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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钺没有看错。


    马场内那一瞥，确是乔桑雀无误。


    他赶回冬台苑时，乔桑雀不在府内。


    书房，知情侍卫禀报，午时前，乔桑雀曾差人寻他。


    他面色发寒，冷脸听侍卫道来。


    几乎在得知皇后邀约的瞬间，就知晓了皇后所图。


    他摆手，示意侍卫退下。


    周山觉得奇怪。


    殿下应下马场比试时，他曾还问过是否要将比试告诉夫人，或是邀请夫人来马场观赛，殿下那时怎么说的？


    殿下当时似乎是嗤笑了声，说没那个必要，语气漠然。


    周山想想也是。


    殿下松口答应比试，是为了乔三小姐，若叫夫人知道，确实不大妥当。


    不过周山觉得李钺选择瞒过乔桑雀，也不大妥当。


    但彼时他并未说什么，他原是宫中内侍，为寻找兄长误进的宫，后来被殿下选中，做了殿下的内侍，他自入宫起，就被管事太监教导，想在宫中活命，万事听主子的。


    况且李钺在他眼中，料事如神，鲜少出错，而他对男女之间的事也没那么了解，是以他按捺下心思，告诉自己，殿下说的都是对的。


    然而到今日，周山却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侍奉李钺左右，比旁人了解李钺，比旁人更清楚李钺一举一动里暗含的意味与情绪。


    第二局比试，李钺原本不疾不徐，后来却不再留情面，取而代之的，是速战速决的肃杀之意，更是在比试结束后，连彩头都来不及取得，快马加鞭匆匆赶回冬台苑，甚至于连乔桑雀都还不曾回府。


    起先周山不知缘由，当李钺问起乔桑雀时，才恍然大悟。


    思来想去，最后周山归为一句——殿下当真是喜怒无常。


    “此事，你如何看？”胡思乱想着，冷不丁，李钺那双带着冷意的眸对向他。


    周山能如何看？


    不及周山答，李钺似自问自答：“她应是气恼的。”


    周山默了默，想，也未必。


    夫人的性子，是他见过最好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叫夫人生气。


    先前殿下因乔三小姐丢下夫人，也不见夫人说什么。


    她应是气恼的。


    不管周山如何，李钺仍旧这般想。


    生气红脸，从前也并非没有。


    那时他满心为兄复仇，严寒酷暑，未敢半日松懈，冬台苑外有太多眼睛注视他的举动，白日，他关在屋内练，唯独夜里，那些眼睛卸下警惕，他方得以到更为广阔的院中。


    冬台苑禁藏刀具，他用树枝打磨成一支木剑，便是用那把木剑，日日练习，才未叫剑术荒废。


    然冬台苑缺衣少物，衣物单薄、被褥单薄，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他病了。


    战机、军情、光阴，从不会因一人病倒而停下脚步。


    他并不将病痛放在心上，如往常般练剑。


    乔桑雀却难得的生气了。


    她从来都很安静，他练剑时，她安静坐在一旁看书，有时眨眼问他喝不喝水，问他累不累、饿不饿。


    可那夜空旷的草坪里，只燃了一支蜡烛，灯火幽幽，连炭火也没有，他不领情，固执地举起剑，可乔桑雀比他更要固执，他推她，她便死死环住他。


    当时李钺脑中是混沌的，糊涂地想，她怎么像藤蔓。


    她不许他再在冰天雪地里练剑，语气是她以为的凶。她很冷，环住他的手在发红、发颤，眼眸却比黑夜里唯一的一支蜡烛要亮上百倍、千倍。


    他妥协了。


    书房里，周山不明所以。


    分明前一刻还满面低沉冷然，现下怎忽而露出笑意了？


    那笑意很浅，但依旧被周山发觉。


    “父皇那里，怎么说？”李钺掀开眼皮，散漫坐在桌前，问周山。


    周山回神，“折子递进了御书房，但陛下至今还未给出答复。”


    李钺说的，是他先前往宫里递的一道折子，与乔桑雀有关。


    听言，李钺眉头拧起，眼底那点本就微不可察的笑意荡然无存。


    他招手，同周山低语几句。


    周山得令，快步往外行去。


    周山离开书房，推开门时，恰能让书房内的人瞧见悬挂在外的灯笼。


    李钺先前无暇顾及。


    是盏新灯，下垂布条流苏，灯面腊梅栩栩如生。


    随着轻“砰”一声，门阖上，灯笼隔绝于一门之外。


    李钺记起，多日前的一个夜晚，他曾在乔桑雀房中见到一盏灯笼。


    他沉了沉眸，动作沉缓拨开面前史书。


    以史为鉴可以正衣冠。


    往常每每翻开，总能受益匪浅，常读常新。


    可今日，眼前分明是字，眼底浮现的却是亭台间那抹身影。他读不进半字。


    她会多心么？


    他数次同她说过，他如今对乔雪沁的诸多照顾，出自恩情。


    曾经被他放在最末端的，曾经他觉得不重要的，如今生出根、长出芽，紧紧攀附横亘在心口，他竟开始产生顾虑。


    去肃州前他对她的质问，离别时、相见时每一个场面都在眼前浮过。


    马场中见她转身离去，他没有诧异，没有探究，现在却觉心底空落落的。


    ……他应当有必要向乔桑雀解释。


    可李钺又皱眉。


    他该如何解释，从何处说起，又以怎样的口吻。


    李钺从没想过，短短几息，竟漫长得令人窒闷。


    听见门外窸窣响动传来时，他沉默半晌，站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


    玉葭阁


    气氛有些冷然。


    自在那间客栈外碰见书生后，乔桑雀想起许多往事，许多美好的、难忘的，在如今早已凝成刺在心口的尖刀。


    这些情绪太浓厚，直到回府，仍有些无法抽离。


    她只得别过身，背对李钺煮茶。


    李钺低声：“煮你爱喝的，我一会还要出府。”


    乔桑雀轻“嗯”了声。


    她没问他出府做什么，也不问他从哪里回来。


    更不曾有李钺所想的委屈、难过，亦或是不满。


    李钺于马场上产生的空落，在此刻甚至于找不到落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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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乔桑雀乖巧温顺，现下李钺偏偏想，夫妻之间，该是这般么？


    李钺薄唇颤了颤。


    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该先同她解释清楚。


    然话到唇畔，仍是打了转，他喉咙轻滚，问：“上回珍宝阁送来的发簪，可还喜欢？”


    她声音很轻，“喜欢，劳殿下费心。”


    她说喜欢，却不见她簪。


    他曾送她一支梨花簪，也不见她再戴。


    李钺压下心绪，道：“今日比试，彩头是你祖母的旧物。”


    乔桑雀一怔。


    他在马场，看见她了。


    她答：“皇后娘娘说过。”


    李钺开口解释：“乔三于我有恩，肃州一行，她又奔波千里，老夫人旧物，她既找上门说想要，没有不给的道理。”


    朝夕相对几年，乔桑雀了解他，他亦是，他知她不狭隘，知她明事理，知道只要解释过，她便不会多心。


    也确实如他所想，乔桑雀明事理，没有放在心上。


    李钺心底那处空落似乎好上许多，可与此同时，又滋生起一种新的、愈发难以叫人辨明的窒闷感。


    但这感觉太轻太轻，甚至有几分难以捉摸。


    “殿下重情重义，自是好的。”听他解释，乔桑雀笑答道。


    她不擅撒谎，不擅违心之辞，说话时，几分真几分假，稍加分辨皆知。


    李钺忙于朝中诸事，后宅之事，女子之事，只会扰他心神。


    后宅安宁，妻子知意，对他信任。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可他不畅快。


    那股很轻的闷意加重几分，说不出缘由的不畅快。


    太顺利了些。


    仿佛只要他说，乔桑雀就会信。


    这样的信任，没能他心底巨石落地，反令这块石头愈发沉重。


    李钺落在身上的目光，忽而变得审视。


    他问：“只有这些？”


    乔桑雀不明白他的意思，转过头看向他，目带不解。


    连李钺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似乎只是顺从心意，似乎只是脱口而出。


    他对上乔桑雀半含疑惑，半含探寻的眼睛，指骨敲叩桌沿。


    目光不知交汇多久，在屋外一声鸟鸣清脆响起时，李钺移开目光。


    今夜便回刑部。


    便是太清闲，成日耽于男女之事、后宅之事。


    忽听乔桑雀问：“厨房在做晚膳，殿下要出府，晚膳可还在府中用？”


    李钺想说不必。


    他要进宫一趟，许在宫中用晚膳。


    李钺过目不忘，记性一向好。


    翻遍记忆，乔桑雀从不留他用膳，不留，不问。


    从来都是他说要走，她便送，要么如今日这般。


    日前，他应约前往崔家拜见外祖，纵是与崔家不算亲厚，在他要离去时，外祖仍是做足功夫留他用膳。


    李钺拧眉。


    微不足道一点小事。


    竟值得他这般比较？


    他冷哼了声，道：“在府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