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姜梨在北城待了十天，有表姑在中间牵线搭桥，手术的日期很快定下，正好在寒假。


    姜母喜笑颜开，再三向表姑和医生道谢，随后又马不停蹄赶带着姜梨回南城。


    回家那日刚好是周六。


    出租屋亮着一盏小夜灯，姜母谨慎拉上窗帘，翻箱倒柜。


    满地狼藉，衣物散落在床上。


    姜母轻手轻脚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个生锈的曲奇饼干盒。


    盒子锈迹斑斑，上面彩漆斑驳凋落，是很多年前别人送的，姜母一直舍不得扔，留着当储物罐。


    卡扣撬开，露出里面的银行卡和存折。


    那本存折姜母不知翻过多少遍，上面还有一道明显的压痕。


    姜梨蹲在地上，帮忙整理散落的衣物。


    姜母小声嘀咕：“这张五千，这张还有九千五百三十八，还有这张卡……”


    一面念叨，一面在纸上计算总额。


    末了又重重叹气。


    “姜梨，爸妈所有的积蓄都在这里了，你可千万要争气，别让你爸妈丢人。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用省吃俭用这么多年，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姜梨指尖蜷动：“妈，我其实可以不用现在做手术的，反正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她想等以后自己攒够钱再动手术。


    姜母直起身，怒目而视。


    “说什么胡话，不做手术我带你去北城干什么？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一点也不懂事。你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妈唯一能指望的也就你了。”


    姜母絮絮叨叨，“你是妈唯一的希望，等你上了大学，妈也就轻松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打断姜母的长篇大论。


    姜母疑惑接起，不到半分钟又冷着脸挂断：“现在的骗子真是好笑，还说自己是什么数学……数学研究学院，谁信？”


    姜母嗤之以鼻，顺手将电话拉黑。


    瞥见自己手中抱着的银行卡和存折，姜母紧张兮兮，左右张望，慌乱将铁盒子塞回柜子深处。


    手机又一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打来的是高老师。


    姜梨和姜母同时变了脸色。


    她半蹲在地，悄悄递耳贴上母亲的手机。


    十分钟后，姜梨神思恍惚，晕乎乎从地上站起。


    她像是突然被头等奖砸中，晕头转向。


    姜母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电话挂断，立刻笑着朝外嚷嚷。


    “老姜，你快来！你家祖坟冒青烟了！你女儿保送南大了！还有奖学金！”


    母亲的笑声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姜梨怔愣立在原地，满脸难以置信。


    第一名。


    她真的是第一名。


    南大的数学研究学院还向姜梨抛出橄榄枝。


    美梦成真。


    姜梨不可思议低头，一遍又一遍阅读高老师刚刚给她发送的信息。


    她不知读了多少回，心潮澎湃。


    手指挪动到江黎的头像，忽而又顿住。


    下周一才真正揭晓竞赛的最终名次，刚刚高老师也特意叮嘱过保送的事暂时先保密。


    姜母旁敲侧击多问一嘴其他人考得如何，高老师只说一中这次总体考得不错，并没有指名道姓。


    江黎向来是佼佼者，他应当……也在那些人之中。


    只是不知，他拿到了什么名次。


    姜梨忐忑不安，贴着床头柜慢慢坐在地上。


    贴在心口的手机忽然振动，却是江黎在班群@所有人。


    周日是他的生日，江黎想在国宾酒店请客。


    瞬间，班群炸开锅。


    所有人不约而同刷着同一条信息——


    生日快乐@江黎


    满屏的蛋糕持续掉落，像是下了一场蛋糕雨。


    姜梨发送的生日祝福也在其中。


    她不知不觉扬高唇角。


    高兴的浪潮过后，迎接姜梨的却是更大的难题。


    江黎生日，她总不能空手过去。


    从小到大，姜梨从未过过生日，更从未收到生日礼物。


    送礼这事俨然成为困扰她的最大难题。


    经验为零的姜梨只能向互联网求助，答案五花八门，可惜没有一个是姜梨中意的。


    太过贵重的姜梨送不起，手工的姜梨又来不及。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宿，姜梨最终还是选中自己的第一个方案。


    她想给江黎送一个小蛋糕。


    约的是晚餐，临出门前，黄昏悄无声息溜进窗缝，趴在窗前看着对镜理长发的姜梨。


    新买的发圈是星空缎面，上面绘着玫瑰图案，底下是蝴蝶结系带。


    是姜梨早上特意出门买的。


    额前的刘海终于跨过眉毛，空气刘海蓬松，衬得姜梨脸小了一圈。


    好不容易出门，姜梨换鞋换到一半，又匆忙跑回房，找出先前用旧的墨绿发圈，戴上。


    是江黎先前曾帮自己捡起的。


    楼上的电视机正好在播放天气预报，隔着厚重的门板，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传到姜梨耳中。


    “受北方中等强度冷空气影响，今明两天我市大部将现显著降温……”


    姜梨踩着运动鞋飞跑下楼，楼梯间的声控灯依次亮起又暗下，播音员的声音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柏油路面上。


    姜梨迎着晚风，奔向她心仪已久的蛋糕店。


    她曾在这家蛋糕店前伫立多回，可进去选购，还是第一次。


    风在低唱，云在浅吟。


    橘黄色的晚霞如滴落的麦芽糖，美得如坠在画中。


    姜梨看中的栗子蛋糕是店里的网红款，栗子泥堆积而成的小狗俏皮可爱，底下洒着一圈奥利奥饼干碎，还有两只充当小狗爪子的板栗。


    店员笑得如沐春风，细心为姜梨打包：“同学你运气真好，这款是我们店里的热销款，这是最后一个，再晚点就买不到了。”


    空空如也的玻璃展柜验证了店员的话，姜梨忍俊不禁，扫码付款。


    透明盒子露出蛋糕精致的一角，顶上还绑着蝴蝶结系带。


    姜梨小心翼翼提着蛋糕，须臾，又怕蝴蝶系带断裂，改换双手捧着。


    她怕不小心扯坏蝴蝶结。


    国宾酒店位于市中心，正值晚高峰，长街车水马龙。


    姜梨难得没有坐地铁，打车直奔目的地。


    金碧辉煌的大堂如同水晶宫迷幻，姜梨低头翻看手机，再三确认江黎请客的地点。


    她小声嘀咕：“303包间……”


    仰头去看电梯数字屏上不断往上跳动的数字，姜梨当机立断，改走楼梯。


    空荡荡的楼梯间没有再找到第二个同类，姜梨抬脚往上走，视线黏在手中提着的栗子蛋糕上，无端心生犹豫。


    等会先送蛋糕还是先找位置坐下？


    万一江黎不在包间，那她是不是得拎着蛋糕……


    姜梨心不在焉往上走，一不小心走错楼层。


    她望着墙上贴着的“4”字好笑摇头，正想着往下走。


    蓦地。


    楼上忽的传来无奈的一声苦笑。


    “江黎。”


    姜梨身影僵滞，缓慢往后倒退一个台阶。


    黑影斜斜映照在白墙上，她听到江母很轻很轻的一记叹息。


    “是妈妈的错，妈妈总想着你还是个孩子，大人之间的事，不必将你牵扯进来。要是早点说，你也不会连竞赛都没参加，就……”


    “妈。”


    江黎双手随意抵在窗台上，转首和母亲对望，他眼底漫上一点笑，“反正都要出国了，参不参加都一样。”


    知子莫过母，江母怎会不知江黎对竞赛的看重。


    “那能一样吗？我儿子为了竞赛都多少天没睡过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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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是那人渣去你们学校闹事，你也不会连考场都没进去。”


    江母冷笑两声。


    “他自己赌钱欠下一屁股债，竟然还有脸去学校向儿子要钱，还腆着脸去找你外婆，你外婆身体本就不好，万一有个好歹……”


    江黎拍拍母亲的肩膀，安慰：“出国手续我都替外公外婆办好了，明天的飞机。到了那边有我照顾，不用担心。”


    江母欣慰莞尔：“就是有点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怕他还去一中纠缠你，妈妈也不用这么急着给你转学。等你们都出去了，妈妈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过道明晃晃的灯光落在江黎身上，勾勒出他落寞孤寂的身影。


    江母忧心忡忡：“怎么了，是不是担心自己不适应那边的生活？”


    “不是。”


    “那是……在国内还有什么人放不下？”


    楼梯间的黑影迟迟没有动静。


    姜梨后背抵着墙，捧着蛋糕的手缓缓垂落在身侧，不知不觉换成单手拽着蝴蝶结。


    小心护了一路的蝴蝶结紧攥在姜梨手心，慢慢变了形。


    她从江黎口中听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没有。”


    光影缀在姜梨眼角，像是有泪水滑过。


    她抬手覆在眼睛上，挡住头顶刺眼的光线。


    灯，太亮了。


    四楼以上是酒店的客房。


    走廊铺着柔软繁复的地毯，偶有客人推着行李箱，上下张望寻找自己的房间。


    明月高悬，朦胧夜色在窗口晕染。


    婆娑树影在风中摇曳起舞。


    江黎垂首敛眸，“只是朋友都在这里……”


    一声狐疑的问句打断了江黎。


    楼梯间传来侍应生惊讶的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想到什么，江黎神色一凛，大步流星朝楼梯口走去。


    灯影晃晃悠悠，如同曳动的湖水。


    侍应生俯身从地上抱起一只三花猫，笑着抱起下楼，好声好气哄着小猫。


    “这是客房，不可以随便乱跑，今晚就降温了，经理给你买的猫窝可以用上了。”


    侍应生碎碎念，离开江黎的视线。


    走廊落针可闻，唯有风声盘旋。


    空无一人。


    ……


    灯光如昼。


    姜梨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旁边只有栗子蛋糕相伴。


    离开冷藏冰柜太久，栗子蛋糕早不复之前那般精致好看。


    姜梨双手埋在掌心，衣兜的手机震动不止。


    阮琴琴：【梨梨你真的赶不回来吗？好可惜，班长今天真的大出血了。】


    阮琴琴：【[图片][图片][图片]国宾的饭菜真的好好吃，下次我生日也要让我爸妈带我来这里！】


    阮琴琴：【啊啊啊啊梨梨，班长居然明天就要出国了。他！居！然！不！用！高！考！[羡慕到流泪.jpg]】


    水雾涨上姜梨双眸，她也随波逐流发了一个羡慕的表情包。


    屏幕的后方，姜梨泪流满面。


    手机按在膝上，姜梨埋首，眼泪无声从眼角滚落。


    她连哭都不敢张扬，纸巾按在眼睛上，几近浸透。


    暗恋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默剧，台上演员无数，可看客却始终只有姜梨一人。


    她的心事，秘而不宣。


    姜梨会朝江黎走出九十九步，可剩下的最后一步，姜梨永远也不会跨过去。


    江黎是她跨越不了的鸿沟，是她……触不可及的明月。


    她的青春黯淡晦涩，江黎是唯一的那抹天光。


    风渐起，拂落满树枯叶。


    南城没有春秋，只有夏冬。


    姜梨的爱意在夏日萌芽，又在冬日凋零。


    风声大作，凛冬将至。


    姜梨喜欢江黎。


    只有风知道。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