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00岁
作品:《鬼100岁的时候》 峰终定律,指的是人们评价的产生多依赖于高峰时刻和结束时刻。
喻声发觉她脑海中关于江时的记忆也由这两部分组成。
一部分是笑得眼睛亮亮、嘴角小括号深深、泛泛的他。
一部分是灰扑扑的、平静的、却有读不懂的情绪在翻涌、偶尔的、例如刚刚的他。
喻声又想起了便利店门口那个拥抱。
她的手环住他的腰时,才发觉他有多单薄,凸起的骨骼硌着喻声的心,想帮他恢复六楼蒲团下那张照片上的脸颊肉的愿望终归没有实现。
胃是个很神奇的器官,此刻面对着挤满了烧烤架的食物它却摆摆手说没空间放了。喻声不会抛下舒云繁去找江时,但她吃饭时把心不在焉写在了脸上,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
“虽然肯定不如临山的特色烧烤,但味道还不错啊,你怎么不吃?”舒云繁的腮帮子鼓鼓囊囊,手指虚空划过烤盘,说道,“这一整片都进我嘴里了。”
“你多吃点,我不是很饿。”
喻声手托着脸,听到舒云繁的话后夹了个口蘑进嘴里,嚼得勉强。
舒云繁顾着和心动男嘉宾对话,笑得乐不可支,倒没发现喻声的异样,正好给了她胡思乱想的时间。
江时会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喻声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手机,又停顿。
她怕江时会责怪她。
她宁愿江时责怪她。
可事实是,她在六楼找到江时的时候,他看起来平静无澜,腿微张,屈着,身上那件从未脱掉的西装外套扔至一旁,衬衫虚虚挽到手腕,手里还捏着旧照片,手臂松松搭在膝盖上,窗户罕见地打开,空壳一样的身体由窗外的星星填充。
他听到脚步响后扭头抬眼,随即笑了笑问:“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
他把蒲团扫了扫,拎到身边,拍了拍,示意喻声坐下。
喻声坐下,把食盒递给他:“吃吧,我已经上过香了。”
透明的食盒,江时低头看了眼,是牛肉和饺子,看着像是她另外煮的,他笑着说了声谢谢,没打开,就抱在怀里。
“没有打扰我,舒舒吃完就回去了,和人约了视频。”喻声说,“我一猜你就可能在这里。”
她轻巧地、笨拙地隐去所有焦急的细节,烤架上的油滋啦响,反复煎制着她的心脏,直到见到他时这种感觉才消失了些。
“嗯。”江时说,“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那种感觉又重新出现。
喻声缓缓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手指收拢,握住他的手。
源源不断的温暖传递过来,江时全身僵住,低头去看,怔怔地,没作声。
“要跟我说说吗?你的故事。从福利院回来的那个晚上,在公交车上,你跟我说,以后有想谈的可以和你谈。那你呢?想跟我谈谈吗?说不定说出来会好点呢?”
循循善诱的语气,江时抬头看喻声,看到的是大片的、旷阔的草坪,十岁以前,他和母亲很爱坐在上面看星星。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从母亲流着泪握着的照片中得知父亲的样貌,而那张照片,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唯一一件东西。
当时还扎在小镇,山水皆美丽的地方,天蓝树绿,脚下土地是实的,母亲居家做点针线活,家境虽清寒,经常饱一顿饥一顿,却很幸福,无拘无束,自由随风,从不觉得乏味。
偶有烦恼是总有八卦的人来打听他的父亲去哪里了,母亲只是笑笑,说丈夫因病去世,才带着孩子举家搬到这边来。
江时不在意这些,他像棵竹子,昂扬挺立,挡在母亲面前,把不怀好意尽数推了回去。
他掷地有声,告诉所有人——
“我不需要父亲,有母亲就够了。”
他真的需要母亲就够了,母亲温柔,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有一年冬天,他馋弄堂口那家的面,一提,母亲笑,放下手中的针线,说这么喜欢就带你去。
江时一直记得那天的天气,深秋时节,雨点飞溅,风带腥气,更显得面前那碗卧了鸡蛋的青菜面温暖飘香。
江时顿时有种虚飘飘的感觉,母亲平时爱训他吃饭规矩,今天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一声未训,面前那碗也一口未动,只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脸。
江时吞了口面,把鸡蛋夹到金绚碗里,故甚其辞,抿嘴笑道:“母亲为何这么看着我?难道我今天长得又比昨天好看了?”
“又贫嘴。”金绚把鸡蛋又夹了回去,往他手上塞了一把糖,抬眼瞧外面的天气,一看没雨了又急急看向江时,“在这乖乖吃,等我一会儿。”
江时应了一声。
母亲不在跟前,他反而吃饭守规矩了起来,轻一挑面慢悠悠吃,目光落在金绚提来的皮包上,思索着。
他来时问了金绚皮包里装的什么,却被一敲头,说小孩子怎么管这么多。
不多时,金绚回来,还带了照相馆的何师傅来。
江时从冷却的面中抬起脸,讶异了一瞬,却没显露出来,乖巧、礼貌地喊了声何叔。
金绚请了他来帮拍张照,就站在小巷口拍,金绚把皮包搁在地上,弯下腰,趁何师傅鼓弄相机的间隙替江时理着衣裳。
江时小声问她:“为啥好端端的要拍照?”
金绚沉吟片刻,笑容在脸上影影绰绰:“不是你看着你父亲的照片一直说,缺了一张我和你的合照吗?真拍了你又不愿意了?”
江时把解释听进耳朵去,不疑有他,漾起满脸的稚气说那一定是要拍的。
他好奇,直勾勾地盯着相机,被何师傅一句站好别动定住,全然没发觉身边的母亲已满脸是滚落的泪珠。
雾气经久不散,风雨又席卷而来,吹打着竹子,竹子拗不住,终于弯了腰。
江时顽皮,却也爱依赖着母亲,母亲瘦,但他爱漫山遍野地跑,又吃得少,比起母亲更显得瘦削,胳膊不长,他还留有记忆,记忆里,他要一只手环过来搭住另一只手的前臂才能把母亲环住。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此会变成薄薄的一片,只用两个指尖就能捏住;他也不明白早已死去的父亲怎么能从薄薄一片变成活生生的、对他冷眼旁观的人。
天平非要平衡的话,能不能告诉他,究竟得付出什么,才能把母亲还给他?
就算文章写得不好,被先生提到父亲面前去,他的父亲,那位传说中富甲一方、掌握着一片地区经济命脉的商会会长、江家怀,也只会疲乏地摆摆手让管家去家法伺候,目光从不落在他身上哪怕半分。
江家怀的姨太众多,江时的兄弟姊妹也多,但他分不清谁是谁,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面庞,长着他父亲的面庞。
他这一辈的,每个人都姓江,时字辈,唯独他没名。
在这座公馆里,像江时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的,挨欺负是常事。
包里的死虫子、从天而降的桶冰水、不允许他上桌却也不给他留饭,江时逆来顺受,沉默地接纳着一切。
只是有时候躺在一天到晚都发潮的床上时江时也会想,父亲是否知情。
他可能不知情。
他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商业帝国。
金玉其外,所有人都是剔透玲珑心,他大概是陌生的公馆其中唯一的败絮。
但并不是所有人的脸江时都记不清,有一天他实在饿得发慌,趁夜偷找吃的误打误撞进了另一栋连着的楼。
江时躲着,薄如蝉翼的心脏砰砰,听下人毕恭毕敬地喊着“大太太”,他曾听闻这位大太太不问世事许久,只虔心吃斋念佛,却从未在公馆里见过,她竟比他母亲还瘦,端坐着,半阖眼,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缓缓拨动。
面前的红烛淌着泪,烛光摇曳,在大太太脸上晃晃跳跃着,映得她像观音。
观音慈悲,轻掀眼皮时瞧见他,定定地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唤了下人做了粥和蟹粉小笼包端给他。
观音慈悲,许那只蝉活过冬天,许他在吃人的公馆里跌跌撞撞长大。
后面再长大些,江时终于从一堆面庞中分清哪个是他父亲的,分清了,也就有私心了。
在这座公馆里,不管你是谁,都要争一条自己的活路。江时深知他的活路不在读书,读书教会他的远没有这个家教会他的多,在这个家学到的一分一寸全被他丢去助长了野心。
江时从家里搬了出来,开始学着他父亲投身于商海之中。
他没觉得害怕,只觉得充盈,许久未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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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又回来,他吃了太多苦头,在业界却传成了很有点石成金的能力。彼时金钱手中过,铜臭气却离他万丈远。
他不信命。
他坚信:
烂命一条也能当海东青,从江公馆飞出去的那一刻,就此翱翔天际,自在逍遥。
在商界渐渐崭露头角后,很快江时就获得了他贫瘠人生中的第一个机会。
离家几年后,江家怀喊了江时回去,书房里,他拍了拍江时的肩膀,问他会不会下象棋。
江时颔首。
他当然会,被先生提着送到书房时,周遭事物皆铭记于心,只要是江家怀书房里有的,他都卯足了劲学。
一局完毕,胜负已分,江家怀把最高的那颗棋子缓缓推到江时的面前。
江家怀说:“回去罢。”
他摆摆手,一如往年。
江时垂着的手往上抬,把棋子紧紧握在手心,握了一路,手心湿了一路,没坐车,脚步轻快,飞似的回了自己家。
一路皆姹紫嫣红、生机盎然。
恍惚回到了最稚气的时候。
很多年后江时回想起来,从江家怀那里接过棋子就像书生卢生从道士吕翁手中接过青瓷枕头一样,他以为他终于在这么多年后能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终究是黄粱一梦,水里捞月一场空。
江时待人处事尽可能好,只是不愿在别人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商会扎根后,杂事众多,他亟需找帮手,寻来寻去的,最后定下的是当初端来粥和蟹粉小笼包给他的长青。
长青比江时长个几岁,好几年不在江家做工了,后来他母亲生了病,又想重新回江家,但江家多的是下人,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最后只好作罢。
他辗转几次后被江时偶然得知,就收了当手下,出钱给他母亲治了病,还教他学问,教他处事道理。
又是一年团聚之日,江时早早给长青结了工钱,放他回去和母亲团聚,他当然没去江公馆,就这么一个人守着家。
从十岁到二十岁,江时就这么念着活了十年,终于明白到底得付出什么,才能把母亲还给他了。
火光四起,平铺的红,血一般的质地,吞噬整栋楼,舔舐着他,他蜷缩着,闭眼,把和母亲的照片死死护在胸前,和执念一起坠入无尽的黑。
江时重新回到了母亲身边,回到了那片看星星的草坪,一大一小两座土坟,他又重新听到了佛珠拨动的声音,一颗一颗,很急。
观音慈悲,心疼他苦海无边,要他回头是岸。
观音慈悲,尊重自然规律,把蝉留在了夏天。
他终于信命。
烂命一条当不了海东青,他一生都被困在了江公馆里。
后来他的灵魂逗留人间,兜兜转转,一路枯枝朽木、腐败滋生,偶然再次踏入了江公馆,见到了父亲。
江家怀听着他兄弟姊妹虚伪地说早已送他去母亲那里时没什么反应,只呼出烟雾,淡淡问了一句。
“那颗棋子,带回来了没?”
江家怀怎么会不知情。
纵然他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商业帝国,但眼线众多,公馆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
江家怀只是不在乎,多一个孩子少一个孩子有什么重要的,他给每个人的爱就像店家煮的那锅黄粱小米饭,时间短,也不熟。
后来江时才知道,长青、长青,长情、长情,只是长情于非他的其他人罢了,可笑他雾里看花,其他人是哪些人,左右长着相同相似的脸庞,抑或也有不一样的,江时分不清,也已经不想了解了。
江时没再见过母亲,想来是她已去往她想去的地方,孤苦无依,他就再没离开过这栋房子,这里烧后重建,往上建六楼,他就一直住在六楼。
这里的房东,听说是长青的后代。
江时执拗地守着六楼,后面房东请了道士来看,最后给他布置了香案,六楼没再动过,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四个字足以概括江时的一百二十年。
他看错了。
这哪里有草坪?
明明是流着泪的喻声。
他毫无保留,她包容一切。
一百二十年,只有她的眼泪,是真心实意为他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