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作品:《妄拥月》 李钺用过晚膳才出府。
送别李钺,灵俏小声同乔桑雀说道:“奴婢怎觉得,殿下今日时阴时晴,有些吓人。”
乔桑雀笑了笑,宽慰她:“他性子便是如此,但殿下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责罚人。”
灵俏发觉李钺喜怒无常,乔桑雀自也发觉了。
灵俏见得少,心底发怵不奇怪。
不过今日李钺确实有些奇怪。
往常也有阴晴不定时,但都不似今日,上一刻眼底尚有浅淡笑意,下一瞬却又眸底生寒。
或许马场上发生什么,又或许李钺与乔雪沁之间产生了什么不愉快。
夜一日比一日更早到来。
冬台苑内已点上灯,灯火通明,再不复从前的漆黑冷清。
恰在李钺离开不久,湖州回信到了。
乔桑雀在玉葭阁读信。
项荷收到婴孩用物,很是高兴,除了信,项荷还寄来几罐藕粉,是项荷娘家做的。
灵俏看着乔桑雀写回信,又觉方才乔桑雀看到信时的高兴模样,犹豫再三,提议:“夫人与殿下成婚多年,何不考虑,也要个孩子?”
乔桑雀握笔的手停住。
她停下来。
也令灵俏反应过来,她来冬台苑的几月里,乔桑雀与李钺有同房,可夜里从不曾叫水。
未行房事,又如何孕育?
灵俏以为乔桑雀是在顾虑此事,良久后,沉声道:“总有法子行房。”
她在宫中见过太多,今日得宠,明日失宠,而这一切都系于陛下。
孩子就如同纽带,一头系向母亲,另一头系向父亲,他们关系再是冷淡,也会因这孩子产生维系。
不管能不能得到殿下喜爱,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
如果乔桑雀能诞下孩子,这个孩子便会是殿下长子,圣上长孙,不出差错,凭借这个孩子,能保后半生荣华富贵。
乔桑雀对闺中密友的孩子尚且那般上心,是喜爱孩童的。
不如趁如今冬台苑没有别的女子,殿下对她也还有三年相伴的情谊在,要个孩子。
灵俏说完,又问:“夫人以为如何?”
子嗣之事,灵俏早前便想过,只是她知道乔桑雀性子不争不抢,迟迟找不到机会开口,到今日马场所听所见,令她愈发为乔桑雀担忧,她这才下定决心开口。
然而,灯火下,乔桑雀恬静面容显得有几分沉默。
半晌,乔桑雀开口:“我知你担忧。”
她侧开眼,避过灵俏视线,眼眸低低凝望案前书信。
如此神色,灵俏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乔桑雀嗓音很浅,“孩子,是羁绊,可何尝不是束缚。”
声线是一贯的似水温和,在寂寥的夜里,像轻轻落在枝头的雪花,灵俏却觉浑身冷得刺骨。
灵俏以为,乔桑雀不愿,是无奈,是因四殿下不与她同房,没有机会。
可乔桑雀说,是束缚。
束缚谁?
束缚孩子?
……束缚她自己?
对她而言,生下殿下的孩子,是束缚么?
灵俏掌心发凉,她试图从乔桑雀身上看出什么。
然乔桑雀就好像是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眸间缀着细碎灯火,平静得甚至令灵俏怀疑,方才的声音只是错觉。
灵俏一时混乱无比。
乔桑雀对李钺的情谊,不似作假,三年陪伴,锁在箱子里、灵俏无意窥见的画像,冒雨带回的灯笼,今日离开马场时的神伤。
乔桑雀为何会这么想?
这几月过去种种在灵俏眼前闪过。
或许是因有了这个惊骇的念头,灵俏竟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
乔桑雀对李钺的太多事,似乎都冷静得过了头,乔三小姐往肃州去,夫人连眉头都未曾皱起,沉静安排一切,换做是旁的女子,也许早早心急起来。
灵俏沉沉吐出浊气。
她不知道她此刻该怎么做,是该劝说,还是追问。
直到乔桑雀看向她,“殿下也是不愿要孩子的。”
灵俏不再言语,沉默看乔桑雀写信。
过了很久,她才想。
夫人这般,是好的。
冷静过头,总比日日煎熬落泪要好。
**
太极宫
已入夜,宫人眉眼低垂,恭敬侯在殿内,灯烛华贵,悬珠垂下,屏风雕刻五爪金龙,金碧辉煌。
燕帝坐于桌前,正考教幼子李衡功课。
幼子聪慧,今日所学课文背诵一字不差,问起课文深意,也能对答如流。
燕帝满意地看着幼子,叫宫人送来点心,又应允幼子,改日为他也办一场骑射比试。
待做罢,方才漠然掀开眼皮,“他还在外头?”
宫人答道:“回陛下,殿下不曾离开。”
有微风穿过窗户吹拂而来,不远处悬挂的数幅美人图,迎风而动。
幼子在此时问:“父皇可要见兄长?兄长已等候良久。”
他们所谈及之人,正是夜间离府的李钺。
目光触及幼子,燕帝神色缓和许多,“若你兄长同你这般懂事,朕,便也能在他身上省去许多心力。”
先前答话的宫人是皇帝的近身内侍张忠,皇帝尚在潜邸时,就已服侍左右,而李钺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往外瞥了眼,眼中闪过不忍,道:“陛下,比起三年前,四殿下已然改变良多,肃州一事,殿下从容不迫,成长良多。”
“依老奴看,正是殿下重情重义,才会……”
还未说完,被皇帝打断:“你不必为他说话。”
燕帝面色难看,“去告诉他,他若愿意站,便由他去,但他所求之事,朕不会应。”
李衡吃着糕点,不由问:“兄长所求是何事?”
皇帝听言,大笑,旋即温和道:“此事衡儿不必知晓。”
李衡点头,似懂非懂。
李钺从宫中离开时,已至深夜。
天边飘起细密小雨。
张忠撑着把伞,躬身将伞递去:“天寒,殿下切莫染上风寒。”
李钺轻扫一眼,“不必。”
停顿片刻,张忠提醒:“殿下在陛下跟前,可莫在提这事,陛下听了,不高兴。”
却见李钺冷嗤:“他高兴与否,与我何干。”
张忠赶忙往四周看去。
见没人,后怕道:“殿下这些话,可别被旁人听到。”
抬眼,见李钺笑起来,张忠幽幽叹气。李钺便是这般性子,执拗,为这份固执,不知吃过多少苦,不过,比三年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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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钺朝他拱手:“多谢公公提点。”
张忠摆手:“快回府去罢,殿下早些歇。”
李钺应好,他走进细雨里,衣袍在风中烈烈作响,但每一步都尤为坚定稳重,张忠一路望着,直到那身影于视野中消失。
**
李钺回府时,乔桑雀还没有睡下。
她煮了鱼粥。
——李钺离府前说过,他夜里会回府。
恰好乔桑雀没有倦意,便做了鱼粥。
于是李钺推开屋门,就闻见那股清浅的香气。
其实李钺不算多喜欢吃鱼,旁人做的,总有腥气,然乔桑雀做的,却只留鱼肉清甜。
凝着眼前雪白的鱼粥,李钺觉得他今夜,与庸人自扰无异。
他发梢湿润,细软碎发湿漉漉贴在脸颊,衣袍湿了,拖曳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湿痕。
不显得狼狈,只是令他平日的凌厉锐意削减许多,更有他这般年纪该有的英气。
回府时面色冷峻,这会儿却似乎心情很好。
乔桑雀去取了干衣来。
又将不久前绣娘送来的李钺的新衣找了出来,挂在衣架上。
回来时,李钺仍坐在那里,碗里鱼粥空了,桌上多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
那盒子模样精致,盒身雕刻几株纤细海棠,再以银丝描边,花蕊前缀起几颗细小的红色宝石,像花瓣散落。
见她回来,李钺推了推盒子:“打开看看。”
“给我的?”乔桑雀问。
李钺答是。
他乌黑瞳孔的深沉如墨,盯着她,给乔桑雀一种,她不打开,他便不会善罢甘休的错觉。
于是在他的目光下,乔桑雀将锦盒打开。
锦盒里,是一只手镯。
血玉制成的手镯,晶莹剔透,血色泼墨般洒在白玉之上,澄澈艳丽得有如日出朝霞。
乔桑雀想起骑射比试里被充作彩头的那只手钏。
男子在外寻欢作乐后,总会想着带一些礼物交给妻子,以此抚平他们内心的愧疚。
乔桑雀明白过来。
李钺虽有时喜怒无常,但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比旁人更重义。
原以为东西送到,李钺不会再说什么,应当是要拿上衣物沐浴,他却罕见地没有动作。
李钺原也想,今日他为老夫人取得手钏,忽视乔桑雀,言辞之歉,不过浮于表面,这只玉镯,算是对她的弥补。
乔桑雀一向知情达理,能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想再为此事多费口舌。
但此刻,似乎多了些旁的什么。
他喉咙是痒的,心尖是痒的,不说些话,许是难以纾解这痒意。
就像晚膳前那般。
不太舒服。
他也不太能接受这些超出他掌控的情绪。
李钺十指蜷了蜷,勉力压下异样:“如何?”
乔桑雀眉眼弯起来,“殿下费心了,很好看。”
可李钺不知为何,却忽又猛然起了身,周身骤然凌厉,“罢了。”
乔桑雀手里捧着锦盒,怔愣地看着李钺抱起衣物,冷淡朝外行去的身影。
不明白他这又是怎么了。
是她说错了什么?
屋外,秋风萧瑟。
正是忽冷忽热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