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凛风鸣竹(八)
作品:《朕不要一朵菟丝花》 竺影在榻上昏睡了一日。前段时日活得战战兢兢,入梦也浑浑噩噩。
清醒时,发觉有人在身侧。
那人执一竹片,在给她手上的伤口上药。
膏药冰凉,抹上冻疮却又觉得发烫,又痛又痒。
竺影忍不住睁开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守着她的人不是徴音,而是陆芃。
平日里口嫌体直说厌极了她,此时又认真地给她擦药,竺影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竺影见她披着一身缟素,此刻低头上药,面上不见泪痕,眼中不见悲怆,只有红肿的眼证明她曾有过一场恸哭。
短短十几日,体会过短暂的失而复得,继而是长久的失去。
竺影依旧默不作声,没有解释,也没有开解她。
陆芃甫一抬眼,发现竺影醒着,两条眉毛便又竖了起来。
两人视线相接的一刹,又即刻分离,各自移开眼去。
醒枝还是那个陆醒枝,张口便要呛一句:“知道醒了?半月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竺影却怔忡着道:“对不起。”
她很久没说话,声音还哑着。
“不是像从前那样,我是真的——真的想要去救她。”
陆芃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以为我会怎么去想你?”
竺影道:“我只是对你不住。”
陆芃原本早就不哭了,不知是竺影的那句话又拨开她心绪,让干涸的泪又找到源头,止不住地往外冒。
夺眶而出的泪水“啪嗒”落在竺影手背上。
“知道对不住,你还不如闭嘴呢!”她仿佛恨极了这样的失态,胡乱抹去眼泪,忙手忙脚收起膏药。
竺影果真闭了嘴,没再说话。
陆芃又道:“答应你的事我记得,表兄那里我什么也没说,更不会去帮你求情。”
竺影道:“好。”
哪怕将万千误解咽下使之如鲠在喉,也不愿将半句解释诉之于口。
陆芃给她上完了药便离去。
不久,竺影也披衣下榻,想出去走走。
睡了太久,意识有些昏沉,冷意总是能让人清醒。
“你醒了啊。”徴音身着缟素,端着衣案从连廊的另一端走来。
“嗯。”竺影淡淡回应。
徴音怕她四处乱走,于是提醒着:“殿下还未回来,你——暂且留在鸣鸾宫吧。”
竺影问:“三皇子何时会回来?”
徴音道:“我也不知晓,殿下守在延鹤宫,葬仪还要持续好几日。你若有什么缺的,只管问我便好。”
竺影道:“好,多谢你。”
徴音又把给她准备的衣裳递过去,同她道:“将这身衣裳换下吧。”
鸣鸾宫人皆素衣,只有她一身旧衣鲜妍得扎眼。
“好。”竺影回屋换了衣裳,将头发绾成了寻常宫人的发髻。
只有陆皇后身边的几人在她死后为之守丧,白衣、白绫、白雪,让岁暮的光景更加惨淡。
两日后,襄王与齐王进宫,依礼前往延鹤宫祭拜陆皇后,便各自回宫拜问母亲。
孟晓火急火燎赶往静和宫,甫一进门见过礼,便问起:“鸣竹去了哪里?她为何不在宫里?”
宜夫人轻呷一口茶,搁下茶盏,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半月未进宫,一见面不问君父不问母亲,倒先找起一个宫女来了,也不怕惹人闲话。”
孟晓道:“我知道你从不喜欢她,你也明知我为何会先问她。”
“她曾以我的名义去太医署为冷宫的人请医,又几次三番与冷宫的人接触,有谋害废后之嫌。两日前被孟闻带走了,这会不是在牢狱里,就是被抬出宫去了。”说完,她晏晏笑着,“这样的结果,我儿满意否?”
孟晓按住指上白玉环,咬牙道:“你说什么?”
宜夫人道:“不信的话,你自己去太医署好好地问一问,我可有冤枉她。她是你的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些背主的勾当,你全然不晓吗?”
孟晓道:“她所行之事我尽数知晓,反倒是母亲,您所做之事——”
他竟一概不晓。
他冷笑道:“儿不知母,倒像是今日才认识您。”
宜夫人怒道:“住口!”
孟晓向她辞行,便踏出门去,或是往鸣鸾宫,或是往掖庭。
三皇子在这日傍晚回了一趟鸣鸾宫。
彼时他在寝殿中更衣,徴音匆匆把竺影叫到三皇子的书房前候着。
孟闻换好衣裳从殿中出来,告知一旁的羽音:“今日让徴音随我前去,你留在这里。我今夜在延鹤宫守灵,不回来了,殿里不用留灯。”
“是。”羽音点头应道。
孟闻又抬手指了指竺影,说道:“你,也一并跟着。”
竺影并不知三皇子为何叫上她,但也并未多言,戴上徴音递来的风帽,便一道出了门。
他没有乘辇,只有两个持宫灯,两个持华盖的宫人跟随,徒步去往延鹤宫。
彼时东阳门雪霁,又一批新选的宫人跟随着内官入宫,过东阳门,往掖庭宫。
从鸣鸾宫到延鹤宫,刚好会经过这里。
正巧,掖庭宫外,杂役正将那些被杖杀的宫人从偏门抬了出去,血气凝滞,尸身一具接着一具。
竺影远远地看着,险些,她也成了其中之一。
无数人向往金碧辉煌的章华殿,憧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殊不知这座宫城里,既有醴泉宫,也有阎罗殿。
宫奴的性命微不足惜,哪怕曾贵为皇后,今也不过灵柩中的形骸。
生者,也不过游走于宫墙下的行尸走肉而已。
正当此时,一个玄衣玄冠的男子快步流星越过宫门,阻在那些杂役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有更多的宫人从他身后涌出,掀开蒙在那些尸首上的白布,一个个地查看、辨认。
竺影先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今日进宫的齐王。
不在延鹤宫祭拜,也不去静和宫见宜夫人,出现在此次是在寻谁呢?
寻她吗?
一个差点死在这个冬日的人。
拜宜夫人所赐的冻馁之苦她还没忘。
竺影胸中气还没消,见他这样着急忙慌,才觉得好受些许。
“在看什么?”
孟闻忽然出声,是在问她。
竺影道:“没什么。”
孟闻却直指向掖庭宫外一番“奇景”,问她道:“你可认得他?”
竺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没有否认:“认得,齐王出宫以前,小人曾侍奉过他。”
“竟也坦诚。”他故作惊讶,又问,“你可知,他在找什么?”
竺影清楚,三皇子是在试探她。
这时她又有所隐瞒,只道:“不知晓。”
面对竺影的回避,他也并未过多追问,只在回过身时,讥讽地轻叹一句:“奇也怪哉。”
竺影默默跟在华盖之后,将风帽拉低了些,转过头去,刻意不去看掖庭宫外那个失态的疯子。
竺影跟着他行过很远一段路,看他穿过风雪,虔诚地赶到亡母灵柩前。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听某位大人物说起三皇子少时于林场失鹿的故事,许多年前曾是美谈,放到如今倒不见得。
因一时恻隐,他所失去的究竟是鹿,还是别的什么?
也许陆皇后看懂了,从她离开西苑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活着。
竺影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会看不懂?”
三皇子求得陛下,召京畿始宁寺的僧人入宫做法事,寥寥几位僧人正在常侍的指引下依次步入殿中,清一色的僧袍袈裟从眼前掠过。
延鹤宫里香火弥漫,靡靡的佛唱声延伸出屋宇,飘向更遥远的旷道。
三皇子独自走向灵柩,竺影与徴音跪在阶下,只能远远看着停放在宫殿正中的梓宫。棺椁漆黑,其上盖着一张画帛,用朱漆与金漆描绘了一张天上、人间、黄泉的画卷。
它好端端停放在那儿,却让竺影生了错觉。
好像困在宫城的废后并未因死而解脱。
周遭所有事物,诸如僧人的佛唱、檐下的白绫、虔诚跪拜的三皇子、肃穆守在此处的宫人、乃至皇宫的秩序……周遭的一切如同锁链,层层束缚,将她永远困在了这座宫城里,不得解脱。
三皇子在延鹤宫守了一夜,竺影就也跟着他在此处待了一夜,更多的时候是跪坐着,听僧人念经,诉皇后生平。夜幕降下后,余下的只是更为长久的静默。
整整七日,他每一夜都要这样守。深冬风雪肆虐,漫漫长夜也变得更难捱。
翌日晨光熹微,竺影才等到三皇子从台阶上走下来,跟他一道回鸣鸾宫。
这一夜她饱受折磨,跪得双腿麻木,人也麻木,差点就站不起来了,更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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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还得穿过大半个宫城走回去。
酷刑,不外如是。
回到宫中,三皇子吩咐徴音可以回去歇息了,至于竺影,他还是随手一指,说道:“你随我来。”
竺影这才想起,其实关于她的审问与处置尚未开始。
孟闻进了书房便开始置纸笔研磨,他自顾自坐着,从始至终没分给她半分眼神。
竺影能做的也只是等待,哪怕累极了,也只能强忍困意睁开双眼,看着他手中墨条在砚中打转,一下一下地搓磨,如一柄利刃悬于头顶,凝成了煎熬。
孟闻开口:“昨日,你见到那些抬出去的死人了。”
竺影道:“见到了。”
他低头研墨,落下一句轻飘飘的威胁:“你再敢有半句谎言,便也是那样的下场。”
竺影于筵席外伏首而拜,道:“小人不敢。”
这是她的第一句谎。
他显然没什么反应,又问起:“宜夫人为何单单拿你抵罪?你得罪过她?”
竺影道:“兴许得罪过,夫人不容我,是因为齐王。”
孟闻道:“这么说来,你是我皇兄手底下的人?”
“算是吧。”她思来想去,挑了个还算严谨的答案。
他不容含糊,刨根问底:“什么叫算是?”
静和宫的人都把她当作齐王豢养在宫中的姬妾,竺影不愿挑明这层关系,只能回答说:
“曾经是。”
“哦——”他侧目看过来,打量道,“如今怎的又不是了?”
竺影道:“他出宫开府,将小人留在宫中了。”
话语间,孟闻隐隐察觉出一些微妙的情绪,不得不正视起她来。
他复而问道:“当初是他指使你来了西苑?你既是得了齐王授意前往太医属,受宜夫人指认时为何不做辩解?”
竺影道:“齐王与夫人素有嫌隙,子不知母,母不知子,夫人不知齐王驱使我,齐王亦不知夫人想借此杀害我。”
他忽而抚掌,皮里阳秋:“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么快就把你主子给卖了,你还真是‘忠诚’。我问过许多人,他们皆不知你有亲眷,更不知你从前。我若是宜夫人,一定不会选这么个人去顶罪。无亲无故的,捏不住把柄,更不可能忠心,她竟不怕你抖出这些事来。”
竺影平静道:“她以为我活不过当日。”
孟闻道:“也是。”
那日被拖去掖庭杖毙的宫人数不胜数,都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只有眼前这人,承着弑母之恨,却包庇了许多宫人。
“我明明查到了罪人,那罪人却狡辩,以刀杀人,是刀之过,而非杀人者之过,还拿他家门口的石狮子来抵罪,岂不荒唐?”他神色悲戚,无可奈何地叹惋,“可是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又多了去。”
竺影没有附和。
孟闻终于放下墨条,将毛笔递给她。
“再将那药方默一份。”
“什么药方?”
孟闻道:“你此前去西苑,将太医署开的药换成了什么,都一一写下来,一味也不准少。”
竺影接过笔,端坐在案前,依他的要求将那治伤寒的药方默写下来。
她书写的间隙,另一人也不闲着。玉色的指尖轻敲着案上书卷,那卷书正是载着宫人底细的档案。
“鸣竹,十年入宫,年十五,在掖庭一年,栖梧宫一年,静和宫四年,算下来刚好二十有一……”
他一边敲,一边念,像是刻意要扰得她心神不宁。
可她一夜未合眼,今晨执笔却丝毫不抖,字迹也不曾歪斜。
孟闻道:“从前那些借口编得一点也不像样。先母在西苑七年,而你入宫不过六年,如何能见过她?如何能受她恩典?”
竺影放下笔,平静道:“小人得见先皇后,是在宁朔九年以前。而后小人才因家族获罪入宫的。”
宁朔九年,陆氏一族惨死于刑台上,她的父兄也牵连其中。也是在同一年,陆皇后被废,竺影明知此案是横在他心中的一根刺,还是不知好歹地提起。
孟闻攥着拳头没有作声。
待墨迹干透,她将写好的药方呈上。
他似乎生气了,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只说:“你可以走了。”
“是。”她片刻也不犹豫,当即起身拜别。
像是怕竺影会错了意,他又专门提醒:“只让你走出这扇门,没准你离开鸣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