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河清不可俟(下)
作品:《醉明月》 “一个疑神疑鬼的小故事,我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我父亲已经知道是我,于是第二天把我叫到书房里去,问我为什么半夜在自己家里做贼。”他说到这里,开怀大笑。
石芳和傅捷也微微的笑了。
何清旻静静地听着。
杜承远笑罢,又道:“我将来龙去脉向我父亲一说,他先是笑了两声,又骂了我两声‘混账’,尔后道:‘柴房就挨着厨房,杀鸡宰羊流血是常事,虽说君子远庖厨,你也不必连这些都不知道’,又说那晚书房里的人是我伯父,他那时得罪了河北出名的绿林恶贼,正在躲避追杀。”
何清旻自认为读不懂庄子,也不喜欢听寓言故事。只是问道:“后来呢?”
杜承远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何清旻补充道:“追杀杜大人伯父的恶贼,后来怎么样了。”
“哦。”杜承远抚须微笑:“岑老爷子惩恶扬善,不愧为幽州第一豪杰。”
何清旻默然不语。
似乎没料到何清旻没有按照剧本走下去,杜承远停了片刻,才道:“你们就像当年的我一样,自以为发现了什么阴谋诡计,实际上——”他笑得越发慈祥,“只要问问大人就清楚了。”
何清旻倒是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一起放在“小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杜大人可愿意为我等解惑?”
杜承远道:“自然,只是无忧走得着急,你们两个像是把我们当成了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样,料想你们不会听我们好好说话,因此才出此下策。”他像是才注意到何清旻的狼狈一样,目光从他破破烂烂满是灰尘的衣衫和带着淤青的额角掠过。
“我已经给无忧的师长快马送信过去,你不必担忧。”杜承远说着,踱了两步,“这件事我们一开始是打算一瞒到底的,但是——”他叹了口气,“这所谓的卢氏商队,实际上是细作。”
细作。
何清旻一句“并无战事也未有扰边”差点脱口而出。
杜承远没有再详细解说的意思,说了半天的话,他仿佛有些累了一样,婉拒了傅捷的搀扶,重新坐在石头上。
石芳接口道:“我们接到密报之后在途中拦截了这支所谓的商队,那四个保镖本来是不用死的,但是他们太死心眼,接到任务就一定要完成,不得已才连他们也一起杀了。”
杜承远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可惜了,也是四条好汉……不过好在我们将他们传递的信息截获下来,也是万幸。”
何清旻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在下要出城,想必杜大人不会阻拦吧?”
杜承远和蔼地笑了:“不但不会阻拦,时候已经不早了,今晚你暂且歇下,明日老夫亲自派人护送你出城,如何?”
何清旻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先谢过杜大人。”
和何清旻在马车里体验骰子的感觉不同,谢春晖在真真切切地体验逃亡。
客栈四面都被包围起来,他们在二楼东侧的房间,临一条稍宽一些的街,另一头是他们房间的门,冲出去后要打破对面房间的门,从对面房间的窗子里跳到一条窄巷中。选择被抓的人理论上会更加安全,从小巷逃跑中间的步骤复杂,不可控的因素太多。
但谢春晖是这样说服何清旻的:现在计划的前提和基础都是对方不想在没有摸透我们的底之前直接灭口,既然如此,未尝不可以试。
谢春晖回忆起当时何清旻看他的眼神,忽然有点想家。
家里的长辈们一直都是用这样的目光在看他的吗?他有些恍惚,好像有一些从来没有被注意过的事情,直等到很久以后才发现那些平淡的的珍贵。
他虽然满脑子胡思乱想,但身手却很快。他猛地踹倒门板,听门口一片“哎呀”之声,踩着门板并未落地,直接踹翻了对面的门板,趁门口的官兵没有反应过来,瞬间将屋中的破桌子向门口甩去,人已经从窗口飞身而下。
巷中不出意料有埋伏,除了四散的兵丁外,谢春晖一眼就看出了几个习武之人,其中为首的那个大夏天还穿着夹袍,面色比何清旻还要苍白,一副久病不愈的模样。与此同时,谢春晖还注意到两边的弓箭手,心里不仅微微一紧,但随即又想到何清旻做出、赵无忧的赞同的猜测——对方并不想在没摸清他们的底细之前直接下杀手。
想到这里,谢春晖提起一口气,直接越过小巷,朝对面的屋顶上跳去,正在瞄准的弓手毫无准备,被他连踢带拽全都丢下去,那穿夹袍的人已仿佛踩着台阶一般,在空中虚踩几下,稳稳地落在了他面前。
武学万总同源,万变不离其宗。谢春晖自然看出这人是“登云梯”一类的轻功,速度捕快,但能“步虚空如散步”。
夹袍人淡淡道:“我姓何,叫我何老四就罢了。”
谢春晖道:“我姓谢,你叫我小谢就好。”
何开祥并不追问,就像他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一样,他也从来不追问别人。他缓缓地从从袖筒中伸出手来,那时一双极美的手:肌骨匀亭、浓淡得当,说玉手未免冷硬、说素手未免太薄……真个增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谢春晖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九年前突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的“豫州四杰”中仅剩的一个——“拈花笑佛”何开祥。
谢春晖依稀记得父亲和大伯曾经感叹过,“豫州四杰”行侠仗义,每年中秋节会在洛阳相聚,聚会上他们会分别历数自己一整年剿灭多少匪徒,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最后胜者独享一坛好酒——败者也一样。
胜者当歌,败者自勉。
他们浪迹江湖,足迹不拘泥于一州一县,因气味相投及籍贯均为豫州而被称为“豫州四杰”,提起他们无人不道一声英雄好汉。可惜他们一路惩恶,结仇甚多。先是老大惨死于并州,本人的四肢头颅是被徒手扯下的,其妻儿被亦分尸;不出两年老三在杭州被挂在弘福寺的塔林中,浑身上下伤口如鱼鳞,据目击者说像是被活剐而死,死状极其凄惨;老二是他们中唯一的女人,被废掉武功后打断手脚卖到码头上的廉价堂子里,受尽折辱而死,死后尸体上被人挂了写名字的牌子扔到官道上。
何开祥自然看出了谢春晖眼神的变化。
但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在意了。
他依旧是淡淡的、半死不活的模样。自从九年前他侥幸逃生但心脉受损武功大打折扣的时候开始,他就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他会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