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癸卯九月

作品:《纯白不祥

    尹逸忽略心底生出的几分局促,垂眼撩袍,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她往树后一靠,侧目幽幽扫了眼插在树干上的箭,尾端翎羽迎风簌簌轻颤,想了想,阖上眼,歪头轻轻靠了上去。


    她大抵是得了疑心病,秦衍怎可能杀她……


    今日,秦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与他一道出府。


    出城时,虽让秦衍溜得有些狼狈,因此还被查验文牒的兵卒打趣了几句,可她若是死了,第一个遭疑心的便会是秦衍。


    他若当真想除掉她,依他震天响的算盘,也只会让她青天白日横死街头,绝无可能与他沾上半点干系。


    这话虽有些灭自己威风,可理却是这么个理——秦衍不至于这般蠢。


    一时心神放松下来,骨子里渗出的倦怠再次卷土重来。


    尹逸张了张嘴,掩面打了哈欠。


    她竟误会了他……


    可却也不怪她误会,哪有人叫人醒来是用箭射杀的法子?


    “我若想伤你,便不会救你。”秦衍声色淡淡。


    尹逸羽睫轻颤一瞬,缓缓抬起眼皮,秦衍半蹲在篝火旁,硬朗的五官被火光融融映得莫名发柔。


    他掀眼,古井无波地掠她一眼,又垂下眼,将架子上的鱼翻了个面。


    尹逸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睛,又闭了上,倦意袭来,思绪都有些凝滞,她眉心微微皱起,用心思索了番。


    ……他说的救,大抵是这次将她从大街上捡去药堂医治伤口。


    可伤是她自己愈合的,最要紧的骨头,也只上了半日夹板,服了一剂药便好了。


    这算救吗?


    尹逸掩了掩唇,眼角溢出两滴困倦的泪意,无声按下一个呵欠。


    大抵算吧。


    比之一路追杀她的贼人,秦衍已很可以称得上侠义二字……


    她环抱起手臂,往身后缩了缩,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眯了眯眼,轻声回道:“你说的对,想害你的人,只会回头看看人死绝没有,绝无救人的闲工夫。”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惺忪呢喃似的,“你放心,我记得你的恩情,从前的,现在的,都记得,不会忘……”


    秦衍动作倏地一顿,缓缓掀起眼皮,见尹逸调转了身子,侧身靠着树干,额角险伶伶地倚在箭柄上,作了这具身子唯一一处不至跌晃的支点。


    日头正烈,尹逸却似冷着似的,双臂环着膝弯,一长条人蜷成了一团,看着竟有些孱弱,并不像经得起折腾的身骨……


    火星子噼啪一声。


    秦衍眸光倏地一闪,暗了暗,他起身拿着烤好的鱼走近,脚尖轻轻踢了踢她踝骨,尹逸身子一颤,抬起一双惺忪的眼,迷蒙地看着他。


    秦衍凝了她片刻,在她身侧席地坐下,伸手递过一支。


    尹逸眨眨眼,看了看秦衍,又看了看鱼,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困,只想小憩一会儿……


    可残存的意识反复惊醒——她需要一些食物恢复气力,否则怕是再难醒来……


    尹逸强打起精神,接过鱼吹了几下,也不知凉没凉,撕下一片往口中塞,吃着吃着,眼皮支撑不住,一下一下,又慢慢闭了起。


    秦衍微微侧目,视线落在尹逸发顶,乱蓬蓬的发丝上顶着一片残叶,他指尖动了动,没有抬起。


    待她吃完,秦衍顿了顿,不经意地递过一枚帕子,尹逸意识发沉,像双脚绑了铅石,沉沉拖着她往黑暗中沉,她胡乱接过擦了擦,呢喃一声,“多谢。”眯缝着眼,伸长手塞回秦衍手中,却似忘了将手收回去。


    像力气用尽,隔着一层帕子无力地落在秦衍掌心。


    她手指细长,骨节匀称不显,冷白似玉一样,关节处微微泛着极淡的粉色。


    再往上,袖口露出的一截小臂被枝叶划伤,布满长长短短的红痕,有几道渗出的血痕已结痂。


    一阵风拂过,头顶树梢微晃,斑驳树影摇曳落在尹逸身上。


    眼前这节近乎惨白的手臂忽而与前日颓然倒在雨夜中的身影重叠起来。


    秦衍幽深眸光闪了闪。


    尹逸与他说,是与人做工累晕摔伤。可见了潘望仁与邢徵义又道,是与席誉乐而问道,尽兴忘归,于伤势却又只字不提……


    秦衍眉心微皱,尹逸必然诓了他,可席誉?


    她何时与席誉这般亲近?又为何,会在见过席誉之后被伤成那副样子?


    “尹逸。”


    秦衍视线凝着,尹逸却像是睡沉了,一动不动。


    秦衍眉心深了几分,想了想,放缓了声色,唤道,“轻鹤。”


    意识昏沉中的尹逸眉头细微动了动,像是眼皮被粘住似,挣扎了半晌,才将将眯起一条缝,恍惚而仓促地瞧了他一眼,坐起了些身子,扭过头,皱了皱眉头,发出疑惑。


    “嗯?”


    修长指节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一点一点抽离掌心,隔着一层巾帕摩擦出极细微的痒,不像是皮肉发痒,像是从某个未知的深处,拂起情.欲涟漪。


    秦衍抬眼看着她,掌心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他轻声问:“前日,我去万溪寻你,不想却与你擦身而过,你到府城后,去了何处?”


    尹逸迟滞地眨了眨眼,意识勉力拔出泥沼,认真思索了一番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到府城,她到府城办入京的通行文牒,后来……后来便去见了席誉……


    尹逸忽地一激灵,神醒了大半,皱起了眉头,瞥了眼秦衍,“你寻我?寻我做什么?”


    她嘴上这样说,心底却衡量起利害轻重。


    论邢徵义在豫章的权柄,不管将谁人拉进此事,都不甚妥当,更何况,依昨日看,秦家与邢徵义交往不浅,已不知送了多少雪花银入那狗官手里……


    尤其…邢徵义手段狠辣……强逼不成,手下当即便要她性命……若要徇私报复,秦家必然会跟着遭殃……


    若说与秦衍……


    说了也是白说……


    秦衍凌厉眼眸微微一眯,审视几分,缓声说:“郡王府一事,我还未谢你。”


    尹逸错愕地抬起眼,又闷闷垂下,嘴上却阴阳怪气道:“你不害我,便是回敬我大恩大德了。”


    秦衍眼底拂过一缕笑意,轻轻颔首,“我记下了,只是,前夜我该早些寻到你才是……”


    尹逸垂着眼,不说话,她清楚秦衍要问什么,无非是怎么伤的,谁伤的。


    可这一说,不止招惹邢徵义,也会将席誉之事暴露于人前。


    她,她对席誉……


    尹逸眨了眨眼,无声沉下肩膀。


    有些事,人在当场很难看明,只有暂且抽身事外,才能静下心去复盘……


    昨夜无眠,她辗转反侧间竟猛然想起,去往贼窟的路上,席誉曾几次要她回头……甚至临至门阶,仍劝她回去……


    可那时,她满心满眼只想着快些弄清楚这条门路,根本没有心思听进他的言下之意……还糊涂地,以为他是在激将……


    眼下,她当真分辨不清席誉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


    是被凌辱日久,心思扭曲,要拉人下水与他同受?还是…被邢徵义威逼,而她……又一时糊涂上了勾……


    又或是……他乐在其中,只是…邀她一同……


    秦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视线落在几步之外,篝火熠熠,映落眼眸,不动声色问道。


    “听学究说,席誉不欲参加此次春闱,你去见他是为此事?”


    尹逸微微怔愣,意外秦衍如何知晓此事,意外过后,心弦渐渐放松下来,秦衍问来问去,不外乎是要求一个答案,她总需要应付过去。


    思索片刻,尹逸点点头,困意缠绕,声音又含糊起来。


    “席安成一贯稳健,再等三年实在可惜,学究让我去劝劝……”


    秦衍了然地点点头,余光中,尹逸靠着树干,头歪枕在箭柄上,薄伶伶的眼皮颤了颤,终是抵不过那阵倦意,沉沉阖了上。


    见过席誉,而后重伤倒在雨中,席誉不见踪迹。


    中间发生了什么,尹逸似乎有心瞒他,或许用不上瞒,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知晓。


    秦衍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心头划过一丝异样情绪。


    清风拂过,卷走一息微叹。


    忽而,身侧想起一阵细碎响动,像是……枝杈将折的响动。


    秦衍倏地抬眸,凛然搜寻一番,头顶的伞荫安然无恙,经风拂过,枝叶迎风舒展。


    秦衍眉头皱了皱,可耳畔的声音,并未消失。


    突然,他似想起什么,还未有所动作,一道清脆的咔嚓声突兀响起——箭矢猛地折断,尹逸身子瞬间一歪。


    却……并未砸向地面……


    秦衍瞳眸颤了颤,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地回转视线。


    他的掌心托扶在尹逸肩头,在坠地前一瞬稳稳接住重量。动作快到来不及思索,像是……刻进骨髓的意识……


    秦衍幽深眸光凝了凝,目光自尹逸眉眼处划过,树荫恰到好处遮落在她眉眼,轻轻摇晃。


    她五官柔和,秀气有余,却刚毅不足。这副弱不禁风的皮相,往日素为他不齿。


    可今日一路,被他折腾的满身狼狈,却没喊过一声疲累,气恼至极,也不过是不轻不重地骂了几声。


    倒是他看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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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


    秦衍唇角轻勾了勾,将她轻缓放在地面,尹逸侧躺着,无意识环抱住手臂,肩头微微瑟动。


    秦衍看了片刻,缓缓褪下外裳,伸手盖在她身上时,目光扫及尹逸松散的衣领,忽而一顿。


    她系在脖颈的红绳不知何时滑出了襟口,垂下一枚圆环状的物件,通体纯白润泽,却似玉非玉,形状似是扳指,可尺寸却又不似扳指制式。


    秦衍握在掌心,指尖轻轻摩挲一下,扔回了她领口,顺势抬手,不经意捡走粘在她发间的枯黄残片。


    而后,在她身侧坐下,长腿微微屈起,倚靠在树下,手枕在后额,浅浅合眼。


    溪水涓涓而淌,山林中,风声轻抚树梢,鸟雀自在盘旋,静谧又安详。


    尹逸这一觉睡得极沉,直至暮色西沉,也未有清醒迹象。


    秦衍瞧了瞧天色,屈膝半跪在她身前,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人整个抱起。


    螺纹叶,是提神良药。


    从前学塾苦读,此物常被他嚼碎压在舌下提神,远胜冲泡所激发的药效,服饮半盏,于他早已无甚效益。


    而尹逸……


    她过目不忘,于课业上花费的心思,或许还不如她身边那只鸟多些,想来并未尝过螺纹叶的滋味……接饮三盏,若不卸卸力,只怕接连几日都无法入眠。


    秦衍微微叹了一息,将人扶上马,牵起马悠悠下山。


    待回到城中,天色大暗,坊肆已掩上门户,街巷中仅剩几盏门廊下纱灯,在风中飘摇。


    秦北早早候在门廊下,心焦地左顾右盼,不时挑眼来望,没多时,见巷口处,远远走近一道身影。


    光影昏暗,他仔细瞧了瞧,那人身影颀长,走路的姿态提拔昂藏,像极了二郎君,只是牵着一匹马,却是孤身回来,并不见尹郎君的身影。


    秦北心中正迟疑着,忽听那人出声唤他,声色疏淡,语调平缓,竟真是二郎君!


    秦衍掠了一眼,“还不过来。”


    秦北一溜小跑上前,打眼一瞧,也不必问了,尹郎君便在马背上躺着呢,忙牵过缰绳,小声唤,“尹郎君,尹郎君……”


    秦衍已提步迈上门阶,听到声音又回过身,“不必唤,吩咐人扶回房里。”


    “啊?”秦北一怔,看了看秦衍,又迟疑地看了看尹逸,“这……这……”


    秦衍眉头一紧,“怎么?”


    秦北想了想,上前两步,“二爷,今晌衙门的人来催,说是尹郎君着办文牒的籍册还未补上去,眼看没几日了,让尹郎君上些心思。”


    “小人想着这事要紧,籍册这种文书又得回万溪去取,来回一趟,定要费些日子,是不是该将此事早些说与尹郎君……”秦北说完,又犹疑地看了眼尹逸,心中嘀咕,睡得未免太沉了些。


    秦衍眉心微微紧了紧,官府的人特意来通知,倒是豫章解元应有的待遇,只是……


    他看向尹逸。


    她行事一贯仔细谨慎,遗漏文书之事,尤其是入京这等要紧事务,会发生在尹逸身上?


    秦衍心头浮起一阵疑色,思忖片刻后,吩咐道:“今日已晚了,明日再告诉她也没有分别。扶人回去歇息吧。”


    秦北有了主心骨,一听也有道理,当即点头应下,叫来两人合力架起尹逸回了府。


    秦北跟在身后,忽地又想起一桩倒霉事,斟酌了下,“二爷,还有一事。”


    秦衍皱起眉头看着几个小厮扶着尹逸从眼前走过,眼底无端升起几分不悦,他拧过头,冷冷看了眼秦北,“何事?”


    秦北被他眼风猛地一掠,忙垂下眼道:“筑银苑今后晌飞进一只乌鸦来,落在窗上怎都赶不走,性子还凶得很,恼火起来,连叨了十几个人,我便授意将它捉了起来,关进了笼子,现还在假山下圈着。老爷一贯忌讳不祥,死在府上更是不妥,这该如何处置的好……”


    秦衍微微颔首,却不以为然,不紧不慢地跟在尹逸身后,看着小厮将她扶进院,两个小厮脚步顿了顿,看了看客厢,又看了看卧房,两人对视一眼,正想开口去问,便见秦衍抬了抬手,指向卧房。


    两人一垂身一点头,小心扶着尹逸躺回榻上,脱了鞋,掩上被角,再一躬身,匆匆退出卧房。


    秦衍这才从尹逸身上移开视线,抽空去瞧了瞧那只聒噪的乌鸦。


    方方正正硕大一只鸟笼,顶上盖着一层黑布。


    秦衍蹲下身,掀开一角,乌鸦见了光立时啊啊地吵嚷起来,在笼子里四处扑腾。


    秦衍凝着,面上渐渐敛起正色,他凛着眉眼看了许久,眸光寸寸起疑。


    “白——羽?”


    笼子里扑腾的乌鸦倏地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