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在宋潮生的牵线搭桥下，旧仓库的租赁手续办妥了。


    苏婉音拿着那张薄薄的租赁合同，站在仓库门口，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这方小小的、破旧的天地，是她迈向更广阔世界的第一步。


    “先简单收拾一下，能用了就行。”宋潮生挽起袖子，手里拿着从公社借来的扫帚和铁锹，“屋顶我检查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窗户得糊一下，透风。”


    苏婉音感激地点点头，也拿起一块抹布：“宋哥，还好有你在。”


    此话一出，宋潮生只觉得浑身发软又发热，哪还想得起自己这两天说了多少好话才把这仓库盘下来，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值了”。


    “你看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宋潮生已经开始动手清扫积年的灰尘和蜘蛛网。


    两人忙活了一上午，才让仓库勉强有了个样子，墙壁用石灰水简单粉刷过，地上铺了层干净的旧报纸，原本漏风的窗户也用厚实的牛皮纸仔细糊好，虽然依旧简陋，但已经焕然一新，空气中飘散着石灰水和泥土混合的清新气味。


    “这里可以摆两张长条桌，当操作台。”苏婉音比划着靠墙的位置，“那边角落用来堆放原料和成品，门口最好能弄个水缸，方便清洗。”


    宋潮生一边听一边点头：“桌子我去找木匠定做，水缸我家有个闲置的，下午就拉过来。”


    中午，春香婶提着食盒过来送饭，看到收拾出来的仓库，惊讶得合不拢嘴：“哎呀，这一收拾，还真像个样子了！”


    三人就在仓库里，围着临时用木板搭的桌子吃了午饭，简单的青菜豆腐，配上苏婉音带来的辣酱，却吃得格外香甜。


    “婉音，你这辣酱，我看比供销社卖的那些强多了！”春香婶就着辣酱，多吃了一个窝头，“要是真能卖到广市去，肯定抢手！”


    苏婉音笑了笑，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知道，光是“好吃”还不够，要成为商品，还需要稳定、卫生、包装，还有最重要的销路。


    下午，宋潮生果然拉来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还带来了一些基本的厨具和瓶瓶罐罐。


    苏婉音则将食铺里一些暂时不用的家什，以及她这几天陆续采购和收集的原料，都搬了过来。


    第一批准备寄往广市的样品，她最终确定了三样：秘制辣椒酱、五香卤料包和干蘑菇。


    辣椒酱是她信心最足的，融合了本地辣椒的烈性和她秘制香料的复合香气，无论是拌面、蘸馒头还是炒菜，都能增色不少，卤料包则是将常用的八角、桂皮、香叶等十几种香料按特定比例研磨混合，用干净的纱布包好，使用起来非常方便，干蘑菇则是本地最常见的榛蘑和香菇，这方面有苏国福把关，苏婉音没什么不放心的，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挑了一袋看了看，果然全是朵形完整、香气浓郁的。


    接下来的几天，苏婉音的时间被分割成了两半，上午，她在饭馆忙碌，保证正常的经营；下午，她就泡在仓库里，精心准备样品。


    制作辣椒酱最是耗时费力，辣椒要手工剁碎，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否则影响口感，豆豉要提前泡发、蒸透，炼油更是关键，油温的控制，香料投入的顺序和时间，都直接影响最终的风味。


    这天傍晚，苏婉音终于将最后一份辣椒酱装进消过毒的玻璃瓶里，用蜡密封好，看着桌上整齐排列的二十瓶辣椒酱、五十包卤料包和十斤精心挑选包扎好的干蘑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都准备好了？”宋潮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忙完柜台上的事，手里还拿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


    “嗯。”苏婉音转过身，脸上带着倦意，眼睛却很亮，“明天就可以去邮局寄了。”


    宋潮生把烤红薯递给她一个：“先吃点东西。包装得很好，看上去很正规。”


    苏婉音接过红薯，掰开，热气和甜香扑面而来，她小口吃着，目光落在那些即将远行的样品上，心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宋哥，你说……王科长他们会满意吗？”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心底的疑虑，毕竟，这只是她凭着经验和感觉做出来的东西，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检测和市场的检验。


    宋潮生看着她，目光沉稳：“我相信你的手艺，就算这次不成，也积累了经验。路总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


    苏婉音点了点头，心里的那点不安渐渐消散，是啊，无论结果如何，她至少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


    夜色渐浓，两人锁好仓库的门，并肩走在回饭馆的青石板路上，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疲惫。


    “宋哥，”苏婉音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仓库这边，光靠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正式请两个人来帮忙，春香婶在饭馆里帮忙，暂时是不能动的，还有小梅，前段时间她来找过我，说想回来上班，我想着把她放去仓库里帮忙，至于另外一个，我想到了大伯娘，如今咱们也算进了城，上次回去她还说着能给咱们帮忙呢！”


    “还有，”她看向宋潮生，带着征询的意味，“宋哥我想把这部分交给你来做。”


    宋潮生有些怔愣，张口想拒绝，却被苏婉音抢先一步道：“宋哥我知道你是不想占我的便宜，但是我一个人既要管着饭馆儿又要管辣椒酱这些，实在是分身乏术，但是我并不想让外人来分一杯羹，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看着她认真郑重的目光，宋潮生有些心软了，反正二混子那边的生意他可以只入个干股到时候等着拿分红，既然婉音需要他，他自然是义不容辞，“嗯，好！”


    见他答应，苏婉音心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她虽然不知道那边服装生意的具体情况，但是光看他们这段时间往省里还有周边几个县城跑就知道发展前景很不错，而现在她却把宋潮生叫回来管她这个不确定前路的生意……


    苏婉音心情复杂，一路上几次想开口说要不还是算了吧，但是都被察觉到的宋潮生岔开话题，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宋潮生不是一个看回头路的性格，他现在准备接手这方面，就开始抓着苏婉音可劲儿问。


    快到饭馆门口，远远就看见小宝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驱散了夜色的清冷。


    “姐！宋哥！”小宝看到他们，高兴地挥手。


    看着弟弟欢快的笑脸和饭馆里温暖的灯光，苏婉音忽然释然了，既然已经开了口，那她就努力做到最好！


    ……


    样品寄出去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节奏。苏婉音照常经营着食铺，下午则在仓库里继续完善她的产品，心里却像悬着一块石头，七上八下。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每一天，她都会不自觉地看向门外，期待着邮递员的身影，春香婶看出她的焦虑，宽慰道：“广市那么远，信走得慢，急不来的。”


    期间，刘二嫂又阴阳怪气地来过几次，话里话外无非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乡下东西上不了台面”之类，苏婉音只当是耳旁风，心思全都扑在了研究新产品和盘一个新店面上。


    新店面她打算就用来卖她的那些辣椒酱，以后饭馆里就专心做饭菜生意，现在竞争对手多了，想把饭馆进一步发展，需要找准自己的定位，她还是想专心开一个真正的饭馆，甚至她心里隐隐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店里没什么客人，苏婉音在柜台后清算着这个月的账目，心里盘算着盘下新店和扩大生产需要的本钱，虽然饭馆生意稳定，但要同时进行这两项，资金还是捉襟见肘。


    “姐，我作业写完了！”小宝跑过来，献宝似的把作业本递给她看，小孩儿的字迹工整了不少，最近的一次小考还得了满分。


    苏婉音压下心中的烦扰，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们小宝真棒！晚上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穿着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探进头来，手里举着一个牛皮纸包裹：“苏婉音！有你的包裹单，广市来的，需要盖章领取！”


    广市来的！


    苏婉音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站起身，差点碰倒了手边的算盘，她强作镇定地接过包裹单，手指却微微有些发抖，单子上清晰地写着寄件人——“广市丰华食品公司王建明”。


    “谢谢同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邮递员离开后，春香婶立刻围了上来，比苏婉音还着急：“婉音，是那个王科长寄来的？快，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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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邮局取啊！”


    雨还在下，苏婉音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拿起印章和户口本，对春香婶道：“婶子，您看会儿店，我这就去！”


    她甚至忘了拿伞，拉开门就冲进了细密的雨帘中，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她心中翻涌的热切与忐忑。


    跑到邮局，办理手续，拿到那个略显沉重的包裹，整个过程苏婉音都觉得像在梦里，她紧紧抱着包裹，像是抱着一个希望的盒子，连走回饭馆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全然不顾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


    回到饭馆，春香婶立刻关上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小宝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三个人围在柜台前，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牛皮纸包裹上。


    苏婉音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


    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信封上是王建明工整的字迹，信下面，是几本崭新的食品类杂志和书籍，最底下，竟然还有几包用透明塑料袋封装好的、印着繁体字和英文标签的酱料样品，看样子应该是香港和东南亚那边儿的产品。


    苏婉音屏住呼吸，拿起那封信，展开。


    “苏婉音同志：


    展信佳。


    样品已于日前收到，公司技术部和市场部的同事均已品评试用，现将结果反馈如下：


    1.干蘑菇：品相上乘，香气浓郁，杂质少，已达到出口标准。若能保证此品质及稳定供应，我司有意向长期采购，初步预估每月需求不低于一百斤，价格可参照出口价上浮一成。具体合作细节，可见后续正式合同。


    2.五香卤料包：配方独特，香气纯正，使用方便。市场部认为作为预制调料，有一定市场潜力，建议可改进包装密封性，并考虑设计不同风味以适应多元口味，附上国内外同类产品资料供参考。


    3.秘制辣椒酱：此为本次评审焦点。口感层次丰富，辣而不燥，香气尤为突出，极具特色。然，亦有以下建议：第一点是口感颗粒感较强，可考虑部分研磨得更细腻，以适应更广泛人群，尤其南方及海外市场偏好酱体顺滑；第二点是油脂含量较高，不利于长途运输及成本控制，可尝试优化配方；第三点是包装需升级，玻璃瓶易碎，且密封性需进一步加强。


    总体评价甚佳，尤其辣椒酱，颇具开发潜力，随信附上国际市场流行之酱料样品及相关资料，望能对你有所启发。


    我司初步有意向就秘制辣椒酱及干蘑菇两项进行合作，请根据上述意见改进样品。若改进后样品通过复审，可签订试订单。


    另，个体经营，若欲长远发展，需在标准化、规模化上多下功夫，盼佳音。


    顺颂商祺！


    王建明


    XXXX年X月X日”


    信看完了，店里一片寂静。


    春香婶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信里所有的词句，但“长期采购”、“合作”、“试订单”这些字眼她是懂的，她激动地抓住苏婉音的手臂：“婉音！成了！这是成了啊！”


    小宝也虽然懵懂，但感受到气氛，跟着高兴：“姐，是不是好消息？”


    苏婉音没有说话，她又将信仔细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王科长的信，措辞严谨客观，既肯定了优点，也明确指出了不足，并给出了极具建设性的意见，甚至还贴心地提供了参考资料和竞品样品。


    这不仅仅是认可，更是一盏指路的明灯！


    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连日来的焦虑和不安，她的眼眶微微发热，一种被认可、被看见的激动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心血，她的坚持，没有白费！


    但很快，她看着信中的建议又反应过来，像“颗粒感”、“油脂含量”、“包装”，以及“标准化、规模化”这些问题还需要改进，要把作坊里的产品变成能在市场上竞争的商品，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婶子，是好消息，但也是新开始。”苏婉音深吸一口气，将信小心折好，目光扫过那几包来自香港和东南亚的酱料样品，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干劲，“我们得忙起来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从窗户斜射进来，正好落在柜台上那封来自远方的信上，也照亮了苏婉音眼中无比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