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草蛇灰线

作品:《烟火岁月

    安定市政府也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怎么地道,就由市长出面安抚太平烟厂,承诺今后给予税收优惠。安定市其它企业也牵强附会找些理由,想要赖掉欠安定烟厂的账款。


    因为在社会上,烟草行业被外界认为是头肥牛,何况资产划拨给了太平烟厂,安定人都觉得亏大了。许多安定烟厂干部职工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怨气,这时也一股脑帮着市里说话,胳膊肘往外拐,人们的地方观念十分严重。


    林秋水带领审计人员去安定烟厂搞清产核资审计,对将要遇到的困难和抵触,心里做了一些初步的预案和准备。


    哪想到,第一关却是每天的午餐和晚餐。


    安定人爱喝酒,安定烟厂的人尤其爱喝酒,安定烟厂主管财务的陈阳副厂长更是十分能喝酒、十分会喝酒、十分擅劝酒。


    中午吃饭,林秋水提出不喝酒,下午还要工作。


    陈阳副厂长半开玩笑轻松地否决了:“今后太平烟厂和安定烟厂就是一家人了,资产重组是一个方面,人的团结更重要。我是安定烟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你们是太平烟厂派来的审计人员,不招待好你们,就是把你们当外人,咱们就离心离德了。要想工作好,首先酒喝好;白酒一喝好,工作准没跑。我岁数比你大,资历比你老,就从尊重老同志的角度,你也该喝酒。何况我是主管副厂长,你是审计处长,好歹也算你的上级了,不喝酒不交心,今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一套喝酒理论下来,林秋水只能认输。


    陈厂长确实是老资格,不能不尊重;确实是副厂长,不能不给面。一旦真的不能很好沟通,更别说闹僵,今后的工作很难得到配合,审计工作将寸步难行。


    当时社会上的风气就是这样,人们普遍以有酒场为荣,以能喝酒为本事。


    晚餐喝酒,状况更是热闹不已,目标直接对准林秋水。


    陈厂长有一个本事,看到什么,都立马能编出劝酒的顺口溜;聊到什么,都能与喝酒挂上边。嬉笑之间,轻松就灌晕了林秋水。


    喝酒劝酒的花样层出不穷,百变翻新,绝不重样,绝不冷场。


    即使这样,做人做事一向认真严格、坚持原则的林秋水,还是查出一堆问题。


    虽然安定烟厂在河东三家烟厂中产量最小、效益最差,常常亏损,但安定烟厂职工的工资却是三家烟厂中最高的;养老保险、失业保险等应该由职工缴纳的部分,也是厂里支付的;职工宿舍取暖费只发补助,职工却不用缴纳,也是厂里支付;医疗只发补助,个人看病拿药厂里全额支付;福利费严重超支还不算,还把一大部分福利费计入企业管理费用和制造费用;招待费就更不用提了,安定烟厂盛行喝酒文化,晚上喝完酒,还要在夜里十一二点在马路小摊上再喝一次。美其名曰:交流感情,增进友谊。类似的问题,不胜枚举,满账皆是。


    除了企业内部管理,外部问题也相当严重。


    烟用材料欠款十分严重,手续极不健全,极其混乱,不招标,不比价,市场价格高出太平烟厂同类采购材料价格很多。销售奖励资金和物品形成了多年小金库。采购领用账目凭证残缺不全、管理一团糟。


    财务管理更不例外。票据不规范,费用不合理,而且虚增资产,虚增利润。据他们财务科长讲,基本上只要是厂领导在票据上签过字的,财务就必须给予报销。


    对安定烟厂的初步审计,经过征求被审计对象的意见后,林秋水撰写审计报告时,发现的问题虽然精简了好几次,仅达成共识的问题就写满了整整五页A4纸。


    不过,安定烟厂的优点也很突出。


    生产车间和办公楼都有休息室。当林秋水来到休息室参观时,看到的是一个小花园,一人高的两盆绿萝分列门口两侧,几个布艺沙发随意摆在那里,围拢着几个精致漂亮的插花茶几。


    茶几上放着咖啡壶和咖啡杯,也有红茶绿茶矿泉水可供选择,车间当天生产的各种品牌的卷烟,带着温度就放在了茶几上,当然,烟灰缸和打火机必不可少。


    太湖石的机巧玲珑,湘妃竹的盎然挺拔,好运石的不停旋转,如意水的弯曲流觞,各种鲜花鲜嫩欲滴,多样草植水灵清新,让人疲惫之意顿消,乏累之感速解。


    林秋水去过不少烟厂,顿时感到这里和大红鹰烟厂的楼上花园可有一比:舒适、雅致、温馨、惬意,人性化的布置,景点化的造型,一切都让人赞叹不已,流连忘返。


    在外债累累的情况下,安定烟厂在兼并重组初期提出办公楼外立面要进行装修施工。


    烟厂派林秋水他们去参与工程造价事务所的造价审计。


    林秋水和杨春风到安定烟厂现场监督时,发现施工单位是太平大华建筑公司,出面人便是温总温永利。


    太平烟厂技改搬迁设计比价谈判,选中北京北方设计院后,签合同时却变成了太平市北方设计院,出面签合同的又是温永利。


    当林秋水提出质疑时,得到的回答很简单:“这个你不用管。”


    这让林秋水内心大吃一惊:温永利不是太平市大华建筑公司的老总吗?怎么现在摇身一变又成了太平市北方设计院的老总?


    更让林秋水跌破眼镜的是,随后的一场桩基比价谈判中,签订合同时,单位是圆方建筑公司,可是来签合同的又是这位温总。


    易地技改工程序幕刚刚开启,就让林秋水感到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关系该多复杂。


    在林秋水看来,这技改搬迁的第一项工作,就让许多人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角色和今后的定位。


    林秋水和张立青私人关系不错,下来后责怪张立青:“怎么回事?明明谈好了设计费三十万元,对方单位也同意了,为什么张国槐不同意?非要给人家五十万元?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再说了,也怨你,直接把谈判结果让双方签了字,再去向张国槐汇报不就行了?那样的话,他想推翻也不行。”


    张立青倒也直言不讳:“这个单位肯定是张国槐的关系,我猜这里面他肯定收了好处。但是,干活不随主,必定二百五。我在会议室就看到你满脸不高兴了,你是在给谁干活?谁能提拔你?事后再向厂长汇报,也亏你想得出,你这是不会办事,不懂领导的心思,不看领导的眼色。”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如果真的按你说的木已成舟后我再去汇报,张国槐必定内心对我不满意。他一看我不会办事,不是自己人,以后一定会找会办事、会看眼色的其他人代替我,有事绕开我、架空我。那样的话,技改工程完毕后,更不会提拔我了。那我辛苦这几年图什么?还不如在设备部图个清闲呢。”


    林秋水听了,仍然不赞同:“要是我,就在谈判结果签字后再给他汇报,让他想改也改不了。这么大的事,不坚持原则,刚开始就乱搞一气,那怎么行呢?”


    张立青不客气地说:“你那个原则又来了。维护领导还是坚持原则?原则提拔你,还是领导提拔你,你心里没数吗?你就不想完工后被提拔为主管财务审计的副总?”


    林秋水断然说到:“如果我想当副总,也不会靠违反原则、违法乱纪、巴结领导去当。那样的话,我自己的良心会过不去。”


    张立青不屑地说:“你就是这个臭脾气、坏毛病。你在材料包装厂吃的亏还不够啊?怎么不吸取教训?咱俩关系好,我才提醒你,别人谁会和你说这些?你只有当更大的官,才能挣到更多的钱,这样家人和父母才会跟着你享福。你不是一个孝顺的人吗?你不想让父母跟着你沾光啊?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吧。”


    林秋水说:“虽然现在社会风气乱了,黑白颠倒了。但总得有林则徐这样的人吧?我的基因里流传着老人家的血脉,宁可吃亏,宁可不当官,也要保持清正和原则。这是一个信仰问题,我决不妥协。”


    这天,两人唇枪舌剑争论了半天。最后,谁也没有说服谁。


    林秋水独自走在下班的路上。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旋风中打转飘忽,像极了那份五十万元的设计合同。


    他看着那一个个假面人、多面人,在不同的公司间自由穿梭、无缝衔接,看着那一条条或明或暗、忽明忽暗的灰线,在权力与利益的交叉线上密织成网。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公家利益最可怕的,还不是明火执仗的贪污,而是那些披着合法外衣、打着合规程序旗号、行着权钱交易之实的潜藏腐败。


    林秋水的认真和精明,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他的精明,只体现在财经和审计业务的理论和实践上。


    林秋水的傻,也是显而易见的,他的傻,在于始终按照电影里英雄人物的形象去做人,还体现在他心目中最亲最爱的家庭,是爷爷以下的大家庭为家,而忽略了小家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