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地，白草折。


    通往草原的古道上，一支由数十辆大车组成的商队，正艰难地跋涉。


    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单调的吱嘎声。


    车队中的人，大多是高鼻深目，穿着厚重的皮袄，看起来像是来自西域的胡商。


    他们沉默寡言，眼神却时刻保持着警惕，按在腰间弯刀上的手从未放松。


    在车队最中央的一辆马车里，图利王子蜷缩在角落，身上裹着一张散发着骚味的羊皮。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归云庄上意气风发的匈奴王子。


    他的手筋脚筋虽被接上，却留下了永久的残疾，行走之时，姿势怪异而蹒跚。


    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摧残。


    太湖上的那场烈火，蓟城外的那座京观，像永不熄灭的业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如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个戴着青铜鬼面的男人，掀开车帘，丢进来一块干硬的肉干和一囊水。


    男人叫鬼影，玄镜司北镇抚司千户。


    也是这支商队的领队。


    他看着图利那副烂泥般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王子殿下，打起精神来。”


    鬼影的声音嘶哑，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在摩擦。


    “再过七日，我们就能进入金狼部落的领地了。”


    “到那时，您将不再是阶下之囚，而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王。”


    “您将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子民，以及复仇的机会。”


    复仇。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刺进了图利那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光。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鬼影。


    “复仇？”他声音干涩。


    “向谁复仇？”


    鬼影的鬼面之下，嘴角勾起。


    “当然是向将您，将整个匈奴王庭，推入深渊的人复仇。”


    图利身体一震，眼中瞬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王战！


    那个魔鬼！


    “你们会帮我？”他急切地问，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我们会的。”鬼影点头。


    “但不是现在。”


    “您现在的敌人，不是远在江南的武安皇帝。”


    “而是草原上，那些背叛了您父亲，见死不救，甚至落井下石的同族。”


    鬼影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黑羊部落的大汗，在您父亲兵败之时，非但没有出兵援助，反而趁机吞并了王庭西部的三座草场。”


    “还有那些小部落，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瓜分了属于您的一切。”


    “难道这些人，不该死吗？”


    图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鬼影说得对。


    王战是魔鬼，但那些见死不救的同族，更是卑劣的叛徒！


    “陛下说了。”


    鬼影俯下身，凑到图利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他可以给您一支军队，让您重新成为草原的王。”


    “他甚至可以，将整个北方草原，都作为礼物，送给您。”


    “前提是您要先证明自己的价值。”


    “您要用黑羊部落十万颗头颅，来洗刷您身上的耻辱，来换取陛下的信任。”


    图利呆住了。


    他看着鬼影那双隐藏在面具后，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让他从头凉到脚。


    让匈奴人去打匈奴人。


    用匈奴人的血，来为他王战的霸业铺路。


    这才是那个魔鬼，真正的目的！


    何其歹毒！


    何其残忍！


    图利想要反抗，想要怒骂。


    但他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头。


    他还有选择吗？


    没有了。


    从他被俘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王战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棋子的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我明白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鬼影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


    又过了三日，他们终于走出了大武的边境，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一望无际的北方大草原。


    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自由而野性的味道。


    也带着一股危险的味道。


    就在当天傍晚，车队扎营之后。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支约百人的匈奴骑兵，呈扇形，将整个车队包围了起来。


    他们骑着高大的草原马，手持弯刀，眼神凶悍而贪婪。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百夫长。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这里是黑羊部落的草场吗？”


    百夫长用生硬的汉话，大声喝问。


    鬼影从容地走出，脸上堆起了商人特有的谦卑笑容。


    “这位军爷，我们是来自西域的商队，想要前往金狼部落，做些皮毛生意。”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递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那百夫长掂了掂钱袋，脸上的凶悍之色，却并未消退。


    “金狼部落？”他冷笑一声。


    “最近草原上不太平，金狼部落和大汗我们不对付。”


    “我看你们，倒像是金狼部落的探子！”


    “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车里的货物，全部充公！”


    他身后的骑兵，发出一阵兴奋的怪叫，就要上前。


    鬼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他叹了口气。


    “看来讲道理是行不通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跟在他身后的十几名胡商，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宽大的皮袍下，抽出了某种造型奇特的武器。


    手弩！


    “咻咻咻！”


    没有警告，没有呐喊。


    只有一片密集的，如同死神蜂鸣般的破空声。


    淬了剧毒的弩箭，在不到十步的距离内，瞬间爆发。


    那百名气势汹汹的匈奴骑兵，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便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从马背上栽倒。


    他们的脸上，还保持着贪婪的笑容。


    但身体却在瞬间变得乌黑，口中吐出黑色的血沫，抽搐着死去。


    只有一个活口。


    那个百夫长。


    一支弩箭，精准地射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如同鬼魅般的一幕，看着那些悄无声息，收起手弩，拔出弯刀的商人。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你们……”


    鬼影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


    “我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地路过。”


    “可惜，你太贪心了。”


    鬼影从怀中，取出一块雕刻着白色绵羊的令牌，塞进了百夫长的手中。


    “记住，杀了你们的不是我们。”


    “是白羊部落的人。”


    百夫长瞳孔骤缩。


    白羊部落，是依附于金狼部落的一个小部落，与黑羊部落，素有摩擦。


    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栽赃嫁祸！


    “魔鬼，你们是魔鬼！”他发出绝望的嘶吼。


    鬼影没有再理会他。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的手下，冷冷地挥了挥手。


    “处理干净。”


    十几名玄镜司缇骑，如同最高效的屠夫，开始清理战场。


    他们将所有尸体上的箭矢拔出，然后用另一种箭头的箭矢，重新刺入伤口。


    他们甚至在几具尸体上，伪造了白羊部落特有的刀伤。


    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悄然离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那名百夫长，和那块致命的令牌。


    他知道，当明日黑羊部落的巡逻队，发现这里时。


    一场席卷草原的血腥风暴，将再也无可避免。


    马车内。


    图利透过车帘的缝隙，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


    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这些来自中原的魔鬼，是如何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去挑起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他心中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种他永远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战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