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明的回信，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苏记饭馆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


    苏婉音将信件和那些来自远方的样品、资料小心翼翼地收好，表面看似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照常经营饭馆，照常在仓库里忙碌，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的，一种混合着巨大机遇与沉重压力的紧迫感，无时无刻不萦绕着她。


    “每月一百斤干蘑菇……”夜里，苏婉音在油灯下，对着小本子上的数字蹙眉，这还只是初步预估，还要严格把控品相和晾晒，确保每一批都达到王科长要求的“出口标准”，不过这都是苏国福该操心的事了，苏婉音也不想什么事都一把抓，早早就扔给了苏国福去烦恼。


    不过就算是烦恼，对苏国福来说也是甜蜜的烦恼，起码在他得到消息后就召集村里人开了个会，把任务都分配下去后他就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检查质量，至于那些敷衍的交上来不合格的他一律打回去，这种赚钱的好机会都把握不住，一辈子活该受穷！


    不过辣椒酱的改进方面苏婉音却推脱不掉，这本就是她提议的，再加上宋潮生所有身家都压在这上面，由不得她随意。


    她反复对比王科长寄来的那几包进口酱料，它们的酱体确实更加细腻顺滑，油脂感低，包装小巧精致，而她的辣椒酱，虽然风味独特，但颗粒感明显，油也确实多了些，更符合本地人拌面夹馍的豪放吃法，但要走向更广阔的市场，尤其是可能面对海外客户，王科长的建议非常中肯。


    “标准化、规模化……”她喃喃自语，这几个字说来容易，但做起来难如登天，小作坊目前还是靠人工熬制，能保证出品口感一致就已经耗费了她大量心神，更不要说其他的了，但是现在刚开始就考虑引进机器也确实不现实，最早也要等明年销路稳定了。


    这天下午，饭馆难得的清闲，春香婶一边剥着蒜，一边看着明显清瘦了些的苏婉音，忍不住开口：“婉音，你这几天都熬到后半夜，眼睛都熬红了，事情得一件一件做，钱也得一分一分赚，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苏婉音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婶子，我知道，只是机会不等人，王科长那边等着改进的样品，还有盘下隔壁铺面的事……千头万绪。”


    最重要的是，钱，盘铺面、改进包装……哪一样都需要钱，她之前积攒的那些，在庞大的计划面前，显得如此捉襟见肘。


    “要不……咱们把蘑菇的生意要回来？”春香婶出主意，“这东西本钱小，周转快，先赚到一笔是一笔。”


    苏婉音摇摇头，目光清醒：“这生意我让给村里就是村里的生意了，人不能言而无信，更何况咱村里你还不清楚，能找个出路不容易。”


    她沉吟片刻，道：“咱们靠着小饭馆也能赚到钱，何必跟村里人争呢？至于缺的钱……”


    她顿了顿，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我想去信用社问问，看能不能贷点款。”


    “贷款？”春香婶吓了一跳，“那……那能行吗？利息高不高？万一……”


    这个年代，个体户去贷款，还是件需要巨大勇气和魄力的事情，平常小老百姓哪能想到去找银行贷款？吓都要吓死人了！


    “我知道有风险。”苏婉音眼神坚定，“但这是最快的方法，只要我们把事情做成了，就能盘活整个局面。”


    她看着春香婶，语气带着恳切，“婶子，以后仓库那边，尤其是原料验收和初步处理这一块，我想请您多费心，工钱我给您再加三成。”


    春香婶连忙摆手：“加什么工钱！你信得过我，我肯定给你把好关！就是这贷款……你再想想？”


    傍晚，宋潮生过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苏婉音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与思虑，他没有多问，只是像往常一样，挽起袖子就去后院帮她检查新定做的长条桌是否稳固。


    直到忙完，两人坐在仓库门口休息，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宋潮生才开口：“婉音，你是不是遇到啥难处了？”


    苏婉音没有隐瞒，将王科长回信的内容、自己的分析以及资金的压力，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似乎不需要强撑，可以坦然展示自己的困境和脆弱。


    宋潮生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


    “贷款的事，我支持你。”他听完，第一句话就让苏婉音心头一暖，“公社信用社的主任，我认识，政策上是鼓励个体经济发展的，只要有合适的项目和一定的抵押，应该有机会，我陪你一起去。”


    一回生二回熟，宋潮生前段时间才陪着二混子上信用社贷了一笔资金，对其中流程关窍很熟络，不过这回事了后他隐隐觉得二混子现在的步子迈得有些大，他想撤回来了。


    宋潮生总是这样，精准地切中要害，并提供最实际的支持，“谢谢你，宋哥。”苏婉音由衷地说，感觉肩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些。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些，宋潮生看着苏婉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忽然道：“别把所有担子都一个人扛，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温度，缓缓渗入苏婉音的心田，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有关切，有信任，还有一种她渐渐熟悉却依旧会心悸的暖意。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


    这时，小宝举着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薯从食铺里跑出来：“姐，宋哥哥，吃红薯！春香婶刚烤的！”


    小孩儿欢快的声音打破了空气中那点微妙的氛围。苏婉音接过红薯，掰开，热气和甜香一起涌出，她分了一半给宋潮生。


    三人就坐在仓库门前的石阶上，吃着简单的烤红薯，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星辰渐次亮起。


    生活的压力依旧沉重，前路依旧充满未知的挑战，但此刻，有信赖的伙伴，有温暖的陪伴，有手中这份实实在在的甜蜜，苏婉音觉得，自己又有力气继续走下去了。


    ……


    信用社的贷款，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终于批下来了。


    当苏婉音从信用社那位严肃但眼神中带着一丝鼓励的主任手中，接过那叠沉甸甸的钞票时，她的手心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笔钱，不仅仅是一沓纸，更是信任，是杠杆，是她撬动未来事业的支点。


    她没有多做停留，仔细将钱分装在几个口袋里，便快步离开了信用社，直到走进自家饭馆后院，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她才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重新回归。


    “批下来了？”春香婶从厨房探出头，压低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紧张与期待。


    苏婉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批下来了，比我们申请的数额还多了一些。”


    “阿弥陀佛，这可太好了！”春香婶双手合十，喜形于色，“这下可不用愁了！”


    “愁是不愁了，可也更不敢松懈了。”苏婉音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喝了几口，清凉感顺着喉咙滑下，让她的大脑更加清醒，“婶子，咱们得赶紧动起来了。”


    有了资金，原本盘踞在心头的那种紧迫感，瞬间转化为了行动力。


    她首先去找了隔壁街的老陈，正式签下了铺面转让的协议，预付了定金，老陈拿着钱，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保证尽快清空搬走。


    苏婉音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县里的玻璃厂和印刷社，根据王科长信中提到的建议，以及参考那些进口酱料的包装，她订购了一批规格统一、瓶壁更厚、密封性更好的玻璃瓶，还咬牙下血本，定制了一批带有简单“苏记”标识和产品说明的贴纸，虽然图案和色彩远不如后世的精美，但在这时的乡镇，已经算是相当时髦和正规了。


    这一切都在短短两三天内高效地完成，当苏婉音拿着新瓶子和贴纸的样品回到仓库时，春香婶看得爱不释手。


    “哎呀，这瓶子真透亮！这贴纸一贴，咱们这辣椒酱，看着就跟供销社里卖的那些正经商品一个样了！”她摩挲着贴纸上那个简单的毛笔字“苏记”，眼里满是骄傲。


    苏婉音也很满意，她知道，好的产品也需要好的外在呈现，这是走向更广阔市场不可或缺的一步。


    傍晚，宋潮生过来，看到仓库里堆放的新瓶子和贴纸，以及苏婉音脸上重新焕发的光彩，便知道一切进展顺利。


    “都安排妥当了？”他问，顺手拿起一个新瓶子对着光看了看。


    “嗯，该定的都定了，就等东西到位。”苏婉音一边整理着操作台，一边回答，语气里带着久违的轻快，“接下来，就是集中精力攻克技术难关了。”


    她指的是辣椒酱的改良，资金和外部条件的压力缓解后，她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产品的核心——口味与工艺的优化上。


    她将王科长寄来的那几包酱料再次摆出来，又将自己之前做的几种不同配比的样品也一字排开。


    减少油脂，但不能损失香气；调整颗粒度，但不能失去独特口感，这其中的平衡，需要反复试验。


    接下来的几天，仓库里每天都弥漫着各种复合的香辣气息，苏婉音像是回到了前世在御膳房钻研新菜品的状态，对每一味香料的比例、每一种辣椒的处理方式、炒制的火候和时间，都进行着极其严苛的微调。


    她那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次试验的配方、过程和品评笔记。


    春香婶和小宝成了她的首批“品鉴师”，每天试吃各种版本的辣椒酱，常常被辣得满头汗，却依旧乐此不疲。


    “姐，这个好！又香又辣，拌饭吃我能吃两碗！”小宝被辣得嘶嘶吸气，却举着空碗还要。


    “婉音，我觉得今天这锅，油是少了，吃着爽利，但那个锅气好像也淡了点？”春香婶凭着多年的厨房经验，提出自己的看法。


    苏婉音认真记下他们的反馈，继续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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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潮生作为走南闯北的人，自然也成了首席品鉴师，他舌头似乎很敏锐，总能切中要点，“这个版本，回味更悠长。”或者，“辣度可以，但咸味似乎压过了鲜味。”


    在他的提醒下，苏婉音尝试在减少油脂的同时，加入少量炒香后磨碎的虾皮或干贝粉来提鲜，果然效果显著。


    忙碌中，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批由苏国福收购的干蘑菇送到了，品相果然如他承诺的那般，朵形完整，肉厚色正，杂质极少，苏婉音仔细验收后，先将这批蘑菇发过去了。


    至于辣椒酱的改良，目前还不是时候，没有改到她满意的一款，所以她也回信解释了一道。


    反正最开始王建明想要的只有蘑菇，辣椒酱这些是后来她争取来的，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既然人家提出了建议，苏婉音就想把产品改到最好。


    这天晚上，她终于做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眼前一亮的改良版辣椒酱，酱体细腻了许多，油量减少了三成，但通过改进香料配伍和炒制工艺，香气反而更加复合浓郁，入口辣而不燥，鲜香回甘。


    她将新做的辣椒酱装进定制的玻璃瓶，贴上崭新的“苏记秘制辣椒酱”贴纸，灯光下，红亮的酱料在透明的瓶身里，显得格外诱人。


    “就是它了。”苏婉音看着这瓶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成品，轻声说道，语气坚定而充满信心。


    接下来，就是将这精心改进的样品，再次寄往南方，去接受市场更严格的检验，当然这一次，她底气足了很多。


    改良后的辣椒酱样品寄往广市后，苏婉音并未停下脚步，资金的投入如同给车轮上了润滑油，各项计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起来。


    老陈的铺面已经清空，苏婉音请了泥瓦匠开始按照她的想法打通隔墙、重新粉刷，敲敲打打的声音每日不绝于耳，引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邻近的人都知道这是苏记饭馆要扩大经营，这店以后就专卖辣椒酱这些了。


    当然，这个店以后就归宋潮生自己去操心了，包括辣椒酱销路那些也得他自己去跑，人手的招聘也得他自己来。


    一切都看似井然有序，蒸蒸日上。


    这天下午，苏婉音正在新打通、还在装修的店铺里和泥瓦匠商量柜台的位置，邮递员那熟悉的绿色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手里扬着一封电报。


    “苏婉音！加急电报！”


    苏婉音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跑着过去接了过来。电报，在这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往往意味着紧急和重要。


    她深吸一口气，展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字句简洁扼要：


    “样品通过，辣椒酱试订单五百瓶，蘑菇首批两百斤，合同及定金已寄出，详信后至。王。”


    五百瓶！两百斤！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串数字真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巨大的喜悦和一股随之而来的压力还是瞬间攫住了苏婉音，她捏着电报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婉音，是……是好消息吗？”春香婶闻声从后院过来，看到她愣在原地，紧张地问。


    苏婉音将电报递给她，春香婶识字不多，但数字是认得的，她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老天爷！五百瓶？！这……这得做到什么时候去？！”


    “做得完。”苏婉音已经迅速冷静下来，眼神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不仅做得完，还要做好！婶子，咱们得立刻动起来！”


    这不再是样品，而是正式的、有数量要求的订单，这意味着她的小作坊，必须真正开始向规模化生产转变。


    首先是人手，光靠她和春香婶，绝对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五百瓶辣椒酱的制作、装瓶和包装。


    “招人！”苏婉音当机立断，“春香婶，您看看村里或者附近，有没有手脚干净、做事麻利、人品信得过的妇人，请两三个过来，工钱日结，管一顿午饭。”


    “好！我这就去打听！”春香婶也知道事关重大，连忙应下。


    其次是原料，五百瓶辣椒酱，需要的辣椒、大蒜、豆豉、香料和油可不是小数目，原有的零散采购渠道肯定不行了。


    苏婉音立刻去找了宋潮生，之前他就有这些门路，现在只会更广。


    “原料我来想办法。”宋潮生沉声道，“既然这桩生意交到我手上，那这些事就让我来吧，婉音你看你是不是这几天又熬夜了？”


    宋潮生有些心疼她，几天没注意眼底的青黑又重了，虽然眼睛还是亮亮的，但是看着也怪让人心疼的。


    “哪有……”苏婉音有些心虚，最近好像、是睡得少了些……


    “婉音，”宋潮生看着她，语气郑重，“有时候有些事你可以不用一个人全抗下来，还有我呢！”


    听他这么说，苏婉音稍微放松了些，但一回到仓库，就又忍不住开始详细规划生产流程，这让在一旁跟着的宋潮生无奈地叹息。


    有一个厉害的对象是一种什么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