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河清不可俟(上)
作品:《醉明月》 何清旻在回答之前做了至少两三个无意义的小动作。
他自然是认得面前这位堪称慈眉善目的老人的,但——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过前辈。”
杨天冶笑道:“不必多礼,人老了就应该接受这个事实,江湖也好,朝堂也罢,究竟是年轻人的。”
如果是八年前的何清旻,大约会直接说出“这酒不喝也罢”,尔后拂袖而去。如今他只是露出轻轻浅浅的微笑:“喝酒伤身,不如以茶代酒。”
杨天冶将含笑着将目光移向杨小春,似叹息似释然一般道:“还是算了,如今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事,不容老家伙置喙了。”
杨小春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以这种方式打断,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就像父亲了解自己,他们都清楚的知道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父亲强硬的姿态似乎在表明,她不应该与眼前的人为敌。
而让杨小春整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是,父亲用这样体贴的、不伤颜面的方式告诉她:你还差得远。
对于杨小春来说,这种体贴无异于是一种否认。
杨天冶的离开和到来一样突然,甚至何清旻都不明白他出现来说一句话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说是“故人”,也不过只是萍水相逢……
杨小春突然道:“你们的朋友在府中作客,你们想必是来找他们的?”
赵无忧抢先道:“什么朋友?我只是带着新认识的朋友来看看小春妹妹。”
杨小春笑容不变,“原来如此。”
赵无忧来的时候有多么的志气高昂,走的时候就有多么垂头丧气——虽然她是出了杨府的门之后才开始垂头丧气的。
何清旻突然道:“我有一个想法。”
赵无忧是在午时二刻出城的。
在出城之前,她买了一匹好马,流露出刻意背掩饰过但却没能完全掩盖的焦躁。
消息传到杨宅的时候,她才刚刚出城,等她快马赶了二里路,县衙和指挥使也相继收到了消息。
师晋沅在练枪。
杨小春在喝茶。
师晋沅将枪搭在架子上开始穿外衫的时候,杨小春刚好喝完了最后一口茶。她抬眼看了一眼已经衣着整齐的师晋沅,“你要出门?”
师晋沅皱眉看着她。
杨小春失笑:“赵无忧出城与我何干?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师晋沅不解其意,杨小春道:“‘断魂枪’是指挥使的朋友,仅此而已,我只是朋友的女儿,仅此而已——”她拉长了声调,“至于你……”
师晋沅木着脸:“说简单一点。”
杨小春无意为难只是长了一张聪明脸的师兄,虽然很想把他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榆木疙瘩混浆糊,但还是忍住了,“意思是,你是我的师哥,不是指挥使的下属。”
师晋沅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把刚穿整齐的外袍又脱了下来,搭在架子上,重新拿起枪。
杨小春喃喃道:“常言道:勤能补拙,但本身就有天赋的人再这么努力,这可让别人怎么办是好?”
演武场中的人自然是将她的自语当作耳边风,埋头武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指挥使的朋友很多。
除了“断魂枪”,还有别人。
客栈里十分安静。
谢春晖强忍着兴奋,在假装害怕。何清旻看着他近乎于扭曲的表情,叹气道:“你还是不要装了。”
谢春晖有些失望。
何清旻忍不住问:“真的那么开心?”
谢春晖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也不能说是开心,难以形容。”
何清旻倒是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为什么年轻人说的话一点都听不懂了。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围住客栈乌泱泱的官兵,一不小心和掌柜的对上眼神,只见那掌柜马上低头后退,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
谢春晖的声音都带着兴奋:“我们竟然被包围了。”
“所以说——”何清旻十分不解:“这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谢春晖仔细想了想,“像话本小说一样。”
何清旻竟然对这个答案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还能附和一句,“作为话本小说的主人公,考验你的时候就要到了。”
谢春晖握拳,回忆起他们商量好的:“我要冲出包围——”
何清旻点头道:“对,你要冲出包围,保证不被任何人抓到。而我现在要做的是——束手就擒。”他说完,打开窗将上半身探出去,大喊道:“我投降。”
包围客栈的官兵大部分都是普通兵丁,只有带头的几人在投奔指挥使之前在江湖上叫得上名号,听他这样一喊,也并不觉得意外。
“开山掌”傅捷挂着胸有成竹的表情,大笑道:“算你小子识相。”
“山魈”石芳冷笑道:“投降?你跳下来,老子放你一条生路。”
何清旻闻言多看了石芳一眼,客栈二楼的窗子离地不到三丈,普通人跳下去自是不消说,武功平常一些的人也难免会摔伤,这个高度算得上一个分水岭,没想到这人相貌丑陋阴森,但试探竟然试探得如此直白。
何清旻深吸一口气,作出一副害怕的样子,闭上眼猛地往下一跳,与此同时,谢春晖已行云流水一般脚踩“游龙步”,从客栈的另一个方向突围而出。
石芳对骚动无动于衷,“便宜何老四了。”他说着,走到佯装落地不稳的何清旻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伸出手直点两肩大穴。
何清旻装作躲闪不急的样子,傅捷撇撇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石芳那样好斗,照他看来自己二人才是占便宜的,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任务。不过他无意与其争辩,只道:“走吧,杜大人想必已经久等了。”
何清旻已经做好了被挂在马上或者被拴住拖行的种种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被塞进了马车里。马车既破又旧,别说软垫,连座位都没有,他像是一件行李被扔进货车一样扔进去后,马上就有人开始赶车,随即他进一步觉得自己的状态更像是被摇来摇去的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