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


    寨子太静了，他的竹楼也太冷了。


    而叶衔青是热的，是闹的，是甜的。


    像一道猝不及防照进来的光，让他第一次觉出这常年不变的清寂，有些难熬。


    既然不怕他，既然是自己撞进来的……


    云霎转过身，目光投向里间榻上安睡的人影。


    那就别走了。


    *


    日子滑过两个月，山里的暑气渐渐被秋风搅散。


    叶衔青手腕上的红疹早已消退无踪，连一点印子都没留下。


    他收拾好他的录音设备和小本子，坐在在竹床上，有点磨蹭。


    "云霎，"他转过身，声音比平时低软些，"我就是回去交个素材，录好的东西得导出来……还有些资料要查。"


    云霎正低头检视晾在竹匾里的虫蜕，闻言动作没停，只极轻地"嗯"了一声。


    叶衔青蹭过去，鞋尖踢着地上的鞋："我很快就回来，真的。说不定……一个月？不，半个月就够了！"


    他像是要增加说服力，语气急切起来，"你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山外面的点心，可好吃了，你肯定喜欢。"


    云霎终于抬起头。


    阳光落在他眼里，照出一片沉沉的静。


    他看着叶衔青，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叶衔青有点心慌，才开口："能不能不走。"


    不是疑问，语调平直，甚至有点冷。


    叶衔青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猛地烫了一下，咚地一跳，随即涌上一股又酸又涨的欢喜。


    他听出来了，云霎这是舍不得他。


    他眼睛亮起来，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你……你想我留下来啊？"


    但他很快又垮下肩膀，有点懊恼地抓抓头发，"可是我真的得回去一趟，就一趟！我保证很快回来，以后、以后说不定就能多待很久了……"


    云霎没再说话。


    他只是重新低下头，手指捻起一片薄脆的虫蜕，指尖微微用力。


    那虫蜕无声地碎成了粉末。


    叶衔青当他默许了，虽然那沉默压得人心里有点闷。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话，说明天一早趁凉快走，说回来要带什么新奇玩意儿，说云霎你记得想我。


    云霎始终没应声。


    夜里，叶衔青睡得沉。


    一抹极淡的异香在竹楼内弥漫，若有似无。


    他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开。


    第二天清晨，叶衔青背好行囊，精神抖擞地跟云霎告别。


    "我走啦！"


    他站在楼下，仰头冲着窗口喊。


    云霎站在窗边，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叶衔青转身沿着石板路往下走。


    刚开始几步还挺轻快，但没多久，脚步就迟滞起来。


    一股莫名的虚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眼前景物开始发晕，泛花。


    额角渗出冷汗，心跳得又乱又慌。


    他甩甩头，想继续往前，却猛地一个踉跄，天旋地转。


    预想中摔在石板上的疼痛并没传来。


    他跌进一个微凉却坚实的怀抱里。


    熟悉的，带着草药清苦的气息笼罩下来。


    云霎打横将他抱起，动作平稳，转身就往竹楼走。


    叶衔青想说话，想问怎么回事，但眼皮重得撑不开，最后一点意识湮灭前，只看见云霎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波澜的侧脸。


    他被重新放回竹榻上，陷入一片柔软的黑暗。


    *


    云霎站在竹榻边，看着重新陷进柔软被褥里的叶衔青。


    那张漂亮的脸失了血色，睫毛湿漉漉地搭在下眼睑，安静得不像话。


    他的世界很小，就是这个寨子，这些山，他的蛊和药。


    山外的天地于他而言模糊不清，也没有意义。


    他看得懂草木虫蛇的毒性，看得懂古籍里艰涩的符文，却看不懂叶衔青。


    喜欢。


    他看得出来。


    那双眼睛望过来时亮得惊人，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眷恋和欢喜，黏人的举动，软乎乎的语调，全都是。


    云霎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份喜欢，像感知指尖蛊虫的颤动一样确切。


    可为什么喜欢，还要走？


    回去交素材？


    那些东西比留在这里更重要？


    比……他更重要？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紧心脏，带来一种闷钝的痛感和强烈的不解。


    承诺会回来


    山外的世界那么大，变数那么多，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如何能拴住一个鲜活的人。


    他俯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叶衔青微凉的脸颊。


    触感细腻，像最上等的软缎。


    就是这个人，吵吵嚷嚷地闯进来，打乱他的寂静，又轻而易举地说要离开。


    凭什么。


    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叶衔青柔软的唇瓣上。


    没有血色的唇，抿着，看起来很脆弱。


    云霎低下头，很轻地碰了上去。


    微凉，柔软，带着一点草药的清苦气息，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


    只是一个短暂的触碰，一触即分。


    他直起身，阴影笼罩着榻上昏睡的人。


    目光沉沉，带着一种执拗。


    这样就好了。


    留下。


    *


    叶衔青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


    意识回笼得有些慢，身体残留着一种奇怪的虚软，但并不难受，反而像是被温水泡过，懒洋洋的。


    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聚焦，首先看到的是竹楼熟悉的顶棚。


    他不是……该在路上了吗？


    记忆断片一样涌回来：告别，下山，然后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他猛地想坐起来，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回了枕上。


    侧过头，云霎就坐在榻边，正看着他。


    眼神一如既往的沉静，看不出什么波澜。


    "我……"


    叶衔青嗓子有点干，"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刚才好像……突然很不舒服。"


    "嗯。"


    云霎应了一声，收回手，端过旁边一直温着的药碗，"瘴毒余韵。你走得太急。"


    他的语气太平静，太理所当然，仿佛叶衔青突然晕倒被抱回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意外，是伤势未愈的必然结果。


    叶衔青怔怔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药。


    温热的苦味蔓延开，他却有点恍惚。


    余毒未清吗？


    可是明明之前感觉已经好利索了……而且那晕眩来得也太突然。


    他抬眼偷偷去看云霎。


    云霎正垂着眼，专注地给他喂药，侧脸线条完美，看不出任何异常。


    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