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癸卯九月

作品:《纯白不祥

    翌日,日上三竿时,尹逸眼皮终于颤了颤。


    意识将将回笼,只觉得胸前像压了一块锋利的大石头,硌得人生疼,又沉甸甸的压得人难以喘息。


    她指节细微动了下,正想抬手挪动这团重物,便觉一只什么尖利的物什,忽的掐在她的下巴颏上,轻轻抵了抵。


    不疼,且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好像……是白羽在拿爪子踩在她脸上,轻戳。


    尹逸睡得有些迷糊,已忘了身在何处,当自己仍在万溪的小院子躺闲,胡乱伸手把白羽往怀里一揉,果真是熟悉的手感,安心转了个身继续睡。


    卧房内,雪檀香燃起丝缕云雾,袅袅弥散于室,一时静谧,唯有日光炫目,隔着窗边一层薄纱雾腾腾的落在地面。


    被强搂在怀中的白羽却按捺不住,胡乱扑腾起羽翅,意图挣脱束缚,尹逸却将手臂收的更紧,她埋着头,用脸轻蹭了蹭羽毛,呢喃一声:“别闹……”


    秦衍坐在床边,支着额穴倚在凭几,垂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尹逸全然不设防的柔软模样,眼底轻拂过一丝暖意。


    白羽不满,喉咙里咕噜一声,直接拿尖利的喙啄向尹逸耳垂,她耳垂白净似玉色,轻轻一啄,便落下一道红痕。


    秦衍眸色深了深。


    白羽随即一脚踩在尹逸脸上,弯身紧贴在她耳根,扯起嗓子,啊啊地叫。


    ——阿翁来信!阿翁来信!


    尹逸倏地一下睁开眼,一个激灵滚下了榻上,一骨碌坐起身,与饶有兴致垂眼来看的秦衍,视线忽的碰撞,尹逸愣了一下,眉头倏地一皱,“你……”


    秦衍神色微敛,扬了扬眉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儿?


    这句话当然没有说完,因为尹逸目光四下一扫,忽的瞧见挂在墙面上的一张弓箭,昨日被秦衍溜了满城满山的记忆如洪水倾泻。


    尹逸忽的卡壳一顿,话到嘴边拐了个大弯,弯起一双杏眼,别眼瞧了瞧窗外,“你,你,哎呀,天都大亮了啊……”


    而后缓缓扶榻坐起,无端让人觉得鬼鬼祟祟,像是藏了几分心虚。


    秦衍忍笑,面上却依旧冷然,唇边一抿,承着她话,点了点头,“已至正午,你却一睡半日,将你主子晾在一旁生饿两餐。”


    尹逸眼睛倏地瞪圆,羽睫飞快眨动。


    他饿了不能唤秦北秦南秦中来使唤,偏就干等着她醒了伺候?


    这筑银苑没人了吗?


    还有个问题,秦衍脸皮究竟有多厚?!


    昨日不才应承她,日后要待她客气着些,睡过一夜,竟是转头便忘了!?


    白羽站在尹逸肩头,啄了啄尹逸耳尖,啊啊又发出两声嘲哳声——阿翁有信!阿翁有信!


    尹逸回过神,当下也失了与他争辩的心思,朝他一点头,应了句,“稍适。”转身出了卧房。


    便也未瞧见,秦衍忽而一滞的神色。


    出了院,白羽忽的一下飞远,尹逸看了一眼,回客厢换了一身衣裳。


    待衣裳换好,白羽也恰时匆匆飞回,它轻巧落在窗台上,嘴上不知从何处叼来一封信,瞧来颇有些厚度。


    尹逸伸手接过,打开后,一个信封里竟折着三封书信,看其上落款,一封予秦叔,一封予卢学究,再一封才是予她。


    她展开,一目十行地看过,寥寥数语,皆是关切,将将落款时才委婉问她——将在秦家住几日?何时回万溪来?要不要他亲自来接?


    阿翁似乎已猜出,她无缘无故在秦家住下,定有内情。


    她拾笔,草草落下几笔,一一回复,最后又添上一句:入京不易,孙儿与秦羡仲到底存了同窗之谊,白白丢去着实可惜,不若重新拾起,日后朝堂再见亦可相衬。


    尹逸垂眸看着白纸上的墨字,抿唇,弯眸笑了笑。


    往日她遭秦衍欺负,阿翁总要寻秦叔好生说道一番,于秦衍也并无几番好颜色,今日陡然听她提及,也不知如何作想。


    搁笔落山,尹逸侧目,白羽爪下踩着余外两封信。


    前日在春来客的茶肆,她将银票与书信一并捎了回去,只说从秦家借来银票,以及简短含蓄地提了一句,她惹恼了学究……


    阿翁与学究是旧识,郑而重之去信卢府,不想也知是为她说情……


    尹逸心底阵阵发暖,将予学究的信揣进胸口,拾起另一封予秦叔的信,出了院,没走几步,忽而被疾步蹿出的秦北的拦了下。


    秦北喘了喘,“尹郎君,衙门又派了人来催,问您何时补提文书?”


    尹逸脚步倏顿,眸光一定,“又?”


    秦北一点头,“昨日户房的主笔便来过了,只是赶巧,您与二郎君皆不在府上,今日许是事忙,只嘱人捎了道口信,眼下人已走了。”


    尹逸脸色白了白。


    她笃定,交上去的文书定无问题,可若邢徵义存了心,偏要找茬……她又该如何……


    “尹郎?”秦北细细观察着尹逸,却见她面色青白,不由地忧心起来,小心提醒:“只剩三五日了,郎君不若早些准备,届时也不用您费腿脚,我代为交上去便是。”


    尹逸缓缓捏紧了拳心,若能这般轻易了却此事便好了……


    忽而,卧房门扉翕合一瞬,一道颀长身影怔怔落进尹逸澄澈眼池。


    秦衍身姿昂藏,一脚落定,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袍,负手立在门阶,掀眼看来。


    门廊遮掩日光,阴影落在他凌厉眉宇之间,半阴半晴,遮掩住他眼底情绪。


    尹逸眸光细微瑟颤,暗暗咬了咬牙,将手中信笺塞进胸前,轻语一声,“不必了。”


    随即提步,目光坚定,视死如归似的,直挺挺朝秦衍走近。


    待至一步外,面上陡然盈出一抹讨好的笑意,身子微微谦恭下来。


    “方才忘了问,二郎君,今日想用何种菜品?小弟这便去操办。”


    秦衍眉头轻轻一挑,不动神色地上下打量一遭,暗暗审视着尹逸突如其来的转变。


    却见尹逸笑意愈浓,谄媚得不留一丝破绽,乍然一瞧倒真辨出三分真切。


    秦衍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紧,暂且按下心底疑色,随意摆了摆手,示意秦北上前,“便按平日布置即可。”


    秦北一时也有些怔愣尹郎怎的忽而变了脸,却听秦衍这话,显然是他从旁协助,当下便抬了抬手,“郎君,请随我来。”


    尹逸面上挂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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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不苟的笑意,恭敬朝秦衍一点头,转身随秦北去了小厨房。


    秦北掏出一本小手札,簌簌翻了翻,停在中间几页,指尖比着墨迹飞快划过,眉头皱了一下,又自顾自地小声嘀咕,“昨日二郎君不在府上,食谱当是照着昨日的来。”


    尹逸四下环视一遭,这处厨间虽挂了一个小字,但内里布置窗明几净,应有尽有。三间厢房接连打通,最里间是一间储室,中间地带略窄,是专门备菜的地方,到最外间,布置了四五个灶火,才是热气蒸腾,烧火做饭的地界。


    尹逸暗暗感叹,这哪与个小字挂的上勾?


    “郎君,今日便做一道清蒸秋蟹,炖一小盅雪腩玉羹,肉蔬佐料都已备好,郎君稍作烹制便可。”


    秦北笑了笑,将手札摊到尹逸面上,指了指,随口一问,“二郎君口味清淡,尹郎平日可喜欢清炖?”


    尹逸接过手,皱着眉头瞧得仔细,小札上记得密密麻麻,全是秦衍的偏好与忌口,她一目十行地掠过,心中正暗暗感慨秦衍异于常人的精致,头也不抬的回问。


    “清炖?是烧火煮熟的意思吧。”


    秦北唇角笑意忽的一僵,心底油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唇角抖了抖,略带迟疑地轻问,“……郎君平日可曾下厨?”


    尹逸从小札上抬起眼,极认真地思索一番。


    她背上有一道狭长疤痕,顺着脊骨,自后颈一直向下延伸至腰后。


    阿翁说,她被捡回去时,尚不足月,背上且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那时她尚小,缝治时并不好使过多的麻沸散,便由刘叔一同,一人按着,一人缝合。


    阿翁说,她小小一个,不仅没哭,反冲着他笑呵呵的乐。


    便时那时,他二人察觉了她的异样。


    是以……


    她好似,自幼时,便未曾近过灶火,下厨要碰些刀刃……便更不曾了……


    秦北看着她面上渐渐浮现的茫然,心头忽的一凉。


    难怪尹郎一改常态要与二郎君洗手作羹汤,原是存了这番心思?可昨夜回府,分明瞧着二人气焰已缓和许多,二郎君还吩咐人给尹郎划伤的手臂上药,怎的今日又要大动干戈??这才短短半日,二郎君怎的又惹恼了尹郎???


    秦北抖了抖唇,“郎君,不如……不如还是让伙夫代劳吧……”


    尹逸摇头,当即回绝,“那如何使得?”


    她有求于人,自然是亲手烹煮最显诚意,要是假手于人被秦衍知道,他定又要作起旁的幺蛾子。


    “不可,使不得,还是我亲自来得好。”


    尹逸打定心思,连否几声,一把合上手札塞进秦北怀里,将人连推带搡撵出院,随即哐当一声,将门扉阖得严严实实。


    转身回到炉灶前,手叉在腰上,弯了弯眉眼,胸有成竹地一一扫过台面上整整齐齐的锅碗瓢盆。


    小札上详细记录了做菜步骤,她过目不忘已悉数刻在心上。


    三道菜而已,小事一桩。


    半个时辰后……


    秦北胆战心惊地看着从门扇缝隙溢出的黑烟,悄悄挪去窗边,推开一道缝隙,灶台上油星噼啪四溅,火光直蹿房梁……


    秦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