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章 铁马

作品:《重生后死对头非要为我洗手做羹汤

    丝竹渐歇,云板轻敲。


    那红氍毹铺就的戏台,在灯烛映照下,亮得有些灼眼。


    咚——


    堂鼓骤响,如巨石投入死水,将交谈声打断;深紫帷幕向两侧拉开,台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副海水江涯的底景。


    丝竹悄然,胡琴试了两音,幽幽咽咽。


    卫陵正用帕子擦着手,闻声转身往院中台上看去,廊下明角灯的暗光描摹出他侧脸的轮廓。


    “校尉的——”


    “打——道桃园——”


    一个挺拔身影自侧边稳步踱出,未见其人,戏中屠岸贾的大红蟒袍先入了眼。


    温月惭背靠着圆桌,食指摩挲着压手杯的杯壁。


    “第一场,赵盾谏君。”


    大锣的声音急促地响了起来,乐声起,屠岸贾头上的雉鸡翎来来回回晃着,晋灵公正是在此时登了场;坐定便道绛霄楼风景一目了然,可见百姓于楼下朝贺,只叹歌舞无趣,令人厌烦。


    烛火摇曳,王裘听得起了兴致,和着上面的唱腔,用筷子敲了敲碗沿。


    卫陵抱着双臂,往温月惭身侧倾了倾:“你以为会如何。”


    温月惭微微一笑,就见上头屠岸贾起了身,行至台侧唱道:“主公,你我君臣何不弹弹消遣?”


    夜风骤急,那雉鸡翎一摇倒显得更威风;只是那唱词在风中被拉得摇摇晃晃,说不清地诡异。


    “你我君臣各持弹弓一张,朝楼下百姓们打去。”


    “打中头颅者为胜,不中者,则饮酒三杯——”


    温月惭手上动作一顿,王裘的笑声就从她身后响起;侍婢走上前来撤去碗碟,换上点心,温月惭被这响动分了神,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小腿,垂头一看,一枚石子从她脚边骨碌碌地滚开。


    她抬眼看了看台上持着弹弓的伶人,弯下身,捡起了那枚石子。


    “你就是那被击中头颅的百姓。”


    卫陵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温月惭挑了挑嘴角。


    “打得不准啊。”


    眼瞧着第一场将要结了,温月惭问道:“看过这出戏吗?”


    卫陵摇头:“不曾。”


    温月惭指着台上的白须之人:“丞相赵盾,听闻晋灵公伤人之举,前来劝谏,反被屠岸贾呵斥;赵盾怒骂屠岸贾为奸臣,却遭了记恨。”


    卫陵皱眉:“然后呢?”


    “然后——”


    看着幕布缓缓拉上,温月惭顿了顿,等伶人重新登台,台上只剩赵盾一人。


    温月惭等着,等一黑衣持刀之人上台,她指尖的石子方才滚入手心。


    “然后,杀。”


    乌云自夜空飘过,遮蔽了明月,院中隐隐暗了些。


    “然而刺客为赵盾爱民之心所感,未曾动手,自尽了事。”


    唱腔盘旋在敞轩之内,,幕布合上又拉开,赵盾未死,反于早朝上与屠岸贾当殿对峙。


    温月惭看进去了,也就想起自己从前还没到这儿时,曾经是看过这戏的,她看着伶人走戏,自己心里也盘算着后面的走向。


    台上,屠岸贾与赵盾各执一词,气氛正是焦灼,众人都不自觉往前倾着身,想瞧瞧晋灵公的决断;只见那伶人嘴唇一开一合,唱词就飘了出来。


    “孤有一灵獒神犬,乃外邦所赠,能辨忠奸。”


    桌子忽地震了震,竟是温煦年纪小最先气不过,一拳砸在桌面上,结果没收好力道,反挨了关阙一记眼刀。


    王裘呵呵地笑出来,端着蜜饯胡桃站了起来,走到温煦旁边,把碟子递到他身前。


    “生气?”


    温煦缩着脑袋从碟子里拣了几颗胡桃:“回阁老的话,生气。”


    “哦?”


    王裘看上去倒是对他很感兴趣:“说说看,为什么。”


    温煦眼睛不住往关阙身上飘,王裘就去掰他的脸:“大胆讲,今天的席面是我的,你娘她也不敢吃了你。”


    温煦小声道:“若是狗能辨忠奸,那被拴在门口看家的,不就该是人了?”


    王裘愣了愣,半晌哈哈笑了起来;他重重拍了拍温煦的肩膀。


    “好小子。”


    话音刚落,台上那灵獒已经朝赵盾扑了过去;众人大惊,晋灵公登时拟旨,要抄赵盾满门,接回嫁到赵家的庄姬公主。


    王裘往口中丢着胡桃,百无聊赖似的看着庄姬公主和驸马走上台来,那医人程婴提前将此事告知二人;得知屠岸贾要对公主刚产下的幼子痛下杀手,程婴将幼子藏入医箱之中,逃避搜捕。


    庄姬公主悲痛不已,然王裘看到这,却像是厌烦了,眨了眨眼,在席间扫了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到了胡湫韧身上。


    “阁老觉得怎么样。”


    胡湫韧从台上抽回神,面色不改:“王阁老想听什么。”


    “随便说说,不然也怪无聊的。”


    胡湫韧饮下一口梅饮:“忠奸是非,圣心自有明断,人心也自有明断。”


    王裘嚼着胡桃,踩着锣点在厅内踱着步:“那依阁老之见,这戏中程婴,公孙杵臼二人为保赵家幼子,欺君罔上,此类人,是忠是奸?”


    胡湫韧默然不语,王裘见状,笑了几声:“胡阁老总是这样,不把我当自己人。”


    他指了指卫陵:“卫居远,你和胡阁老是同门吧?他不说,你替他说。”


    卫陵背对着王裘,闻言微微侧了头:“那下官也斗胆问阁老一句。屠岸贾虽诬良臣,但从君命,此类人,是忠是奸?”


    阶下尘灰被这夜风掀起,伴着咿咿呀呀的唱声扑在座中人的衣角上,王裘轻轻抬靴,那尘灰被搅得失了借力,飘然落到了地上,柔软就如庄姬公主的宫衣袖摆。


    她声音悲切,听着耳畔的声音,看着程婴远去的方向:“是婴儿啼哭吗?”


    侍婢卜凤声音轻如一阵风,从廊下穿过,却好似能将明角灯撕碎。


    “不是的,乃是风吹铁马之声。”


    绣墩被挪动的声音打断了这悲切。


    “忠奸难辨,贵贱却易分高低。”


    王裘一手托着碟子,一手提着绣墩,脚下轻飘飘的,眼睛却盯着台上,一刻未松;他将绣墩往卫陵身侧一放,姿态并不拘谨,反而显出几分亲昵来。


    “你说说。”


    他指了指台上,上头正开演程婴与公孙杵臼议计的片段。


    他凑近,把声音放低:“为救公主之子,赔了公孙杵臼一条命,程婴还献出自己的儿子,去换那赵家的幼子,这是道义——”


    他看向卫陵:“还是贵人偏就高人一等?”


    卫陵目不斜视:“下官愚钝。”


    “我也愚钝,至今想不明白,若是世有赵氏遗孤,若是……”


    王裘不依不饶:“我朝,有人敢做程婴吗?”


    “这话不对。”


    温月惭指尖一弹,那枚石子从手中飞出,落在王裘的碟子中。


    “阁老问这话,是拿陛下类比晋灵公,怕是不妥吧。”


    王裘看着和胡桃混在一起的石子,脸色僵了僵,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这自然不能;陛下圣明通达,若遇屠岸贾之辈,必不会被其蒙蔽。”


    温月惭眉心一蹙,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她还没品出其中意味来,眼角瞥见卫陵,却觉他脸色沉得有些吓人,顺着他的目光往台上看去,一出戏已近尾声,程婴为隐瞒赵氏遗孤赵武的身份,叫其认屠岸贾为义父,程婴道出当年实情时,赵武已然一十有五。


    可这有什么奇怪呢?


    这……


    卫陵的眼皮抖动着。


    程婴一声大喝,惊破了愈来愈浓的夜色。


    “且慢!还有一位贵客要见大司寇!”


    屠岸贾回身:“哪位贵客?”


    台角倏地燃起一支灯烛,庄姬公主的脸亮了出来;那灯烛的光越来越刺眼,叫人疑惑,定睛一看,却是赵武手中的刀熠熠闪着寒光。


    卫陵的眸色抖了抖,他突然闭上了眼。


    一样的夜色,一样的火光,周围好似烧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要被点燃了,于是紧紧攥住了衣角。


    一道厉喝不由分说钻进他耳朵。


    “今日仇人见了面,叫你这老贼尸不全!”


    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卫陵觉得耳边的声音都有些飘忽;大火把他吞噬殆尽,他又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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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新的血肉,那些筋脉顺着他的骨骼攀附而上,却也在数十年如一日地啃食他。


    “我要杀了你们。”


    那稚嫩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屠岸贾惊讶的声音忽近忽远:“刺杀为父为哪般?”


    杀了你们……


    卫陵睁开眼,逼迫自己从那大火中抽回神,他往台上看去,赵武正抽剑劈向屠岸贾的头颅。


    程婴道:“我为救他把子换!”


    锣声渐紧,催人心弦,最后一剑刺出:“我就是你杀不死的赵氏孤儿报仇冤!”


    屠岸贾身躯一顿,僵硬地倒了下去。


    卫陵呼吸一滞,忽地感觉手上一凉,被灼烧的痛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低头一瞧,温月惭的手覆在他手上,而她正定定瞧着他。


    用那,含着淡淡关切的眼神。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周围,月光如水,并不令人心惊。


    关阙先拉着温煦站了起来,温朝山见状,也跟着起身向王裘告辞;胡湫韧走时还向卫陵递了眼神,温月惭瞧见了,起身向王裘行了礼。


    方才还满满当当的敞轩几乎是片刻之间就散了个精光,温月惭不敢和卫陵太亲密,但他状态不对,也不敢离他太远,两人并肩走着,绕过了影壁,青栀就在院子外面候着。


    看见温月惭的身影,青栀快走几步,要来扶她,手臂却被温月惭一把抓住。


    “让蒋文宪派来盯着这边的人把王裘的言行记好了,拿在手里。”


    她低声说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往前走去;青栀微愣,回神后低头跟了上去。


    伶人领完赏,也三三两两退下去了,王裘看着有些冷清的院落,面上却不见孤寂;他站起来,走到他的位置上,坐下身,拈起一枚梅花糕,懒洋洋地往嘴里送。


    秦嵩盯着众人离开的方向,回头时,脸上的神色有些疑惑。


    “老师今日的作为,我还真是没看懂。”


    王裘哼笑一声,朝戏台抬了抬下巴:“那出戏,是给咱们看的。”


    说罢,他又指了指面前的圆桌:“这出戏,是给陛下看的。”


    秦嵩怔了怔,半晌,眼底亮了亮;他在秦嵩身侧坐下:“厂督的人在盯着?”


    秦嵩拿帕子蹭着手上的糕点屑:“做生辰这种最易结党贪腐的事件儿,东厂不给陛下报,哪里说得过去?”


    秦嵩试探着开口:“这出戏若有深意……若那曲苧逃脱的陈家子是赵武,庆王可不就是屠岸贾么?”


    “谁是赵武,谁是屠岸贾,还有,谁是公孙杵臼,谁是程婴。”


    秦嵩问道:“学生不懂。”


    王裘瞥他一眼:“我问你,卫陵和胡湫韧是同门,这话怎么解?”


    秦嵩莫名:“此二人不都是老首辅……”


    他话说了一半,面色突然一变。


    王裘满意道:“老首辅的作为,陛下心底都有数。卫陵问我那句问得不错,我也没有乱答,忠奸确实难辨。”


    “只不过,陛下不管这许多,你的‘忠’若不为天子,对陛下来说是比‘奸’更该死的东西。”


    他丢下帕子:“他们二人今日什么都没说错,唯一错的,就是压根儿就不该看完这场戏……可是我相邀,卫陵绝不能不来,他来了,胡湫韧就不可能放心,所以,陛下会好好想想,老首辅的这两位徒弟,往后会不会和他们老师走一样的路的。”


    秦嵩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老师要毁胡阁老的圣眷吗?”


    “我一直猜的都是圣心。”


    他拨弄着那碟梅花糕:“陛下会明白的,圣恩该降给谁,还有……若不想被诟病为晋灵公,要怎么处理牢里那位贵人。”


    说到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嗤笑着重复了一遍。


    “贵人。”


    秦嵩看着他:“老师,怎么了?”


    王裘摇头:“没事,把东西都撤了吧。”


    秦嵩懵懵懂懂地下去了,等他走远,王裘抖了抖袖子,一枚银锭从袖袋中掉出来;他摸着银锭底部的刻字,闭上了眼。


    什么贵,什么天。


    能被他攥在手里的,才是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