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酒欲魔鬼

作品:《烟火岁月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平烟厂的人们茶余饭后依然在热议着卷烟假出口和军事间谍案。


    而这里边的谢家轩,则是林秋水的大学同学,人们自然会和林秋水谈论起谢家轩的荒诞故事来。


    在一次热闹非凡、充满喧嚣的同事聚会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已经喝得酒酣耳热,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


    坐在林秋水身旁的服务中心副处长李有伦,微微侧身,凑近他,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神情,轻声说道:“林处,你们前两天查处的我们部门采购员周不然,今天被调到食堂当勤杂工了。”


    林秋水对于这个处分结果,其实早就知道了。于是,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聊起了查处周不然的前因后果。


    两周之前,林秋水带领审计人员在服务中心进行例行审计时,发现存在很多问题。很多采购发票存在不合规的情况,日常采购价格更是普遍高于《太平晚报》每日刊登的肉蛋菜市场报价。


    当林秋水询问采购员周不然时,周不然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购买的物品全是质量最好的、精选的,所以价格自然会高。但是,林秋水他们刚刚进行过两次蔬菜市场询价,市场上质量最好的肉蛋菜价格也低于烟厂的采购价。


    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周不然见情况不妙,开始试图和林秋水套近乎:“林处,我和你的大学同学谢家轩是初中同学,我们在省电台宿舍还是邻居呢。”


    林秋水神色平静,淡淡地回应道:“哦,谢家轩啊,我们确实是大学同学。他以前是系里的体育委员,后来因为态度专横、简单粗暴,被同学们罢免了。”


    听到这番话,周不然心里咯噔一下,他敏锐地察觉到林秋水和谢家轩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便识趣地不再继续套近乎。


    但他仍不死心,强词夺理地说道:“这采购价格里包含着运费呢。”可这理由在林秋水面前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在审计时,他们就已经了解到采购的肉蛋菜,都是烟厂自己的汽车拉回来的。


    说起林秋水和谢家轩的关系,那可真是由来已久,从一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就不太和谐。


    起初,是因为林秋水说家乡话时声音洪亮,带着月光县人特有的口音,最后一个字总是发四声,听起来语气格外强硬。


    有一次,谢家轩误以为林秋水是在骂他,顿时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冲过来就要和林秋水打架。好在同学们及时出手阻拦,才避免了一场冲突的发生。


    后来,白和平坐在谢家轩的椅子上和同学聊天,也不知是椅子质量太差,还是白和平块头大、坐得不太安稳,只听咔嚓一声,椅子突然散架,垮塌成了一堆木块和木棍。


    这下谢家轩可不干了,非要白和平赔偿。白和平自然不肯,两人便吵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谢家轩气呼呼地吼道:“你等着,我去换衣服,咱们出去打一架!”


    侯跃进在一旁,见势不妙,赶紧跑到宿舍把林秋水和陈润生叫了下来,准备为白和平助威,一场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不一会儿,谢家轩穿着一身运动衣,气势汹汹地下来了,摆出一副要和白和平一决高下的架势。侯跃进、林秋水和陈润生迅速站到白和平身边,像坚固的盾牌一样紧紧护着他。


    林秋水目光坚定,大声说道:“我们是兄弟,要打架,一起上!”


    谢家轩看着眼前这以一敌四的局势,心里顿时有些发怵,但嘴上仍不示弱:“你们这样不公平,要打就一对一!”


    侯跃进毫不畏惧,回应道:“是你要打架,又不是我们要打架,你是挑战方,我们是应战方!”


    谢家轩又说:“他把我椅子坐坏了,又不赔偿,那就只能用打架解决!”


    陈润生也不甘示弱,反驳道:“小白又不是故意坐坏的,让学校修理一下不就行了,干嘛这么不依不饶的。”


    谢家轩面对这四人,心里清楚真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说不定还会被群殴。他不再坚持打架,转而说:“那我今天坐什么?他必须给我一把新椅子!”


    “这好说,我们找人给你修好。在这之前,你可以先坐小白的椅子。”


    说完,几个人便抱起散落一地的椅子零件,前往后勤处,不多时就把椅子修好了。


    虽说这场架最终没有打成,但林秋水四人与谢家轩的关系却从此更加疏远,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水火平行线,再无交集。


    谢家轩人缘向来不太好,不管是市里的同学,还是村里的同学,都对他敬而远之,仿佛他身上带着浑身的刺儿。


    后来在一次班委改选中,侯跃进振臂一呼,同学们纷纷响应,谢家轩就这样被选了下去,失去了体育委员的职位。


    毕业后,谢家轩被分配到食品四厂工作。可能是由于他的性格原因,仅仅三个月后,他就被调到了厂子下面的胜利大街肉店当会计。没过多久,他大胆承包肉店,自己当起了店长。然而,由于缺乏经营经验,当初承诺得太大,一年之后,肉店经营不善,连员工工资都发不出来。员工们怨声载道,纷纷到厂部反映情况,谢家轩也因此被发配到了食品四厂下面的康山县仓库当保管。


    康山县仓库位于一个偏僻田野里,距离太平市区有三十多公里,公共交通极为不便,一个礼拜才能回一次家。


    仓库的经理石冰晶是一位四十三岁的女性,她的丈夫前两年因酗酒,半夜突发脑溢血离世,孩子也在外地上学。所以,石冰晶的工作和生活几乎都在仓库里,从此仓库成了她的全部世界。


    太平烟厂有一段时间卷烟积压严重,生产的卷烟将近一半卖不出去,原有的仓库放不下,只能租赁仓库存放这些烟。食品四厂效益也不好,康山仓库大部分荒置,只使用了其中一间仓库,正要寻找机会通过仓库租赁收一点租赁费增加收入。一拍即合,太平烟厂长期租赁了康山仓库的其它库房,成品烟仓库管理和搬运工作,基本由原来康山库的人们负责,太平烟厂只是派出了几个保管员。


    康山仓库里的工作人员大多是临时工,工资低、待遇差,生活充满了艰辛。整个仓库只有五个正式职工,除了石冰晶和谢家轩是市里的,另外三个都是康山县当地人,每天能够回家,享受家庭的温暖。


    石冰晶一开始对待谢家轩,就像对待犯了错的员工,态度冷淡且严厉。一见面,就给谢家轩来了个下马威,告诫他:不许抽烟,不许迟到早退,不许打牌喝酒等等,一旦违反纪律,就会扣罚工资。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石冰晶总是鸡蛋里挑骨头,不是找这个借口,就是寻那个原因,连续扣罚了谢家轩两个月的工资。那时的谢家轩才三十三岁,被困在这偏远的地方,下班后回不了家,又不能喝酒玩牌消遣,充满了苦闷压抑,感觉生活一片灰暗,心里陷入了无尽的深渊,看不到一丝光亮和希望,有点心灰意懒,万念俱灰。


    一次,石冰晶在工作时不小心被麻袋砸伤了脚。谢家轩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在晚上下班后,拧着鼻子去食堂给她打饭,再送到她办公室旁边的宿舍。好在石冰晶的脚伤不太严重,三天后就能下地活动了。


    从那之后,石冰晶对谢家轩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脚伤痊愈后,石冰晶在宿舍亲自炒了几样菜,把谢家轩叫过去表示感谢。桌上还摆着谢家轩爱喝的白酒,两人相谈甚欢,之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从那以后,谢家轩隔三岔五就会去石冰晶宿舍喝酒。有一次,两人喝到兴头,石冰晶邀请谢家轩晚上就睡在她这里。就这样,两个在寂寞中煎熬的人,如同干柴遇到烈火,急切地钻进了同一个被窝,开始了女大男小相差十岁的临时夫妻生活。


    这种临时组合生活,在那个偏僻的地方里,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温暖和慰藉,却也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谢家轩的妻子李文清,在长征街房管所办公室担任文员。她的父亲是建筑公司的老总,母亲是设计院的工程师,从小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


    原本,她的生活平静而安稳,老公谢家轩生性爱折腾她也不管,反正财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也并不在意。可万万没想到,谢家轩被发配到了偏远的仓库,夫妻二人一个星期才能见一次面,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让李文清的内心渐渐发生了变化。


    随着单位应酬日益增多,李文清作为办公室人员,参加酒场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毕竟,这些酒场的背后,隐藏着利益的角逐,那些无缘酒场的人,就被隔绝在利益大门之外,难以获得晋升和发展的机会。


    李文清是个追名逐利之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些饭局,每一场酒局对她来说,都像是一次向上攀爬的机会。房管所的书记和主任都是五十岁开外的男子,他们对李文清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她热衷名利,又因老公很少回家,夫妻聚少离多,心里便都打起了歪主意,试图从她身上谋取自己的利益。


    首先按捺不住的是主任,他蓄谋已久,常常以工作为由,寻找机会与李文清单独接触,还和她探讨如何才能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和家人名下。在当时,大家都在绞尽脑汁捞房子,房子对于人们来说,不仅仅是居住的场所,更是一种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李文清也不例外,她内心深处同样渴望拥有更多的房产。


    一次,主任喝得半醉半醒,让李文清送他到一处平时不居住的房子。一进屋,李文清就被宽敞整洁的新房所震撼,这与平常的公租房截然不同,虽然只有两间,但结构和地理位置都极佳,她心里不禁想着,自己要是能有这样一套房该多好。


    主任半搂半扶着李文清走到床边,突然将她压倒在床上。李文清半推半就,两人便陷入了激情缠绵。在激情中,恢复清醒的主任告诉李文清,只要跟着他,一定给她搞两套房子。李文清心动了,老公长期不在身边,肉体的欲望如同熊熊烈火,让她彻夜难眠。她一边热烈回应,一边娇羞地让主任别糊弄她,她也想要一套像这套一样的房子。主任满口答应,两人的关系迅速升温,仿佛干柴烈火,越烧越旺。


    这一切都被精明的书记看在眼里。书记时不时敲打李文清,还暗示她单位准备提拔一个办公室主任,即便主任提名,他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李文清一心想当办公室主任,在几次试探后,这个五十一岁的书记也将李文清哄上了床,李文清在权力和欲望的诱惑下,迷失了自己。


    那段时间,李文清可谓是春风得意,容光焕发。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两个五十岁的男人之间,无缝切换。更让她欣喜的是,不久后她就荣升办公室主任,房子也顺利到手一套。身体得到满足,官位得以提升,财产也收入囊中,李文清感到无比幸福和满足,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人生的巅峰。


    当上办公室主任半年后,李文清又把目光投向了单位里还未结婚的二十多岁的司机小马,轻而易举地将他收入囊中。此时的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无比圆满,一切都顺心如意,却不知道这种放纵和贪婪,正在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当谢家轩因牵涉军事间谍案丢掉了康山仓库的警卫工作,开始跑起了出租车。一次,他阴差阳错回家拿东西,却撞见了妻子李文清和司机小马在床上苟且的场景。


    两人倒是没有大吵大闹,平静地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段曾经的婚姻,像一场闹剧一样,匆匆收场。


    李文清离婚后,经人介绍,与一位离异的经贸大学教授结了婚。这位教授,正是烟厂技术质量处处长李娜的前妹夫。而一年之后,谢家轩又恰恰娶了李娜的妹妹,这四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场荒诞的闹剧。


    倘若婚姻真是月老牵线,那么这月老要么是偷懒不敬业,要么就是心思不正。如此混乱的关系,实在令人唏嘘不已,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和生活的荒诞。


    李有伦和林秋水一边喝酒,一边分享着这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众人听着,还以为他们在讲花边故事,都怀着极大的兴趣,津津乐道地边听边议论。好在酒场上没有女同事,大家可以毫无顾忌,畅所欲言,否则,这场面真不知该有多尴尬难堪。


    在这热闹喧嚣的酒局中,人们沉醉在酒精和故事里寻欢作乐,却不知生活的真相,往往比这些故事更加荒诞和残酷。


    那些年,在单位里盛行吃喝风。业务应酬早已演变成了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同事之间互相宴请、轮流做东的风气,更是势头愈发猛烈,愈演愈烈。大家在这股风气的裹胁之下,仿佛被一只无形却强有力的大手操控着,尽管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难以挣脱这股力量的束缚,只能在自我宽慰中,强装出一副享受的姿态,周旋于各种饭局之间。


    林秋水也深陷在这应酬的漩涡之中。自从踏入烟厂之后,每周至少一次与大学同学哥四个的聚会,成为了他为数不多能够从中获得快乐的时光,那是他心甘情愿、全身心投入的欢聚时刻。


    其他的应酬也紧紧地束缚着他的手脚。同事之间的宴请,他无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去应付;村里的亲戚、同学、老乡前来找他,他还得满脸堆笑,热情周到地招待。


    家乡的亲友们觉得自己一年不过麻烦林秋水一两次,他理所当然应该盛情款待。在他们的认知里,既然对别人能够做到,那么对自己也绝不能有例外。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这般理所当然的想法,却全然没有考虑到,每个人都来麻烦一次,堆积到林秋水这里,就变成了难以承受的重担。


    单单是接待这一项,便让林秋水忙得焦头烂额,时间被大量吞噬,钱财也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流逝。后来,经历了多次被亲友坑害的糟心事,林秋水调到了卷烟材料包装厂、再调回审计部时,找他的人瞬间减少了三分之二,他这才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此消彼长、新旧交替的。村里亲友蹭吃蹭喝蹭拿的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同事之间的宴请却变本加厉。原本一周聚会两三次,如今竟然每晚都有饭局;原本星期天还能有时间休息,现在却变成了七天无休。


    林秋水在单位的朋友圈错综复杂,单身时几个好友组成了一个小圈子,因业务往来结识的七八个中层好友又组成了一个圈子,还有几个谈得来的中层与普通科员共同组成了一个圈子。最让人感到无奈和头疼的是,后两个圈子每天轮流请客,安排得有条不紊。


    一个人分身乏术,却又不能缺席任何一场聚会,要是不去,电话便会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催个不停。林秋水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上半场参加一个圈子的聚会,中途再匆匆赶赴下一个圈子的饭局。常常是在第一个场子就已经喝得微微有些醉意,到了第二个场子去晚了,还得先接受罚酒。


    有几年时间,林秋水每天都沉醉在朋友多的外表假象中,痴迷于人缘好的虚头八脑里。他本就性格豪爽,说出的“与其让别人灌醉,还不如自己先把自己喝醉”这句话,也在不经意间成了圈子里大家口口相传的口头禅。


    曾经热爱看书,还能够偶尔在省报上发表几篇文章的林秋水,也在这日复一日醉生梦死的生活里,渐渐与书本和笔墨疏远,那些曾经的爱好仿佛已经成为了遥远的回忆。


    他忽然想起自己写过的一句话:“人生,如果你不去引导欲望,你就一定会被欲望堕落。你在乎了虚荣假誉,就会迎来阿谀奉承;你沉溺于迎来送往的酒场,就会失去精进提升的机会。”


    不管你是谁,身体放纵了,因果就注定了;这里得到了,那里的一定就失去了。老天爷的道理,你一开始只是不懂得,看清因果了,也就懂得了,只是,太迟了。谢家轩如此,冯铁牛如此,林秋水也如此,太平烟厂也如此。


    这不,烟草行业兼并重组的飓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从海东省,吹到了河东省,落脚在了太平烟厂这根中等偏细的树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