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中)

作品:《醉明月

    他和何清旻上一次见面时在五年前。


    彼时江南春暖,美人如玉,二十四桥明月映着江心画舫、江边行人,花月相照,美景无边,不似人间。


    冯三正坐在临江的茶楼,揽月照佳人,他手里拿着一副空白的折扇。扇骨是千金难求的羊脂白玉,香而不艳;扇面是勾了金丝的蜀锦,淡而不素。他正欲挥毫,偏偏桥上不知怎么滚上来一个醉鬼,毁了这幅绝世画卷。


    那醉鬼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服,怀里还抱着个坑坑洼洼的铁扁壶,两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围着醉鬼又踢又打,那醉鬼连头脸也不顾,只抱着壶。


    冯三微微皱眉,燕燕捂着嘴笑道:“公子可是有些看不过眼?”


    冯三并没有看不过眼,他只是嫌这酒鬼毁了眼中的美景,但佳人在侧,他无意解释,笑道:“燕燕姑娘此语别有深意。”


    燕燕放下手,靠着冯三坐下,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酒鬼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有人可怜他给几个钱,他就去喝酒,钱花完呢,就赊,还的上的就算了,还不上呢,免不了被打一顿。一开始还有人去打抱不平,后来你猜他说什么?”


    燕燕吐气如兰,冯三心中一荡,捉住她的手在手里摩擦,笑道:“什么?”


    燕燕斜他一眼,娇笑道:“这人说‘我喝人家的酒,没有钱给被打一顿也是应该的,你管什么闲事’?”说着,燕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往冯三身上又靠得近了些。


    冯三做了一件极为荒唐的事。


    这样的时候,他竟然松开了燕燕的手,但这不是最荒唐的。


    最荒唐的是他要去找那个醉鬼。


    放开怀中的温香软玉,去找一个恶臭的酒鬼!


    醉鬼不但醉,而且脏。


    酒馆的伙计已经发泄完了怒火,只剩下醉鬼仍然抱着铁扁壶躺在桥上。他面朝里,头发散了一半,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泥巴,裸露出来的手臂上一片青紫,衬着苍白的皮肤宛如死尸。冯三自认为没有什么洁癖,但却没有碰他的勇气,只用脚在这醉鬼的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死尸一样的醉鬼动了一下,露出半边脸,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了。


    冯三强忍着,蹲下身捏住这醉鬼的下巴,把他的脸转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


    “收钱的。”冯三手里的下巴开合了两下。


    “多少钱?”


    冯三没等到答案,醉鬼已经睡着了。


    冯三叹着气,把醉鬼带回了临春阁,在燕燕惊恐的表情里叫龟公打水来,因为他额外花了三两银子的缘故,龟公十分欢喜地帮他把醉鬼清理干净了。


    醉鬼醒来的时候已经不醉了,因为换上了柔软的白衣,看起来也不那么像鬼了,洗干净的头发也变得柔软光滑。


    冯三忍不住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醉鬼眨了眨眼睛,“你知道我是谁?”


    冯三道:“我不敢相信。”


    醉鬼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和表情一样的平静。


    冯三猛地站起来,在他身前不断地绕着圈子,醉鬼问:“这看起来不像是客栈。”


    冯三忍无可忍,“你到底为什么……”


    醉鬼打断了他,“你怎么认出我的?”


    冯三愣了一下。


    醉鬼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嶙峋的手摸了摸自己脸:“我好像瘦了很多,连长相也变了,现在对着镜子我自己都很难认出这是我的脸。”


    冯三沉默了一会儿,“你确实变了很多。”


    “但是你认出我了。”何清旻微笑:“谢谢。”


    冯三奇道:“有什么可谢的?”


    何清旻摇摇头。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何清旻想了想,道:“想试试长醉不醒的滋味。”


    冯三有很多话想说,但都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只是长醉不醒,何必这么作践自己。”


    何清旻笑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话不是这么用的。”


    “你说得对。”何清旻点点头,他本来也是胡说的,酒和疼痛能暂时地麻痹神经。


    “你在逃避。”冯三毫不客气地说:“为什么呢?你已经少年扬名……”


    何清旻打断了他,“那不是属于我的。”


    冯三的嘴张开,又闭上。


    何清旻道:“也许我是想寻找来路,也许我是想寻找归途,但这中间唯独没有一个现在。”


    冯三笑了:“没有来路,何谈现在和归途?”


    何清旻颔首:“正是,没有来路,何谈现在?”


    谢春晖意犹未尽,追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冯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着觑向何清旻,“然后他在燕燕的床上美美的睡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


    “你呢?”


    “我和燕燕在另一间房里。”


    谢春晖明白了过来,有些不平:“美人比朋友重要吗?”


    冯三道:“美人和长得好看的朋友比起来,当然是朋友重要,反之则是美人重要。”他说着叹气:“可惜,你没见过他当年的样子……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不要说是燕燕,怕是公孙瑾都不如。”


    “公孙瑾……人称‘羞煞潘安’的‘玉剑客’公孙瑾?”


    “正是。”


    “那个人称‘卫玠在世’的公孙瑾?”


    “正是。”


    何清旻哭笑不得:“我为何要先后和名妓、少侠比美?”


    冯三看着他的脸,怅然若失:“不过好歹你现在看起来比上次要好太多了。”


    谢春晖惊道:“可是我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像个披着皮的骷髅了……现在只不过比那时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冯三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比贴皮的骷髅要好得多。”


    何清旻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们:“你们要不要考虑在我不在场的时候议论这些?”


    冯三悠悠地道:“君子坦荡荡,本公子一向只在人前评价。”


    谢春晖弯了弯嘴角,随即好奇心却越来越强。事到如今,他当然不会相信何清旻真的是北镇的捕快贺朗,他心底隐隐有一些猜测,但却并不敢相信,生怕希望落空,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猜测似乎好似唯一的答案。


    但他不忍心出口的询问。


    他知道如果自己询问,对方很可能坦诚真相。但是谢春晖再不谙世事也明白,对于一个抛弃自己过去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忍。


    想到这里,谢春晖静下心来。


    他可以等待。


    等到……对方愿意主动说出来的那一天。


    酒过三巡,似乎是受气氛的影响,就连只喝了一杯酒的何清旻也觉得有些醉了。冯三爷大手一挥,在这销金窟里给二人要了房间,自己则搂着花魁月月共度春宵去了。


    半夜里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北方的小雨似乎也比南方要冷硬一些,细密的雨点既不柔和也不缠绵,生硬地一粒一粒向下砸,何清旻半靠在窗前向下看,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