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镜里，男人弯折双臂，布料轻薄的T恤从上至下迅速划过他壁垒分明的腹肌。


    方砺把衣领妥帖地理顺，昏暗的灯光在他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下打上阴影。


    他挺起胸膛，菲薄的衣料瞬间绷得死紧，依照着人体轮廓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这世道，可不仅女为悦己者容。


    他常年在世界各地潜水，一身黑色的宽大T恤或者工字背心，一条肥大的五分裤就是他最日常的装扮。


    穿着这样的装扮出现在海边的沙滩上稀疏平常，但却不适合和少女一起出现在市区。


    好在他在正式入职前打理了一下自己过长的头发，那家明星造型工作室的总监给他推荐了几套适合发型的穿搭，他没问价钱，直接刷卡买下。


    拎着包装袋出门时，理发师一脸惋惜，“帅哥真的不考虑让我们拍几张照片留作宣传吗，我们可以付——”。


    方砺面无表情，随意地轻瞥一眼造型师，鹰眸如锋刃般锐利，斩断了造型师欲言又止的话头。


    好吧，人家价格都不问就直接刷卡买下大几万的衣服，怎么看也不是缺钱的模样。


    再看看这优越的身材和英挺的样貌，这帅哥该不是哪家公司还没出道的明星吧？


    造型师自诩在业内工作多年，眼神毒辣，他赌十块钱，这哥们儿铁定能火！


    *


    “哇——”


    余渝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这位崭新崭新的人类邻居。


    与厨房里做饭时穿着的宽松衣服不同。


    此时男人上半身内搭一件灰色的宽大T恤，外套一件黑色皮面翻领夹克，下身一条水洗色的牛仔裤，裤腰上一条黑色的金属裤链斜斜垂下，脚上一双驼色登山靴。


    这身装扮，把男人宽肩窄腰的优势展现的一览无余，整个人都显得时尚潮流起来。


    一点刺目的光闪过，原来是青年的大拇指上套上了一枚宽大的银色戒指。


    一瞬间，男人野性冷冽的气势铺面而来。


    余渝对陆地上形容帅哥的词语知之甚少。


    心里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好看！


    还来不及对他开口称赞，只见这位新鲜出炉的潮男看向自己，略带诧异地轻挑一下眉尾，像是被可爱到了，柔柔地轻笑出声。


    嗯？


    她有哪里穿得不对劲吗？


    应该是人类很常见的衣着呀，余渝疑惑歪头。


    *


    两人一同走下班车，这个站点在市区边缘，紧挨着一家仓储式超市和大型家具卖场。


    余渝一路紧紧尾随着方砺，四周环顾着这片繁华的花花世界。


    整座卖场呈现出银灰色泽，从外看上去方方正正的，与海底极富艺术性、甚至可以称得上奇形怪状的建筑相比，别有一种无机质的科技感。


    超市门口的偌大的空地上，停放着几列格外宽大的购物车和两三辆颜色鲜明的迷你购物车。


    余渝下意识被红色贝壳形状的孩童购物车吸引了目光。


    好可爱哦，她凑过去上下打量又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身形，嘴巴变成了不开心的猫猫倒三角。


    工作日上午，卖场里人流量不大，一个带着女儿的父亲走近过来，把女儿抱进这辆儿童购物车，施然离开。


    余渝不舍地望着那对父女远去。


    盯——


    方砺很快察觉到少女留恋不舍的模样，他的笑意在眼睛里溢满，又忍不住从嘴角倾泻出来。


    他拉出一辆宽大的购物车，金属购物车被层层嵌套摆放，其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


    少女回过神来，迅速意识到今天是来给邻居“两肋插刀”的，连忙撤回追逐着儿童购物车的目光，与青年满是促狭的笑眼撞了个正着。


    她顿时生出一种开小差被老师逮到的错觉，朝着男人眨巴眨巴无辜的圆眼，奈何男人偏作出一种“这么大的姑娘，好不知羞”的样子，还假模假样地伸出食指轻点一下她的额头。


    哇呜，她只是看看而已嘛！


    余渝恨恨地瞪了一眼男人，自认作出了自己最凶悍地模样。


    殊不知在男人眼中，少女圆睁的双眸是如此的可怜可爱，叫人忍不住捧住她玲珑的面庞，在嫣红的眼尾珍而重之地印下一吻。


    此刻，他笑得清爽昂扬，整个人身长玉立，像一株迎着绚阳傲然而立的徐徐松柏，让身旁的路人总是下意识回头看向他——准确说，是他们。


    只见身高昂藏的英挺青年任劳任怨地推着购物车，笑眯眯地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小姑娘撅着嘴走在前头，头也不回。


    她穿着一身小鸡黄的套头衫和白色短裙，脚踏一双高帮帆布靴，十足青春、十足活力，看着就像才上大学似的，海藻似地长卷发披散在身后，显得那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愈发小得可怜。


    不一会儿，姑娘气消了，好似也知道自己有些生气得没有来由，蔫叽叽地放缓脚步，与男人并排前行。


    她不住地偷瞥青年，似乎是打算放下身段主动和好，两人走得越来越近，少女细如削葱的指尖轻轻搭了一下男人青筋分明的手背。


    路人：天哪，是纯爱！我们有救了！


    青年也感受到和好的信号，他伸出食指，与少女的手指勾缠了一下。


    路人：作者你能不能别再水文了！让他们牵手！快点给我牵手啊！！！


    正当路人在心里咬着衣角，为这对颜值出众的小情侣嗑生嗑死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Elvin……方教练！”一个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地响起。


    男人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机械回头。


    *


    是错觉吗？


    这个笑眯眯追在小姑娘身后的男人，怎么长得这么像是鲨鱼礁的那个中文潜导Elvin？


    他不是应该在加拉帕戈斯吗？怎么会出现在青南？


    秦嫣十分确定，上一次在鲨鱼礁的派对上见到这位自由潜之王时，他还是一副落拓不羁的浪子模样。


    一身工字背心，一条宽大的裤衩，不修边幅，冷淡寡言。


    与面前这人衣着精致，盯着小姑娘言笑晏晏的模样截然相反。


    但是现在的秦嫣绝不会错认他。


    是的，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看这个男人眼熟了。


    大名鼎鼎的ElvinFang，年少成名的自由潜之王。


    谁能想到他居然在加拉帕戈斯的一家小小潜店里给初级潜水员做潜水导游？！


    那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了，秦嫣入潜水这个圈子不久，也只是听老一辈的潜水员说起过。


    自由潜作为一项仅凭借潜水者肺活量和屏息能力进行下潜的水下运动，吸引着所有自由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前赴后继地探索着人类躯体在深蓝之下的极限，刷新一项又一项的世界纪录。


    十年前，自由潜世界纪录的榜单上从来没有华国人的面孔。


    ——直到ElvinFang横空出世。


    十六岁，以124米的成绩首次刷新恒重有蹼世界纪录。


    十七岁，在贝加尔湖下潜78米深，创下新的吉尼斯冰潜世界纪录。


    十八岁，以135米的成绩再次刷新恒重有蹼世界纪录，至今无人可破。


    在所有他参加过的自由潜比赛中，不论是均重的变重的，还是有蹼的无蹼的，均是以断层成绩领先，叫寻常潜水员难以望其项背。


    重要的是，他有一张华人面孔。


    同时，也是是自由潜世界纪录排行榜里，唯一的一张华人面孔。


    在白人把握了所有话语权的自由潜水圈里，他用强横的实力，为所有华国人狠狠地争了一口气。


    那是一个属于ElvinFang的时代，也是属于华国自由潜的黄金时代。


    秦嫣的潜水教练上了年纪，但只要一说起那位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潜水天才，脸上却还是焕发出别样的活力。


    “后来呢？”秦嫣好奇地问。


    教练眼中泛起追忆的光彩，痛苦而哀伤地抿了抿嘴，他摇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教练嘴上不提，但秦嫣还是在他的桌上看到了关于那位ElvinFang的新闻报道。


    图片里，少年清俊的面庞尚且青涩，刚刚刷新又一项世界纪录的他，被身边的肤色各异的朋友们环绕拥抱，脸上是真挚热烈的笑。


    与鲨鱼礁里那位潜导懒散而落拓的模样不同。


    与面前这位拉住小姑娘不给买辣条的帅气青年也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大相径庭。


    教练啊，你知道自己念念不忘的自由潜之王正一副开屏孔雀的模样逗小姑娘开心吗？


    秦嫣扶额苦笑。


    “漂亮姐姐你要不要吃辣条”秦嫣回过神来，与少女布灵布灵的圆瞳对了个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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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下意识点点头，不料少女火速抱起两袋辣条放进购物车，雄赳赳气昂昂地看着方砺，好似在说：又不是我一个人想吃！


    方砺奈何不了余渝，别过头看了一眼秦嫣，脸上带着一抹冷冰冰的公式化微笑。


    秦嫣瞬间秒懂，“妹妹，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不能吃辣的”，对面的少女瞬间憋起了嘴，男人的神情却缓和下来。


    妹儿啊，不是姐今天不帮你，但实在是不敢开口啊，秦嫣汗颜。


    面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秦嫣早就失去了暧昧的心情，干巴巴地打着招呼，“方教练，今天在这里遇到，还挺有缘分的哈”


    救命，她该说什么啊！她不过是个来青南取材的可怜编辑啊啊啊！！！


    “是吗，我讨厌缘分这个说法呢”男人冷淡回应。


    方砺最讨厌缘分二字。


    或许是熬不住漫长的等待，他找到美国大厦的灵媒、香港闹市的神算、隐居终南的道士。


    他问：我还能再见我的心上人吗？


    他们说：若你有心的话，就快了。


    他问：那我能与她白头偕老吗？


    他们说：你与你的心上人，有缘无分。


    缘分？


    他嗤之以鼻。


    只要少女被他牢牢抓在掌心，他就永远不会放手。


    即便他老了、死了，也要教人鱼姑娘漫长的一生里永远忘不掉他。


    想到这里，男人的表情冷酷到近乎悍戾。


    直到看向偷偷插起一块试吃辣条放进嘴里的少女，他冷而锋利的眼神才重新柔和下来。


    “三、二、一”他在心里默默倒数。


    “啊啊啊！好烫！”余渝感觉嘴里火烧似地烫了起来。


    呜呜呜，不是说辣条很好吃的嘛？


    人类误我！


    余渝心里流出面条宽泪，手里立刻被方砺递上一个大大的水壶，她赶忙大口喝了起来。


    看着余渝辣到通红的眼皮，方砺深深叹了口气。


    人鱼在海里吃得一向味道寡淡，一上陆地就吃重辣，怎么可能不叫疼？


    他深知，一直阻拦着对陆地充满好奇的人鱼少女只会起到反作用，甚至只会进一步增加她的好奇心。


    人教人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与其拼了命地阻拦，倒不如放任她在安全的范围里自己试一试。


    这就是方砺的恋爱哲学第一课。


    秦嫣看着这一对璧人，默默地离开了。


    走到半途，她突然想到什么，打了个电话：“师傅，你想不想知道我遇见了谁？”


    *


    直到傍晚时分，采购才终于结束。


    方砺和余渝一同把购物车里满载的商品抬出，堆在车站的地面上。


    这个公交站点荒废已久，只有青南度假区的班车偶尔在此停靠。


    公交站后，是一片荒芜的水泥地，上面划了一些直线，看来此处原是个废弃了的驾校练车场，不知何故，现在也没有重建起来。


    方砺拿出手机一看，离班车到站还有20分钟。


    应该还来得及。


    人鱼姑娘不明觉厉地凑过来和他一起看时间，不妨被他猛然举起，放进空空如也的购物车。


    “坐好了吗？”方砺少见地玩心大起，握住购物车的车把，洒脱飞扬地大笑起来。


    不等余渝回答，方砺就推着她在废弃的水泥上突然奔跑起来，她愣了一下，柔絮般的晚风此时却在她耳边猎猎作响，景物快速向后涌动。


    粉紫色的晚霞衬住落日，废弃的公交站点荒无人烟，唯有归家的鸟儿不时鸣叫几声。


    一个青年推着购物车里的姑娘在无人的废弃练车场绕起圈来，飞扬的风吹起她的长发。


    余渝轻轻笑起来。


    由低至高，她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开心。


    此番天地之间，唯有这一对恋人的笑闹和心跳响彻云霄。


    *


    回程的班车上，余渝昏昏欲睡地靠在方砺肩头。


    她今天吃得开心，玩得更开心。


    方砺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僵硬地一动不敢动。


    突然，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钻进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


    不愧是她啊。


    某人别过头望向窗外，仿佛一切如常。


    暗地里，却将那只娇小的手牢牢紧扣于自己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