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三五扎堆的围了许多人，窸窸窣窣地说着小话，纷纷探头探脑地往小厨房里去瞧。


    秦衍站在灶火前，按了按眉心。


    眼前，锅盖裂成两半，锅底一团焦炭，碗盏碎得不知其数，台面上地上随处可见，顺着烧焦的墙壁抬头往上看，连房梁都燃上了黑色余烬。


    幸得秦北瞧了眼，冲进及时扑灭了火势，否则当真不堪设想……


    他侧目幽幽看向尹逸，她满身狼狈，呆呆立在一旁，丧眉搭眼，低垂着头。


    原本白净的脸被黑烟燎得像蒙上一团黑雾，脸颊上似拿衣袖胡乱抹过一把，突兀的横着一道白，隐约露出她原本的颜色，身上衣裳也斑斑驳驳，倒似方从煤坑冒出头。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你是想将我这院子烧了，还是打算将我也一并添进柴堆里烧了？”


    尹逸愣了一下，忽地抬起头，干净的眼白缀在一张黑脸上瞧来尤为滑稽可笑。


    她看了眼秦衍，唇瓣动了动，又满脸挫败地垂下头，往日伶俐的口齿不知去了何处，嗫嚅了几声，“没，没这个打算……”


    秦衍一滞，忽的气笑了，“那，敢问尹解元的打算是？”


    “没，”尹逸倏地抬起眼，又悻悻垂下，声如蚊呐，小声辩解，“我……没想报复……是……是有求于你…这才……才坚持亲自下厨……只是没想…火候竟这般难以掌控……”


    秦衍眉尾一扬，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烧成碳色的墙壁，了然地点点头，“哦，这便是尹解元求人的法子。”


    尹逸脸上已被熏成了锅底，却仍是窘得发烫，耳尖悄然涨红。


    秦衍看在眼里，暗自发笑，“既不是徇私报复，那便有商量余地。说来听听，何事竟惹得尹解元这番大张旗鼓。”


    尹逸张了张嘴，抬眸间余光扫及院外接连往室内张望的视线，又忽的垂下眼，把话囫囵咽了回去。


    秦衍不错眼地瞧着她，自然没放过这一丝一毫的动作，当即便抬手召秦北进来，吩咐：“将人散了。”


    秦北眼风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立时将原来候着收整的仆从打发去别院。再回来时，透过窗户，便见秦衍抱臂，半倚着廊柱，他眼底似噙着一抹笑意，垂眸悠悠瞧着尹逸。


    秦北忽的一愣，总觉得二郎君这笑意与平素格外不同，像多了一种旁的意味，可当下又说不上来，只觉好似在谁面上瞧见过，熟悉得毛骨悚然。


    秦衍眼眸微垂，见尹逸鸵鸟似的埋着脑袋，倒是罕见，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慢条斯理道：“说吧？”


    尹逸犹疑地缓缓抬起眼，她眼眸澄澈晶亮，闪着希冀的微光，攥了攥指尖，却又渐渐黯淡，垂下视线，“原想请你…与我一道去官衙一趟……不成想险些闯了大祸……”


    秦衍眸光微凝，静静垂落在她身上，默了默，“递交籍册？”


    尹逸微怔，缓缓点头。


    秦衍若有所思，缓缓站直身子，云淡风轻道：“倒不是什么难事。”


    尹逸倏地抬眼。


    “不过，”秦衍垂眼一哂，漫不经心地抚平袖缘，“毁了一台灶，加之碎了满地的碗盏，约莫五十两银子。你是付现银，还是……”


    他轻轻一顿，缓缓掀起眼皮，“继续作我小厮，至春闱放榜？”


    尹逸眼底的希冀倏而一淡。


    春闱二月初，放榜三月末，前前后后将近两月。


    五十两？


    两个月？


    何况修个灶火何须五十两银子！？


    这简直就是敲诈！


    尹逸压下蠢蠢欲动的火气，试探问道：“若是付现钱，可否容我日后……”


    “自然，”秦衍出声打断，饶有兴致地垂落视线，见她眸光倏地一亮，轻而缓地落下两个字，“不可。”


    尹逸愣住神，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怎么能对秦衍抱有期待！！！


    可…可眼下……她确实需要一个人，一个让邢徵义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的人……


    似乎，又没得选了。


    尹逸眸光细碎一闪，她抬眸，对上秦衍视线，眼神渐渐坚定，慷慨就义似，“我应，但入了京，你不准同任何人说起你我之间干系。”


    秦衍目光忽而一凝，眼底的悦色渐渐凉下，凝着她，久久静默，没有点头，也未摇头。


    许久，他侧目看向灶火，厨间里备了六台灶，一台损了，倒也不至影响旁的。


    他眼风微微掠向尹逸，她垂落在身侧的手背已红了大片，狼狈得几乎惹怜，显然不通半点厨艺。


    他眸光暗了暗，轻叹，“尹翁当真疼你。”


    尹逸茫然眨了眨眼，这话又从何谈起。


    秦衍也不知方才一瞬从何生出的不满，郁气如烟消散，转身走近灶火，缓缓挽起了袖边。


    “虽说君子远庖厨，可饥寒冷暖关乎性命，当是会些的好。”


    尹逸目光投向他挺阔的背影，隐约察觉他下一步意图，不由地怔了一怔。


    “莴苣叶洗净，水沸后轻焯片刻捞出。加细盐半勺，酱汁两勺，入少许清汤，浇淋即可。”


    他言语轻缓，垂眸烹调时神色自若，不时回头看她，轻声叮嘱。


    “这道菜，无需留心火候。”


    尹逸眸光闪了闪，想了想，秦衍说的不无道理，于是走近了些，仔细留意着他烹煮时的先后用量。


    “雪腩玉羹实则也不难。”


    秦衍看她一眼，从旁取过一盘生肉，“这些伙夫已备制妥当。若你来做，记得横刀切作小块，清水浸泡半个时辰，再凉水起锅，放入姜片焯水去腥。”


    尹逸点点头，瞧得认真，一步步记下。


    小厨房里，碗碟碰出清脆响声，热气渐渐蒸腾开来。


    “热水洗净，下锅加香叶八角，大火烧开后，需留意减些火气，换至文火，慢煨一个时辰。待炖得软烂，再放入切块的葖头，加两勺官盐，续炖两刻，熟透盛出。”


    香气随着掀盖的一瞬，迎面扑了过来。


    尹逸眨了眨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没想到秦衍这般矫情的公子哥，竟会对烹调如此驾轻就熟，像是飘在半空的浮云，眨眼间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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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黄昏诱人的烟火气。


    秦衍盛了一盏，转身递来，“尝尝。”


    尹逸略微迟疑了一瞬，接过，吹了许久，约莫着温度差不多，小口小口用了几勺。


    秦衍给自己盛入一盏，未如尹逸般细致，稍凉一些，一饮而尽，搁下盏，扬了扬眉，似极为满意，掀起眼皮，目光投来。


    “如何？”


    尹逸只觉暖意入喉，旁的……


    再没了……


    她羽睫轻轻颤动，缓缓垂落，点了点头，“滋味不错。”


    如此牵强的应答，秦衍只觉她挑嘴的很，勾了勾唇唇角，却也并未在意，转而看向一旁蒸笼，“至于秋蟹，洗净蒸个片刻足矣。”


    尹逸眸光闪了闪，轻声问，“你怎会这般多？”


    她语调落得很轻，却无端卷入两分落寞。


    秦衍眉心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缓缓回过身，“羡慕？”


    尹逸垂着眼，没有说话。


    “若是想学些旁的，改日再来教你。”他语气轻扬，眸色却深了深，幽幽落在尹逸面上，“不过，要收取些学赀才是。”


    贪心依旧。


    尹逸心中腹诽，轻轻抿了下唇。


    午间日头一晃而过。


    尹逸照着记忆中的样式，誊了一份籍契，写罢落上假章，拾起一角对着阳光晾晒片刻，干透妥帖收进文书折子，任谁都瞧不出端倪。


    除了故意克扣她正本籍册的主笔官……


    她不是没有听过官场险恶，可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仍旧始料未及……堂堂四品朝官，衣冠禽兽，人前何等霁月光风，怎会如此腌臜……


    再思及那人与邢汝舟七分肖似的眉眼，尹逸眉心倏地一紧，呆坐半晌，心中却也只堪堪落下荒唐二字……


    滴答一声，终了。


    书案旁的小滴漏落了干净。


    尹逸沉了沉眉眼，拂散满头愁绪，退出书房，轻巧推开卧房门扇，缓步迈了进，唤秦衍起身。


    床榻上，秦衍枕臂侧卧，静谧安祥。


    尹逸脚步停在一步之外，歪头静静瞧了片刻，对于秦衍的凛然凶相有了答案。


    秦衍五官硬朗，却远不到冷峻的地步。大抵是眼睛，秦衍眼中藏峰，稍有不悦，凉凉掀动眼皮，眼刀便簌簌飞出，加之他常年习武练就的体魄，威压迫人，不怒自威。


    不过，现下他合着眼，周身气势便没有那般嚇人，反倒有几分和煦……


    榻上之人浅眠，对于明晃晃落在他面上的视线早有所察觉。


    秦衍不动声色，缓缓睁开眼，见尹逸托着腮打量，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赏鉴画作时的神色，只是在不经意撞上他的视线时，整个人忽的一僵，慌乱移开视线。


    秦衍悠悠起身，唇角微扬，揶揄：“如何，可还满意这副皮相？”


    尹逸捂了捂脸，仓皇背过身，嫌弃地连声敷衍，“自然自然，马车已候着了，你快些收拾。”


    秦衍正了正衣袍，缓缓起身，透过窗扇扫及尹逸一溜烟跑去后院的身影，唇边轻抿，闷笑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