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有风起云涌纹的镇北军旗被卷进急啸的暴风雪中，随雪花纷飞下坠，跌落进被血染红的厚雪之中。


    北境破了。


    “呵……你赢了我又如何？这回是人族输了，一败涂地……”


    蛊阵破碎，玹狸和扶曦又再次回到了现世。因为输给了扶曦，玹狸积累了五百的所有神力全部注入进了扶曦体内，没了神力支撑，玹狸再无法维持人貌，原先紧致细嫩的皮肤在瞬间枯萎得千疮百孔，一点一点蜕皮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现在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跌在地上便再无力爬起，声音虚弱，眼目昏花，撑在地上仍旧死死地紧盯着身前的扶曦，不甘地非要从她脸上望见一丝苦楚才罢休。


    然而扶曦面上却并没出现她想象中的表情，她独自矗立于万千尸骸间，抬头望着天际入侵国土的众妖，面上无甚变化，让人不知道她是悲伤得麻木，还是实在豁达才对面前国破家亡的景象表现得如此坦然。此刻的人间早已与地狱别无差别，处处血腥酷刑，处处杀戮死亡，无人知道她凝神在想着什么。


    扶曦周身冰冷，被彻骨寒风吹得已感觉不到寒意，反而寸寸肌肤灼得滚烫。她自远空收回视线，垂眸之际不动声色地哽咽了，闭上眼的瞬间，一滴透明的泪无声地滑落。腿埋进雪里，她倏尔艰难地迈出步伐，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自出了蛊阵，世间所有心声几乎在一瞬间如海啸般涌进她的心田，字字句句全是对生的渴望与绝望。她的眼前寻不见活人踪影，而她的心间却人潮汹涌人声鼎沸。


    “阿扶……重……重铸结界……”


    这是昀燚的最后一句话。


    扶曦走到了昀燚身前，他的身子几乎要被雪掩埋，胸前破开的空洞涌出的血早已冷凝，右手被冻成了蓝紫色却仍死死握着剑柄。


    他的声音还弥留在她的耳边，可他的眼却彻底黯淡，永远失去了光芒。


    扶曦双膝落地跪在了地上，颤抖着伸手触碰到了他冰冷的面颊。从来摸他的脸颊都是温热的触感，他每次都会抬手将她的手捧在掌中，侧首轻吻她的掌心，眉目缱绻声声轻柔唤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直到她不忍心再逗他，出声回应了，他才会笑着满意地不再出声。


    可是，这一次他冰冷得陌生，瞳孔中再没了那夺目的光辉，就这么静静地不甘地重归于尘土。


    “他已经死了。”


    神弦在她的身侧落地，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扶曦。


    扶曦闻声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仍旧垂首不动。她的发凌乱狼狈地拂在脸侧，遮盖住了她阴影下的表情，整张脸只露出了下颌，可是单凭嘴角并不能辨出她此时的情绪。


    神力蓄满，她已至全知境界，世间一切于她而言近乎透明，时间如一条生生不灭的小溪，水流经过的每一处弯峡、雕琢过的每一粒沙石、孕育出的每一条生命，都最终汇集进了她的心田。


    不日前还在遮盖她视线的妖血咒印，现如今看来不过雕虫小技，再没有她无法触及的世界存在。人们的命数于她而言具是一本本摊开来的书，他们生命中曾经历的岁月随着那“溪水”在她眼前流过，她看见了玹狸以及神弦等人的今生命数，同样也看见了西风国国破家亡的结局……


    直到如今，她才看明了，他们一行人迢迢千里而来，走了半年历经千辛，最终仍然没有阻止这场浩劫。


    “五百年前你筑起的‘结界’，其实只是在妖怪心中注入了不允许侵犯人族的认知吧？”神弦眼目半阖，垂首望着看似平静的扶曦，他知道她现在定然在想扭转局面的方法，可是事实却是不管她如今再神力通天，西风国的命数也已走到了尽头。


    “不知你是否真正了解妖族，他们如今已意识到了你的招式，你再想用同一招改变他们的思想可就难了。思想如洪流，或许以前被困于屏障，可只要凿出一条细微的口子，便覆水难收。”


    他说的这些她如何会不知，手在袖笼中握紧成拳。全知却无法救世，这份能力便成为了诅咒，她将亲自承受众生的痛苦，亲耳听见世人绝望的心声，亲眼看着守护的同族被妖物屠戮。


    千千万万种可能，千千万万扇通往未来的门扉，却没有一扇是拯救一切的生门。


    无力感压得她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坍塌”，皮肤上的金色纹路也因她的悲伤灰败了颜色。她想不到，到底该如何办了，杀掉罪魁祸首不过也只是在这场亡国的浩劫中再添两具尸体。他们真正的目的已经失败了。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就好了。绝望之际，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出现在心头，是啊，要是能重来一次，就可以避开灾祸了，可是人生怎么可能再重来呢？


    脑海中惊起一声鸟鸣，玄雀在她的体内忽而啼叫着，仿佛在回答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气化的玄雀似乎不愿她再如此自怨自艾，如破壳的雏鸟般从她的躯壳内展翅飞出，一股金灿灿的刺眼光芒照亮了夜空，雪花被金光色的热浪蒸沸成白汽与妖焰点燃定风台升起的滚滚黑烟融在一起，让此时此刻如梦似幻起来。


    远处雪山被妖兽侵占，群妖飞跃雪谷发出破空声响如空灵梵唱，传进扶曦的耳中，今世所有遭遇在她面前如狂风过境，一篇篇书页在面前翻飞。看见飘落在眼前如羽毛的那片雪花，她心口一震。


    良久，她终于是出声了，冷呵了一声，她再次抬首，面上的泪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方才一闪而过的柔软便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锋利到不容侵犯的坚毅。


    她伸手从昀燚紧握的右手中取出冰冷得更加凌厉的晏临剑，站起身来回首瞥向蹲在地上的神弦以及被他搂在怀中已然奄奄一息的玹狸。


    “覆水难收是吗？”


    下一瞬她左手起印，将风希赐予她的庇护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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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自己的神力之中，自她的指尖忽而炸出刺眼的白色亮光，顷刻间吞噬天地黑暗，一闪而过。


    “阴阳轮转，天地回生。”


    咒诀声落，北风逆行，下落中的雪花开始往天上汇聚，地动山摇，万事万物颠倒回转。世界在瞬间被外力撕碎成片，气化的玄雀张开双翅点燃神火，盘旋着朝天顶飞去。


    扶曦望着头顶那处被撕开的漆黑裂缝，与其他万千世界中的自己隔空对视。再次望向面前的两人，原先围困着她的自认为无法翻阅的大山倾颓了，她有弥天神力，何以困于寻常困境。寻不到生门，自己创造便是了。


    在两人震惊的表情下，她使出最后的神力，雪花凝成的冰棱瞬间贯穿了两人的胸膛。


    之后她抬剑自刎，彻底结束了此生。


    ——


    经历了两次死亡，她已然超脱出了生死，属于她的命运被她重新改写，所有的诅咒在她倒地的瞬间全数破除。


    这一世，她终于能够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


    ……


    再一次从黑暗中惊醒，扶曦心脏剧烈跳动，立时坐起身来。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背后霍然冒出冷汗，眼瞳盯在一处微颤了半晌才慢慢缓和了在心内喧嚣的慌乱。


    身侧人发出声响，嘟囔了一句“好吃！哈哈！”，这声梦话彻底将她的神识拉回了当下。


    她侧头望向身侧，映入眼帘的是云幼颐安然的睡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揉了揉眼确定面前之人确是云幼颐不假，捏了捏自己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意识到了什么，她惊慌失措中地坐起抬手掀开了车帘。


    湖边的篝火火势垂危，但仍拼命散发着光亮，照亮着这方漆黑的天地。头顶是璀璨的银河，不远处是深沉如渊的一汪无波湖泊。


    寒风袭来，她凌乱的发在风中飞舞，她胡乱地将发拢在耳后，出神地望着湖泊旁那株崎岖的枯树，上面零星飘摇着最后几片树叶。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熟悉的场景，她回来了，回到了新月湖旁。


    轻声披上裘篷，她快步出了车厢。急促地奔到了湖边，借着摇曳的微光，看清了枯树裂缝间插着的那根玄色羽毛。虽然猜到了，可她的内心依旧无法平复，她颤抖着手将那根羽毛取了出来，然而在触碰到羽毛的瞬间，羽毛却化为尘埃在风中飘散了。


    摸向头顶，头顶的羽毛簪子不见踪影，拉开袖子，这才看见自己手臂上散发着微光的纹路……


    看来脑海中的记忆并不是一场梦，他们真真切切经历了那场浩劫。她最后毁灭了那一世，扭转乾坤，通过玄雀穿越时空的力量回到了灾难还没发生时的世界……


    思绪纷乱交缠着，忽而一阵急风拂过，吹落了头顶树枝上为数不多的一片树叶，树叶在空中飞舞，最终悄声落在了湖面上，她清晰的倒影随即在涟漪翻涌间破碎得再不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