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河清不可俟(中)

作品:《醉明月

    何清旻干脆放空任自己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这样留一些瘀伤也显得更真诚一些,晃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慢慢停下了,不过片刻功夫车门就被人一把拉开,随后他也被一把抓出了马车。


    傅捷人如其号,生得高大敦厚,一双肉掌的力气就算不能真的开山,劈几块石头也是绰绰有余的,他把何清旻从马车中拽出来就松了手,何清旻顺势跌倒,石芳道:“我怎么不记得你打断了他的腿。”


    他这话虽然是对傅捷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看着何清旻。


    何清旻苦笑:“腿麻。”


    石芳点了点头:“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的腿不麻,甚至可以让人抬你进去。”


    何清旻手撑着地借力站了起来,微笑:“还是不麻烦了。”


    傅捷已经习惯石芳说话的方式,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给车夫打了个手势,那车夫很快就赶着瘦马破车去了西边。


    “还在等什么?用轿子请你?”


    何清旻假笑,踉踉跄跄地跟上石芳。他当然也知道戏不能太过的道理,牢牢记住自己用腿麻当理由,走着走着让走姿逐渐变得正常起来。


    虽说是军营重地,但并非战时,屯田的士兵看起来与普通百姓似乎也无十分不同,何清旻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前方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他们此时已经走出营地有些距离,何清旻注意到不远处值守的斥候,只假装没看见,移开目光。


    背对着他们坐在大石头上的背影称得上是挺拔,他头发乌黑,如果不是何清旻事先知道指挥使的年龄,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年轻人。


    杜承远转过身。


    他的脸没什么特别。说不上好看,也不难看,和实际的年龄相比,既说不上显年轻,也不显老,甚至他的胡须也非常一般,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般的,那就是和头发一样乌黑的胡须了。


    杜承远今年五十有三,从他到此任职以来,已经足足十九年。他少年时也曾意气风发,弱冠之龄也曾闯荡江湖,好友作伴、红袖添香……最终在而立之年选择参加武举,投效朝廷,从此一文不名。


    杜承远久违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在“杜大人”的呼唤声中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亲切的笑容。


    “年轻人。”他慢慢地说:“年轻是好事。”


    何清旻也笑:“大人也不老。”


    石芳虽然不耐烦,但也只是皱着眉双手抱胸站在一边,傅捷反倒像是亲卫一样,站得不远不近。


    “义庄是你们和无忧一起去的。”


    “是。”


    “门栓是无忧打开的?”


    “另外一位小友也出了些力。”


    杜承远笑得别有深意:“那你呢?”


    “文不成武不就,但这世上总没有全然无用的东西。”何清旻微笑道:“不才在西域北镇做过两年仵作。”


    静默了好一会儿,杜承远才问道:“你说的小友……叫什么名字?”


    何清旻道:“他说他姓谢。”


    “他说?”杜承远重复一遍,又停顿了片刻,“很讨巧的说法。”


    何清旻道:“江湖浪子,姓名本就只是一个称谓。”


    “说到这里。”杜承远凝视着他,“你又叫什么名字呢?”


    何清旻地报上化名。


    杜承远道:“这也是你自称的?”


    何清旻熟练地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就在何清旻的笑容已经要完全僵在脸上的时候,杜承远开口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何清旻如实道:“15个人,除了商队主人和管事,4个是保镖、1个厨子、2个伙计兼车夫、4伙计、2个学徒。”


    杜承远抚掌:“好眼力。”


    何清旻自谦道:“北镇也是边城,什么稀奇古怪的尸体和商队都见过一些。”


    石芳终于舍得看了他一眼,又皱着眉头移开目光。


    何清旻只作不觉。


    “还少了一个。”杜承远起身,遥望天际:“还有一个他们在路上买的歌姬。”


    何清旻抬起头看着杜承远的侧脸,这句话像是在表明:我知道商队究竟是什么身份,我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甚至知道他们沿途买下的美女是歌姬……


    很静。


    虽然足足有四个人在这里,但却好像空无一人一样安静。


    风吹树响的声音、偶然传来的两三声鸟啼、草丛里隐隐的虫声……但是很安静。


    没有人一样的安静。


    呼吸也好像直接散在了风中一样,无声无息。


    打破这寂静的人是石芳。


    “杜大人。”他只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却比三十个字还要有用。


    何清旻不笑的时候显得疏离冷淡,杜承远不笑的时候却更像是雨前的乌云压顶。当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丝毫笑意对视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是清秋冷雨到来的前兆。


    何清旻在猜测。


    杜承远直到现在为止还如此客气的理由无非是因为赵无忧。


    风逐月、杨天冶、杜承远……这三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却似乎有着肝胆相照的友谊,以至于掌控一方军队的杜承远都要因为赵无忧的存在而顾忌再三。


    有意思的是顾忌。


    如果真的是山贼劫杀商队,又为什么要顾忌?


    抓自己来是干什么?试探和赵无忧的关系,然后考虑是灭口还是……


    何清旻的思考被打断了。


    杜承远笑起来的时候要比何清旻笑起来亲切得多。


    然后他用比笑容还要亲切的声音道:“年轻人……我也年轻过。”他像是回忆着什么一样再次看向远方的天际,这次何清旻跟着他望过去:天低得仿佛随时要盖下来,湛蓝的天幕像是能挤出颜料一般,成片、成团的白云松软得像是新弹的棉花。


    “我像你……”杜承远微微顿住,“我像无忧那么大的时候,曾经在家里闹出一个笑话。那是一个秋天,天气很好,我晨练之后忍不住大喊了一声‘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难得的是我父亲并没有生气。”


    “这也是正常的,因为那几天我总觉得他有些魂不守舍,总感觉父母有什么再瞒着我,于是我下定决心自己寻找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柴房附近发现了一两滴干透的血——看起来是被清理过的,只剩下那么一两滴,实际上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偏偏我就一眼注意到了。”


    “那天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去院子里散心。下人们都睡了,我也没叫醒谁,一个人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不知怎么走着,我发现中门竟然没有关。”


    “中门没有关——我心里当然极为诧异,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我决定去我父母的院子里看一看。那时候我武艺小有所成,而且觉得轻功极为潇洒,是下了苦工的,因此也才能在不被二老发现的情况下潜入他们的院落。”


    “已经快三更了,但是父亲书房的灯火还没有熄,我看见里面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我大吃一惊,不小心露了行迹。只听我父亲喝道:‘是谁!’,我当然不敢吭声,连忙逃跑了。”


    何清旻已经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但还是做出耐心倾听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杜承远看穿了他的不耐,竟然意外的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