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癸卯九月

作品:《纯白不祥

    马车辘轳驶向官衙。


    帘幔掀开,尹逸先一步跳下车板。


    偏门前,昏昏欲睡的卒役瞧见,眼睛蓦地一亮,赶忙上前来请,喜道:“郎君可算来了,请……”


    请随我来四字才吐出一个字眼。


    卒役眼风尖细,忽见尹逸身后的车架,又掀帘步下一人,身姿昂藏,行止从容。


    卒役一愣,嘴皮子一碰,瞬间没了声响。


    尹逸疑惑,顺着他的视线回眸,看着缓步走近的秦衍,心中大石悄然落定。


    请他同来,当是对了。


    尹逸皮肉不惊地扬了扬唇,假意客气道:“这位是我同窗,秦家二郎,前日放榜位列副首,大人可有印象?”


    卒役悻悻一笑,豫章首富之子他如何不识?只是上面的传话下来,说要是尹郎来递文书折子,务必将人留住,待大老爷来,请去后堂一叙。


    这桩事务简单,却并不细致。


    发话的人并未说明,若有同行者该如何处置……


    他在衙门做事多年,哪里会是脑子转不动弯的人,可思及主笔大人说话时的含糊其词,他又隐约觉得大老爷只想单单见尹郎君一人……


    他当下把握不定,躬身笑了笑,将人请入前厅,奉上茶,客客气气道,“二位稍适,小人去报主笔大人。”


    尹逸点点头,面上始终盈着淡淡浅笑,实则,尚未待这卒役走远,尹逸已冷下了眼,满心烦厌地四下环视一遭,稍坐片刻,倏地站起身,四下走动起来,将几道穿堂门通向的地界都暗暗记下。


    似一刻也不愿停留在此。


    秦衍眼风轻掠,不动声色移开视线,缓缓垂眼,轻呷一口清茶,若有所思。


    ……烦闷亦或是……怕?


    可却是为何?


    一炷香时辰过去,茶汤见底,卒役眼尖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好似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盯着此处厅堂的动静。


    他笑得谄媚,躬身又续上一盏。


    秦衍淡淡落了眼卒役,约莫寻道些蛛丝马迹。


    久久不露面见人,若不是下马威,便是颗软钉子。


    他微微侧目,不着痕迹地掠向尹逸,她负手在堂上,不时抬眼望向院外,愈发的坐立难安,却从未瞧过内院主事堂一眼,便是卒役上前来侍奉,也未有开口问过一句。


    似早预料到今日办不成事……


    秦衍眉心细微紧了下,转瞬舒展,他抬眸启唇,唤道。


    “轻鹤。”


    尹逸倏地回眸。


    “想来主笔大人事忙,今日便就此作罢。文书册子。”秦衍伸手。


    尹逸愣了下,略带迟疑地取出折子。


    秦衍接过,唤住奉茶的卒役,垂眼:“你叫什么?”


    卒役飞快扫了眼他手中的物件,脸色微变,躬着身,讪讪一笑,答得轻巧,“小的姓陆,行三,郎君唤我陆三便是。”


    秦衍摇了摇头:“不妥,正名?”


    卒役笑意微僵,这烫手山芋他实在不想接手,头埋得愈发低,只顾傻笑。


    秦衍幽深眸光细微一凝,面上狐疑,自顾自地轻语,“为何瞧你这般眼熟?”


    他负手,踱步,绕着卒役缓而慢地行了一圈,忽地抬手一点,“日前放榜,门前宣读名册的,可是你不是?”


    卒役不语,仍是憨笑。


    “领去秦家十贯喜钱,唤作……”秦衍幽深眼眸极快划过一缕寒光,饶有兴致凝着他面上细微变化,一字一顿,声色却渐渐降到冰点,“陆,明,春。”


    卒役倏地一怔。


    这文书折子,尹逸自己丢了落了便罢,左右怪不到旁人头上,与他们并不相干。可要是被眼前这位沉钩锚了准,上面又不甘轻轻放过,这……这账不又将记在他头上?


    虽说他并不靠这点俸禄吃饭,可要是脱了这身衣服,他还能上哪儿轻轻松松白拿十吊钱……


    陆明春悻悻然地缩了缩肩头,实则肠子已悔青了,十贯铜板……兴许他少揣两贯也不会被秦家的记得这般真切……


    秦衍心中一片了然,将折子往他怀中一按,别有深意地拍了拍他肩头:“好名字。”


    “此事,便有劳你从中转递。”


    语毕,轻抬了抬手,秦北会意,径直上前,从钱袋里拿出几块碎银,不顾此人推拒,硬生生塞进陆明春手中。


    尹逸立在几步之外,目光怔忪,呆望着秦衍近乎锋利的眉眼,慌乱不定的心竟却…莫名静了下来……


    秦衍微微侧目,掠去一眼尹逸,“走。”


    尹逸澄澈眸光细碎轻闪,轻一点头,跟上秦衍步伐。


    一路出了府衙。


    临上车马时,秦衍却忽的回过身,视线陡然一凛。


    尹逸始料未及,一下未收住脚,身形猛地向前一顿,额角堪堪撞在秦衍下巴,吃痛捂住。


    “何时得罪了邢徵义?”


    冷沉的,一语中的。


    尹逸蓦地一怔。


    秦衍眉头深拧。


    一众学子中,尹逸是极可能连中三元之人,豫章地界上,敢不把她放在眼里的都屈指可数。何况是区区一个户房主笔,品阶远在九品之外,哪会有胆子这样怠慢?


    尹逸缓缓抬起眼,倏地对上秦衍眼底的探究,眸光闪了闪,心虚挪了半寸。


    目光飘忽间,却不经意扫及一道霜白身影,瞳眸蓦地一怔。


    秦衍眸光审视,不悦眯了起眼,顺着她视线往身后看。


    ——府衙侧门前,他二人前脚才出,席誉后脚便到了门廊下,正欲提步迈入门槛,恰时,似有所察觉,侧目缓缓投来视线。


    他面上微微一怔,倒与尹逸神色如出一辙。


    若无旁人的遥遥相视。


    秦衍目光幽然,寸寸划过二人,最后落在尹逸乌亮的发顶,轻咳一声。


    席誉顿步,侧身同引路的卒役道了声,随即调转方向,不紧不慢地走近二人,同二人轻点颔首示意,随后目光落在尹逸身上,轻轻拂扫。


    微凉的眸光才恍惚有了些温度,温声道,“你已好了。”


    他语调没有起伏,似只是确认。


    尹逸轻轻一颔首,目光穿过他肩头,落向他身后的衙门,心头生疑,“你来做什么?”


    席誉垂眼,静静凝着她,他眸光极淡,淡而薄,像始终蒙着一层薄雾,眼眸分明清润,却让人难辨情绪。


    他轻声说,“轻鹤,我当如你之愿,入京,应考。”


    尹逸澄澈瞳眸重重一瑟,怔怔抬起眼。


    周遭忽地一静。


    却似将秦衍隔出半条街之远,静谧的只有他二人……


    秦衍眉心愈发深了。


    “上车。”


    他倏而转身,堂而皇之从二人之间穿身而过,顺势攥住尹逸腕边,不待她反应,径直将人提上马车,随即利落撩袍,飞身踏上车板,弯身进入车厢。


    车前帘幔似无端被泄了火气,教人陡然扬了空,又重重拂落。


    “回府。”


    马蹄笃笃落地。


    车身应声向前。


    风卷帷幔,车窗蓦地闪过一抹霜白。


    尹逸神色怔忪,无意识回眸一眼,只见席誉仍静静立在原地。


    他要入京?


    邢徵义会放过他?


    还是说,他二人早达成了某种交易,本就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秦衍冷冷掀眼,飞快掠去尹逸一眼,从她发怔的神色中落下,在她腕边轻顿一晌。


    他偏过视线,不看她,掌心落在膝盖上,却在缓缓收紧。


    “邢徵义的调任职令已下,年后便将入京。”他停顿一下,强调:“是拔,非贬。”


    尹逸羽睫扑簌轻抖。


    邢徵义也将入京!


    是以…他是将领着席誉一道……


    难不成……席誉…竟是…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他?!


    那她如今撞破二人之事……岂不是……岂不是……


    一股凉意倏地蹿上脊骨。


    尹逸眸光发直,喉间咽了咽。


    “你何以在这节骨眼上得罪他?”秦衍拧着眉头,咬字很重,“还有,你何时与席誉这般熟稔?”


    “我与他并不熟。”


    尹逸原垂眸,凝着脚尖发怔,听到这话却像触发了某个开关,忽地抬起眼,极快否认,像要极力撇清与席誉的关系。


    秦衍目光一动,眼池深处似有霜雪寸寸消融。


    “不熟。”


    尹逸双手交叠,无措攥紧了指尖,轻声重复。


    秦衍视线回转,悠悠落回她面上,“说清,究竟何事?”


    尹逸抿了抿唇,半晌,心中寒意终是胜过了顾虑。


    “……先前,心急于草木居修缮,被席誉偶然听闻。而后…他领我去了一处院子,说…可质画作银……”


    秦衍神色忽而凝重,“印子钱?”


    狎弄童子这话她实在羞于启齿,轻轻点了下头。


    “可有罪证?”


    尹逸眸光微怔,摇头。


    莫说罪证,人证都不尝有。亲见此事的,唯有白羽的一双眼睛,她如何能说,说了,又何人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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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衍目光暗了暗,声量放得轻缓,“身上伤呢,也是邢徵义唆使?”


    尹逸肩头细微一颤,缓缓抬起眼,羽睫倏而轻颤,他眉眼凛然一如往常,可不知怎的,又不似往常了……


    秦衍沉了沉肩头,这便说得通了。


    “邢徵义此人行事狠绝,此事须从长计议。”


    说罢,他眉心重重一拧,目光直直打在尹逸面上,字字咬重,“现在才知道怕?尹轻鹤,偌大一个秦家摆在你眼前,你便如此视而不见?”


    尹逸垂下眼,唇瓣动了动,半晌,才小声辩驳,“……若非你处处算计,我也不会顾虑左右,或许早便同秦大哥开口……”


    秦衍一愣,“倒成了我的不是?”


    尹逸面色发窘,梗着脖颈重重一点头,“确是如此。”


    秦衍无奈勾唇,未再多说,他侧目望向窗外,陷入沉思。


    为官者私放利钱,轻则丢官罢爵,重则落狱抄家。


    邢徵义素重浮名清誉。


    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往往只会交与底下人动手,想拿住他的把柄本就不易,何况是这等阴私,怎会显露人前?


    晌后,日头和煦,微风轻拂。


    长街坊肆间,贩夫走卒一晃而过,行人漫漫,三两团簇,说说笑笑闲逛其中。


    秦衍按了按额穴。


    真不知尹逸触了什么霉头,青天白日竟走起背运……


    马车转过巷角,行过春楼,迎客姑娘各个花枝招展,媚眼如丝。只是,眼下天色尚明,生意还不到红火的时候。


    他淡淡掠去一眼,正要收回视线时,偏偏,一道高瘦似枯柴的身子,顶着一张病痨脸,忽地闯进他的视野。


    秦衍脸色倏变。


    “停车!”


    马扬蹄声嘶鸣,车身猛地一抖,蓦地停在了道旁。


    秦衍飞身下车,一个箭步直冲春楼。


    秦北愣了住,尹逸也愣了下,视线追去,好在春楼现下人流并不大,只有一人左揽右抱笑得一脸淫.色,正被两个美艳伶人搀扶上步上二楼。


    那人在楼间转过弯,侧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尹逸一怔,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是高阳。


    ——强娶素章姐姐的登徒子,秦衍名义上的姐夫……


    “秦北,快去贤文斋寻秦大哥。”


    说罢,忙跳下车板,匆匆追了进去,却仍是晚了一步。


    待她上了楼,雅间外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中间惨叫声凄厉,衣不裹身的伶人被吓软了腿,白着脸颤颤瑟瑟地缩在床角,一脸惊恐地看着雅间一角。


    尹逸挤进去,倏地晃了神。


    ——秦衍眸光阴狠如刃,攥着衣领一把提起高阳逼在廊柱,拳头接连砸下。


    没几下,高阳面上便血肉模糊,到后来连惨叫声都没了,只顾下意识偏头闪躲,偶或被他得逞,秦衍一拳砸中廊柱上,他却好似不知痛似,半刻不停,拿渗出血的拳头继续往高阳身上招呼。


    “别!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快!嬷嬷,快去报官!”


    “快去报官啊!”


    高阳有气进没气出,却忽的咬牙,啐了一口血沫:我一个将死之人,难道会怕?有种,打死我!玉娘这辈子,死,也是我高家的鬼!!


    一瞬间,秦衍目光倏地冷沉,仿似幽冥鬼煞一般,阴恻恻地凝着高阳笑了笑。


    他动了动唇,好,便成全你。


    而后,寸寸扬起了拳头。


    他双目通红……竟像起了杀心……


    尹逸心头陡然一寒,冲上前,双手捉住秦衍挥动的手臂,“你……”


    正要出声劝阻,却被他头也不回,屈肘抵在她胸前,他抬臂猛地向后一震,力道之大,瞬间将她甩出几步之外,砸向身后桌角。


    砰地一声。


    桌椅翻飞,一并摔得粉碎。


    “二郎!”


    混乱中,一道声音铿锵有力,砸在地上,静了周遭乱响。


    秦衍红着眼,寸寸偏过视线。


    原是他的好大哥,秦绪儒,脸色如此寒沉,不知又要如何训斥他。


    秦衍混不吝地扯了扯唇角,紧接着,却忽而凝固,再也笑不出。


    ——秦绪儒身后的废墟狼藉,秦北一脸仓惶,急迫地扒开桌椅断腿,而后,小心翼翼地从中扶起,被尽数掩埋坑砸的,尹逸。


    她惨白着脸,额角冷汗津津,腿脚虚乏,似站都站不稳,却浅笑着同秦北摇了摇头。


    秦衍心脏重重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