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往事只堪哀(下)
作品:《醉明月》 “北境这十年很安稳。”傅捷说着,轻嗤一声,“但安稳的边境就意味着不需要补贴吗?练兵、粮饷……什么不都要钱?”
“朝廷削减了?”
“一部分。剩下的经层层盘剥,到手的就更少了。”
何清旻毫无意外,“所以这就是明明有杜大人和你们坐镇,依然会有‘山匪’的原因?”
谢春晖听懂了,这话如晴天霹雳,将他劈得头晕转向。
傅捷并不答,只道:“这里不如西域繁华,往来客商相对也少一些,我们为了避免生事,通常都是挑一些怀有重金但没有背景的人下手,图财而已,并不害命。”
何清旻忽然问:“杨天冶知道吗?”
“他老了。”傅捷说:“你知道老了是什么意思吗?”
何清旻没有回答。
“杨小春……她大概猜到了,一直反对师晋沅和杜大人走得太近。但师晋沅和杜小姐毕竟有婚约在身,迟早都是杜家的女婿……哼。不过以师晋沅的榆木脑袋,应该理解不了这些。”
原来如此。
谢春晖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卢氏呢?卢氏……是怎么回事?”
“细作是真的。”傅捷说话已经自然多了,他坦然道:“不过并不是两国之间,也不是‘卢氏’一行人。卢氏不过是秦川一带一个小马场主,近年来年年入不敷出,变卖家产来营州碰运气的。”
谢春晖吃惊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倏然住口:“内应。”
傅捷面无表情地道:“你想多了。”
何清旻淡淡道:“有钱惜命的人是生死关头是什么都肯说的。”
傅捷疑心他是嘲讽,“是,他还许诺了一些没来得及变卖的田庄地产,只要绕他一命。”
谢春晖气得满脸通红,恨声道:“你们既然已经拿了钱财……”
“扬威镖局的保镖。”傅捷猛地提高了声音,微微一顿后又落下去,“扬威镖局的保镖在场,我们一个活口都不能放回去。”
是了,他们是不会放任有任何相关的东西流传到江湖上的。谢春晖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说至少你们可以放卢氏……但既然卢氏能和扬威镖局搭上关系,自然也可以将事情说出去。
傅捷一脸嘲讽地看着谢春晖。
何清旻道:“尸体你们已经处理掉了吧。”
傅捷冷笑:“如果不是杜大人一定要停尸三日慰藉亡灵,又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何清旻轻轻摇了摇头,“这和我们可没关系,杜大人不处理尸体的真正理由是赵姑娘来访,如果烧了尸体,才是真的引人注目。只是恐怕他没想到赵姑娘的行事如此跳脱,竟然真的像是传说中‘无双门’的人。”
傅捷一怔。
何清旻继续道:“我猜,风逐月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人,所以你们算无遗策的杜大人百密一疏,以为他的弟子也是一个正常人?看来你们这里消息确实不太灵通,岑老爷子寿宴上的事没有传过来?”
傅捷面色颓唐,一语不发。
何清旻问:“一开始你们以为和赵姑娘去义庄的人是宿康和胡贤学,如果杨小春没有让师晋沅抓走他们……你们是不是要杀他们灭口?”
傅捷冷笑,算是默认。
何清旻点了点头,“我要问的就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谢春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向来对每个人都报以好意,却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对无冤无仇的魔神人竟然能抱有如此狠毒的恶意。
“指挥使……不是应该保一方平安的吗?”
“县官……不都是叫作县父母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微风拂动树叶轻轻浅浅的沙沙声。
“‘断魂枪’前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老了。”回答他的人是何清旻,“很多时候,‘老了’的意思是会对很多不应该妥协的事妥协,不应该视而不见的事视而不见,他们默认一些所谓的‘规则’,不加否认地随波逐流。”
何清旻微微停了一下,又道:“也有人说这是成熟了。”
谢春晖忽然道:“我们返回去杀了杜大人……”
“然后呢?”
“然后。”谢春晖有一瞬间的茫然。
何清旻道:“是,然后呢?以你的身份,杀害了朝廷命官,谢家真的还能再雁门关安稳下去吗?”
谢春晖面色煞白,僵着脸道:“他们不知……”
何清旻看着傅捷,“昨天和你对上的人……真的追你了吗?”
谢春晖没有发出声音。
傅捷在何清旻毫无情感的注视中感觉心脏都在收紧,咬牙道:“指挥使……早就知道了。”
何清旻有些担心何清旻,暗暗叹了口气,向傅捷道:“我不杀你,你转告杜大人,我和杨前辈是旧识,如果我知道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会亲自上门拜会。”
傅捷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何清旻微微一笑:“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傅捷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
“这匹马就送给你了。”何清旻看了看地上的石芳,“把你同僚的尸体原原本本的带回去,原原本本的告诉杜大人我是怎么杀了他的。”
并不需要告诉。
深陷在喉咙中,只露出边缘的桦树叶已经被血染透,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片桦树叶。
何清旻说完便不再理会他,径自向前走去,谢春愣了一息才追上去跟在他身后,走着,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捷依旧呆立在原地。
“失望吗?”
谢春晖没有回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很久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前方的何清旻是看不到的,但何清旻再也没有问,他也没有再回答。
六月廿一,山阳镇。
谢春晖熟练地将最后一块碎银子换了一吊半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心道不知道见面要拿什么来还赵无忧,但一想到酒店里何清旻还等着他付钱,一溜小跑地赶了回去。
酒店门脸不小,是本地最大的酒家,大门口的酒旗迎风招摇,他刚踏进门,就发现何清旻的对面已经坐了个人,看背影很眼熟,他有些惊喜有些心虚地叫道:“赵姑娘。”
赵无忧已经听何清旻讲完了来龙去脉,招手道:“小少爷,快来。”
谢春晖甫一坐定,赵无忧就要给他倒酒,何清旻拦了一下,赵无忧无趣地撇嘴,摔开手,何清旻拿过茶壶给谢春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人齐了,说吧。”
赵无忧斜他一眼,“你脸上的是人皮面具吗?”
何清旻假装没听懂讽刺,“是人皮,没有面具。”
赵无忧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道:“我一路上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一趟,他们倒是没说假话,确实快马加鞭派人上门送书信给家师,说、明、误、会。”
何清旻微微一哂。
谢春晖忍不住问:“令师和指挥使关系很好?”
赵无忧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近二十年前……他们有过一段交情。”她兀自呆了一呆,又道:“就那种很老套的,话本里每一本都有的,少年侠客闯荡江湖,遇到气味相投的同龄人,把酒当歌因为知己共同行侠仗义这些……”
她刻意的取笑并不能掩盖这段话真正的意味,没有人接话,赵无忧也沉默了。何清旻不疾不徐地续上茶,问:赵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赵无忧似乎又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她狡黠地一笑:“江湖这么大,总要到处走走。”她说完,像痛饮美酒一般仰头喝尽了杯中茶,放下茶盏,她微微愣了一下,呸呸呸地吐了口茶叶沫子,抹抹嘴道:“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日,两位多加保重。”
她突如其来的道别太过于郑重,谢春晖竟生出了几分不舍,讷讷地竟站了起来,等反应过来,自己闹了个红脸。
何清旻也微微笑了一下,“不过还请赵姑娘留步,在下有一件事想麻烦姑娘。”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腊封的信,道:“麻烦姑娘替我跑一趟。”
赵无忧奇道:“你怎么指使起人来脸不红气不喘的?本姑娘凭什么……”她低头看见信封背面的蝇头小楷,忽然住口。
谢春晖被挡住,看不到信封,心中十分好奇。
赵无忧叹了口气:“好吧,记得你欠我的。”
何清旻微笑。
谢春晖想问又不好意思,探头探脑的。赵无忧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将信揣在怀里笑了他一会儿,起身便走,谢春晖失落之余想起自己身上的剑,叫道:“赵姑娘留步……”话没说完,赵无忧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大声道:“送你了,也不值钱。”
酒店内的客人不免都侧目过来,赵无忧毫不在意,大步流星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