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往事只堪哀(中)

作品:《醉明月

    “我出手很贵的。”石芳说着,双手抱胸冷眼看着何清旻,口中道:“快点结束,我中午还……”他话没说完,只觉喉头一凉,不禁伸手摸去,随即面上显出骇然的神色,但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血沫混合着口水从嘴角微微渗出一丝,随即扑到在地。


    他还活着。


    ……现在,还活着。


    看着同僚轻微抽动的身体,一股凉意顺着脚尖延伸到头顶,傅捷心中大骇,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半只脚踏进林子里。


    虽然他完全看没有看到何清旻是什么时候、怎样出手的,但他看清了割断石芳喉咙的东西——在它已经插在石芳喉咙上以后。


    桦树叶。


    一片桦树叶。


    微风轻拂,桦树枝叶轻轻颤抖,林间绿浪起伏,凉爽宜人。


    石芳的血顺流而下,宛如汩汩溪流,渗入泥土。


    傅捷的汗并没有被吹干,只是变冷了。


    他的手也在变冷。


    石芳的呼吸声彻底停了。


    何清旻淡淡道:“石芳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熟。”


    傅捷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福广一代赫赫有名的大盗,耳熟也不奇怪。”


    何清旻点了点头,“有道理,不过我听说他五年前太岁头上动土,得罪了船王,以至于销声匿迹。”


    傅捷看着他,垂在身体两侧半握的拳头微微一紧。


    何清旻仿佛没看见他的动作一样,继续道:“当时有人传说他已经死了,但没几个人相信,毕竟依照船王的脾气,如果他真的死了至少要被挂在船桅上晒几天。”


    傅捷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体两侧虚虚地握住,又松开,下定决心以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贺朗是假名吧?不妨让我做个明白鬼,报上名号如何?”


    何清旻微微一怔,微笑道:“我没有名号,我叫……”他微微顿了一顿,许久没有说出口的名字似乎有些烫嘴,他在对方近乎于了然的目光中轻轻道:“何清旻。何,是人可何,清是清澈的清,旻是秋日晴空的旻。”


    傅捷没有去过峨眉山,没有见过何清旻。


    但他听说过何清旻。


    每一个江湖人都听说过何清旻。


    他甚至记得昔日好友提起何清旻时说过的话——他没有名号,也不需要名号,何清旻这三个字已经够了。


    傅捷的喉咙微微动了一动。


    何清旻松了一口气。


    一个想要将现在和过去彻底割裂的人承认自己原本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原本他以为试图抛弃的过往在他说出“何清旻”这三个字的时候就会重新回来,但说出口之后他才发现,这些东西就算不被他承认,也从未离他远去。


    他以为自己甩脱了,可无非只是装作看不见、装作不存在罢了。


    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的,就算假装不存在也是既定的事实;他是何清旻,就算改了名字也还是何清旻。


    这世上不存在没有过去的人——除了婴儿。


    这一瞬间何清旻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看向傅捷……或者谁都没有看。


    没有八年前的痛苦绝望、没有六年前的麻木不仁、也没有一年前的心如死灰。


    他像审视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审视自己,尔后在心底发出嘲讽的冷笑。


    也许是对虚假的人生,也许是对荒谬的过往。


    他叹息一般地道:“既然要活下去,总要……”


    总要什么呢?


    何清旻顿住,看向傅捷,似乎在等待着他回答,也似乎在等待他出手。


    傅捷明白这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如果换一个时间场合,傅捷相信自己会对这些非常感兴趣。


    但他现在毫不关心。


    他不关心八年前何清旻为什么突然消失,不关心所谓的宝藏真假、不关心何清旻的去向、也不关心为什么他死了的传言传遍整个江湖……


    他只关心他自己。


    他从未如此关心过自己。


    何清旻并不着急。


    微风拂过额角稍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他想了想,道:“‘开山掌’傅捷,我听说过的。据说你原来是哪个山头的二当家,和寨主的美妾暗生情愫,设计杀害了寨主,但后来事情暴露,被当地黑白两道追杀,后来销声匿迹。”


    “那时四年前的事。”傅捷重整心神,沉声道:“你一直……”


    何清旻忽然道:“你逃跑的时候是自己逃的吗?”


    傅捷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不明白何清旻为什么不动手,他也知道也许拼死一搏是唯一的方法,但面前站着的人是何清旻,他根本没有出手的勇气。


    见他不回答,何清旻道:“带走了吧?我昨天听见石芳说‘嫂子在家等你’之类……或者说,你另娶了?”


    傅捷的全身都在戒备,他已经无暇说话,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即将开始的殊死之斗。


    何清旻似乎真的是在和他拉家常闲聊一样,听不到回答也不着急也不气恼。他眼珠比常人颜色要深一些,脸色又苍白,不笑的时候本就带了些漠然,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更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恐怖。


    倏然,何清旻眨了眨眼,微笑了一下,添了些活人的气息。他看了看来时的方向,转而对傅捷道:“来了。”


    来了?


    他蓦然想起节度使在出发前交代过的话:


    “另一个人的身份已经基本查明,何先生说用的是谢家的功夫,恐怕就是传说中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小少爷。如果他们一路同行,你们先下迷药,杀了贺朗之后假作被山匪袭击;如果出城后小少爷不来找他汇合,你们就直接动手。”


    傅捷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来路。


    没多久,他听见了马蹄声。


    马跑得很快,他似乎能感受到骑士的急躁,不一会儿,一匹溅了不少灰土的白马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谢春晖猛地勒住马,马蹄堪堪在踩到石芳的尸首前停下,骏马昂头嘶鸣,谢春晖安抚似的拍了拍它的头,下马还不忘将绳子拴在树上。


    谢春晖两三步跑到何清旻面前,何清旻拍了拍他的肩,向傅捷道:“所谓‘卢氏商队’的来龙去脉,傅……”他没想好要用什么称呼,停顿了一下,“傅兄愿意如实相告吗?”


    傅捷僵硬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何清旻的眼神漠然地在石芳的尸体上扫过,目光重新落在傅捷脸上的时候,轻声道:“人可以死得很快,也可以很慢。”


    “威胁?”


    “算是吧。”何清旻坦然承认,“你大可放心,这些事我虽然不能说技艺纯熟,但也不是毫无经验。”他话锋一转,“但我总是觉得你似乎没有必要隐瞒。”


    傅捷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是被黑白两道不齿的弑主败类,就算投靠朝廷也不配为官只能寄身?”


    “可以换一个说法。”何清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谢春晖,道:“你在杜大人这里不过是拿钱办事,没有比这再多的承诺,也没有除此以外的忠诚。”


    傅捷忽然笑了。


    他似嘲似讽地道:“告诉你们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