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场雪化得极快，融雪的水滴顺着万柳城粗食铺的屋檐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铺子前的长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长，蜿蜒着几乎绕过了半条街。


    只是这队伍的气氛，却和往日里为了争抢一碗热粥的焦灼截然不同。


    人们脸上没有了饥寒交迫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仪式的庄重。


    他们不再是空着手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自家的旧陶碗。


    那些碗粗糙、陈旧，甚至带着缺口，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他们领了粥，并不急着离开，而是走到铺子门口那片空地上，将带来的空碗郑重地摆下，与其他人的碗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不甚规整的圆环。


    苏清雪站在铺子后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满是困惑。


    她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源自何处。


    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祭奠，一种心照不宣的盟约。


    直到一群追逐嬉闹的孩童从街角跑过，他们口中唱着一支新编的童谣，歌声清脆，却让苏清雪如遭雷击。


    “扫帚慢，柴火短，灶前等人回家晚；今日签，明日续，死了也要打个遍！”


    歌声飘飘荡荡，孩子们笑着闹着跑远了，苏清雪却怔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闲。


    这两个字，在万柳城成了一个无人提起的禁忌。


    人们敬畏他，感激他，却又害怕提起他会招来仙门无可匹敌的报复。


    可他的名字虽然消失在言语中，他的影子，却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骨血，融入了每一个人的日常呼吸。


    那句“今日签，明日续”，曾是他每日的坚持，如今，竟成了全城人共同的信念。


    门口那些陶碗，不是祭奠，而是……签到。


    夜深人静，一个瘦小的身影猫着腰，穿梭在万柳城的陋巷里。


    少年阿禾是城里的孤儿，林闲还在时，曾多次分给他半个馒头。


    他没有力气去对抗仙门，却用自己唯一的方式纪念着那位恩人。


    他每晚都会爬上城中最高的钟楼，偷偷记录下城中每一户人家灶火燃起的时间。


    在他那本用木炭涂抹的破旧册子上，密密麻麻的黑点构成了一副独特的星图。


    每一个点，都代表一个家庭的炉火，代表着一份人间的温暖。


    他将其称之为——“签到星图”。


    连续数月，这幅星图都稳定而规律，闪烁着凡俗而坚韧的光芒。


    然而，就在今夜，阿禾在连接每日新增的“星点”时，猛然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一条由最近七日新亮起的、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火光组成的连线，如同一支无形的箭矢，穿过了星图的边缘，笔直地指向城外那座早已废弃的青云宗山门。


    阿禾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知道，这绝非偶然。


    那条线，就像一个沉默的指引。


    他揣着那本画满了星图的册子，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敲响了苏清雪的房门。


    烛火下，苏清雪凝视着那张粗糙纸页上的星图，起初是惊愕，而后是沉思，最后，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在了图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阿禾紧张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我明白了……”苏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我全明白了。”她抬起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明亮，“他不是要我们回去重建宗门，更不是要我们去复仇……”


    她伸出手指，轻轻划过那条指向青云宗的连线，语气中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敬畏与感动。


    “他是想让我们，去点亮那些熄灭的炉火。”


    第二日清晨，苏清雪没有去粗食铺，而是从那围成一圈的陶碗中，取走了最普通的一个。


    她背上简单的行囊，朝着城外青云宗的方向，踏上了归宗之路。


    少年阿禾默默地背起一袋干粮，毫不犹豫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在初春的晨光中拉得老长。


    他们才走出城门不足十里，身后便传来了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


    回头望去，竟是城中数十位百姓，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跟了上来。


    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自家那口最笨重的铁锅，或是背着一捆赖以生存的灶具。


    “我们也想打卡。”一个黝黑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了朴实的牙齿。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火焰。


    队伍行进着，沿途所经过的村落，起初是观望，而后是打听，最后，皆有百姓扛着自家的锅碗瓢盆，自发地加入队伍。


    他们不说修仙，不谈神通，甚至不提高深的道理，口中念叨的，只有那句从孩童口中传唱开的童谣，和那句简单到极致的：“我们也想打卡。”


    队伍越扩越大，从几十人到几百人，再到上千人。


    当他们穿越荒芜的平原时，这支由凡人组成的队伍，竟形成了一条蜿蜒数里、不见首尾的“炊烟长龙”。


    长龙所过之处，奇迹般地，荒废的村庄里竟有人影走动，干涸多年的枯井中竟有清泉汩汩涌出。


    这支队伍，仿佛本身就携带者一股磅礴的生机。


    数日后，当队伍的先头部队终于抵达青云旧址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昔日仙气缭绕的山门，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山道上杂草丛生，主殿的琉璃瓦碎了一地，在夕阳下反射着凄凉的冷光。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像是在诉说着曾经的悲歌。


    就在这时，那片死寂的断壁残垣之间，忽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长龙般的队伍停下了脚步，上万道目光汇聚在最前方的苏清雪身上。


    她迎着山顶的冷风，衣袂飘飘，神情肃穆而坚定。


    她捧着那个从万柳城带来的粗陶碗，一步一步，踏着破碎的瓦砾，穿过倒塌的梁柱，独自走向主殿中央那片唯一的废墟高台。


    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此刻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知道，一个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苏清雪站在高台之上，身后是蜿蜒而来的人间烟火，眼前是仙宗覆灭的无尽荒凉。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陶碗，那动作，仿佛承载了万柳城乃至这条长龙所有人的期盼与信念。


    她的嘴唇翕动，用一种只有自己和风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