的向右转弯,竟直接向着苹果果园的方向去了。他们在果园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老伯看了眼来人,熟稔道:“这不是虎杖吗?要买什么?”果园内除了一片苹果树,还有着葡萄架,水蜜桃树,果实都水淋淋的,而老伯的手里还拿着浇水用的细长软管。


    白川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币,“苹果和桃子都来一点,香织最近很喜欢吃桃子。”


    野梅捧着一颗青苹果,脆弱的、清新的青色表皮,翠色欲滴,美丽得几乎像是一种用水彩绘作的梦境。


    可当他一口咬下,酸涩的味道却在口腔中炸开,麻麻的,野梅的表情顿时变得难以言喻、无法形容,他在一瞬间落入了呆滞之中。


    白川用手指拉了拉自己的口罩,确保自己缺少的表皮不会被别人所发现。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声,“拿青苹果来榨果汁的话会好一点。香织之前买了榨汁机,等会试试看吧。”


    野梅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下午五点,他终于来到了白川的家。普通的双层建筑外挂着「虎杖家」的铭牌,摩的刚熄火,一楼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那是一名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女子,脖颈修长,体态丰腴。她怀里还抱着一个黄色格纹的襁褓,几声婴儿的嘤咛声不时冒出。


    野梅那愉悦的心情,终于到这里结束了。


    那细密的缝线与熟悉的气味正告诉着他,眼前的女人究竟是谁。


    第44章 第 44 章 临界点


    “香织”招呼着两人, “大哥,你带学生回来啦。”


    曾经做为咒术师的白川, 只告诉家里人自己在道场做老师,教一些学生最基础的剑术。


    野梅靠近了对方,黄色方格纹襁褓内的小婴儿皮肤红润,肌肤几乎吹弹可破。他盯着那个长着一些粉色胎毛的小孩子,对方大而圆的眼睛看起来格外的纯粹与安宁。


    “可爱吧?”香织反问道。她晃了晃臂弯,婴儿也律动着, 发出咯咯的甜甜笑声来。香织弯下身,用侧脸贴近对方软绵绵的脸颊,“他叫悠仁哦。”


    对方脸上虔诚而温和的表情,令野梅感觉到一股足以窒息的恐怖。他哑巴着低头去看那个才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孩子也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白川终于拉下了口罩, 露出了下颌处一片森森的白骨,边缘泛黑, 看着很容易被折断。


    “进去说吧,外面多热啊。”


    每一年的夏天似乎都是有史以来的最高温季节。数不尽的蝉从泥土里纷纷爬出,像蚂蚁那样队列着站在头顶的每一根树干上。若菜镇附近的人工湖里,浅粉色的水芙蓉与淡紫的睡莲争相开放着, 荷阴合翠, 莲影分红, 花开河野。


    从虎杖家北方卧室的窗户里,就能看见那片粉色的海洋。城市和乡下的风景截然不同, 像是来到了两个世界。


    野梅只是凑巧看了一眼,然后又回到了客厅中。


    虎杖家,就像白川之前说的那样,他家里只有父亲、弟弟和弟媳。


    “喝饮料吗?”白川问。


    野梅正用他的红眼睛盯着虎杖香织, 后者将婴儿放进了同色的婴儿摇篮里,摇篮上方的彩色吊坠玩具随着拂动丁零当啷地响着。


    “好。”他回了对方一声,等到白川转身进了厨房,香织普通地寒暄道:“好几年不见了,你长大了啊。”就像一个大人问候小孩子那样玩闹似的语气,并没有真正意义地认为孩子长大了。


    梅红色的眼珠自动地挪动到了眼后,随后又转回了原来的方向。


    “你……”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用那显得毛骨悚然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个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东西。


    香织轻轻耸了耸肩膀,眼神也轻飘飘的,移动的视线从野梅的脸上转到了从厨房走出的白川身上——看起来相当的有女人味。


    “大哥,仁还没有回来吗?”


    白川的弟弟仁今天正和父亲在一公里外的自家果蔬园里工作,因为天气炎热,他们是在下午四点太阳落下些时才出门的,刚好与野梅的到来打了个时间差。


    白川“哦”了声,想着也快到饭点了,便主动提出自己去菜园子里找一下他们。他拍了拍野梅的肩膀,对香织说:“他有点腼腆,你别在意。”


    没一会儿,房子里便只剩下了野梅和香织,以及一个不问世事的幼小孩童。


    “虽然大哥说他在东京认识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学生,但没想到竟然就是小野梅你呢。”


    轻视。


    野梅认为这是一种蔑视。


    他嘴角的肌肉小幅度地颤动着,不知不觉中,竟然扯出了一个虚假可怖的微笑。


    也许这不是他的笑容,而是藏在身体里的怪物们的笑容。


    “你逃走了。”野梅固执地称呼着对方前一具身体的名字和职业,“医师,你竟然逃走了。”


    你竟然敢逃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你竟然敢跑——


    香织摆了摆手,一股阴森黑暗的气味扑面而来。那两个有形的亡灵们正贴着他的鼻尖,像是在为当初他的私自逃跑感到同等的愤怒。这个应该是“父亲”,这个吗……应该是“母亲”……香织判断着,二者的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胶水。


    “毕竟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嘛,要下手的话就应该把一切都毁掉才对,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香织反驳着,并批判着春日神宫里发生的一切。那时她藏在朗尼的身体里,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因为袭击了禅院扇才沦落到现在的下场,那就应该一开始把所有人都杀死。没有人知道的话,就不会有后果,没办法像她(羂索)那样隐藏起自己的话,就得选择另外的方法才行。


    香织掩唇惊讶着,“抱歉,我都忘了,你还太小了。”她的眉头紧锁着,一副真的很担心野梅的模样。


    野梅喃喃道:“我的东西。”他重复着,“我的朗尼。”


    玻璃杯中的橘色气泡水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细小的泡沫串,就像是火山喷发前的前兆。


    羂索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茫,忽然之间,他失去了视力,什么都看不见了。


    由无数人体拼接而成的巨大肉块勉强地站在地板上,滴答,滴答,滴答,那些面皮上的眼睛正不停地流下血泪。一千二百人,两千四百人……一万两千人……


    曾经被「女神」的模因污染过的羂索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与其相关的信息。


    天道公主、玉菜姬、卑弥呼,以及现在的「加茂野梅」。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但过去的每一个代号,都从信徒们的心愿中夺走了许多。


    “我见过你。”羂索忽然想起来了。从漫长的、长达千年的记忆里,他终于想起了这个怪物的名字。


    “那时候,你还叫八重命。”


    血滴子落在了香织的脸上,血珠悄然渗进她的皮肤之中。吃掉福神,吃掉老鼠,吃掉八尺……拿走灵魂,拿走术式,拿走情感……「女神」的概念,就是融合。


    摇篮里的悠仁忽地哇哇哭泣起来,小婴儿本来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一旦感到不安,他们便会用哭泣来吸引作为保护伞的父母的注意。


    “哎呀……”香织从停顿的时间里苏醒了,她伸手去抱四个月的男婴,一边哄着一边说道:“我知道朗尼在哪里。”


    禅院家,咒具库。


    欢乐布朗尼被作为战利品回收在禅院家的特别咒具库内,没有家主的允许,无人可以进入。


    覆盖着多重结界的咒具库阻断了所有气息的外溢,所以布朗尼们才察觉不到同类的存在。


    玻璃杯中的气泡水已经变成了红石榴色,气泡们向下飞腾着,它所在的世界似乎颠倒了。


    野梅的手也搭在香织的手腕上,温热的皮肤,跳动的脉搏,呼吸、心跳,都与活人无异。


    “你活了很久吗?”


    几个男女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冷淡地发问。


    因为,知道「八重命」这个名字的人,至少得是平安时代的老家伙了。


    香织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命很好呢。”


    好到刚好拥有了这个不断“重生”、不断“为人”的术式。


    第45章 第 45 章 临界点


    没一会儿, 白川的弟弟“仁”和父亲“倭助”回来了,前者长相较为柔和, 后者则是一副严肃的模样。


    野梅很害怕这样的老人,总是让他联想起自家的家长。在不熟悉对方之前,他半是藏在白川的身后。


    “哥从没带朋友回过家。”仁,悠仁的父亲,也有着一头柔软的粉发,还戴着一副眼镜, 和冷酷阴郁的白川又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是朋友,是学生。”白川修正着仁口中错误的说法,“和小孩子交朋友,小心别被警察抓走了。”


    香织的脸上形成了一个乌浓的笑魇,“现在的未成年保护法很严格呢, 如果乡下能成功施行的话就好了。”她意有所指。


    听着这短促的打笑的倭助并没有露出轻松的表情,几道乌青的黑影休憩在他的皱纹上。他的腮帮子几乎往内凹陷, 流露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一切都是从半年前那件事情的发生开始的。


    正月的第一天,虎杖家驱车前往附近的草日神社。在沿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道行驶之时,一辆失控的轿车迎面撞上他们。


    有孕六月的儿媳——香织当场失去了意识,她要带着已经成型的孩子一起离开这个写作人间的世间。


    然而, 倭助的儿子仁却和某个东西达成了意见。


    宣布抢救无效的这一夜后, “香织”重新回到了家中。三个月后, 孩子呱呱坠地,他们一家也过着平凡的生活。


    ……但真的是这样吗?


    倭助一直能够感受到有什么黑暗正如影随形, 它或许在等待一个将人吞噬殆尽的机会。代替了香织的那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它为何如此凑巧地会找上他们呢——


    长子的学生正在这种故意疏远冷落的氛围里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他看起来和常人有些不一样,不是说他的外貌,而是指他的神态。


    与普通人有所区别的精神特质并不是想要隐藏就能被完全藏起的, 眼神,或是说话的方式,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年人,仅仅几个照面,倭助就发现了这一点。


    自从在外面搞成了这样(他自己说是遭遇了车祸),白川也时常面容憔悴,郁郁寡欢。明明前两年还铁了心地要留在东京,可突然之间他就丧失了所有的意志,甘愿回到老家乡下过日子了。


    面对自己这畸形的家庭,倭助爱莫能助。仁曾一口否决他要自己远离“香织”的行为,并说如果继续这样,他就带着妻子儿子到别的城市去。倭助不得不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香织”,可后者永远都笑盈盈的,仿佛没什么能打破她脸上的笑容面具。


    野梅的眼神与香织的目光交织后很快散开,白川的弟弟一回家,稍微招呼了一下客人,便等不及要和妻儿呆在一块。野梅顿时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烦人了,他如今正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这家伙商量。


    可这个想法冒出没几分钟,他又头疼地否认道:这里是别人的家,这里是别人的家。


    野梅最近不是在伤心,就是在生气。虽然医生告诉他要保持情绪的平静,但这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就着一口清汤,他将餐后的药品吞了下去。餐前吃会腹痛,餐后吃又会觉得恶心,野梅每一次都把药混在饭汤里面吃掉。


    白川问了一句,“怎么又加量了?”他从加茂家离开的时候,布南色林的剂量还是三颗。


    香织又盛了一碗汤递过来。昨夜,白川稍微交代了一下客人的特别情况。


    “待会儿出去走走吧,我觉得,这有助于消化。”


    “天气有点热,还是别出门了。”仁劝说着。


    香织眯起眼睛微笑着,“没事啦,我刚好想去果园走走呢。对了,大哥,谢谢你买给我买水蜜桃回来。”


    白川默默地扒着饭,他不擅长对付娇艳的女性。


    仁还想说些什么,但香织却推脱着,小孩也需要爸爸的照顾。


    用过餐后,野梅和香织一前一后走出了虎杖家。


    无论是七月还是八月,只要是归属于盛夏的日子,都像烙铁一样惹人肉痛。


    野梅一板一眼地审视着周围的树木花草与建筑的形状,似乎是要将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那看了叫人有些脊背发凉的眼神玲人无法忽视,羂索自顾自地说着:“你不用这样子,我马上就会离开这里,等我彻底拿走这具身体的生得术式之后。”


    羂索半打趣地说:“真是羡慕啊,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地拿走别人身上的东西。为了获得这样的能力,我可是付出了很多啊。”作为更换身体、夺走术式的代价,羂索被某种“束缚”捆绑了千年之久。


    加茂野梅的眼睛往上翻着,露出大片的眼白。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下意识地,任别的东西操纵者他的身体。


    三个孩子窃窃私语着,对羂索的言语表现出了不耐。这三重声音混合在一起,最后质问道:“你也想得到这样的能力吗?”它是清脆的,是轻柔的,是一阵风,是一朵飘散的蒲公英。


    羂索顿了顿,没有去看对方的正面,“我不需要。”一旦回答“想要”“需要”,他就会进入福之神的领域。


    三个孩子的声音消失了,转而代替的是一个沉稳的男声。他再次询问道:“真的不需要吗?”


    第三个出现的声音是一个纤柔的女声。


    “只需要你付出一点点。”


    羂索坚定地说:“不。”


    于是孩子们、男人、女人,都纷纷地从野梅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恢宏而凛然的女声。


    羂索所踩的泥土的地面变成了一片洁白,比初雪铺满后更加洁白的世界,这份雪白联通着天与地,所有的烦恼与怅然都转瞬即逝,留下的只有空白的心情。


    王座上倚靠着红裙的女神,她面容纤细而美丽,贴身的长裙下藏着一个青蛙般巨大的下腹。一眨眼,羂索又看见密密麻麻的人脸不停地顺着上方攀爬,就像是在地狱里挣扎着蜘蛛之丝的罪人们。


    女神的形象一直在更变着。


    信徒们心中的她是如何模样的,她就是何等样貌的。


    羂索懊悔不已。因为他还不曾拥有“收纳”的能力,等到他找到那样的术式后,必然有机会将这庞大的美丽生物纳入手中。


    只走了几步,雪白的世界也消失不见,落在羂索身后的不过是个孱弱的男孩。


    为了阻止同样的情形再度发生,羂索将话题转至禅院家。


    被当做“人工咒具”而回收至咒具库的布朗尼,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了三年之久。


    禅院家一直戒备森严,除了家族术师外,还有着专门的躯俱留队。


    即将迎接的九月中旬,将咒术三家将举行一场重要的仪式,倒时所有的大家长们都将齐聚一堂,禅院家倒时只会剩下不值一提的“普通人”。


    “但令我担忧的是,”香织细长的眉毛下坠着,“你太缺乏积极性和主动性了。”他对着野梅说话,却像是在对着一条金鱼说话。金鱼不会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论你在哪里,它的一只眼睛总会看着你。


    羂索独自思考着,他只是作为一个小小的参谋出力着,“虎杖香织”太过脆弱,没必要掺杂到这种事件当中去。


    林道中刮起了风。在闷热的环境中,一阵诡异的声响变得越来越激烈。


    羂索灵光乍现。


    “若菜镇上,有一座奇怪的宅子……”


    走进那座宅子里的人,从未有人成功离开。


    知晓这个传说的人们,称呼它为“死之屋”。


    第46章 第 46 章 死之王


    一栋沉寂了数十年的平凡建筑。


    斑驳的表皮剥落着, 路口处,一座倒塌的小小神龛横在路中央, 上面覆盖着落叶和一些破碎的脚印,一切都彰显着森暗的气质。


    横星当空,月辉狡黠。被这星月的光辉所照耀着的残次建筑物,竟也宁静地守候着这片微小的丛林。


    “1980年,有一对家庭和睦的夫妻买下了这块地,并在土地上建造起了这栋复式公寓。但三年之后, 这对夫妻突然横死,有人把他们活生生吊死在了二楼的楼梯上,他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脚尖几乎垂至地面。”


    “第二年,一名探险的旅客在这栋公寓里休憩了一夜, 十日之后,途径此地的路人闻到了一股恶臭, 才发现旅客被活剥了皮肤挂在门前的树干上。”


    “第五年,一个自称0.0兆赫的年轻人组织来到了这里,为了打破这虚假的传闻,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们全都以凄惨的模样死去了——他们都被切成了碎肉。”


    “镇子里的人们都称这座房子为「死之屋」, 很有意思吧。”香织的嘴唇上扬, 表露出几丝真诚的好奇与探索之心。


    破败的房屋自带恐怖的氛围,倒塌的神龛像是特地在告诉大家:此路禁止前行。这种宛如人工制造的恐怖毫不掩饰, 一座被人疯狂踩踏的木质神龛,竟然这么凑巧地粘合在路口的中央。


    野梅的眼圈有些酸涩,一阵袭来的疲倦想让他迅速解决所有的问题。无论是死之屋还是别的什么……不就是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的一天吗?


    他们俩跨过横在路中的神龛,正式走入了死之屋的范围内。生锈、长满藤叶的贴满一直敞开着, 铁门上挂着一张同样锈迹斑斑的铭牌「田中」。


    原来这是田中夫妇的家。


    香织表现得趣味盎然,“房子很干净嘛。”在咒术师的眼中,这栋公寓的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邪恶,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惨烈的死亡事件本应在房屋的身上留下黑暗的痕迹,可这栋房屋的上空却没有萦绕任何瘴气,就好像传闻中的那些死亡压根就不存在。


    又或许,香织猜测道,有什么别的东西把这些残秽吃掉了。毕竟,当年那些人的尸体被真真正正地推进了停尸房与焚化炉,当年的报纸上都有着大面积的报道。


    “你有看到什么吗?”香织问。当她靠近野梅时,也能看见一些不同的东西,可这并非是正品,与原装品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野梅什么都没看见,这只是一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子。


    “进去吧。”


    田中家的门锁早已被破坏,野梅只是随便一推就打开了大门。一声吱呀打破了其中的平静,就连灰尘也被惊动了。


    “还挺干净的。”香织摇了摇头,她还以为这里的灰尘至少又一指深,但大多家具——茶几、沙发、书柜上,都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模样并不是一直空荡着。


    这也难怪,一栋无人居住的公寓,就算是凶宅,也会有人前来一试的。但那些大胆尝试的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恐怕是一个未知数了。


    野梅仰头看向楼梯上的走廊,一排一米长的铁栏杆将二楼连廊围了起来。他每走一步,阶梯上就留下一个显眼的脚印。香织紧跟其后,灰扑扑的房间、没有光亮的公寓,这两个似人又非人的家伙就在这样的黑暗里行走着。


    吱呀。


    吱——呀——


    木质地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这栋公寓建造的时候,使用的还是古早的构筑方式,即不浇地面、不铺石砖,而是手动拼接木纹地板。为了考虑日后地下埋线的问题,有一部分木板的底下是中空状态,经过这数十年的风霜,哪怕下一脚踩进地里也不是不可能。


    二楼除了卫浴外一共有四个房间,一间主卧,两间次卧,还有一间储物间。卧室里仍然保留着原样,被褥掀开着,床头柜上还拜访着一只落灰的茶杯。储物间里则是什么都有,从损毁的乐器到不舍得丢弃的木材,零零碎碎地攒了大半个房间。


    “让人有点失望呢。”香织用手指捻了捻栏杆上的灰尘,这蓬乱的环境,哪能让人联想到“死”呢?只是当年连续发生了三件怪事,才让这栋房屋成为了怪谈,但概率连续三次叠加在同一物体上,也是会引起“奇迹”的。


    野梅的沉默像是一块蒙住嘴唇的塑料布,他的眼神疲惫地下垂,就连眼角也耷拉下去。


    他们又回到了楼梯上,取巧着弧度而构建的楼梯赋予住户看到斜面的能力,1983年,田中夫妇就是被勒死在这节楼梯上。


    透过尘封的窗户,院子里的枣木蓬勃生长,1984年,旅客的皮肤被挂在粗壮的枝干上。


    绕了一圈,他们重新回到了一楼的中心,一块看不出原来色彩的手工编织地毯上。1988年,一群年轻人被切碎在这块流苏地毯上。


    他们为何会以如此残酷的模样被杀,又是谁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在生命本以延长的时候,这些人的性命却被中止了。为什么被杀,为什么会死,死了又会去哪里?


    野梅站在房屋的中央,感受着因为他们的动作浮起而落下的尘埃们。


    “死了以后,人会去哪里呢?”他突然问道。


    能够回答他问题、充当着解答者的唯有香织一人。


    “有人说,善人去世了会去天堂,恶人则会进入地狱,面对不同的刑罚。但,人死后究竟会去哪里,我也无法告诉你答案。”


    “毕竟我没有死过啊。”


    依靠着别人的皮囊而活过千年的这名咒术师,并没有显露傲慢,语气轻松的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野梅想象着天堂与地狱的模样,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但每一次,都不过是虚幻。对于死后的记忆他一概不知,那段时间仿佛活生生地被人剜走了。


    他死了之后去了哪里呢?爸爸妈妈呢,秀介杀了人,那他是不是去到地狱了呢?母亲又如何呢,她既不会说话,也没办法独自生活,她应当去了能够得到帮助的乐园般的净土吧。


    自我想象的地狱与天堂的形象在野梅的脑中不断闪回。现在分明不是想那种时候的事情,可当他们谈起死/田中的时候,与“死亡”相关的内容便被强行插入到了脑中。


    思考变得混乱了。


    头脑变得宛如浆糊。


    “以那种模样死去,身前一定很痛苦吧。”香织哀叹着,看来很可惜那些在房屋中无辜死去的人们。“死前若是带着痛苦的话,死后也会一并被折磨吗?如果死前停留在快乐中,死后也会继续从中汲取幸福吗?”香织纤细又敏感的心思考着,她额顶的缝线有些抽线,一角粉色的物质看上去好像要从中爬出。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她又想起了半年前的那场车祸。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撞到的瞬间,首先是一阵目盲与耳鸣,紧接而来的腹部剧烈的疼痛。有人在挖她的肉,剜她的心。在死去半年后,香织又回忆起了那阵痛苦。


    与其硬撑着活下去,不如去死。


    所以她死了。


    死了之后,她的身体就不属于自己了。


    死——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虎杖香织身体里残存的意识猛烈撞击着羂索,只见她去到厨房,从料理台中抽出了一把布满灰尘的厨刀。她用刀尖对着自己的颈间,脸上竟露出生动的微笑来。


    “加茂野梅,这次你要救我。”


    野梅仰着头,低声念叨着什么。


    死。


    田中。


    田中家。


    死之屋。


    死后的世界。


    他的手指在颈动脉处轻轻一滑,光滑的指甲竟如刀具般切开了他的皮肤。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另一端,虎杖香织已经完成了她的自杀。两具正在流血的身体齐齐倒在这块曾经把人切成碎片的地毯上,鲜血不停流淌,被时光磨淡了色彩的毛毯重新拥有了颜色。


    安静。


    死之屋内余留寂静。


    羂索的意识来到了一片充满彩色噪点的空间里。他自言自语:“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地上躺着无数具尸体,有香织,有山野万松,有加茂宪伦,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这些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皮囊。


    羂索在尸堆中盘腿坐下。


    他现在只能等待「福之神」的解救了。


    加茂野梅的身体停止了抽动,他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一具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会腐烂、会招致虫蚁的尸体。他躺在自己的血制造的湖泊里,白皙的面孔失去了光辉。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尸人病变图在这两具尸体上迅速展现着变化。首先是皮肤上出现大量青紫色的尸斑,肌肉逐步溶解,体内的血液一股脑地涌向脆弱的皮肤表面。从尸体的内部喷发出一阵恶臭无比的气味,像蜡烛的光亮那般填满了整个空间。


    漆黑的指甲一片片剥落,人类的尸体膨胀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然后,嘭——


    漆黑的田中之家内,已无法使用言语去形容它的模样。


    田中夫妇曾经为亲手建造了这栋公寓而万分的喜悦,可他们远离人群,孤身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前来打招呼,也没办法和镇子上的人建立起更加亲近的关系,三年之后,他们也没能得到孩子。某一天,他们在孤独中溺亡了。


    他们将麻绳绑在了楼梯上,另一端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随着三、二、一,三声倒数之后,他们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探险家曾认为,探索世界的奇妙之处,能够带来灵魂上的宽慰,生活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将会得到更高层次的快乐。可留宿的这一天晚上,他忽然累了。当他发现自己的皮肤上充满了各种虫蚁的叮咬以及长短不一的划伤之后,回看自己的相机,除了一些随处可见的风景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到处奔走?我真的得到了快乐吗?


    皮肤上的疙瘩悄悄成长了,从原先的芝麻大小长为了核桃的模样,探险家再也忍受不了了,他拿出切割刀,尖叫着将自己的皮肤全数剥了下来。


    0.0兆赫的年轻人们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他们认为,这世界上所有的未解之谜都来自于成人门的无知与迷信。他们嬉笑着来到田中之家,随意翻找着房屋中的一切。


    真无聊。


    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那些人是傻瓜吧。


    我说,■■也是傻瓜,白痴,竟然会信这种事情。■■,你说你有阴阳眼也是假的吧,就像你那个装神弄鬼的老妈一样。


    ■■……你要做什么?


    ■■!■■!■■!


    咚!咚!咚!咚!


    ■■像宰杀禽类那样宰杀着他的同伴们,他/她会将这些人挫骨扬灰,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名为「死亡」的某种物质游荡在它的家中。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是一种存在于空气中的透明的物质。无论你的皮囊如何坚固,它都会钻进你的皮肤、你的头脑之中,将它本身带给你。


    躺在地毯上的一具残尸里冒出了一团浑浊的瘴气,它像棉花糖一样的软绵绵,又像糖浆那样粘稠得几欲流淌。


    “死亡”一沾染上它,就像蜻蜓黏上了蛛网,它扑腾地挣扎了两下后便不再动弹。“蜘蛛”用口器将它打包带走,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过危险了,只有自己的“家”,才是最安全的。


    栖息在白色宫殿里的福之神睁开了双眼,巨大的达摩左摇右晃,犹如孩子们的玩偶。摇晃,摇晃,就像时钟一样左右摇摆。


    香织腐败的尸身正在缓慢恢复原状,漆黑、乌青的肉块变得无比红润,心跳回来了,呼吸回来了,体温回来了,一切遗失的、被夺走的东西全都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羂索伸展了下手指,肢端温暖,血供正常,与活人无异。


    无可否认的是,先前他真的遭遇了一场死亡。那么野梅从他身上拿走了什么呢?羂索下意识地用手指摸索着下巴,显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虽说之前他一直有意拒绝“愿望”,但「死之王」的诅咒来得太过迅速,几乎是在一瞬间侵蚀了他的头脑,羂索只好寻求外援。


    香织改换了坐姿,现在她盘腿坐在地面上,身下的毛毯已血肉斑驳,她所身着的黑色连衣裙上也沾满了无法轻易洗去的血肉与灰尘。待会儿回家的话,绝对要好好解释一番才行。


    虽然仁会理解,但倭助总是要问东问西。一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公公,羂索也感到了为难。如果发现得早一些的话,就不从仁这里下手,而是从年轻的倭助那里下手了。


    加茂野梅的尸身也在复原,但他的姿态与香织的尸体却不同。与时间回到还没死亡前的香织不一样,野梅的身体正在从内被修复。红血丝们任劳任怨地修补着残缺的身体,能够修补的就尽量修补,无法修补的作用血液模拟代替。


    脏器可能是假的。


    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就连这张美丽忧愁的皮囊也是假的。


    一刻钟后,死去的两人全都完美复活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成人式


    “拿到了吗?”羂索问。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东西, 于是省略了对方的代词。


    加茂野梅也随意地坐着,他的白色短袖和长裤已经脏乱得不能看了。他的皮肤上沾满了血垢, 不仅是他,羂索也一样,两个人就像是刚刚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一样。


    恶臭萦绕着周身,久久都不离开。


    野梅仍然不作答,但习惯了他这幅模样的羂索并没有白白等待。良久之后,一个闷哼从他的鼻腔里冒了出来。


    野梅有一种玩游戏的感觉。他有一座白色的宫殿, 里面被分成了许多个小小的房间,当他融合某个东西的时候,被融合的生物就会被塞入房间之中,就和卡片收集游戏一样。


    这些租客们安然无恙地住在精灵球一样的房间中,只有打开房间门的时候, 它们才会从中走出,或者到处随便逛逛。


    羂索:“它叫什么名字?”


    野梅推开一楼的大门, 木门重重地撞击在墙壁上。热风、月光,他们重新进入自然的世界中。


    香织扯了扯自己的裙角,湿漉漉的裙子贴在她的大腿上。


    远离地球的星星们看起来只有米粒般大小,谁也不知道它们是在沉睡, 还是冷冷地观察着地面上行动的人类。


    “它叫做「死亡」。”


    死亡。


    死之王。


    呼唤它的名讳, 一切拥有灵智的生物都将走向死亡。


    香织小跑两步跟上了野梅, 他俩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脚印。


    虎杖家的一楼仍然灯火通明,香织带着野梅从后面悄悄进入。白川、倭助, 他们有时候真的很烦人。香织不免想到。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仁一样擅长表达宽容就好了。


    仁正在婴儿房里逗弄刚刚喂过奶的孩子。他听见一些细碎的声响,回头一看,没有完全紧闭的门缝里藏着一小片染血的脸。


    香织微微一笑,“亲爱的, 我们回来了,我要拿一件你不穿的衣服哦。”


    仁机械地点点头,他继续低头去抚触小小的婴儿。身后的门被带上了,只有两对脚步一前一后地走动着。


    主卧和客厅各有一个卫生间,莲蓬头持续地洒下热水,野梅看了看自己的脏衣服,再怎么洗也无法将上面的污垢彻底清洁。他只带了一套换洗的睡衣,本想熬一熬,却没想到会有这种遭遇。


    香织敲了敲门,将一套衬衫挂在了门把手上。


    野梅在流水下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洁白细腻的皮肤下似乎有红色的小虫子在爬动。他尝试着抠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却在他的指尖融化成了一摊血水。


    离开浴室之后,香织正在门外等他。她穿着一条蓝缎面的长至小腿的睡裙,洗过的头发全部包在发网里。


    滴答。滴答。野梅的头发正在往下滴水。到了夏季,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把头发全部理掉。可把耳发们全部撩走后,野梅又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尖尖的鸡蛋。所以说留惯了长发的人就不能随意改发型,否则很有可能会制造出一个畸形。


    香织温和地朝他招招手,“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


    白川在煮豆汤。


    “你们去哪了?”看见两人洗好了澡,他下意识问道。


    “我们随便走走啦。”香织回道,“大哥你在煮东西吗?我们要在客厅里吹一下头发。”


    香织把地毯抽出来一截,把野梅推到了地上。她抽了块毛巾塞在野梅的后颈,用手抓了抓挤过两次的湿发,手指最后比在胸椎中央的部位。


    “稍微剪短点就好了。”


    木梳一下下地将夹在一块的头发理顺,梳齿一次次地摩擦着头皮,然后笔直向下。野梅本想抬起脸往上看看,但他却被按下了头。


    热风机发出了巨大的噪音,哗啦啦地遮住了另外所有的声音,连锅炉声都给遮盖住了。


    五六分钟后,野梅整个人都变得干燥起来,就连颈口的湿痕也消失不见了。他慢慢爬起来,钻到了厨房里。一股腾腾的热气熏到了他的脸颊上,“外面好热。”


    “也不看看今天的气温。”白川把野梅推出了厨房,“在外面等吧,否则白洗了。”


    虎杖家的客厅的装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洒落在野梅的头顶,就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纱。


    香织把东西都收起来了,她也吹干了头发,甩了甩,黑发像流苏般散开。


    一会儿后,豆汤端了上来。


    豆汤的味道一般,是白川的手艺。


    香织说她没什么胃口,就先回去了。


    在白川用勺子刮拉着碗壁的时候,野梅从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沓厚厚的信封——他还使用着这个老式的方式,他整个人都很老式,像是活在过去。


    发现这是钱后,白川移走了信封,“给我这个干什么,比起我,你不是更需要钱?”


    野梅抽了抽鼻子,“我最近都在打工。”虽然都是一些奇怪的工作,但对于他来说却刚刚好。


    白川忧虑着,“不是什么危险的工作吧。”他自己也做过零工,工资很低,一天下来也不过一万元。


    野梅又撒谎了,他避而不谈,只是说:“我做了好久。”


    白川盯着他的脸,确保上面没有什么可疑的瘢痕。对方的脸蛋无比白净,跟个刚刚剥壳的熟鸡蛋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哎”,过了一会儿,白川又“哎”了一声。


    “这些钱先放在我这里,以后再来找我拿吧。”


    野梅没有点头。


    白川问:“最近,那些人有找你做什么吗?”他模糊地指着咒术监的大人物们,他们是否有别样的想法呢。


    野梅又摇摇头。


    他在虎杖家度过了一夜,半夜里,他听见了十分响亮的婴儿的哭嚎。猫儿叫唤一样地哭声嘤嘤作响着,每隔几分钟就尖锐地冒出。但在这样的哭声中,野梅竟然安稳地睡到了早上。


    临走前,香织朝他挥挥手,表情有些神秘。


    “下次见。”


    他们马上就会再见的。


    羂索所说的,御三家将要在九月中旬举办的要事,正是五条悟的成人礼。如果是普通的成人礼倒不会吸引来这么多的观众,与这项仪式同时进行的,是家主继承仪式。


    悟曾经悠闲地告诉过野梅,他父亲想要将家主之位退位给他。


    那时候野梅只觉得“哇,好厉害”,顶多认为是会在近几年内发生的事情,可没想到,时间竟然定在夏秋交际的九月份。


    野梅歪着头打量着正在和家里通电话的悟,听筒里冒出梨华叽叽喳喳的声响。为了防止梨华动不动就打电话骚扰他,悟从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手机号码。


    “你再闹我就不回去了。”悟说完便挪开了听筒,一阵哇哇的哭声止不住地往外蹦。梨华不停地说着“讨厌、讨厌”什么的,旁边还有女人的安慰声。


    悟冷酷无情地挂断了电话。似乎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他倒在野梅身上哈哈笑着。


    “果然,现在这个年纪最好玩了。”


    梨华今年正好八岁,是个皮肤白净、肉嘟嘟的小女孩。


    被悟的脑袋所猛烈撞击的野梅上半身往后晃了晃,对方抬起头,仰着脸看向他。野梅忽然觉得对方有点像白猫,他一边思考一边对比着,随后肯定了这个想法。


    “快赞同我。”悟命令道。


    野梅想起自己有些坎坷的八岁,他八岁的时候,哥哥们从来不正眼瞧自己,以至于只能在比自己大一些的姐姐们手下玩一些很难由第三人插足的游戏。


    想到这里,野梅撇撇嘴,“不对。”他讨厌八岁以后的生活。


    悟哎呀哎呀地说:“还是以前可爱一点。”


    野梅不乐意地问起正事来,“是哪一天呢?”他只知道是九月中旬,但具体时间是哪一天,他仍然不清楚。


    “十六。”悟翻看着自己的食指指甲,甲面光滑圆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举行的,一想到要看到那些老头们木乃伊一样的脸,我就倒胃口。”悟的成人仪式上,不仅咒术御三家齐聚一堂,总监部也会到场。


    野梅也不喜欢那些人,心情顿时低落下来。


    “反正,我呆在公寓里就好了。”


    御三家之一的加茂家也会到场,那些丢下野梅的“家人们”说不定也会露面。


    野梅的脸色变化得很明显,他总是藏不住心情。


    “仪式很麻烦,粗略估计得要五六天。”


    野梅依旧厌恶着,“我一个人也没关系。”公寓里水电都通,电视、游戏机也都好好的,没必要非要去参加那种繁琐又恐怖的仪式。


    悟用手指缠绕着他的黑发,头发一圈又一圈地绕在手指上,散开之后,又变作了漆黑的螺旋。


    “下午陪我去成衣店。”


    “裁缝不上门吗?”野梅疑惑道。夏天太热了,光是走在路上,身上就会自动生出汗来,那种汗淋淋、黏答答的感觉让他感到很难受。最近的气温都上升到了38℃,出门简直成为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悟不满地说:“我要先去看看料子。”


    五条家指定的成衣店名为「三郎成衣」,是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为他们家制作衣裳的店铺。在机器兴起的现代化工业中,三郎仍然采取着最古老的缝纫方式,完全是个老古董。老古董的三郎和老古董的家族们正好相配,而且,三郎的女儿红叶则是画师,他们家出名的就是手工艺。


    绣娘们的刺绣很珍贵,但有些人更喜欢在和服上手绘花纹。那样的衣服几乎只能使用一两次,是稀缺的消耗品。


    野梅是在下午两点到达成衣店的。虽然是搭车过来的,可上车下车的路上仍然热得恼人。店门口有一只慵懒的三花猫,猫咪的身体拉得很长很长,前半身晒着太阳,后半条则靠在门上,感受着内部的冷风。


    再传统的手艺人也受不了持续的高温,市内挂着的空调正呼呼地往外送着冷风。


    核对了一下预约名单后,裁缝三郎将客人请到了屏风后。先量尺寸,再选布料,五条家加了钱,他会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完成这件新衣。


    去量尺寸前,悟把他的翻盖手机丢给了野梅。他指指手机,打了个哑语——我下了新游戏。等他转到屏风后,野梅便好奇地寻找起来。


    《是勇士就下一百层~传说勇士的冒险之旅》


    这明晃晃的游戏名几乎占据了两行软件栏,看到名字,野梅呆住了。等他进入游戏中时,可操控角色已经在第90层蠢蠢欲动了。


    这是一个像素游戏,野梅只能看出主人公是一个戴着红色拳套、带着法师帽子的混合职业者。左右是前进后退,攻击键是通话键,使用药水在中央键……


    野梅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按键被他按得吧嗒吧嗒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裁缝从屏风后面出来了,他应该是和客人交谈了一番,嘴上不停地嗯着,还在便签纸上记录着相关的数据。


    “可能会有偏差。”三郎道。


    悟低声说:“不会差多少的。”


    三郎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是布料。”


    野梅的角色死掉了。


    他甚至没有通过第90关。


    一旁的木架上展示着许多成衣布料,绢布、苎麻、面麻……来自本国各地各富特点的织布们让人眼花缭乱,花纹更是从传统到新式。


    颜色无需挑选,因为一开始就指定了黑色。传统、庄重的黑羽二重礼服,他们要从细节上着手,以凸显对仪式的重视。悟很随意地选了箭羽纹。三郎似乎是要将这个选择通知预约当事人,但悟却阻止了他。


    “就按这个做。”


    野梅还在欣赏花纹时,就听见了悟的决定。这时他还在抚摸轻薄的牛首绢。绢布上绘制着粉红的五瓣花,棕黑的枝头上冒着花苞与成苞。


    野梅打量着,悟探过头来,“颜色不行。”


    野梅问:“樱花的模样很好啊?”


    悟叹息着,“这不是樱花,是梅花。”他的手指指在花瓣的形状上,“梅花的花瓣通常是圆的,而且它们不长在枝头上。”


    野梅努力地辨认着它和另一块樱花花纹布料,似乎是不一样,他为难地说:“嗯……我没有见过梅花。”


    叫做野梅的人却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加茂家的庭院里只有樱花树和梨树,更多的是矮小的灌木。野梅有些沮丧,收回了触摸绢布的手。


    三郎说:“附近的草满宫是有名的赏梅胜地,只可惜现在才九月,看不到那样的美景。哎……”


    野梅:“下次吧。”如果今年新年有时间的话,他也许会去三郎推荐的草满宫逛一逛。


    回去的路上,野梅十分认真地问:“为什么悟的名字叫做悟呢?”他是想到了自己的名字「野梅」,才问起这回事的。


    悟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但这并没有结束,他打开手机,在联络簿里搜寻着某人。


    两分钟后,远在京都的生母藤花接听了电话。因为身份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对方的语气说不上亲切,反而有些疏离。


    “名字?”五条藤花愣了愣,解释道:“是从御神签的签文里取的单字,怎么了吗?”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商谈,结果竟然是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这让藤花陷入了困惑之中。


    “没什么,”悟换个个耳朵听电话,“九月你们过来吗?”


    藤花的声音变得轻了,“不了,对不起。”她甚至没有找个蹩脚的理由,说了声没头没尾的抱歉后便主动挂断了电话。


    电话断联之后,悟故意地说:“真可怜啊我,成人仪式竟然没人愿意来。”他说话的时候抱胸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脸上的表情勉强称得上事情“楚楚可怜”。


    野梅的内心正在被热油煎熬,他劝说着自己,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了。


    野梅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对黑豆般的小眼珠。


    车厢里竟然出现了一只嘿黑毛老鼠,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悟的眼睛放大了,大概是想不明白,老鼠怎么如此的神通广大。他伸出魔爪,试图摧残这条邪恶的生命。


    野梅先抓起老鼠的尾巴,一把将它甩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老鼠滚了一圈后才重新站了起来,肥嘟嘟的身子没有受到任何伤。黑豆眼珠上下转动着,看模样是在思考。


    老鼠吱吱地叫唤了两声,转身跑回了下水道中,顺着下水井管道向前奔跑着。


    它会赶到鲛岛公寓的,虽然需要花费一段时间。


    第48章 第 48 章 成人式


    鲛岛公寓停电了。


    大约是晚上十点的时候, 某户人家打开了线路无法承受的大功率电器,在两个眨眼的时间里, 整栋公寓都陷入了停电状态。


    一时间,各种吵嚷的声音都冒了出来。


    野梅原先在洗澡,热水器一下子就停止了工作。虽然夏天用冷水洗澡的也大有人在,但冷冰冰的水流只会让他感受到一阵透心凉。


    就着最后的温水,野梅急匆匆地从淋浴室跑了出来。公寓内漆黑一片,连一点光芒都没有。


    如果不是夜视力惊人的话, 恐怕就得摸索着前进了。


    客厅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绝对是悟拖拉着拖鞋在那里乱窜。“唰”地一声,阳台的窗帘被拉开了,公寓外的路灯光柱直挺挺地映照在白墙上。


    “怎么停电了!”楼上的住户在阳台上大喊,还伴随着易拉罐碰撞的声音以及混乱的脚步声, 也许他正在和同事们畅饮啤酒。


    公寓唯一的保安自然也不清楚这回事,只能联系了负责这片小区的修理工。他不确定修理工什么时候能到, 也不确定公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电。


    这些非专业人士们只能等待。


    野梅把通往阳台的推拉门重新合上,阻止冷气的外溢。悟刚刚还在电视机上同步游戏,制冷开得很低,只有24℃。如今房间里还是冷冰冰、阴测测的, 只要让冷空气保留在房间内, 他们还能够远离炎热。


    悟语气恶劣, “我差点就能通关了。”他把游戏机和零嘴全数从茶几上推下去,整个人都躺在了棕色菱形花纹的地毯上, “好无聊,好无聊啊——”


    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上学,他成天在公寓里打着游戏。当时带来的碟子已经全部通光了, 悟又去专卖店扫荡了两波。


    野梅把湿透的塑料拖鞋丢到一边去,光脚踩到了地毯上。这张长2米宽1.5米的巨大地毯足以盖住一张双人床,当然能供两个人一起躺下。


    野梅觉得这很有趣。


    硬邦邦的地面硌着后脊,他侧了侧身,后背靠在玻璃茶几上,“那就睡觉呗。”


    其实时间已经不早了,只不过他俩平时都睡得很晚。


    悟把自己眼前的头发往后拢,哀怨道:“不想睡觉啊。”


    没有电力的房间里属实没什么好玩的。


    野梅也仿照着对方爱做的动作,戳了戳那张正在青春期疯狂变化的脸蛋,“那我睡了哦。”


    卧室里没有打过冷风,野梅宁愿睡在客厅里。


    悟却不让野梅就此入睡,他再一次伸出了魔爪,开始给人挠痒痒。野梅当场缩了起来,伸手去阻止对方这可恶可恨的行径,两双手在那推攘着,他想着,总要报复对方一小下。


    忽然地,他感觉自己腰间搭了双手,他一下子被翻了过去。野梅整个人都趴在悟的身上,他能够听见心跳的砰砰声。


    野梅有点不高兴地动手捏住了对方的脸,不像他的脸一样软绵绵,悟的皮肤过分紧致,他又不敢用手指掐住那块肉尖,没一会儿就放弃了这个举动。


    野梅想要坐起来,但悟却抱住了他的手臂。


    “你的身上好凉快。”


    野梅对此并无察觉,他用脸贴了贴自己的另外一只手——那是一种并非发冷汗的温度。


    “是吗?”野梅想,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体重构了,所以体温才比正常人要低一些。


    “电力来之前让我抱会儿。”说完这话之后,屋主自顾自地躺下了,野梅被牵拉着一起倒地。还好他没有撞到地面,他只是靠在对方的胳膊上。


    野梅气呼呼地,“这样我就睡不着了。”他房间里的布朗尼们还在翘首以盼,还好玩偶们不是冰激凌,否则它们肯定都融化了。


    悟不以为意,“那就等会——呗——”他学着野梅说话,整颗头都靠了过来,压在棉质睡衣领口的上方。


    野梅又感觉浑身变得热烘烘的了,脸颊甚至有些发烫,对方毛绒绒的头发摩擦着自己的脖颈,想要抓挠又塞不进手去。


    电力是在午夜十二点半回归的。公寓灯火通明的瞬间,野梅扛着半死不活的悟回到了他的房间。


    “明天见!”他半是恼怒半是困倦地说。


    悟懒洋洋地滚了一圈,正好滚进薄被里,“是白天见啦。”


    野梅不知道对方的睡眠如何,反正他是一夜没睡。


    他已经整整三天没睡觉了。


    虽然劳累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可野梅压根就睡不着。头疼……不仅仅是头痛,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甚至连内脏也在发出“我好痛”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假的,这都是幻觉。上个月他去过医院,医生告诉他这只是内脏幻觉,并不意味着他的内脏真的受伤了。


    可野梅无法忽视这些感觉。当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肠子里有虫子在爬来爬去,它们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上蹿下跳,时不时制造存在感提醒着当事人。


    他控制着呼吸,似乎只要不触动肺肠,就不会牵扯到虫子们的动作。


    明天就是星期三了。


    不……不对,是今天。


    野梅会在每个月中间的星期三去安山心内看诊,他从来在山崎医生当诊的那天前往。


    山崎医生就是当时接收他的主治医生,也是和他爷爷认识的那名医生。


    熬到早晨,野梅轻手轻脚地出门了。没有车真的很麻烦……好不容易搭上电车的时候,野梅想了下。


    安山心内私立医院数十年如一日,浅绿色的墙皮剥落得更多了,露出内部死白色的墙灰。


    心内科位于医院建筑的三楼,与内分泌科、妇幼保健科排在同一条走廊的左右,队伍排得很长很长,病区等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不仅有青壮年,老年人,甚至有和野梅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野梅的序列号是12号,目前护士刚刚叫到6号。


    野梅正无所事事地靠着墙壁,等候着时间的流逝。他盯着墙壁上的挂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脑袋里也逐渐被一种插入的思想所控制。他想到一匹长胖了的马,因为穿不上裤子,它只好跑去抢其他族人的外皮。他又想到了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件,凶手是外星人,在离开的时候还会拿走人类的脾脏……野梅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拥有知识的他和无知者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有些无法判断时间,只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护理台人员的播报。


    野梅胡思乱想着,哪怕有谁站在了他的跟前,他都没有意识到这回事。


    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的男生在他身前停下了脚步。对方的脚步停驻了可能有一分钟,随后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了。


    医院的长椅都是铁制的,站着不舒服,坐着也不舒服。


    6号出来了。


    7号进去了。


    8号出来了。


    9号进去了。


    野梅等待得有些焦虑,他时不时地看向挂钟,一分钟就像是被拆解成了十几份,每一份都漫长得惊人。


    一种平淡的冷意突然靠近了他。


    野梅看向一旁,坐在他身旁的男生朝他递出一瓶乌龙茶。塑料水瓶刚好挡住了通往对面的视线,野梅只能看见对方削瘦的下巴。


    “还有很久吗?”对方问。


    在挪开乌龙茶之前,野梅从自己乱七八糟的记忆库里找到了与这条声线匹配的人物。


    “应该快了。”乌龙茶在他手心里转了一圈,夏油杰的脸暴露在空气中。


    虽然都坐着,但野梅又发现对方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仿佛随便偶遇一个青少年,都会衬托出自己的矮小一样。


    当然这不是大多数,只是现在他的想法有些偏激。


    野梅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空气上几寸,看着有几分渗人。


    在夏油杰的眼里,他旁若无人地发呆了几分钟,才缓过神来。


    前台护士叫道:“12号加茂先生,请到3号诊室。”


    “12号加茂先生,请到3号诊室。”


    野梅猛地站了起来,他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先前在和别人说话,于是又往回走了。


    “你等会儿等等我。”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野梅想不起来。他决定先去看诊,也许出来之后就能想起来了。


    每个月的复查都没什么区别。野梅听见医生说了些听不懂的术语,对方又告诉他:“这种剂量都压不住的话,就得换药了。”


    野梅重重地点点头,他不是医生,不了解自己的病情,所以医生说什么他都会听。换了药品也只是继续吃药,和以往都没什么区别。


    在药方处缴费后,野梅重新回到了等候室。夏油杰消失不见了,很有可能是叫到他的号了。


    野梅在坐席的角落里等待着,过了十几分钟,他看见对方从内分泌科的诊室里出来了。


    面对野梅那有些笔直的目光,夏油杰解释道:“我有些激素失调。”


    这话刚玩,野梅便从座位上起身了,他的衣角勾住了椅子上的一根铁丝,直接把椅子拉得往上跑。这个动作太突然了,甚至吓了旁人一跳。夏油杰对路人露出了抱歉的眼神,走到了另外一端。


    野梅仿佛没发现这回事,他往楼梯口走去。走下半截楼梯,又想到自己好像忘了喊人。好在他回头一看,夏油杰正稳稳地跟在他身后。


    他起起伏伏的情绪终于在此时落到了平地,野梅慢慢地说:“我请你吃东西。”


    夏油杰说:“可惜桐生今天不在。”


    野梅回忆起请自己吃的限定芒芒炼乳冰和芝士蛋糕的桐生同学,他想不起来对方的脸,只记得在舌尖弥漫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想也未想,“那你打包给他。”


    第49章 第 49 章 鼠之目


    东京最近在闹鼠患。这些不知为何聚集在一起的老鼠们, 对居民们的生活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


    夏油杰看见工人们正在清理下水道的虫蚁们。井盖附近围着“禁止入内”的告示牌,工人们将杀虫气体冲入下水井, 没一会儿,蟑螂老鼠们一涌而出,但挣扎了没两下就不再动作了。垃圾处理车收拾着这些残缺的动物,这项工程从早上八点持续到下午四点,处理车会将这些生物尸体统一消灭。


    人们都离排污井远远的,生怕自己嗅到有毒气体、踩到这些生物们的尸体。


    野梅的脚步很轻, 仿佛找不到正确的落脚点,很难理解他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他的眼神看来有些畏缩,似乎是不敢对视他人的目光。然而,许多人总是下意识地将眼神投射到他的身上, 尽管多是无意之举。


    端正到罕见的五官,皮肤白得几乎能够发光。2000~2003引发“千年~”话题的美少年美少女们, 几乎都有着这样明显的特征。但这些话题人物显而易见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能为自己带来什么,所以每每出现,媒体都会以此作为卖点。


    但野梅是被贫穷裹挟的人。


    杰观察着他的变化,最显而易见的是服饰的变化。以前他总是穿着布料细腻轻薄的和服, 和服上的花纹甚至不是普通的机工制造。但他现在, 穿的却是明显洗过许多次的短袖和牛仔裤, 膝盖处的缝隙里藏着摩擦的印记。


    走着走着,加茂野梅突然停下了脚步。杰发现他正停留在一片巨大的橱窗旁, 橱窗里摆放着数具穿着新衣的人台。杰本以为他在观看人台所穿的高档和服,可往前走了一步,他才发现野梅竟然是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杰数了一下,一路上野梅一共发了三次呆, 他迷惘呆滞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多,很难不让人将他的情况和精神科联系起来。


    杰是亲眼看到对方进了精神科诊室的,他对今天当诊的医生山崎也有所了解,毕竟妈妈就在这里工作。


    每每轮到休息日,双叶便会窝在家里一动不动。她说,虽然工作并没有想象中的繁忙,但是要成日成日面对那些枯槁、疯狂的面容,整夜整夜聆听那惨烈、孤独的哭嚎,她的精神就像是走在无援的钢丝之上。


    精神障碍患者。


    有些人称他们是社会的毒瘤。


    无法正常地融入经济社会之中,只会为他们的家庭、朋友、邻居,甚至陌生人,带来心碎般的痛苦。


    加茂野梅要请杰吃甜品。杰犹记得对方尝到甜食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欣快的心情。


    这是一家可以堂食的西洋果子店,一楼是售卖口,二楼可供少量顾客堂食。野梅把菜单递给杰,“你看看。”他撑着下巴,望向一楼有人进出的大门。


    杰其实对甜食并不太感冒,但他还是礼貌地点了一份基础的抹茶舒芙蕾配冰激凌。菜单又转回野梅的手里,他的视线几乎没往下面的豪华套餐挪去。


    他点了一份桃子水果挞和一杯气泡水。


    两份共计两千三百元,外加一百五十元的招待费。


    野梅用叉子无情地切割着水果挞,白里透粉的桃子切块掉到了餐盘里。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没什么兴趣,这时候杰问道:“你住在这附近吗?”


    花野镇、荣光中学、安山心内私立医院之间,并不是步行可以解决的距离。


    野梅舔了舔叉子上的粉末,“有点远。”如果不是为了来安山心内,野梅是不会在这种日子出门的。他记得夏油杰就读于荣光中学,想了想,野梅从钱夹里取出三千元来,“你帮我还给那个……桐生吧。”在提到姓名的时候,野梅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男同学的名字,停顿明显到谁都听得出来。


    野梅的钱夹变得空荡荡了。他有些渴望来钱快的灰色兼职了,但并没有人给他介绍相应的机会。


    杰小心地将三千元放进自己的钱夹里,“他叫桐生琉也。明天上学的时候我会带给他的。”


    杰现在是国中三年级,明年春天就要成为高中生了。他父母希望他就读名气在外的鹿莲高中,那儿的升学率是本地区的No.1。


    野梅嗯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记住桐生的名字。墙壁上的时刻表刚好转到十一点钟,他的思维转过来了,习惯性地从随身药瓶里倒了点药出来。


    山崎医生将舍曲林停掉了,改换草酸艾司西酞普兰,说是要调和他的抑郁倾向。布南色林仍然是五颗,如果下个月情况仍然不见好转的话,可能会停用布南色林。


    野梅倒药的手有些轻微的抖动,就着气泡水服下药后,他又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不好吃吗?”当他看到眼前的抹茶舒芙蕾才动了两口后,不禁问道。


    杰的表情十分柔和,“我平时不怎么吃甜食。”


    “这样啊。”野梅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也很久不吃了。”虽然悟很喜欢吃甜食,可是天气太热了,冰柜里尽是各色的雪糕。至于精致的甜品,实在是难以下咽。


    冷空气从他们头顶呼呼地吹过,杰觉得此时的气氛相当微妙。与喧闹的人群相比,他总觉得加茂野梅的身上萦绕着一种奇怪的感觉。艺术的说法便是“脱俗”,平凡的说法就是“不合”。


    直到分别时,杰依然被困在这样的氛围中。他看着加茂野梅有些脚步摇晃地离开了,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营养不良。


    他不是贺茂川制药家的孩子吗?杰感到了不解。至今,这家制药企业仍然活跃在电视的主流频道上,也不曾有过更换代理人的消息。与欣欣向荣的家族企业作对比,野梅的形象与姿态明显称得上是可怜。但并非所有的故事都能让人如意,也许途中发生了什么不确定的事情。


    杰不再想象未知的、别人的生活,只是静待着对方的身影从道路上彻底消失不见。生与死毕竟是个人在天与地之间的一个难以插入的难关,再多的在意,也无法改变什么。


    他自己也举步维艰。


    比起父母们规劝的鹿莲高中,他反而收到了一封特别的邀请函。


    一封名为东京咒术高等专门学校的入学通知书。


    ……


    野梅是在下午三点回到鲛岛公寓的,悟少见地不在家。因为野梅没有手提电话,所以旁人也无法联系他。座机的边上放了张随处撕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潦草的文字。


    「回家一趟,冰箱里有凉菜」这行文字后面还画了一个张扬的小脸,像是某个糖果包装纸上的表情。


    305室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缺少了打闹的声音,白漆的墙壁在此时此刻显得异常的森冷。白墙上似乎有几个瘦长的影子晃过,但一转身它们全都消失不见,就像调皮的孩子在和人做游戏一样。


    看到纸条上的表情,野梅的唇角扯动了一下,也许他是想笑一笑,看起来却像是在冷笑。


    料理台的下水道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来,沥菜芯被顶动了两下,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幽深、细长的下水管道里爬出。


    野梅站在沥水口前,用他的红眼睛盯着铁制品下方一颗攒动的脑袋。水管里的东西终于成功越狱,抵达到了水池中心。


    那是一只有野梅屈起的手掌那般大小的灰色老鼠。


    因为刚从管道里爬出,老鼠浑身湿淋淋的,皮毛上还沾着许多恶臭的污垢,能够明显地看见菜叶与肉沫的形状。一对黑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起来相当的有鬼点子。


    野梅有些厌弃地打开了水龙头,一股凉水唰唰地往下冲刷着,老鼠在瀑布下不停地抖动着。在洗净对方的皮毛之前,野梅是不会让它踏足整洁的房间内部的。


    “为什么要走下水道?”他质问道。


    老鼠并不会说人话,只是吱吱地叫唤着。三角形的头颅看起来有些猥琐,那双豆大的眼珠正好加深了这个印象。


    次卧里传来踢踏踢踏的声音,小布朗尼们一个个地跑了出来,短腿熊们没走几步,就加二连三地摔倒了。


    “吱吱吱吱吱吱!”老鼠急切地叫唤着。它被洗涤剂来回地搓洗了一遍,皮毛的干净程度勉强到了能下地的程度。


    野梅伸出手,让它趴在自己的手腕上。冷冰冰的触感像蛇信子在舔舐他的皮肤,他睁大了眼睛,对上老鼠的眼珠,鼠类所接收到的一切便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他的眼中。


    1996年4月23日,加茂野梅融合了一只老鼠。他逐渐发现,自己能与这些老鼠们之间建立非凡的联系。借助鼠之目,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野梅得到了来自仙台市的来信。鼠之目的视野中,原本在打扫卫生的虎杖香织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蹲下来,注视着一只小小的、不怕人的老鼠。


    “我怎么在你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呢?”她像是在反问,实际上心里早有答案。


    野梅眉头一皱,笑意全无。他的眉尖压得很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只见香织俯下身,平视着这只小小的生物。她仿佛是在温柔地询问::“九月十五,我将抵达东京,你意下如何?”


    九月十六是五条悟的元服之日,也是五条家主的继任仪式。禅院家的家主与家长们自然也会到来参加典礼,那么留守在本家的人就不足为惧。


    可说实在的,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影响力大或小的差别而已。


    野梅斜睨着一旁脆弱的玻璃器皿,透明玻璃上他的模样畸变成怪异的模样。不可控地,倒影主动地露出了微笑,它似乎已经从野梅的身上脱离了,变得独立而自主,邪恶而疯狂。


    富有灵感的人才能看见的瘴气环绕在东京的上空,神力微弱的神社所供奉的神像里发出微弱的哀鸣。


    地板上的布朗尼们消失不见了。


    其实它们压根就没有走出过房门。


    一切都是假的,不存在的,一切都只是个人疯狂的幻觉。


    又或许所有人都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真正的人类。


    仙台,虎杖家。香织看向身旁的橱柜,一只小老鼠趴在隐秘的角落里正看着她。紧接着,它支起了上半身,黑眼珠大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属于野梅的声音从老鼠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冷淡的人声对香织说:“你去京都吧。”


    “我会让「死之王」一起去的。”


    第50章 第 50 章 贫穷者


    悟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期间花果来过了。就像他们长大了一样, 花果也变成了成熟的女性,只是性格依然跳脱。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任务就是在公寓里做饭。


    花果唉声叹气,“应该叫政江婆婆来呀,她可会做饭了。”可她转而一想,“但婆婆肯定会唠叨的,与其被她唠叨还不如我来。”


    野梅想要去厨房帮忙,但他的手艺属实可悲。传承自白川的糟糕手艺, 顶多不会中毒、饿不死人。


    这么一想,着实可悲。他仍然停留在厨房里,向对方学习这门生存必须的手艺。


    花果也兴致勃勃,要知道,厨房的那伙人从来不让她进去操作, 说是会浪费珍贵的食材。


    花果说说:“最近有一种很流行的混合调料,听说加了这个, 味道会更加鲜美呢。”


    野梅连连称是,如果味道不错的话,他也会考虑去超商里买一些的。


    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野梅好奇地问起悟的近况。仪式在即, 他一定非常忙碌。但这情况完全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 要准备些什么, 要排练些什么,到底要面对什么样的场景, 他通通不知。现代社会中的古老家族,对他来说仿佛成为了上一个世代的记忆。


    野梅是在京都的本家出生的,三岁的时候,他们举家搬迁, 和部分五条家成员一起抵达了东京。现在想来,恐怕就是为了追随诞生的悟吧。


    野梅对京都没有任何的记忆,他只是偶尔会从姐姐们那里听说,京都的庭院更加典雅,更加贵丽,是经过百年精心栽培后才诞生的人工院落。自从搬迁到东京之后,仿佛所有的生活都往下落了一截。


    现在该有多快乐啊……呵呵呵……一想到要再次见到这些“优雅”的家人们,野梅便开始疑神疑鬼,甚至差点把冷水直接倒进热锅里——肉会变柴的,好在花果提醒了他。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花果不经思考地回答,“总之府里很热闹呢,到处都是提前送来的礼物,都堆成小山了。”花果兴奋地讲述着,“以后就不能叫少爷了,得叫家主大人了,好肉麻哦。”


    野梅仍没什么实感,只是说:“肯定很忙。”他记得爷爷房间的灯火每每要到半夜才会熄灭,除了要管理咒术家族。家主还需要经营家族名下的企业。就像加茂家的贺茂川制药,五条家的大成建设一样。虽然他们会将手下的经营权分散给其他家族成员,但最终权一定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中。


    经济实力的强大不可忽视,现代社会更是如此。


    花果点了点头,忽然爆发了一声尖叫,锅底煮干了。


    若菜镇,虎杖家。


    香织正在浏览一家宗教的教会主页。制作得很粗糙,制作人估计不怎么精通电脑。教会的主页在1996年后就不再继续更新,最后的文章停留在《告教众书》上。


    香织浏览的正是野梅的父母参与过的教派「极乐净世教」。她曾经搜寻过,但当时没发现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故而搁置了。但自从与白色宫殿中的女神见过面之后,她又提起了好奇心。


    也许教派的各种公告、宣传上会有相关的消息。她首先查询了这一点。另外的,香织还收购了一整套教主——伊藤流水所写的系列小说。


    很奇怪呢……教主在1996年消失了,在2000年又再度出现在人们的眼中。他仍然使用着宗教、女神、房间这三大要素作为小说的基石,但在2000出版的《魍魉的伪证》中,主人公的名字竟然叫做加地野梅,他还有一对信奉着邪教的父母。


    呵呵……香织下意识地笑了,这其中恐怕有十分亲密地关联呢。2001至今,伊藤流水又推出了《足利神像失踪事件》和《你在日光中闪耀》,香织翻了翻推荐页,「失踪、监禁、祭祀,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伊藤流水、超人气话题之作!」


    《足利神像》与《日光闪耀》上标志着《魍魉三部曲》,这是一套系列丛书,而这个系列的主角就叫做「加地野梅」。


    香织想,她得找个时间好好见一面这位大作家。


    “吱吱吱!”尖锐的叫声提醒着她。香织回过头,看向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小老鼠,对方扬起了鼻头,黑眼珠几乎从未离开,仿佛在监视着房间里唯一的人类。


    香织支着下巴,笑了笑,“时间还早。”


    九月十六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必须好好准备才行。


    野梅也在等待。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三郎成衣店送衣服过来了。花果不在,是野梅接收的包裹。他本以为悟只订购了仪式当天的礼服,可看到那鼓鼓囊囊的巨大纸箱时,他疑惑得还以为成衣店送错了地方。


    成衣店的员工核对了一下送件单,“居住在鲛岛公寓的加茂野梅先生,是吗?请签收。”


    野梅几乎是一头雾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离开了运输车,野梅费了点劲才将这沉甸甸的箱子推进了房间。


    也许悟订了很多衣服呢,毕竟也难得去一次成衣店。


    纸箱占据了客厅很大的空间,野梅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八月九日,悟从五条家回来了。他最近看起来睡得不大好,眼睛底下有一圈疲劳所致的乌青。一到公寓,话还没说上几句呢,悟在沙发上倒头就睡。


    沙发是三张小沙发拼凑起来的沙发,长两米不到的样子,悟光是躺在上面,视野上看起来便觉得很狭窄,这都是身高制造出来的错觉。


    野梅把原本打算拿出来洗晒的布朗尼们从沙发上摘走,他本来还想说衣箱的事情,可悟竟然以惊人的速度进入了梦乡之中,呼吸规律而平稳。野梅打量着对方的睡颜,白皙的皮肤下可以窥见骨骼的形状。是因为青春期开始发育了吗?他觉得对方像竹笋般一下子抽条猛长,把所有的体重都匀称地分给了身高。


    人类别对他人的眼神真的相当敏感。


    明明已经合上眼睡了,可悟还是感觉到了有人正在用露骨的眼神盯着他看。目光并不热烈,只是感觉很执着。


    悟拉开了左眼的上下眼皮,蓝盈盈的眼珠对上鲜艳的红眼睛。


    野梅退却了,他不擅长正面接受他人的视线,总喜欢藏在家人身后悄悄打量着别人。


    这么久了,他的习惯仍然没有改变。野梅拿起一只布朗尼挡在两人的中间,布朗尼一号很是无语,微笑唇微不可见地向下弯了弯。


    悟伸手拦下了作为遮挡物的布朗尼,把它当做眼罩一样的东西盖在了眼睛上。


    “我先睡会儿。”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八点钟,连晚餐时间都过去了。野梅叫了快餐,保温盒自始至终都没有拆开。等到悟从睡眠中缓缓醒来的时候,他才把小菜拆开。


    米饭是自己蒸的,外送的米饭总是很生硬,店里蒸煮好后便一直放在一旁。


    悟懒懒散散的,动也不想动。也许他真的是树懒转世,如果躺在床上的话,他能躺一整天。


    野梅叫了寿喜烧。虽然火锅就着酒水饮料一起吃更有感觉,可不补充一点主食,他总觉得自己的胃空落落的。


    好不容易把悟从沙发上拖了下来,对方又瞬间失去了使用双手的能力。


    “我失去了双手。”悟严肃地说,像一只面容板正的白猫,急需别人的投喂。


    野梅用筷子夹了片牛肉塞到对方的嘴巴里,薄薄的牛肉甚至还有些烫嘴,听取哇声一片。


    用晚饭的时候,野梅终于有机会提起那个衣箱了。


    “我怕拆坏了,一直没动过。”


    棕色的纸箱彰显着自己强烈的存在感,它一直等待着某个人来拆开特。


    悟连续眨了眨眼睛,这意味着他有些小小的吃惊。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签收的时候外送员没和你说什么吗?”


    野梅回忆了会,然后摇了摇头。


    晚上九点半,他们开始拆衣贤哥。这庞大的箱子格外方正,仿佛有人在折纹上专门做了热烫工艺,简直是四方形中的四方形。剪开包装后,一张手绘的「三郎成衣」的名片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拿走表面的黄色柠檬成衣布料后,一卷卷用垫纸包装的衣服暴露了出来。


    首当其冲的是牛首绢材质的织物,炭黑的织物上开放着正红色的梅花。野梅抚平垫纸上的褶皱,他才发现和服上的梅花并不是绣上去的,而是一副画。五瓣花在枝头灿烂地盛开着,越到尾端,花朵便成簇成簇地出现。


    野梅困惑地看了悟一眼,对方却把这一件放到了边上。积压在底下的羽织、着物、下袴,斑斓的色彩让人误以为进入了四季。经典的素色条纹,不对成的红白花纹,优雅的松叶菊花,庄重的黑底松林,散发着春意的浅绿与鹅黄色……


    因为支付不起生活的费用,野梅典当了衣橱里所有的和服。因为高档和服的售价相当昂贵,经常有人会在二手市场上淘买合适的款式,白川来到加茂家的当年,野梅就拜托他把所有的衣裳都卖掉了。


    薄荷、柑橘、柠檬……扑在衣橱里的熏香淡淡散去,逐渐被廉价的物品所填满。


    悟的嘴唇上扬着,他等待着惊喜般的声音和称赞,可迟迟没能得到回应。


    抓着代表着金钱的织物的那双手,手指轻轻地落在花纹上。他不敢用力,因为它们都过于脆弱了。


    野梅低着头,漆黑的长发笔直地下落。下一秒,他的脸下塞入了一对波斯猫的眼睛。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悟第一次遇见野梅的时候,他穿着一身白底蓝竹的和服。衣服的下摆轻易地被风吹跑了,袴上的竹叶纹们仿佛也在刷刷作响。


    因为落水,他换了一件翠绿色的小褂。


    之后的每一次,他都穿着不同花纹的衣服。


    悟认为,野梅喜欢这些高档的服饰。他仍然记得对方所居住的宅邸中点缀着古典的气质,无论是插花还是书画,虽然这大多都是他父母的手笔。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野梅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向上升腾温热的呼吸。


    他有些犹豫,小心地把这些精美的织物塞回衣箱里,“很贵吧。”


    钱。


    钱。


    钱。


    有的人因为美貌被见色起意的人所调戏。


    有的人因为贫穷被社会所调戏。


    加茂野梅正是后者。


    如果说,加茂玲人的遗嘱里不向他分配遗产的话,“加茂”的姓氏只会成为一个可怕的负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