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他乡遇故知(上)
作品:《醉明月》 叫黑山头的地方,如果让谢春晖来说,他大约知道四五个;赵无忧多一些,十几个总是有的;何清旻至少能数出二十三个。
就像每个州府都有那么一两条状元巷。
营州的黑山头之所以在临近小有名声,是因为黑山马场。
黑山马场不是本朝最大的马场,也只比东北最大的马场——那些自然是官营的。
黑山马场是东北最大的私营马场。——从进了七道岭,不,是从入了营州开始,就能听见有人议论黑山马场。
沿途携带兵刃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并不多,商人却渐渐多了起来,谢春晖无不叹息地道:“都指挥室绝不敢在这里做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何清旻道:“他所镇守之处濒临沙漠,即使是游牧的北狄也鲜少会靠近,钱粮不足,他在朝中根基不深。”
谢春晖闷闷不乐,“你说得好像他很有道理一样。”
“不。”何清旻道:“这些并不是他劫杀商人的理由,纵然钱粮不足,所不足的也并不是能自给自足的屯田兵士……这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
“就好像他给自己找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做的一切事都是有理可循,别有苦衷了一样。”
“他也说服了……杨前辈吗?”
何清旻微微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昔年断魂枪……”他没有再说下去,谢春晖也没有再问。
赶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到了口子集。
口子集是个集市。
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开放的集市。
口子集两条街道交叉成十字形,从这十字形里又延伸出十几条巷子。主路临街的铺面最显眼的几家都是酒店、客栈,零零散散有成衣店、土产店、果子店,医馆和药铺都只有一家,水粉店也只有一家。最大最豪华的客栈对面的瓦肆占了一条街的四分之一,天色刚刚擦黑,丝竹之声已早早的飘了出来。此处并不宵禁,夜色虽将至,但来往行人却毫不见少,各人口音东西南北无处不有。
谢春晖看得很是新奇,何清旻有心逗他,带他朝瓦肆走去,谢春晖有些慌,脱口道:“我们没那么多钱。”
何清旻挑眉:“我们又不做什么,一壶酒贵也有限……还是你……”
谢春晖慌乱之下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何清旻许久没有这样大笑过,十分不习惯。正要说两句安抚的话,只听不远处有人道:“我没认错人吧。”
何清旻听这声音耳熟,和谢春晖同时侧头望去,只见瓦肆大门口左侧的灯笼下站了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他一袭锦衣,手里拿了把檀木扇子,明明是有些油滑的姿势,他做起来却显得自成风流。
何清旻怔怔地望着他,半晌道:“好久不见。”
锦衣公子收了折扇,在另一只手掌上拍了一下,朗声道:“故人相逢,自当浮一大白。”
在瓦肆二楼的格子里落座,听着锦衣人熟练地点了一桌酒菜,看着堂倌笑眯眯地拿着赏钱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之后,何清旻轻叹一声,再次感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向谢春晖道:“这个自命不凡自以为风流倜傥实际上只知道招蜂引蝶流连花丛的人……你叫他冯三就好了。”
谢春晖第一次看到这么生动、这么有活人气息的何清旻。一时间既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还因为自己做不到令他如此而稍微有些失落。何清旻见他呆呆的,失笑道:“这是谢春晖,年纪还小,前途无量。”
谢春晖不太高兴被说年纪小,冯三“哦?”了一声:“有十五了吗?”
谢春晖无力:“十六了。”
何清旻在一旁微笑。
冯三给他们斟酒,何清旻自然地坐着接了,谢春晖倒是很讲礼节,冯三先夸了他两句,放下酒壶后寒暄起来。
冯三说话夸张而不显吹嘘,喜欢玩笑但又有些分寸,不一会儿谢春晖就被他带到节奏里,差点连身世都交代了出来。冯三听谢春晖将前几日的经历讲了之后也是大为震惊,安抚道:“好在如此一遭,那位杜大人应该是不敢了。”
谢春晖耷拉着头,道:“只可惜不能为之前枉死的商人鸣冤报仇。”
冯三看了一眼何清旻,“我怎么不信你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何清旻微笑:“我说我现在成熟圆滑了,你相信吗?”
冯三但笑不语。
何清旻也笑了,多年的离别并没有影响到当年的默契,“杜大人入了朝堂,就不能按江湖人的规矩的解决了。”他看向谢春晖:“你还记得我给赵姑娘的那封信吗?”
谢春晖绝对在何清旻的眼睛里看到了促狭,有点不服气,何清旻这次倒是没有卖关子,“我有一位故人……在京中为官。”
冯三忽然大笑,毫不客气地用折扇指着何清旻道:“我相信了!”
何清旻苦笑。
冯三对谢春晖道:“如果是我认识的……如果是那个时候,他绝对直接砍了那位杜大人。”
何清旻有些怅然地笑了一笑。
冯三见状叹了口气,仔细地将他端详了一遍,再次叹道:“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何清旻抬手摸了一下脸,微笑道:“能认出我的人已经不多。”
冯三指着何清旻,对谢春晖道:“你知不知道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何清旻毫不介意,笑道:“你还不如问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
冯三从善如流:“什么样子?”
谢春晖在“像死人”和“像乞丐”中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像是没有家的人。”
冯三笑道:“把‘像’去了。”
何清旻叹气。
冯三又道:“你看,实话总是让人不太舒服,不过我却知道,他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何清旻拿起酒杯微微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喝,淡淡地道:“我没有不舒服,我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家,也并不怕人知道。”
冯三哂笑:“那你叹什么气?”
“人总是会荒唐的。”
“这种荒唐通常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冯三接口,向谢春晖道:“我知道他为什么叹气了,你知道吗?”
谢春晖并不算傻,笑道:“你要把师父的荒唐事告诉我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何清旻了,何清旻微微愣了一下,扶额叹息:“第一,你不要叫我师父了,第二,你不要说话了。”
谢春晖似乎被气氛感染了,答应了一声,俏皮道:“好的师父。”
冯三拈了扇边,回忆道:“我上次见他是在五年前,不过并不是这里,而是江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强调地方吗?”
谢春晖摇头。
冯三笑道:“如果是在这里,我决计再也看不见他了,北地的风雪足够冻死一个人。”
何清旻又叹了口气,并没有阻止他,想伸手拿酒壶给自己倒酒,想到冯三即将要说的话,顿住了,最终挪向了一旁的茶壶。冯三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