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梨梨，你生病了吗，怎么在喝中药？”


    保温杯中是姜母一早起来煮的中药，姜梨皱眉摇头，双手捧着保温杯一饮而尽。


    她小时候发高烧，小镇的医生不靠谱，给姜梨用错药，从那之后姜梨的右耳再也没能听见声音。


    起初姜梨还会戴助听器，镇上的孩子看见姜梨，都会笑着去强夺，或是故意凑到姜梨右耳大声说话。


    讥诮和嘲讽成了姜梨那个夏天的噩梦。


    搬到南城后，她没再戴过助听器，也从未对旁人提过这事。


    上周六去医院复诊的结果并不理想，姜母回家后愁容满面，心事重重，又托人给姜梨寻药方，每天早起一个小时，只为给姜梨煎药。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膨胀，姜梨并没有说实话，搬来一套南城人绝对不会怀疑的说辞：“祛湿的。”


    阮琴琴摆出了然的表情：“我懂你，我妈昨天也煮薏米水，说是能祛湿气。”


    下节课是音乐课，姜梨挽着阮琴琴，往音乐教室走去。


    音乐教室在艺术楼三楼，通透的玻璃窗一览无余。


    教室乱哄哄，还有人趁乱自行点歌。巨大的声浪刺激着姜梨的耳膜，她站在后门，没有往前走。


    众人并未按照先前的座位落座，所有人如五彩缤纷的巧克力豆，随意散落在各处。


    阮琴琴站在姜梨身边，不得不提高分贝：“班长找了音乐老师，说是想借这节课排练校庆节目。”


    倏然，音响传来“吱”的一声。


    刺耳的乐曲被掐断，噪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舒缓平和的音乐。


    熟悉的前奏响起，是上周五姜梨在江黎手机中听过的乐曲。


    指尖再次发麻，姜梨抬头，目光直视上首。


    隔着重重人影，江黎低头操纵电脑。


    风从前门灌入，鼓动着少年校服的一角。他立在光影交织的地方，比日光还要耀眼。


    音乐声四起，喧嚣的嬉闹声散去，有人随着节奏轻拍膝盖，也有人跟着小声哼唱。


    音乐老师熟练指挥众人排成方阵，众人挨挨挤挤，推搡间，姜梨无意踩到身后人的脚。


    “对不起，我刚刚……”


    道歉的话临时中断，姜梨看清球鞋的主人，是江黎。


    女生浅色的眼眸陡然睁圆：“你怎么在这里？”


    江黎挑眉：“我不能站这？”


    少年嗓音压着笑，领口处的纽扣只系了一颗，敞开的衣襟松垮，喉结清楚可见。


    “不是，我……”


    视线往下移，姜梨看清江黎鞋面上清晰的半个脚印。


    他今天穿的是一双白色球鞋，半枚脚印如烙印一样刻在江黎鞋上，好似顽固的史莱姆，牢牢抱着江黎的鞋面不肯松手。


    姜梨心生愧疚：“我书包有湿纸巾……”


    有男生路过瞧见，他不知道前情，顺嘴说了一句：“江黎，你这鞋是限量款吧？牛逼，这都让你抢到了。”


    姜梨不懂球鞋，却也知道“限量款”这三字的含金量，那双琥珀杏眸再次瞪圆。


    姜梨窘迫：“这鞋……能洗吗？”


    江黎面不改色：“可以。”


    姜梨紧绷的神经倏然松懈。


    江黎眼都不眨：“可以送干洗店，一次八百。”


    姜梨：！！！


    骤缩的瞳孔映出江黎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他眉眼笑如月牙：“真信了？骗你的，这鞋八百不到。”


    姜梨将信将疑。


    她站的位置正好在江黎右前方，稍稍偏首，那半枚碍眼的脚印立刻闯入姜梨视野。


    “噗嗤噗嗤——”


    隔壁传来阮琴琴独有的“警报声”，姜梨立刻收回视线，装模作样望向前方，张唇开嗓。


    嘴巴张着，牙齿在动，双唇也在动。


    可声带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姜梨只是跟着歌词做口型。


    音乐老师满意收回视线，又继续往后走。


    警报解除。


    姜梨和阮琴琴齐齐松口气。


    阮琴琴小声：“你刚刚在看什么呢，老师都看你好几回了。”


    姜梨有样学样，也跟着只用气音说话：“你知道干洗费一般多少吗？”


    阮琴琴皱眉：“一两百吧，看衣服材质和价格，我也不太懂，你有衣服想送去干洗吗，要不要我帮你问我妈？”


    “不是我，是……班长，我刚才不小心踩到他鞋了。”


    阮琴琴回了姜梨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姜梨：“他说他的鞋不到八百。”


    阮琴琴翻白眼：“加个零还差不多，我就没见过班长穿过三位数的鞋。”


    姜梨：“……”


    余下半节音乐课，姜梨心不在焉排练，一颗心都系在江黎鞋面上的脚印。


    下课铃响起，姜梨的目光又一次黏在江黎鞋上，愧意和纠结如扭股糖左右拉扯着姜梨。


    “姜梨。”


    一道清晰的男声打断了姜梨的胡思乱想，偷看被发现，姜梨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慌乱。


    球鞋的主人朝她一步步走近，最后在她身前驻足，江黎笑着揶揄，“你是想和我买同款吗？”


    姜梨骇然：“什么？”


    “都盯着看五六七八回了。”


    江黎意有所指晃晃自己的球鞋。


    姜梨赧然，实话实说：“你的鞋是不是很贵？”


    “还好。”


    “那干洗费……”


    鞋面上的鞋印还在，和姜梨鞋子底部的花纹如出一辙。


    江黎一双眼睛笑弯：“你是想给我干洗费？不用这么麻烦，让我踩回来就行了。”


    姜梨眼睛亮起：“真的？”


    她的鞋是大众的运动品牌，平时脏了只要喷点小白鞋神器就行，连刷都不用刷。


    姜梨慷慨伸出前脚，大方发出邀请函：“你想要左脚还是右脚？”


    日光无声无息落在江黎眉眼，那双漆黑眼眸似洒下细碎金箔，盈盈诧异在江黎眼中凝聚。


    “你怎么……”


    江黎差点笑呛，哭笑不得。


    他没想过姜梨真的会当真。


    手中的花名册在姜梨脑门上轻敲一记，江黎长腿跨出，迈步朝外走。


    “折成补习费吧，正好我有数学题想问你。”


    花名册只有薄薄两张，落在姜梨额头上一点份量也没有。


    可江黎骤然走近的气息好像还在她鼻尖纠缠。


    ……


    姜梨等了一整日，也没有见到江黎口中的数学题。窗外明月高悬，月明星稀。


    小巷时不时传来自行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刺耳的声音如利刃划破夜色的平静。


    姜梨伏在书桌前，握着手机犹豫不决。


    聊天框中的消息在十分钟前已经编辑完成，姜梨来来回回检查了三遍，却还是没有勇气按下发送键。


    屏幕顶部的数字又一次在姜梨眼皮子底下跳动，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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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拖下去，只怕姜梨今晚都睡不好。


    心一横。


    姜梨闭着眼睛按下发送，又自欺欺人按下锁屏键，手机反扣在桌上。


    须臾，一声小小的振动飘入姜梨耳中。


    深吸口气，姜梨忐忑不安拿起手机。


    亮着的屏幕彻底撕碎了姜梨粉饰太平的面具。


    【。邀请你语音通话】


    手机持续振动，好像在沙漏中倒计时的沙子，催促着姜梨做决定。


    姜梨毫不犹豫按下拒绝键。


    振动声骤然消失，只有简单的“未应答”三字闯入姜梨视野，再往上还是她刚刚发送成功的信息。


    【姜梨：你想问哪道数学题？】


    姜梨懊恼捶头。


    手速比脑速快，往常她看见语音通话，都是选择挂断，再用文字回复对方。


    肌肉记忆不可小觑，姜梨手忙脚乱找耳机，重新回拨。


    情急之下，竟不小心错选视频通话。


    姜梨还没来得及取消，对方已然选择接听键，她猝不及防和江黎四目相对。


    屏幕中的江黎穿着家居服，深蓝睡衣宽松舒适，他戴着半边耳机，头发湿哒哒往下滴着水珠。


    他一手握着干发巾，低头随意甩了一甩。


    睡衣湿了大半，深浅不一，隐约可见底下薄而有力的肌肉。


    姜梨飞快别过眼睛，手机“啪”一声倒扣在桌面。


    脸红耳赤。


    眼睛看不见江黎，可耳机中传来的笑声却不容忽视。


    少年干净清亮的嗓音顺着耳机线传到姜梨耳中：“怎么了？”


    才刚挂断江黎的语音电话，她自然不好再挂断第二次。


    姜梨稳定心神：“你想问哪道题？”


    “等我下。”


    耳机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江黎在翻书。


    随后她又听到椅子挪动，她猜测江黎大概起身往别处搜寻。


    四周悄然无声，唯有耳机传来的细微声响。


    她好似……还听到了江黎的呼吸声。


    明明两人各在手机一端，可那温热的气息却像透过耳机穿透姜梨耳膜。


    姜梨揉揉泛红的耳垂，屏气凝神。


    “找到了，是这道。”


    江黎报上教辅的页码。


    姜梨跟着翻开教辅，是一道几何题。


    耳机传来江黎的不解：“这条辅助线……”


    姜梨小心翼翼抬起手机的一角，透过那道狭小的缝隙，隐隐可见屏幕上并没有江黎，他将手机对准了数学题。


    姜梨心口一松，翻转手机，正对着天花板。


    耐心听江黎说完，姜梨又在草稿纸上演算一遍，很快揪出江黎的错处。


    “这个角你算错了。”


    静谧的夜色在窗外流淌，房间只有姜梨的声音回响。


    女孩声音轻柔，光影如萤火溅落在姜梨小巧的鼻梁上。


    白净的一张小脸被切割成不同色块的阴影，浓密的睫毛低垂，无声扫动。


    最后一笔落下，姜梨无声弯弯唇角，从数学题剥离：“还有哪里不懂？”


    “没有。”


    手机两边的笔几乎是同时停下，镜头内外的草稿纸答案重合。


    镜头中，姜梨只能看见在江黎指间不断转动的中性笔。


    明明入镜只有江黎指骨分明的手指，可姜梨脑中还是自觉为江黎填充轮廓。


    她听见江黎带笑的一声：“谢谢姜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