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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温柔陷阱》 第71章 马哈奇卡拉的云-71
071
“怎么这样看着叔叔?”
乔雾攥着书包的肩带眼睁睁看着王征将套房的门落了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目光在视野里逡巡一周,唯一能自卫的,就是三米开外的烟灰缸。
她试图用手机紧急拨求救电话,王征却眯着眼睛哼笑了一声。
“如果不想我现在就跟你动粗的话,最好断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乔雾扯了一下唇,干脆利落地将手机丢回到了包里,耸了耸肩,问对方来莫斯科有什么事。
王征见她这样识相,满意地笑了声。
眼前的少女比停留在他记忆时那个样子要更加水灵鲜活。
高中时候的她,目光里有种怯生生的娇意,像朵百合花一样干干净净。
但现在,琉璃色的瞳孔里却有股野草一样的韧性,偏偏还藏了点成熟的慧黠,盯着人瞧的时候,眼角眉梢中与生俱来的、漫不经心的媚态看得人心痒。
王征在酒廊里开了瓶红酒,边喝边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我听阮笠说,你在莫斯科被人包了,就特地过来看看你。”
王征上上下下地将她看了一遍,却发现她跟自己印象中那些突然发家的女留学生多少有些不同——她的衣着仍旧朴素,不像那些一夜暴富的女留学生,恨不得拿满身的奢侈品装点自己。
他奇怪地抬了一下眉毛,嗤了声,问:“看来那个老头子对你也不怎么样,你怎么这么辛苦,还要出来工作呢?”
乔雾户头里的存款多少跟她是否要持续打工赚钱没有任何的关系,但王征今天摆出来的这个架势,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她在莫斯科孤立无援也呼救不了人。
王征堵着门的位置,强行破门明显不现实,就算要报警,电话拨通的时间都够他上来抢一轮手机了。
乔雾想要自救脱身,只能试着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从之前老师误会她的那些只言片语里,她能拼凑出阮笠那些谣言的大概,想来王征那些奇奇怪怪的信息,肯定也来源于此。
乔雾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如你所见,人家烦我了,腻了,就散伙了呗。”
王征有些可惜地“啧”了两声。
“果然毛子都是牛嚼牡丹,不懂得珍惜。”
乔雾懒得跟他再多废话,将肩上的书包往沙发靠墙的位置一扔,摘下围巾,冲他笑了一下。
“规矩我懂。”
“办事之前好歹先洗个澡?”
乔雾的顺从让王征实在意外,但一想到她既然已经被人开了苞,估计也没再有矜持的必要。
他原本以为这趟来莫斯科想办她,多少得花点力气,没想到她这样配合,显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回想起她高中时候的反应,他差点因为这事儿吃上官司,王征在心里唾了一句,真是不值得——五年前她夜自修下课的晚上,他差点得手,只是她闹死闹活最后割腕,一堆人花了大力气才救回来。
那时候她年纪小,脾气却烈得狠了,他打出事那天之后,也自然也不敢再招惹她,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乔雾也有这么识趣的一天。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这个道理。
乔雾这套说辞和表现,搭配她被人包过的经历,合情合理得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毕竟,对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试过来钱快的路子,那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事儿。
何必呢。
王征在心里冷嗤了一声,她要是高中的时候就愿意跟了他,这几年读书留学,哪用得着这么辛苦?
他不得像供祖宗也一样供着她?
看,她到最后走的还不是他一开始想给她安排的老路。
只是临到边了,胸有成竹的王征多少还是怕到到嘴的鸭子飞走了,他晃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觉得该说的丑话还是得说在前边。
“停云,耍花样在叔叔面前没什么意思。”
“省得吃一些不必要的苦头。”
乔雾微微扬起下巴,冲他抬了一下眉毛。
“叔叔应该也不差这点钱,两万一次?”
这个价码开得不高不低。
王征笑了,说你要是愿意,别说一次两万,一次二十万他都愿意付。
乔雾扯了一下嘴角,说那真是客气了。
短短的一句话,没什么情绪。
王征将红酒一饮而尽,对她现在的态度反而好奇起来。
“你那金主爹,给你也开这个数?”
应该不至于,如果真愿意给这种价码,乔雾压根也不需要再出来做导游,估计也不过就是个扣扣索索的糟老头子罢了。
乔雾没再接话,眼角眉梢就透了点不耐烦,显然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王征见她突然这样反应,怕她中途改主意,毕竟自己想了这么多年,春宵苦短,扯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便主动终止话题,示意她先进盥洗室里准备。
乔雾很听话,洗手间的门被掩上的时候,很快就听到了花洒出水的声音。
王征又喝了点酒,余光落在她丢在墙角的白色书包上,能看见塞在侧袋里的手机屏幕正一亮一暗地闪动,似乎是有人在给她打电话,他看着窗外深浓夜色嗤了声音,伸手就开始解羊绒衫的扣子。
推门进去的时候,能看见浴帘后影影绰绰有窈窕的人影。
王征心满意足地闻着雾气里玫瑰沐浴露的香味,正准备掀开浴帘,冰冷的刮胡刀刀片已经提前一秒抵上他的喉管。
王征始料未及,惊恐得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他不知道她留着这一手,后退的时候连腿都开始发抖。
他叫她的名字,转着眼珠子,让她千万不要冲动。
“叔叔,耍花样在我面前没什么意思。”
乔雾学着他刚才一副拿捏住她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返还给他。
“省得吃一些有去无回的苦头。”
乔雾之前不是没有来国立酒店接过客人,有时候碰到年纪大的客人语言不通,她甚至在帮他们办入住手续的同时,还会为酒店客房部的服务员做翻译,向客人介绍套房里的设施——所以洗手间里会有什么东西,她当然也不可能会忘记。
剃须刀的刀片往他颈上又摁深了一寸,只需要稍稍调整角度,就能轻而易举割开人咽喉部位薄软的皮肤。
离得近了,她能闻见他呼吸里令人作呕的酒味,以及中年男人身上特有的、似乎是从毛囊里透出来的油脂味。
贴近皮肉的冰冷刀锋,终于让王征整个人都慌了起来,连紧张吞咽的动作都开始小心翼翼。
怕死的人,胆怯起来的样子,真是滑稽又可笑。
乔雾忽然想到捷里别尔卡的雪原,她在向苏致钦问及勇敢的尼奥猎熊的细节时,苏致钦给她上过这样一节生理课。
“有人教过我,这里要先放血。”乔雾用刀片的侧面压了压王征的颈动脉,然后将目光落在他因为紧张而不断滚动的喉结上,“刀片滑到喉管,对,就是你喉结的这个位置,基本上就能把一个人的生路割得一干二净。”
王征僵立着,结巴的话音里都开始有了哭腔。
“停云,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小,真,真出了什么事,是要坐牢的,要知道,这样你一辈子就都完了。”
“王征,你有没有想过,”乔雾不耐烦地冷嗤了一声,反问他,“我当年连死都不怕,我为什么会怕坐牢?”
王征的声音开始发抖,他的余光瞥向盥洗室的镜子,他试图找趁手的东西反击,却发现狡猾的乔雾,已经将所有他能利用到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眼前刚满20岁的小姑娘,已经跟他记忆中那个只会缩在角落里啜泣、发抖的女高中生有着天壤之别。
她在俄罗斯待的这几年,仿佛脱胎换骨,聪慧又独立,像一株荆棘,即使在水源匮乏的贫瘠荒漠,也能独自生活下来。
王征连紧张的吞咽都不敢再有,生怕锋利的剃须刀误伤他的喉管,在对上她冰冷而锋利的眼神的时候,有冷汗从额角落下来。
“停云,是叔叔不对,是叔叔该死,有话好好说,别,别冲动,有,有话——哎呦!”
只是他话来没说完,小腹就被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跌进被注满水的浴缸的时候,他虚胖的身躯在水里根本挣扎不起来,还来不及撸干脸上的水,扑头盖脸就被强行扯下来的浴帘棍给重重打了一下天灵盖。
王征顿时眼冒金星,只听见乔雾在耳边破口大骂——
“去死吧!臭傻逼!”-
乔雾飞快跑下楼的时候,压根连电梯都不敢坐,她拽着书包的肩带,在昏暗的安全通道里边跑边给晓静打电话。
她担心王征会再跑出来追她,所以一刻也没敢停。
乔雾没有将任何人置顶的习惯,也幸亏晓静早上还跟她聊过天,可微信电话拨出去了两个,也没人接通。
她急得要命,脑子里乱糟糟的,眼泪砸在手机屏幕上,顿时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
凭本能跑出安全通道的时候,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攥在手里的手机也跟着摔掉到了脚边。
被人握住双肩的时候,乔雾惊魂甫定,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能闻见对方身上干净的冷薄荷香,她绷紧了神经下意识想跟对方道歉,却在看清眼前人的,“嚯”地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苏致钦沉着脸,白皙的下眼睑上有淡淡的暗色阴鸷,像是太久没有休息,脸上是少见的深重倦容。
一套周正的高定西装,让他与游客来来往往的国立酒店大堂有些格格不入,太过正式的打扮出现在这里,仿佛是刚才议事厅里中途出来那般仓促,甚至来不及更换着装。
男人帝国领白衬衫在领尖附近开孔,深蓝色的领带压住淡金色的领针,领带口似被扯得微松,在他惯来注重日常仪表的习惯下,显得非常失礼。
他垂在额角的留海都有一丝凌乱地垂在眼皮上,脸色难看得要命。
苏致钦皱着眉往安全通道之上的楼层扫了一眼,却在收回目光的下一秒,也收起了眼底的戾气。
反应过来的乔雾,匆匆忙忙地自己给自己擦眼泪。
她平复完心跳,问苏致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客人约在了国立酒店。
苏致钦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替她捡起地上的手机,恰好看见微信的信息列表,他盯着最顶上的晓静的通话信息失了半秒神,然后才不动神色地将站起身。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有他在,她就无须再去担心王征可能会带给她的威胁。
乔雾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
她快要想不起来,上次见他是什么天气,至少窗外应该没有像现在这样疏疏落落地下着小雪。
她胡乱地又擦了一把脸上未弄干净的水痕,立刻就又笑起来,礼貌地向他问好。
苏致钦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
明明前一秒还像森林里受到惊吓的鹿一样惊慌失措,但后一秒却能够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开玩笑。
他的确不喜欢看她哭,但他更不喜欢看她这样对自己笑——拒人千里,像是她什么情绪,都跟自己毫无关系。
苏致钦甚至会怀疑,乔雾此刻面对他的这种笑容,是否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像条件反射一样被自我训练过无数次。
苏致钦不知道在没有见面的这一段时间里,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所有跟他汇报乔雾情况的人,都告诉他,乔雾很好——心情很好,胃口也很好,课业用功,受老师嘉奖,朋友关系稳定,定期会与同性相约出门喝咖啡
停留在他耳朵里的乔雾很好,但站在他眼前的乔雾,却明显一点都不好。
乔雾的目光落在被他握在手里的手机上,她伸出手,微笑着道谢想要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手机,可手指还没碰到东西,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被人一把扯了过去。
男人漂亮的眉眼终于不加掩饰地皱了起来,乔雾本能地想挣开他的手,可挣扎抽动的力道大了,反而疼得她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苏致钦显然没打算放过她。
柔软的掌心被强行摊平到眼前,就像她被揉开的伤口,无处可藏——乔雾的大拇指、食指和掌腹上有明显的刀口,细小的创口尚未愈合,细细密密的血珠不停往外冒。
“乔雾,你至少应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时隔两个月再见面,开口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苏致钦一字一顿的质问,翠绿色的眼瞳里审慎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绷紧的下颚线里似乎都有青筋在抽动。
乔雾:“……”
男人冷硬的质疑口吻,像是她要是敢撒谎,他就敢掐死她。
但乔雾眨了眨眼,还是决定将“装傻充愣”四个字贯彻到底。
她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事,是她刚才不小心碰到了保洁车上的碎玻璃。
她再三跟他强调,自己刚才就是有一点点的粗心,她甚至还笑着催促苏致钦他可以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她等会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眼前是一个极其乖巧、懂事,不会给他添任何麻烦的女伴。
但她取消了他的置顶。
在遇到麻烦的时候,第一个求助的人,也不是他。
她甚至开始刻意地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
也许所有的这一切,也不过是她在单方面地切割他跟她的关系。
她轻而易举地就能骗过所有人,她在他的眼皮底下,终于一步一步退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甚至比他印象里的那个人,还要陌生。
苏致钦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维持住面上最后的温和,耐着性子问她:“乔雾,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需要你拿起刀片自卫?”
从她的伤口来判断,那块灵巧的不锈钢的纤薄小刀片也不过4.5厘米的长度,宽度不足3厘米,除了男人会用的剃须刀片以外,他想象不出在诺大的酒店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符合这样的尺寸。
乔雾抿了抿唇,开始狡猾地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就是不愿意正面回答。
“跟我坦白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吗?”
光是想到王征的脸都让她作呕,更遑论是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
乔雾实在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跟他纠缠,她不耐烦地竖起眉头告诉他,今晚她另有安排,如果他有事,可以去公寓找她,不然告诉她时间,她也可以自行打车去他的庄园里。
乔雾说话的工夫,也没忘记挣开他,她试图用左手去掰苏致钦箍在自己右手腕上的手指,但奈何两人的力气相差实在很大。
她伸手的时候,白色的毛衣衣袖微微上滑,能够露出手腕,左手腕上内侧那条疤痕狰狞而显眼。
这道伤口,她明明已经习惯了很多年,但今天猝不及防看到,那些曾经死去的记忆又开始重新攻击她。
乔雾的眼睛酸涩得要命,挣扎的动作也都像是在赌气,可她挣扎得越用力,苏致钦却抓得更紧,紧到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断——
“先生!很疼!”
乔雾尖叫着抬眼*凶他的时候,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乔雾以前即便被他弄痛了窝在他怀里哭的时候,都是狡猾地想要从他身上获得各种好处和休假特权,哪怕在圣彼得堡的邮轮上,她因为担心要与母亲的油画失之交臂,包着泪的眼光也只是委屈和不甘心。
但就在她刚才抬头的那一秒里,苏致钦清楚地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厌恶和讨厌,他被她充满戾气的眼神蛰得胸腔都像是掉陷了一大块,巨大的空虚感压得他几乎在瞬间喘不上气。
苏致钦的力道本能稍减,乔雾已经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径自往酒店门外走。
莫斯科入秋的冬夜带着雪粒的冷风终于让她暴躁不安的情绪降下温来,乔雾抬头看了眼浓沉墨色,最后也没让眼泪再流下来。
王征只是一段死去的记忆里的过去时,他并不值得自己难过,所以乔雾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从马哈奇卡拉回来之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她越是想抽身而退,却越是发现自己深陷泥沼。
她贪心地想要自己身上有一个开关,想喜欢的时候就喜欢,想不喜欢的时候就能够不喜欢。
但她越是这样自我训练,就越是对自己不争气的反应感到挫败,只是最后,她感谢苏致钦这段时间的行踪不定,至少,长时间的不见面、不问不明,的确很能帮助她下头。
是的,她下头了。
在重新翻检并确认了这个答案之后,乔雾深吸了一口气,可她刚走出酒店门口,肘弯又被人拽着扯了回去。
“乔雾,你不说的话,我永远不能替你解决烦恼。”
苏致钦已经换了一张脸。
那张沉着怒意的、铁青的脸仿佛只是她5分钟前的错觉,眼前衣冠楚楚、清贵温和的贵公子,眉眼里都是宽容和善意。
没有人会对拒这样一张温柔友善的脸于千里之外。
但乔雾待在他身边这么久,觉得眼前这张脸,大概率又是苏致钦从众多的面具里挑得最应景的一张。
他刚才手上的力道要是放在她的脖子上,她现在估计已经凉了。
苏致钦温和微笑着,他甚至友好地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胳膊。
“或许,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乔雾的记忆仿佛在瞬间回到了两人第三次见面的克林姆林宫,他友善地向她许诺,放诱饵,看着她像猎物一样,一步一步走进陷阱里。
所以乔雾懒得再演了。
“先生,与其指望一个两个月都见不上面的人,我更愿意指望我自己。”
充满负面情绪的抱怨脱口而出,乔雾也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点不应该的脾气在里面,她见他仍旧僵着笑脸抓着她的手臂不放,有些不理解地叹了口气。
从力量差上,她确实拗不过他。
已经被细雪冷风降温到彻底冷静下来的乔雾,决定跟他讲道理。
她平静地看着他。
男人翠绿色的瞳孔在深浓的夜色里,像迷雾森里深处的宝石,有晦暗不明的光亮。
“先生,何必呢?”
“我们又不可能在一起一辈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想跟任何人坦白的秘密。”
“您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告诉您,我的秘密?”
“……”
“就因为我答应过您,不拒绝您任何的要求吗?”
乔雾说到这里,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您在摩尔曼斯克的酒店里还答应过我,愿意满足我未来所有的愿望呢。”
她对他当时随口的承诺,并没有放在心上。
乔雾歪着脑袋打量他的同时,也在问自己。
她要告诉眼前这个人什么呢?
她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因为车祸意外去世,好不容易在医院里养好身体,结果转头就被亲生父亲骗光了妈妈所有的遗产。
她很努力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却差点在夜自修下课后,在破旧的老宅子里被人**。
她一度觉得一个人活着实在是太辛苦了,她想去找妈妈。
结果被来上门化缘的和尚发现,最后,是垃圾街里那些小摊贩在医院里一口粥一口饭喂着她活了下来。
所有人都很凶很抠门地告诉她。
——“停云,百家饭是很贵的,你以后要好好工作,吃了我们这么多,耽误我们赚钱的工时,不还个几年都还不干净。”
就连出国前夕,宴安也给了她一把陈皮糖,他告诉她,这是她欠的,回国的时候记得还。
其实乔雾知道,老师是怕她一个人在国外照顾不好自己,是怕她重新陷进以前的负面情绪里,是怕她又想不开。
她吃着百家饭,她欠了那么多的人情,她必须回家。
所以她对苏致钦那点好感,在那些人的养恩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乔雾终于能够完完整整地将心里那些别扭、委屈的小脾气逐一消化,她心平气和地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开解口吻,跟他讲明自己的立场。
如果分开是迟早的事情,她希望彼此都能明白“好聚好散”这个道理。
乔雾认真而平和地迎上他的眼睛。
苏致钦原本微笑的唇角都抿紧,下沉。
他的胸膛用力起伏,翠绿色的瞳孔里有压抑的暗涌。
“您不需要去解决我生活、学习当中的所有烦恼,您也解决不了。”
“我人生的路会很长,从前至后,您可能只是我人生里的,一段经历。”
说到这里,乔雾顿了顿,她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一段值得回忆的经历。”
无论如何,如果她之前积攒汽水瓶盖的好运化实,她相信,苏致钦大概就是那个曾经被她遗失的“再来一瓶”。
其实索菲亚的晚餐,肯定出于他的授意,他已经在尽可能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可能最近局势动荡,他大概也确实很忙,她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身份和立场去苛责他的冷待。
相反,她感谢他的冷待,才能让她在这段关系当中及时抽离。
苏致钦静静地看着她,乔雾不知道是否该讲他眼瞳里的情绪解读为悲伤,但在离开前,她还是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用一种平和而坦然的语气告诉他——
“您又不是神明,您解决不了那些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莫斯科的长街入夜,道路两旁的商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关灯休业,人行道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在细雪里缩着脖子快步赶路,路上的车也比一个小时前少了不少,只有高级酒店的门口还三三两两停着接驳客人的出租车。
有微凉的细雪落在她的颈上,又在倏然之间被体温融化,围巾掉在酒店王征的房间里,乔雾这时候走在路上才意识到冷。
她立起衣领,将冻僵的手插进大衣的兜里,她现在并不急于回到自己那间小公寓里,因为空寂而逼仄的环境,只会让她胡思乱想。
她在开阔的露天长街上走一走,吹一吹冷风,反而更能够平复跟苏致钦摊牌完以后的心情。
身后五米开外,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乔雾想不通,为什么她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有人居然还不走,就这么跟了一路。
按以往的经验,苏致钦较少出现在闹市,偶尔几次在人多的地方,也都会有随行的保镖,她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一个人从哪里出来,又要去哪里。
但这些,都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
就近的公交车站,就有一班可以直达公寓楼底下的车。
乔雾坐在公交车站的长凳上,她往旁边的广告牌一靠,便侧头看公交车驰来的方向。
有黑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乔雾抿了抿唇,不耐烦地抬起头,问他:“先生,您又想干嘛?”
男人沉着脸,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了半响,才动了动唇。
“乔雾,我现在非常生你的气。”
乔雾愣了一下,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苏致钦牵过她的手,将一块酒精纱布绕在右手被刀片割开的伤口上。
微凉的指尖被他温热的掌心熨帖,在冬日里终于从僵硬里找回知觉。
潮湿的酒精棉布落在她已经干涸的细小血痂伤口上,有微微的刺痛感。
乔雾下意识想抗拒,正准备抽回手,苏致钦却像是猜到她的态度似的,已经提前将她放开。
她垂着眼帘,盯着掌心的纱布出了三秒的神,然后忪怔的目光重新一点一点变得坚固起来。
如果他是面子上过不去,想让她主动道歉的话,那她不如趁早劝他死了这条心。
“先生,不管您怎么做,但我今晚并不想哄您,也许到明天早上,我们才可以更好地面对彼——”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到沉着脸的男人坐到了旁边,浑身散发着不高兴的冷意。
乔雾:“……”
她想不通,他到底想干嘛。
她刚才是明明确确拒绝了他对吧?
她甚至还挑战了他的底线对吧?
这种事情要是搁在她身上,她都会受不了走人,为什么苏致钦却依旧不依不挠?
乔雾并不觉得自己对跟他的未来认知理解哪里有错,所以也决然不可能就此低头。
于是,她闷声不响地往左侧的广告牌的角落又挪了一下。
公交车的长凳并不算宽,可两人中间隔开的空隙依旧能再坐下2个人。
苏致钦并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酒吧门口,他皱着眉,也没说话。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苏致钦硬邦邦地问她:“乔雾,你身上有零钱吗?”
乔雾今晚懒得去猜他的想法。
“有,你想干嘛?”
苏致钦的下颚线都绷得又冷又紧,他死死地盯着马路对面,看着从酒吧里走出来的、醉醺醺地情侣,两人一言不合,似乎正在吵架,推搡的动作和彼此质问的模样都看得他胸闷头疼。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等我气消了,我就跟你回家。”
“……”
对接高楼外墙的霓虹闪烁,灯柱变幻出各种绚烂斑斓的花样。
而乔雾要等的公交车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她仍旧坐在长凳上,入夜的冷风没有将她的头脑越吹越清醒,反而吹得她又有点上头。
她还来不及遏制住过分加速的心跳,就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吹散在冷风里。
“我刚刚在酒店里碰到了一个叫王征的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五年前,我父亲借口要给我送东西,结果他却偷偷拿走了我放在邻居家里的备用钥匙,然后那天晚上,王征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
乔雾平静地侧过脸,对上他满眼不能置信的忪怔。
“您还想知道什么?”
她错开跟他的对视,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右手伤口的纱布上。
她忽然想,眼前的这个人,跟她认识的苏致钦并不一样。
“我差点被侵犯的具体细节——”
“乔雾,这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她话还未说完,已有黑丝绒的缎带系在左手腕上,就连系口处被他精心打上了蝴蝶结。
缎带中心那一枚紫色的镂空蝴蝶吊坠,在公交车广告站牌刺目的白光下,紫色的珐琅石像被注入了灵魂,纤薄的蝶翼仿佛下一秒就能破茧震翅。
乔雾怔怔地看着这条据说已经彻底断货的chocker项链,一指宽的丝绒缎带将她手腕上的疤痕完完全全地盖住。
如果苏致钦能够通过她右手伤口的尺寸大小推断出凶器种类,那么,也许在注意到这条疤痕的最初,他就知道这个伤口意味着什么。
乔雾甚至有一瞬的错觉,在彼此约法三章的规定里,苏致钦让她不能随意伤害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可能就是因为他注意到了它?
不然为什么那天她在旅行社里跟阮笠对峙完,他会对自己额角的伤口那样生气,以及,给她带钻石手链时,他特意提及这个疤痕,并且刻意用钻石手链替她遮掩?
黑色的丝绒绕在她白皙纤瘦的手腕上,却莫名地好似温柔安抚。
苏致钦温和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腕,然后又像是怕引她反感,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克制地松开了手。
“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男人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时,微微暗哑的嗓音里有清晰的疲态。
她一直都以为苏致钦的精力是无限的,这么久以来,她没有见过他露出这样的倦怠。
“先生,是要打仗了,对吗?”
“嗯。”
确定的答案从他口中出来,不再是各种媒体播报里,漫无天际、肆无忌惮的猜测。
他这段时间的忙碌也应该来源于此。
沉默的气氛再次公交车站台蔓延。
乔雾垂着眼帘,看着置在膝上的双手。
她跟他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能否认的是,两年多的相处,她的确对眼前这个人有好感。
但她又清醒地知道,她必须先爱自己,才有可能去爱别人。
如果分别是注定的事情,那她应该珍惜眼前,去享受当下,她不应该提前被那些虚无的伤感裹挟。
对街酒醺醺的情侣,在经历了一轮的互不相让的争吵后,终于开始和好,男人捧起女人的脸,双额相触,温柔亲吻。
“先生,要亲亲吗?”
记得苏致钦用钻石手链盖住她的疤痕的那天下午,他告诉她,如果她惹他不高兴,她应当要用亲亲哄他。
那间“喜欢他”的房间的灯的开关,像是又被重新打开。
乔雾不想在闷闷不乐中渡过今天的最后三个小时,也不想在跟他的赌气怅然里,开始第二天。
哪怕两人有一天真的要结束,也不应该是在这样的遗憾里。
她低着头,看脚下的地砖,居然有一瞬担心,苏致钦可能还在生气。
她刚才在酒店里,的确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
但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忐忑的情绪,她怕被他敏锐地发现一些不该发现的苗头。
所以乔雾并不敢催促他,只默声等待他的回答。
少女颓唐地垂着脑袋,别在耳后的长发丝屡落下来,恰好能盖住她脸上晦暗不明的表情。
乔雾的肩膀纤瘦,浅灰色的呢大衣罩在她身上,有一种易折的脆弱感,小巧的耳朵在夜风里被冻得微微发红。
他曾经无数次地拥抱过她,在浓夜里感受过她,细腻的皮肤、柔软的身体,于他来说,刚刚好的体温。
苏致钦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到底什么才是爱。
苏莺将小小的尼奥温柔地抱在怀里。
“爱是试图伸出却最后收回的手。”
年幼的时候,他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情况,他只知道,想要的东西就应该握在手里,喜欢的人就应该留在身边。
他向自己的母亲表达了疑惑,可孤寂地被囚禁在高塔里的女人却亲了亲他的额头。
“以后你会碰到你真正爱的人,她皱一皱眉头,你都会觉得心疼。”
苏莺的回答在心里响起的同时,苏致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乔雾,你说得对。”
“你的人生会很长,我很可能又是你记忆里一段无足轻重的经历。”
什么叫“又”?
在她的余光里,乔雾能看见他绷紧的下颚线。
她不知道苏致钦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愤愤不平的咬牙切齿。
但她压根不明白苏致钦答非所问到底想表达什么。
“所以,从今以后,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会自己过来。”
乔雾愣了一下,疑惑转过脸的下一秒,炽热的鼻息忽然拂面而来。
她的后背被抵在公交站牌的广告灯箱柱旁边,男人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力而温柔地亲吻了下来。
第72章 马哈奇卡拉的云-72
072
乔雾并不太理解苏致钦在公交车站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但当她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息的时候,她实在会忍不住想,苏致钦大概的确就是一个知错就改的好学生。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这样刺激到他,刺激到他居然能在聊天过程里,不再盗取她的表情包,他甚至可以自已动手,丰衣足食地对她提供新的表情包系列,虽然她并不知道苏致钦到底上哪弄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卡爱猫猫头。
尤其是,但他不断地用喵喵教的可爱动图质问她为什么不理他为什么不回他消息的时候,乔雾简直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图去怼他。
【乌云不高兴:先生,您最近不忙吗?】
【s:再忙也不能给你记我仇的机会。】
乔雾:?
你说谁记仇?
我记什么仇了?
我什么时候记仇了!
你这个记仇怪好意思说我记仇?
乔雾不理解。
乔雾想不通。
但她很快就决定不再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跟他一争高下,苏致钦依旧保持着每天都跟她联系的状态——虽然依旧不常见面,但稳定的联系,至少让她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莫名地患得患失。
如果分别在即,她需要做的,就是享受当下。
于媒体口中争论不休的战局终于打响,因为俄乌战争远离俄罗斯本土,所以战争对莫斯科这座城市的人民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
就像乔雾刚来俄罗斯那几年,“新冷战”的言论甚嚣尘上,西方正对俄罗斯开展着一轮前所未有的经济制裁,但实际上,对她而言,民众的衣食住行却并无影响。
毕竟,对一个国土面积广博、地理资源丰富的超级大国而言,即便真的在短期发展过程中被地缘政治所影响,但他在国际上,也不是毫无盟友。
只是随着战局愈演愈烈,俄方在乌克兰本土持续投入的兵力增加,偶尔在商场的视频新闻橱窗面前,会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义愤填膺,认为这是俄罗斯重塑苏联解体后对北约影响力的最佳时期。
就连宴安也会担心她,问她战争是否对她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影响,是否考虑早点回国。
乔雾跟老师表示,她已将回国的想法列入计划中,并让他无须再为自己担心,她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临近圣诞前后,她正在学校替米哈伊尔教授整理文献资料,却忽然接到了陈鸽的电话。
陈鸽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是否打算回西渝过春节。
乔雾的确有这个想法,她有在看回国的机票,只是临近春节,航班价格飞涨,来回一趟的费用几乎能抵得上她两个月的生活费,她心痛之余,实在有点买不下手。
不过乔雾有在犹豫是否要提前向学校请假,毕竟临近毕业,已经没有太多的专业课程,教授会布置一些论文和主题绘画作业,这些东西其实在哪完成都可以。
如果她能从教授那里请到长假,提前买机票的话,那么她可以省下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更何况,最近苏致钦对她回国的打算,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拥有诡异的执着。
电话里的陈鸽心情很不错。
“本来这些事情我是打算等你春节回来了当面跟你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啦,怕被凤凰她们抢先了。”
乔雾不解,问她:“是什么?”
陈鸽跟她卖了个关子。
“我这里有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都是好消息,没区别吧?”
“乔雾!你真没意思!你必须给我挑一个!”
乔雾想了想,好消息可能无非就是陈鸽从实习医生转了正,亦或者凤凰今年期末考在学霸的帮助下终于不至于挂科,至于更好的消息,可能是玛卡巴卡因为在网上打拳打得太卖力,彻底黑红出道,跻身大眼仔百万自媒体博主行列。
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能够让陈鸽这样神神秘秘地卖关子。
“那就先讲好消息吧,循序渐进。”
“好消息就是——”陈鸽拖长了嗓音,“恶人自有恶人磨,说出来你都不信,王征那个傻逼,以后都绝子绝孙了。”
不等乔雾给出反应,陈鸽已经像倒豆子一样将她知道的东西,逐一说了出来。
“王征前不久去了趟莫斯科,也不知道是干嘛去了,对了,这狗东西没有来骚扰你吧?”
“……没有。”
乔雾其实怕他们担心,并没有把那天酒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国内的任何人,就连老穆,她也只是跟他提了一嘴,老穆紧张得要命,拉着她问她要不要报警。
乔雾知道,王征不过未遂,报警并没有什么用,而且在异国他乡,这么做也只不过徒增烦恼,毫无意义。
老穆心里过意不去,跟她道了很久的歉,说他压根也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女客人会变成这种狗东西。
乔雾并不怀疑向来正直的老穆会给她设套,只让他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横竖她在那天全身而退,也没其他的损失。
所以乍然之间听到陈鸽讲到王征这个人,她都有点恍惚。
她不过就是抡起钢管用力锤了他的脑袋,那力气给人开瓢都有难度,就算开瓢,也不可能到断子绝孙的份上。
所以,要是这人真到能到断子绝孙的份上,按他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脾气,多半就是在当地得罪了谁。
陈鸽没有听出她反应里的迟疑,只松了口气说“那就好”,然后她便告诉她,王征是在莫斯科的地下酒吧里出的事,在卡座里喝酒的时候,不小心卷进了两个当地hei帮的械斗里才遭了这种罪。
陈鸽描述的过程相当生动,惟妙惟肖到乔雾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好友甚至还站在医生的角度,用非常专业的名词术语详细地解读了王征受伤的惨状,并表示,他这辈子复原无望,也算大快人心的一桩。
乔雾觉得这个结果实在匪夷所思。
“真的假的,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陈鸽:“他在那边找了个地接咯,地接陪他回国治疗的时候跟医院里的人说的,那这傻逼跟你有关嘛,我可不得替你多方打听打听。”
乔雾咬着下唇,已经不再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这人真是活该哦,出国了也不安分,特地让地接带他去那种有色//情表演的地方消费,结果呢,我听之前陪护的护工说,他现在到处找偏方想治,但压根没可能了好吧。”
“惨是真的惨,毕竟一个大男人,啧,但是你有没有听着也很解气?”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那天晚上地接跟他待一块儿的,怎么人家毫发无伤,就他缺斤少两了呢。”
陈鸽扬眉吐气地“哼”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跟她说:“所以啊,这就是恶有恶报。”
她们这帮人都知道当年发生在乔雾身上的事情,只是奈何王征在西渝也算有点小钱,因为是未遂也没什么证据,所以乔雾一个人孤苦伶仃求助无门,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不了了之。
乔雾攥着电话的手指都开始发紧,一颗心听得砰砰直跳,紧接着就问她:“那还有一件更高兴的事呢?”
王征是她少年时期成长阶段的一个巨大的阴霾,如果这在陈鸽的判断里都只是开胃菜的话,那一定有更大的好消息在等着她。
“你肯定想不到,阮士铭破产了。”
这次,没有任何的卖关子和周折,陈鸽干脆利落、开门见山地就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乔雾耳边嗡嗡作响,有一瞬间天旋地转。
“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所以你老师说得没错,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见电话那头半响都没有说话,陈鸽以为是信号不好,对着话筒“喂”了好几声,才听见乔雾说“我在”,简单的两个字,却有轻微的鼻音。
陈鸽默了两秒,长叹一口气,心里却是替她高兴。
“阮士铭这些年不是一直都靠王征那边的资源才有生意做嘛,不然就他们厂里那个布料质量,丢街上都没人捡好嘛。”
“这些年靠偷工减料跟王征那边的订单才活得体面,要不然阮笠那个傻逼也不至于像个舔狗一样,一天到底替王征鞍前马后。”
乔雾抬手按了按酸胀的眼皮,咬着下唇“嗯”了一声,等陈鸽的下文。
“这不是王征身体出了这样的笑话嘛,他自顾不暇,也压根管不了阮士铭那点破事。”
“可笑阮士铭这个傻逼,还以为自己抱稳了大腿,这么些年,也没拓过其他有经济实力的客户,大客户一撒手,很快他公司的现金流就撑不住。”
“破产清算也是早晚的事情。”
“这两个狗东西也算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吧。”
乔雾平复了很久的呼吸,才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鸽:“我在一家修车店里看到阮笠的时候也傻了一下,他好像是在卖车来着,后来是miaoko偷偷找人问了,才问出这些个大概来。”
“反正已经是资不抵债了,他们好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那我妈妈的那副画——”
“你别着急,我们还在问。”
陈鸽知道她在意什么,立刻安慰她,说:“把整个事情前因后果弄清楚了,才能知道阮士铭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去了哪里,你先听我讲完。”
乔雾一颗心紧张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在公寓里坐立难安,就连身上都忐忑地出了汗,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有一种晕眩的闷热感。
“因为你妈之前那副油画在圣彼得堡拍出了高价,对吧,阮士铭是打算把手上的另一副画奇货可居一下的,他一开始没打算卖,只是中间出了点变故。”
“王征公司突然离场,导致阮士铭急于在国内找新的服装加工商,可能正好无路可走的时候,有家乌克兰那边的代理商找了上来,他们是委托了国内的商贸公司,想跟阮士铭合作服装的出口贸易,合同订单量下的挺大的,阮士铭花大价钱订了原料,结果因为突如其来的俄乌战争,尾款也付不上了,关键是合同里写明了,战争是不可抗力,阮士铭就算想要通过合同去冻结中间代理户头里的钱,也没用啊。”
陈鸽说到这里简直都兴奋起来。
“谁会想到合同里还有这样的空子可以钻!”
“就连你老师都说这个事情是菩萨开眼,但我们啊,都觉得,要真是菩萨开眼,那这个菩萨也挺坏的,对阮士铭绝对是釜底抽薪。”
“听说阮士铭自打王征出事,到乌克兰那个怨种订单商,起起落落几个来回,现在一下子触底,而且就他那德行,估计这辈子也翻身无望,你都不知道,他好像头发都熬白了大半,简直就是大快人心!”
乔雾听着陈鸽的感慨,有些着急得等下文,不停地追问“然后呢”。
“然后呢,阮士铭上个月求助无门,面对下面一批供货商,焦头烂额,没办法只能把你妈的油画拿出来抵押。”
“所以这画的价格也没炒上去,”陈鸽顿了顿,由衷替她高兴,“我们会顺着这些信息,一条条给你打听下去,总能知道到底是谁买走了阿姨的油画,而且,你哪怕真想回收,估计也不会太难。”
“这事儿垃圾街里的人,包括你的老师都知道了,我们大家都在说,等你春节回国了,一定要好好给你庆祝庆祝。”-
陈鸽的一通电话扰乱了她好几天的心绪,虽然好友一再担保他们会替她去打听乔芝瑜另一件遗物的归属,但乔雾多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她也试图在网上搜过西渝当地的消息,但自媒体账号里的寥寥数语,对此并无提及,以至于她甚至想过要不然提前向学校请假,反正临近年底,圣诞和元旦的长假加起来,也有半个多月的时间。
但是如果真要回去,似乎又有点浪费机票钱。
临睡前,乔雾躺在公寓的床上,正刷着旅行app里机票的价格犹豫不决,苏致钦忽然发微信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
虽然又是一个多月没见面的体验,但最近面对他的信息,她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患得患失。
也许是那天在公交车站牌的等待里,她的情绪被妥帖地照顾,也许是分别在即,她反而能够做到跟他坦然相处。
乔雾在床上侧了个身,回消息告诉他,自己最近过得不错,在索菲亚一顿不落的投喂里,她的体重也开始给予了非常正向的反馈。
她甚至还向他提建议,是否考虑让索菲亚休息两天,她要是再胖下去,等回国了,她的长辈和朋友都会认不出她。
【s:或许你也可以考虑留在莫斯科】
【乌云不高兴:留在莫斯科继续胖罐子胖摔吗?】
【s:乔雾,这不是你的问题,我想,在我们的圣诞假期里,我应当可以很好地控制你的体重。】
乔雾脑补了一下苏致钦的身材,他身体的肌肉被练得刚刚好,不至于像一些健美选手一样肌肉过于大块突出,也不至于精瘦偏柴,他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显——
乔*雾冷静地制止了自己脑子里不该有的一些想法。
她理性地寻思着,也许像他这样的大佬,有自己独门的健身秘诀,正准备虚心向对方请教。
【s:毕竟做五休二又攒了一段时间了】
“……”
乔雾的母语是无语。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正!经!办!法!
乔雾气得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盘腿啪啪敲手机屏幕。
【乌云不高兴:先生,我记得上次这件事情我就跟您抗议过】
【乌云不高兴:不是这样算的!】
从圣彼得堡的游轮上回来以后,她就跟他严肃探讨过这个问题。
一周做五休二,可以。
一天做五休二,达咩。
以及,承诺的保质期是24以内,过时不候。
乔雾抬了一下眉毛,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证论他要求的不合理性。
【乌云不高兴:更何况,您说攒着,但我可什么也没看到呐】
她的言下之意,是在告诉他,两人不见面就是没有,默认等于他放弃自己的合法权益,只是没想到,从屏幕那头发过来的照片,顿时看得她目瞪口呆。
拉开的床头柜抽屉,是整整齐齐的小盒子。
乔雾:“……”
会有人像存汽水瓶盖一样存这些东西吗!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好好教育一下他脑子里的废料。
但紧接着过来的,是一条语音。
男人开口的嗓音里,似乎透着一股慵懒的倦意,又有一种难言的惬意,仿佛假期将至前夕的松懈。
微哑暗沉的声线像一支没什么重量的羽毛,羽尖悄无声息地戳在她的心脏上,有莫名有点儿痒。
她能听见背景音里,仿佛是身体陷进松软的床铺,有云被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她在一阵嘈杂声里,听出了他狡猾的一语双关——
“乔雾,所见即所得。”
第73章 马哈奇卡拉的云-73
073
苏致钦的“所见即所得”的确对她造成了一定的威慑,在乔雾反复强调,不能也不应该对她竭泽而渔,对方才在微信里勉强答应她,可以视情况而定。
乔雾对这种“情况”很有经验,只要她在结束之后入睡够快,对方就不能拿她怎么样。
毕竟苏致钦在这种事情上,非常喜欢她给出正向的反应,他擅长用各种办法,让乔雾发出独属于他的反馈。
平安夜的下午,尼基塔负责将她接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里,在她即将下车前,充满歉意地告诉她,因为先生临时有事,晚餐没办法陪她一起。
乔雾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坏小孩,哪怕一个人吃雪蟹看电视,她也可以自己给自己打发时间。
电视里俄方新闻发言人在用一种从容而镇定的语速,掷地有声地告诉所有人,俄方会持续在乌方投入兵力,以确保战争获胜后,乌方不再拥有发动后续战争的能力。
短暂插入的新闻发言很快结束,紧接着就是气氛紧张的时政政论节目,两个金发的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评述乌克兰方近日在战争中的表现。
乌方现有使用的武器多受援于自大洋彼岸的美国,但众所周知,乌方整体的军事实力于俄罗斯相距甚远,只是武器的使用量却远高于军事专家的评估,大抵是乌方高层军备贪腐严重,导致美国不得不专门的武器消耗审查小组。
乔雾嚼着雪蟹简单理解了一下,其实乌克兰现在就等于是在贷款买武器,而在美方看来,乌方现行政府显然已经失去了还款的能力。
如果贷款还款还不上怎么办?
最直接的解决办法,就是资源抵押。
这就是所谓的友善援助的大国对小国另一种形式的经济掠夺,却被冠以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乔雾单手托腮,摁着遥控器换了台,最后她百无聊赖,不得不用手机投屏,看起了国内的综艺节目。
诺大的庄园里,就她一个客人。
豪华的欧式餐厅的布局陈设华丽,金光闪闪的壁灯下,是随处可见的玫瑰盆栽。
苏致钦似乎并不喜欢被修剪好插在瓶子里的玫瑰,明明这样不沾泥的花朵对室内陈设来说,会更干净整洁。
而此时此刻,乔雾眼前大朵盛开的红玫瑰在亮如白昼的内厅里,是能看见沾着露水的娇嫩。
目之所及的器物是死的,唯有庄园里三三两两的仆从是活的,但庄园里,依旧透着一股萧瑟冷清的感觉。
“平安夜”这三个字,在她所置身的这个家族里,似乎无足轻重。
阿芙罗拉出嫁,卓娅出走,莉莉丝似乎是有些害怕苏致钦,在没有姐姐引路的情况下,她似乎并不常出现在这里。
而至于那位桀骜不驯的小安德烈先生,自从那次在摩尔曼斯克的车上分别之后,她也在没有见过他。
就连她也终有一天会离开,像是童话故事的结尾,绘卷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味道。
苏致钦以后会不会都是一个人,还是他也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拥有很多的情人?
乔雾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情莫名地有一瞬的空荡荡。
鲜嫩甘甜的雪蟹肉也变得没什么味道。
但另一方面,心底又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万年太久了,至少她可以只争朝夕。
脚边的路易斯早已酒足饭饱,亲热地来跟她贴贴。
他会在她用餐的时候,靠到她的椅凳旁边,用毛茸茸的脑袋来蹭她的腿,也会在她不搭理他的时候,用头顶她的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乔雾不得不放下刀叉,又陪他玩了一会儿。
用过晚餐后,她觉得一个人待在餐厅里真的太冷清了,便径自上了楼。
原本属于她卧室独有洛可可华丽公主风还是那个味道,只是原来的床品做了更换,丝缎质感的云被,揉在掌心里有一种肌肤相触的丝滑感。
丝缎的触感,让乔雾敏锐而本能地抬了一下眉毛。
她想,如果这是索菲亚的好意,那她谢谢她的细心,但如果这是苏致钦的主意,她也许会趁对方今晚还未回来的时候,牢牢锁紧房门。
检视这间许久未踏入的房间的时候,乔雾的注意力最终还是落在了墙角。
花瓶的侧上方原本挂的是苏致钦从圣彼得堡拍回来的油画,是妈妈那副《南法的早晨》,后来因为他那些奇奇怪怪的原因,最终被收到了其他的陈列房间里,导致墙面最终空空如也,而此时此刻,在角落里,用硫酸纸妥帖包好的、长方外形,显然是一副油画。
乔雾好奇撕开硫酸纸,起初是谨慎的、小小的一个角,她能看见夕阳将云霞染红,呼吸在眼前熟悉的配色里已经提前滞然,但手里撕包装的速度却开始本能地加快。
直到那副从她手里失去的油画,再次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看到在妈妈的视角里,她跟那位短暂相交的大哥哥,在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独属于彼此的,梧桐树下,最后的晚餐。
“对了,大哥哥,我后天就要回国啦,我要开学了。”
“明天下午我们可以再吃一顿,换我请你?”
“好。”
“照样是下午两点,许愿喷水池旁边?”
“对了,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应该不会了。”
她记得她听见这句话时,心里乍然间的失落和迷惘。
“是的,应该不会了。”
偏偏坐在她面前的少年,像是天生擅长拿捏她的情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又慢条斯理地在她惆怅的心思里戳了一下。
十四岁的自己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坦然地面对分别。
所以当那个时候的阮停云诚挚而热烈地望向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大哥哥的脸没有受伤就好了,那他一定是个很好看的人。
她从今以后可能真的真的,见不到第二个比他还要好看的人了。
这可,太遗憾了。
所以就算真的要直面分别,她也必须有甜甜的食物可以做糟糕心情的代偿。
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再请她吃一块蛋糕,即便没有一整块,小半块也可以。
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那希望他留在自己记忆里的,就是最后这块蛋糕的味道。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闻见了新鲜出炉的熔岩芝士甜甜的香气,却没有注意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
原来妈妈一直都知道。
她不顾妈妈禁足的要求,偷偷地从家里出来见他,跟他告别。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乔芝瑜会抽着烟,通宵画画——也许是对她不听话的焦躁不安,也许是为一些未知的际遇提心吊胆。
而这一切,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
她像个盲人,对身边关心她的人浑然未觉。
只是,她不知道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了。
乔芝瑜的绘画笔触从来都观察细微,细腻的色彩调配除了能够描绘梧桐叶的脉络,也能描绘出慵懒支腮的少年,喉结旁边的那粒血痣。
乔雾微微颤抖的指尖不能置信地抬手抚上那颗痣的时候,终于有眼泪落在了手背上。
她忽然想起来,原来第二天的下午她在喷泉旁边等过一个人。
翘首以盼地等过一个人。
他大方地愿意请客,却小心地不愿意分享食物。
他好奇过她冰激凌的口味,当她举起冰激凌想要分享的时候,他的视线最后却定定地落在了自己的唇角。
他对她摊开手掌,又缓慢合拢,用英文问她,如果猜对刚刚有几颗mm豆,他就愿意借钱给她买冷饮。
好心又有趣的大哥哥。
卧室里的灯光柔软却昏暗,乔雾将额头抵在画框上,她需要不断地深呼吸,才能确保眼泪不会酸涩如潮涌。
直到背后的影子慢慢地环住她的腰。
男人低下头,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随着薄唇张阖,有温热的气息喷吐,扫开她垂在耳廓的碎发。
“乔雾,我将它送给你,是希望你高兴,而不是想要看到你哭。”
乔雾转过身,像出巢的小兽,软软地钻进他的怀里,她将脸埋在他的衬衣里,用力地拥抱他,用带着哭腔的鼻音告诉他。
“先生,我打算回家了。”
她明显感觉到身前的男人有一瞬的僵硬,在足足半分钟的沉默后,她终于听见他的声音。
男人的犹疑的嗓音里,像是有挫败的不解。
“乔雾,我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确切来说,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想要跟你一起在莫斯科过春节,而不是提前将你送回去。”
百转千回的情绪在胸腔中来来回回地激荡,忽然又撞得她鼻子酸。
她深吸一口气,从他的怀里抬起脸,即便寝灯昏暗,她也能看见那双宝石般翠绿的瞳孔里,有无措的温柔。
她强迫自己从这双温柔眼中抽离,字句坚定地告诉他,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场。
“先生,我非常感激您将它送给我,但我现在必须告诉您的是,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七年前,我的母亲因为车祸而早逝,而我也在那场事故中受了不小的伤。”
在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医院里,连人都认不清,也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所有人问她在南法的公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只是想到妈妈就会难过,一个人通宵达旦地躲在被子里哭。
“然而,那场事故并不是一次意外,是我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蓄意为之——我是那场车祸唯一的目击证人。”
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阮士铭带她回国的时候,会对她那么好,却又总在不经意间,对着她百般试探。
而她却误以为这种关心就是她久违已久的亲情,在失去乔芝瑜的巨大悲痛里,她除了眼前这个生父以外,她找不到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也正因为此,才被理所当然地欺骗。
乔雾缓缓地叹出一口长气,将鼻腔里那些汹涌的、几乎无法在控制住的,巨大的酸涩和懊悔,逐一、勇敢和坚定地咽回到肚子里。
“所以我必须回去。”
“至少,我应该替我的母亲,要一个公道。”
理性来说,苏致钦知道,这是一个他不能拒绝的理由,但他仍然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做挽留。
“乔雾,你想要做的事情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
“先生,我非常感激你为我做的所有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打断他的话。
“但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少女的目光温柔和坚定,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会让苏致钦本能地想到圣彼得堡游轮的甲板,捷里别尔卡的极光下,她从来都是一个勇敢的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苏致钦想,既然她这样坚持,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中间他想见她的时候,她或许也可以再专程回来,如果,她也想他的话。
只是这个假设在他的脑海来刚刚成型,便转瞬就烟消云散。
乔雾或许不会想他,毕竟她从来都不会主动发消息给他。
他垂下眼睫,鸦羽似的睫毛敛住他翠绿色的瞳孔里的情绪。
苏致钦抿了抿唇,决定在自己的提议上再努力一下。
他重新抬眼眼帘,考虑是否要以退为进,却在对上乔雾眼睛的那一瞬间,看见她嘴唇轻动。
“……大哥哥。”
乍然出口的称呼,让他几乎有一瞬的恍惚,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对上她坦然目光的时候,苏致钦张了张唇,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哑然。
“……”
不是没有预想过有这样一天。
当然,如果乔雾永远想不起他到底是谁,他或许能够更从容而肆意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如果真的想起来呢?
乔雾会如何看待他?
粗鄙肮脏、蓄谋已久?
在她求助无门的时候,他明明随便的举手之劳就可以拉她出泥沼,但他没有。
他甚至隔岸观她,并让她的困境为他所用。
他像一个精心计算着猎物的猎人,好笑地看着狙击镜里,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探出头,又沾沾自喜叼到了肉的小狐狸。
她放松了对环境的警惕,她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壁障里,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在他的陷阱里。
他并不急于解决她的难题,相反,他更急于满足的,是自己的谷欠望。
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她,达成多年前未尽的心愿。
他圈养她,向她暗示。
他污染她,又向她臣服。
而乔雾,到底又会如何看待他。
苏致钦的下巴就抵在她的额角,而环在她腰上的手甚至忐忑到不敢动,即使两个小时前议院里碰到最棘手的问题,他也都能游刃有余,但他现在,压根不敢动。
他只是忽然想到那天,在南法洋房里的乔芝瑜。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戒备和警惕。
即使在他答应,会耐心等到乔雾长大的时候,这位母亲松气也不过半秒,她看他的表情,仍旧在看一个肮脏的窃贼,一个不知所谓的变//态。
苏致钦感谢在当初布置这间房间的时候的自己,他将自己那些隐秘而阴暗的心思都藏在昏暗而朦胧的灯光里,可以不见天日在暗处疯狂滋长。
乔雾仍旧伏在他怀里小声啜泣。
男人的喉结来回滚了好几遍。
“乔雾,唔,怎,怎么说呢。”
乔雾以为是自己哭得头晕,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听错了,居然第一次听见他结巴。
明明对任何事情都从容不迫的面对的人,此时此刻,绅士地扶在她后腰上的手,却明显很僵硬。
“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让你停下来。”
苏致钦似乎并不善阐哄人,他似乎对她的眼泪从来都束手无策。
无论是那天在公寓里,她因为胃疼而流的眼泪,亦或者是在圣彼得堡的邮轮上,她跟阮笠咬紧了价格竞拍,最后却遗憾败北时,他都没有在语言上好好哄过她。
他也许,大概,是真的不太会哄人。
乔雾将脸在他的衬衣里埋了又埋,终于平复好了心跳和情绪,嗡声嗡响地告诉他,其实她并不太需要人哄。
“小孩子才需要人哄。”
“……”
眼角的泪水洇进他的白衬衣里,乔雾却靠在他的怀里失神。
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最后在唇齿间百转千回也没有宣之于口的,却任就是一个撒娇般的称呼——
“哥哥。”
“大哥哥。”
大哥哥,如果你那天守约准时出现的话,可能阮停云14岁之后所有经历的噩梦,都真的只会是一场梦。
但是陈年旧事没必要去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
七年前短暂相遇的那段时间,在她的记忆里,的确是无足轻重的一段回忆,他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微不足道,擦肩而过就可以被遗忘的路人。
那么苏致钦,到底是以各种想法和目的接近她?
初见时的种种细节,以及她当初跟孙少飞的母亲在玫瑰花房里对峙时,他意味深长透过来的目光,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但乔雾不想深究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如果七年前,他们阴差阳错,没有好好告别,那至少七年后,她可以不让遗憾继续。
苏致钦感觉到怀里的人的呼吸开始平复,他预感到对他的审判可能要开始了,他开始计算乔雾可能开口会问的问题,他在思考是否需要先发制人,直到落在他喉结上的吻,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
乔雾很少在这种方面主动,所以当少女柔软的唇细细密密地贴上来的时候,苏致钦能听见自己跃如擂鼓的心跳声,在坚持挣扎了半分钟后,他最终还是选择认命地闭上眼睛。
如果这就是乔雾审问他的方式,那不管她问什么,他都愿意据实相告。
但是,苏致钦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坦诚,或许根本不可能让她改变主意。
怀里的少女已经是个意志果决的成年人了,如她所言,她已并不再是当年那个孩童。
一心想要回家的乔雾,或许并不爱他。
而他也不可能对乔雾做那些,做克劳德对苏莺做的那些事情。
她是他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最后的玫瑰。
他愿意娇养她,不愿意摧毁她。
他可以引诱她,不愿意践踏她。
玫瑰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自然地枯萎,但她不可以被自己亲手折断。
直到柔软的手轻轻搭上他的皮带扣,他被推入云海之中。
后背陷入松软的床铺里,身下的丝缎和胸前的手,缚在眼上的发带,是甜甜的橙子香。
身体的肌肉因为兴奋而本能地绷紧,就连男人颈上的青筋也在皮肉里都撑出难耐的形状。
来回滑动的喉结旁,鲜艳欲滴的血痣上也淌过汗。
他见过她在南法的卧室装扮,粉色的公主床,叮叮当当的汽水瓶盖灯。
他将那个曾经简陋的布局,像过家家一样,在一比一复刻的同时,完美地搬进了真实的洋娃娃。
他在目不能视物的黑暗里,意识却深陷于她南法的那间小房间。
十四岁的乔雾,眨着狡猾的眼睛,咬着汽水的吸管大胆地问他知不知道那些事情。
他忘了十九岁的自己是如何回答,但现在的自己却可以清晰地用身体的本能告诉她。
知道。
当然知道。
只是乔雾你太笨了。
我都要难受死了。
少女幼嫩的躯体也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成熟而柔软,直到将他完完整整地容纳和包围。
漏窗而入的月光,柱状的月光斜斜地揪紧了云被的手上——修长的手指,崩起的骨线里每一寸都是挣扎前兆的忍耐,绷紧的小臂肌肉里,有青色虬结的经脉,鼓出来的肌理悬浮于上的薄汗里,都浸满了贪婪和渴望。
苏致钦想,明明都那么多次了,乔雾为什么还是这么笨。
他忍不住伸出手,像攀援的蔓藤,握住她的腰,再往上,雪糕一样的白桃,细腻而饱满。
然后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将她往下重重一压。
乔雾猝不及防的惊呼声,听上去也像是对他的鼓励。
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反而更加灵敏。
听觉里,是她难耐的喘息。
就连味觉——
他于黑暗里仰起脸,发带的末端落在他的唇上,有不轻不重的麻痒,他缓缓呼气,吹开落在他唇上的橘色发带,然后张唇,终于如愿以偿地品尝到了小少女大方的馈赠。
他一手握着她的腰不准她跑,另一手则拉住她笨拙的手,放到唇边,用嘴唇从纤秀而软腻的手指尖一直吻到手腕,然后他问她——
“乔雾,你学会了吗?”
像耐心的老师教导不开窍的学生,他拉着她的手又按到胸口,然后他问她——
“乔雾,你学会了吗?”
再往下,在急促的呼吸起伏里,是他肌理分明的腹部。
他牵着她的手,教她如何寻找人鱼线,然后他问她——
“乔雾,你学会了吗?”
乔雾学会了吗?
乔雾当然学会了。
只是学到最后,她是真的一点力气都没了。
更关键的是,她被人从自己的房间,以一种非常羞耻的姿势抱到他的房间的时候,乔雾觉得自己尊严尽失。
比在圣彼得堡的游轮那个晚上,还要没有尊严。
但没有办法的是,她的床已经没办法再睡人了。
所以躺在苏致钦房间里的时候,她背对着他,躺在枕头上装死,而且这个姿势,她发誓,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
是的,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已经用完了唯一一次可以当着苏致钦的面,肆意妄为的配额——毕竟,她有权利,可以选择分手炮的打法。
但乔雾越想就越有点羞恼——她不想在苏致钦的兴奋里,那么难堪。
明明跟他说过让他停下来,不要再继续。
叫先生也不行,叫他名字也不行,叫哥哥更不行。
乔雾不高兴了,转身背对他,连埋怨的声音都有一丝喘着气的娇意。
“你怎么能这样?”
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苏致钦身上也有轻微的薄汗。
贴在她后背上,有种黏黏的潮意。
苏致钦撩开几缕盖在她耳廓上的碎发,探颈亲了亲她因为余韵未歇,仍旧粉粉红红的耳朵。
苏致钦的手臂的肌肉紧实有力,由后自前环住她的时候,男女巨大的体型差下,光是鼓起来的肱二头肌,就能将她的胸拦得严严实实。
他今晚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埋在她颈项,闻了闻她发间的橙子甜香。
“想很久了。”
第74章 西渝的暖阳(结局上)
074
凌晨两点多,乔雾明显察觉到身后的人跟自己一样,似乎并没有什么困意——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苏致钦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闻她身上的味道时,不经意眨眼间,他鸦羽似的纤长睫毛若有似无地会扫过自己颈侧的皮肤。
窗外的月光映出飞扬的细雪,庄园花坛里随处可见的雪雕灯景都在月色里有一种朦胧的、不真切的美感。
乔雾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年年岁岁花相似”这句诗,似乎连着三年的平安夜都是这样。
第一年的平安夜,是跟苏致钦一起在影音厅,一边看俄文版的小王子,一边胡编乱造给他讲故事。
第二年的平安夜,则是在捷里别尔卡,她误信了爱德华,折腾两个多小时,做出了一个丑丑的生日蛋糕。
第三年的平安夜,她仍旧躺在他的床上,看窗外的月亮和飘雪。
那第四年呢?
乔雾有些遗憾地想,国内不会有国外这样浓烈的圣诞氛围,她大概会在下班之后的晚上点一杯热奶茶,一个人坐在外婆的老屋里一边跟朋友聊天,一边看综艺。
都说习惯是最难戒除的东西,但乔雾并不这样想。
如果天上的月亮注定得不到,那想办法去适应自己原本的生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在笑什么?”
“……”
不得不说,苏致钦在情绪上有非常过人的感知能力,乔雾理性地将唇角自哂的弧度往下压了压,问他:“先生,聊聊天么?”
“想聊什么?”
她现在很难去界定跟他的关系,毕竟熟识已久的老友不会像他们这样在一个晚上里频繁地做那些涩涩的事情,但因为之前的际遇,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能跟他说得开。
而且,她甚至确定,他已不会在某些事情上为难她。
“我打算最近看一看机票,买最快的一班回国。”
“你不……”男人的声音明显有一刻的迟疑,“不待到学校真正放假么?”
乔雾“嗯”了声,告诉他,临近毕业,课业安排比之前少了许多,如果她想要向校方请假,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苏致钦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她圈进怀里,两人肌肤相亲,彼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如果之前她因为老师的电话,对“回国”这个决定还会有所犹豫、举棋不定的话,那重新想起乔芝瑜的死因,是她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无论如何,她已经回忆起谁才是造成妈妈死亡的真凶,无论如何,她都需要给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交代。
枉死的母亲倘若泉下有知,也不能再让阮士铭逍遥法外。
也许是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也许是已经完成了离开前的分手炮,乔雾反而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未来而感到释怀。
她告诉他,她需要提前回国准备对阮士铭的诉讼,所以不得不单方面结束跟他的约定,为此她觉得很抱歉,但也希望他能够理解。
“乔雾,口头的道歉,于我看来,实在诚意不足。”
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乔雾能感受到他逐渐升温的皮肤,她警觉地往床沿挪了挪,警告对方不要趁火打劫。
“那你呢?”
苏致钦重新把人捞回怀里,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肩膀上的肉,闷声道:“不讲信用。”
“……”
按最开始的约定,他们的关系会在她毕业前夕终止,而因为乔芝瑜的变故,时间则被迫提前了半年。
只是,“不讲信用”这四个字,实在戳到了乔雾的痛处。
“是谁先不讲信用的?”
“……”
“说好两点钟,我等到四点你都没来。”
“……”
“都下雨了你都没来。”
“……”
苏致钦沉默良久,才低声说了句抱歉,却也没解释失约的原因。
乔雾知道他应该是不方便说,便也没再纠结,毕竟,困囿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在看到妈妈那副油画的时候,她就在想,如果苏致钦那天守时赴约,那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会发生了——她不会碰到阮士铭,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将他带到乔芝瑜跟前,而乔芝瑜也不用惊慌失措,想尽办法带自己提前离开尼斯。
她在二楼的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在楼下的父母达成了怎样的协议,等她拎着东西下楼,眼前的两个成年人心照不宣地对着她微笑,餐桌上的热茶冒着袅袅的暖烟,杯盏里的液体却分毫未见缺少。
是阮士铭先开了口。
她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耐心而温柔地告诉她,机票被临时改签了,他们需要提前一天回国。
乔雾站在楼梯口,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她在楼上似乎听见了什么财产公证和分割,只是她那天的心情因为被他人的失约所影响,如果她没有那么过度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许她就能够注意到明明白白写在乔芝瑜脸上的忧心忡忡。
三人整理好东西一起出发去火车站,乔芝瑜的手在泡茶的时候被热水烫伤,阮士铭自告奋勇去开车。
她坐进那辆破破旧旧的二手车里时,仍旧不死心地扭头往车窗后面看——雨线斜密,将空无一人的喷泉织进一片阴郁的雨雾当中。
没有跟大哥哥好好告别,应该是她离开尼斯唯一的遗憾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约定下次再见面的信息。
但很快,活泼好动的乔雾,她的注意力就被前座开车的男人所吸引。
她有爸爸了,她再也不是水乡小弄里,被人嘲讽没有父亲的野孩子。
她扒住驾驶位的座椅靠背,好奇地问阮士铭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久才来找她跟妈妈,有没有给她带礼物。
阮士铭好脾气地逐一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某些话题上,他边说,边会下意识扭头去看乔芝瑜的反应,
而妈妈全程都看着窗外没说话,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雾探手*想去摸摸妈妈被烫伤的手,乔芝瑜转过头告诉她自己没事的时候,眼眶都是红的。
她正准备问妈妈是不是还有哪里难受,却被阮士铭猛打的方向盘给撞到了头。
无人的盘山公路雨天路滑,整个视野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乔雾头痛欲裂,迷迷糊糊里,只看到已经被撞突的车引擎盖似乎在冒烟,阮士铭费力地将她从车上抱下来,她被雨线打湿,视野都湿漉漉像蒙了一层灰布,下意识想呼救,却眼睁睁地看见已经失去意识的母亲被移到了驾驶位上。
等她再睁眼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西渝的医院里,坐在病床前的男人焦虑地扣紧了手指,在发现她清醒之后,关切地问东问西,直到他确定她再也回忆不起任何东西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
阮士铭的反应本来就不合常理,只是她那个时候刚刚清醒,在获悉乔芝瑜去世的消息后,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而当七年前那些已经迷失在记忆里的画面逐一重现的时候,乔雾觉得心里的伤口似乎已经随着乔芝瑜的去世而愈合,但喉间却依旧哽得很难受。
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才是造成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
“这不是你的错。”
苏致钦由后自前环住她的腰,并温柔地握了握她垂在身侧的手,温暖的掌心里力量感十足,扣紧她指尖的每一寸弧度都坚定而有力。
“那时候在医院里,虽然什么也没想起来,但我的潜意识里,大概仍旧拒绝去相信,我才是造成妈妈死亡的直接诱因。”
十四岁那年,她对车祸的一切都非常模糊,只是每每想到乔芝瑜,揪紧的心脏能够本能地品尝到一种巨大的懊悔。
楼下的壁钟当当当敲过三点。
乔雾第一次发现,原来苏致钦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耐心。
她告诉他,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如何在跟他人订婚的前提下,欺骗自己的母亲,还让乔芝瑜意外怀孕。
直到乔芝瑜发现对方脚踩两条船的恶劣行径,阮士铭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他的未婚妻退婚,但又拖拖拉拉地不想跟妈妈结婚。
乔芝瑜最后失望透顶,才选择远走他乡。
只是这些苦难的过往,妈妈对她只字未提。
她也是在很后来,在外婆的老屋子里才发现了母亲早年遗留下来的日记本。
乔雾记得小时候总会对着乔芝瑜嚷嚷着要找爸爸,还会反反复复地跟她确认,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就她没有,爸爸是不是不爱她,不然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她,她是不是一个讨厌人的坏小孩。
乔芝瑜被逼问得无奈了,只能温柔地亲亲她的额头,温言哄着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很爱她,她的母亲同样爱她,即便父亲不在身边,她也会获得她双倍的爱意。
——“还有啊,乖乖言言,你是这个天底下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现在想来,乔芝瑜应该不忍心她知道真相,所以只能在万般无奈下,对着她撒谎。
也正是这样的谎言——母亲对她撒的唯一一个谎,却在之后,让两个人都为之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其实是乔雾太贪心了。
明明乔芝瑜已经够好够好了,为什么她要去期盼一个素未谋面的生父呢?
这是乔雾第一次跟人说这些事情。
“先生,在我妈妈眼里,我大概一直都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坏小孩。”
调皮捣蛋,总是给妈妈惹麻烦,总是要让妈妈收拾残局,而每每被训斥过后,又总是不知悔改。
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知道,乔芝瑜会给她兜底。
只是有一天,乔芝瑜走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从今以后,也是一个人了。
乔雾难过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口,能听到男人胸膛里心脏的震颤,能闻见他身上掺着热意的淡薄荷香,即便混着余韵尚歇的荷尔蒙,也在气味的层次里充满干净的气息。
她用力地嗅了好几口,才瓮声瓮气地告诉他,她打算回去了,而且越快越好。
机票已经看好了,就在后天或者大后天的下午。
苏致钦仍旧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心,低叹了一句,说了个“好”字。
他对自己返程的决定犹犹豫豫、忸忸怩怩的时候,乔雾一方面觉得遗憾,另一方面内心又会有小小的窃喜。
或者,这也算他舍不得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
至少能够说明,他在意她。
但是像今晚这样,听他这样干脆地应允,乔雾又会觉得失落,心里莫名有点堵得慌,原本回忆起乔芝瑜那些过往本就令人抑郁,而苏致钦这样平静的反应,则愈发加强了她低落的情绪。
人总是这样矛盾、患得患失。
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又觉得,这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她理所当然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
所以她决定小小地、礼貌地试探一下他。
“先生,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这个问题,在几年前的尼斯的咖啡馆里,也是她主动开口问的,漫不经心地吃着甜品,随意地等待他的答复。
只是那个时候的乔雾,或者阮停云,并没有这样忐忑地期待过他的答案。
如果他说“会”,她只会短暂地开心。
如果他说“不会”,她也只会短暂地难过。
沉默像窗外无声飘过的落雪,拂在她颈项的,是他平稳和缓的呼吸。
然后她听到他说——
“会。”
逐字逐句,坚定、温柔而有力。
乔雾忽然眼眶有点酸。
她知道不会了。
但她仍然感谢他用这种方式对自己表达在意。
她知道如果她不来莫斯科,他们将永远永远,无法再见面了。
因为在那天下着雪的马场里,莉莉丝就告诉她,他们没有办法离开莫斯科,而苏致钦也在一次征询她的旅行意见里,确确实实跟她提到过这点。
——“我有时间,可以带你去玩,你想去吗?”
——“去哪?”
——“去摩尔曼斯克追极光,西伯利亚可以打猎,也可以去伊尔库斯科附件的贝加尔湖,晚上会有芭蕾舞的演出,你应该没有见过奥尔洪岛的蓝冰,也很漂亮,只要是俄罗斯境内,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换言之,俄罗斯境外的地方,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自由。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分别在即,乔雾并不打算戳穿他的谎言。
她只是平静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他的胸口,主动地手环上他的腰。
之前她没有记住熔岩芝士蛋糕的味道,但她想要在今晚彻底、永远将他的气味铭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淡淡的薄荷香,干净得就像薄荷叶埋进厚雪里,仿佛能透过他的灵魂里嗅到干净清冷的气息。
苏致钦能感受到她湿濡的睫毛扫过自己胸膛时,像毛茸茸的小兽,不舍得离开巢穴一样,依依不舍。
黑暗里,有月光落在他微微翘起的,薄软的唇角上,但浅薄的弧度又很快地,一闪而逝。
他温柔地垂首,问她,乔雾,你怎么了?
在朦胧的月色里,男人翠绿色的瞳孔里蓄着带着一丝怜悯的不解。
乔雾并不打算正面回答他。
她只是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在柔软的被褥里向前探身,温柔地亲吻他。
像这两年里,两人所品尝过的无数次的亲吻——
在莫斯科公寓的走廊,在圣彼得堡的油轮甲板,在捷里别尔卡的雪地,在摩尔曼斯克的长街,在马哈奇卡拉的空中。
“这是生日礼物吗?”
男人的尾音里,有平静却揶揄的欣喜。
在脱氧的晕眩里,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游离的手重新点燃。
原本侧躺的姿势,也被人平平整整地按在了身下。
她想,生日礼物?
谁生日?
苏致钦的生日不就是12月21日么?
今晚是平安夜,平安夜没有礼物。
平安夜只有分手炮。
乔雾后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在意识混沌的迷迷糊糊里,她听到有人说——
“乔雾,我答应你的。”
“就一定说到做到。”-
在离开莫斯科之前,乔雾专门找伊娃吃了顿饭,毕竟几年的同窗情谊,也即将在此刻划上句点。
人跟人就是这样,创造了羁绊,在分别时,就会被羁绊拉扯到黯然神伤。
因为公寓的交接还需要一些手续,但乔雾走得又急,她不得已之下,只能将钥匙交给伊娃,并拜托她处理公寓的后续事宜。
钥匙本来是想交给老穆代为保管,但老穆最近忙得没有时间见她。
同时,乔雾拜托伊娃将靠窗的那幅油画,在新年的时候找人送至一处庄园。
伊娃坐在沙发上,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那副被白色的梨花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半人高的油画上。
乔雾打包得太好了,连画框的角都没露出一点隙来。
“你画的是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
伊娃起身,探过手来试图一窥究竟。
乔雾挡住了她的手,笑着告诉她,这是送给朋友的理由,那位朋友必须做第一个拆礼物的人,这样才有送礼的仪式感。
伊娃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
“我知道了,你喜欢这个人。”
这次,乔雾并没有像上次否认有男朋友一样,直截了当地否认对方的判断。
她只是摆摆手,说这是之前答应对方画的东西,因为以前偷懒,拖拖拉拉着一直未能兑现承诺,所以临走之际,她不希望在莫斯科留下任何一丝遗憾。
伊娃被她的坦然给戳中,她伸手拥抱了乔雾,并伤感地告诉她,她一定会将东西送到她朋友的手上,让她不要担心。
离开莫斯科的那天是个大晴天,连绵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周,没想到会在这一天里放晴。
谢列蔑契娃国际机场的候机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能见度极好的蓝天,乔雾却忽然想到马哈奇卡拉那家黄色的轻型运动机,在云层之上看天空里都有旖旎的热度。
她忽然想到“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诗,她不知道自己会用多久的时间去遗忘这段记忆。
但至少今天离开的时候,她做得很好——她翻检着微信的通讯,无数次地确认,那个雪豹头像的账号,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理智而冷静地想,她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三年的莫斯科之行,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梦境-
飞机准时落地是在凌晨三点,即便在飞机上没有入睡,乔雾依旧毫无困意。
她取完行李,就看见了在机场出口处翘首以盼的四个好友。
她用力向她们招手,陈鸽、凤凰和网名为玛卡巴卡的马真真,扑上来给了她一连串巨大的拥抱。
而miaoko则打着哈欠,笑着推过了她的旅行箱。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坐在miaoko的车里,听乔雾描述完当年在尼斯盘山公路上的情景之后,分分钟对阮士铭的所作所为破口大骂。
陈鸽:“没想到阮士铭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这可是犯罪啊,一条人命,天呐!”
“我真的很怀疑,这个狗逼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爹,虎毒不食子诶,他老婆孩子一个都不放过,我是没想到的。”
凤凰坐在副驾驶上唏嘘。
“那不,你看他对阮笠那个傻逼不也挺好的么,所以只能说,物以类聚,垃圾就只会跟垃圾看对眼。”
只是吐槽归吐槽,冷静下来之后,开车的miaoko主动询问乔雾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miaoko:“说实话,就算你真的想用法律去定他的罪,你手上什么证据也没有,法院并不会因为你空口白牙就信你的话。”
“作为你的朋友,我当然相信你说的所有的话,且我非常希望你能赢得官司,但是——”
miaoko顿了顿,沉吟了半分钟,理性地说出了最残酷的结论。
“同样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被一时的愤怒和仇恨冲昏头脑,因为冲动行事,无济于事。”
“你应该回到莫斯科,继续完成你的学业,忘记你刚刚回忆起来的事情。”
“因为哪怕就我看来,这场官司,你是不可能会赢的。”
沉默像一柄蜿蜒的白刃,能够割伤所有人的呼吸。
商务车平静地在绕城高速上行驰,却没有一个人来主动打破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闷。
miaoko说的是实话。
她什么也没有,空口无凭,除了亲近的人以外,没有人会相信她,而她亲近的人,也不过就是身边的几个朋友,垃圾街里曾经照顾她的相邻,高中的班主任,以及明昭寺里的那几个和尚。
忽然,马真真“嘁”了一声。
“拜托,你们是不是忘了这世上还有一种审判,叫做微博升堂?”
“虽然不知道行不行,但乔雾不试,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行不行。”
“毕竟,公道自在人心。”
“你不让乔雾去试,你怎么去验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是吧?”
陈鸽和凤凰连声附和。
马真真拍了拍乔雾的肩膀,安慰她给她打气。
“我以前啊,没觉得打拳有什么好,但至少现在打女拳打出来的这五十多万的活跃粉丝,如果可以帮我的朋友在讨公道的路上,添砖加瓦,那我觉得,也挺好的呀。”
“总之,就是不能让坏人好过!”
她认真地看着乔雾,一字一顿地鼓励她。
“乔雾,你大胆地往前走,你勇敢地去尝试,一次不行,我们陪你折腾第二次,第二次不行,我们陪你折腾第三次。”
“你老师吃斋念佛这么多年,他不是老跟你说,佛祖有眼吗?”
“如果佛祖真的有眼睛,那他一定不会放过阮士铭这个臭傻逼的!”
乔雾心想,老师并没说过这种话,老师只让她放下,一念放下,万法自在。
他让她忘记阮士铭对她做过的那些事。
但这么多年,她根本放不下,尤其是,她在回忆起了母亲真实的死因后。
所以这时候,乔雾并不打算打断马真真的热情,她的胸腔被鼓舞到充盈了热意,她用力点了点头,应承她,说“没错”。
于是几人在车里商量好接下来的步骤,凤凰去找了学霸,看能否联系到法院里的人,找类似的卷宗案例以供判决参考,陈鸽则去医院调她当年入院的资料和病例,不管怎么样,也要挣到该有的同情分,而马真真则开始策划微博檄文的写法。
所有人都打算等天一亮,就分开行动。
商务车就停在乔雾外婆的旧楼下。
miaoko作为在场唯一的一个异性,理性而冷静地建议乔雾在最快的速度去找自己的老师。
“乔雾,你想做的事情瞒不住你的老师的,与其你偷偷摸摸对着他老人家藏着掖着,不如光明正大地向他寻求帮助。”
“毕竟宴安老师在未出家前,也是艺术圈的大拿,他有那么多有头有脸的朋友,而且他年轻的时候,跟京圈那边的艺术家关系好着呢,指不定他那边有路子可以帮你呢?”
“就像玛卡巴卡说的,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定,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乔雾在外婆的老宅子里做了简单的休整后,就给宴安打了电话。
宴安在片刻的意外后,便听她详述了前因后果,只是他一听完,就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对她一声不响就从莫斯科休学回国的事情并不认同。
“老师,我知道的,如果我提前告诉你这些事情以及我的打算,你一定不会答应我回国的。”
“所以,我才选择先斩后奏。”
电话那头又听见了老师的叹息。
乔雾想到乔芝瑜,心里却苦到发酸,但她这个时候并不想在老师面前哭出声来。
“言言,你知道老师为什么给你改名叫‘乔雾’吗?”
像是已经接受了她的决定,老和尚说话的语调平和而缓慢。
“因为雾是虚无而没有重量的,我希望你能够放下以前的事情,轻装去走未来的路。”
乔雾的眼眶又热又酸。
她想告诉他,告诉眼前这个的的确确是在关心她的人,前不久王征在莫斯科对她做的那些事情,但她又怕说了,让老师平白无故地担心、后怕。
鼻腔里都是水汽,但她这个时候也不敢当着老师的面吸鼻子,她希望老师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她,而不是用自己脆弱的情绪和别扭的不甘心去绑架他、压迫他。
“老师,你要知道,云也没有。”
是宴安将她从“阮停云”改名,最后,她成了“乔雾”。
“我妈妈在给我取名的时候,其实并不会想到有离开我的那一天。”
“她跟你一样,对我的期许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
“人生本来就是有重量的,我带着你们所有人的善意,即便负重而行,我照样甘之如饴。”
“我以前想自//杀未遂的时候,相邻们给我一粥一饭,他们想留住我,就告诉我说这些粥和饭,是我欠他们的,有朝一日我得还。”
“你来医院看我的时候,会在街角的小贩那里买一袋陈皮糖,你把糖送给我,说这是我欠你的,让我好好活着,以后还你。”
乔雾握着话筒,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小声啜泣,像一只缩在角落里的无依无靠的小刺猬,仿佛身后的两堵墙,就是她最后的安身之所。
“我欠我的母亲生恩和养恩,这我偿还她的方式。”
“无论如何,我想给她要一个公道。”
不知道多久的沉默里,她听见了宴安些微有些颤抖的声音。
明昭寺的暮鼓声里,是他阿弥陀佛的叹息。
“你没有证据,大概率是败诉的。”
就连宴安也清楚地知道,她渺茫的前途。
“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成为你的心魔?”
“它会让你这辈子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你会被永远困在回忆的魔障里,形销骨立?”
乔雾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落地玻璃移门面前,已经泪流满面的自己,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无论成败,我总要试一试。”
“而且——”
而且我知道,我的心魔已经变了。
乔雾话还未说完,隔着电话,她听见空涧法师似乎就在老师身边。
她隐约听见对方苍老而慈悲的声音——
“而且,她的心魔已经变了。”
“让她来吧,恰好这里就有能帮她的人。”-
元旦前夕的莫斯科,天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鹅毛白雪。
深夜11点,宽阔的马路上车流稀少,就连路上的行人也不多见。
路灯孤零零地立在马路两侧,半天才零零星星照到几个人影。
行人裹着要么裹着深色的过膝大衣,要么裹着厚而臃肿的棉服,行色匆匆里,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进入温暖的内室,远离室外冷风交加的寒意。
有不起眼的路人缩着脖子伛偻着后背,扯了扯身上深褐色的旧棉衣,推开了乔雾所在的旧公寓的木框玻璃门。
他像一个在俄罗斯生活了很多年的老人,如果乔雾与他在公寓楼下照面,或许她立刻就能认出,对方应当就是那个会随地吐痰让公寓保洁员厌恶至死的,住在三楼角落里的老单身汉。
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却又很喜欢占年轻小姑娘的便宜。
老人粗糙而起褶的手摁住电梯上行的按钮。
老式的电梯隔三差五就需要保养,空间狭小不说,就连电梯装载的人数都有非常严格的限制,电梯上行的速度又缓慢又磨人。
“叮”,电梯的电子面板数字停在了三楼。
三楼廊灯的钨丝时不时就会罢工,老公寓里维护的工作人员不多,住在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这灯坏了多久。
因为没有监控,也找不到这灯到底是被人为破坏,亦或者只是确实质量不太好。
所幸走廊并不长,也没有那么曲折,回家摸钥匙开锁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随着电梯门缓缓的关阖,狭窄的走廊重归黑暗。
而原本伛偻的身形也慢慢地变得高大,原本臃肿的身形也开始一寸一寸收缩。
月光从走廊尽头无声而怜悯地漏进来。
随着男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就连拉长在地上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挺拔。
干燥而有力的手握住钥匙柄,将金属制的钥匙插入灰旧的、漆绿色的木门里,锁芯顺滑,他没花太大的力气,就咔嗒一声打开了。
脱下厚重的、不合身的外套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羊绒毛衣,一身深色的打扮完美融入进没有开灯的公寓里。
公寓的沙发依旧崭新,公寓的窗台旁,是一副已经被梨花纸打包好,等待第二天送达的油画。
他看着这间已经分析过无数次的女性公寓,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唇。
其实刚刚走出电梯的时候,他就想笑了。
他大摇大摆地从电梯口走到这间房间里的姿势像什么呢?
唔,大概像《那个杀手不太冷》里那个握着大火力狙击枪,可以肆意鱼肉弱小的警察——
哦不行,那个警察最后被里昂炸死了,他太倒霉了。
但他不会。
他是索尔布鲁森,作为现任中情局俄罗斯情报主管,他曾经的爱人,他的妻子死于巴以冲突,为此他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抑郁,所以中情局内部一直都认为他已不适合做区域的负责人。
但他并不这么想。
他现在就可以像所有人证明,自己并不是神经质,而是对情报,对人心,拥有最敏锐的洞察力和直觉。
比如就像现在,他躲在黑暗里,然后无声无息地将麻//醉//枪架上那个男人的后颈。
黑暗可以肆无忌惮地将人的野心和愉悦彻底放大。
“高剂量的分离乳胶毒素,或许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东西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样的危害。”
会让你因过敏至死,且任何人都不会发现,你真实的死因。
所有人只能为你悄无声息地送葬,然后看着你的名字,像你的父亲克劳德一样被刻在冰冷的墓碑上。
被挟持的男人孤身一人,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配合。
索尔弯了弯唇,借着玻璃窗上的淡月,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双显眼的、翠绿色的瞳孔,以及左手食指上,那枚象征着权力和谷欠望的红宝石戒指。
而这一枚戒指,将成为他的战利品,被他派人送回美国本土。
在无声的对峙里,索尔相信,凭自己历练多年的身手,压制他并不是一件难事,而且这位以“谨慎”著称的继承人,也并是这样一个会铤而走险的莽夫。
“我应该叫你什么?”
今晚的成果令他满意。
这是他狩猎了快3年的目标,一个巨大的,几乎能够令克宫都震惊的目标。
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审问起?
在法国尼斯,他窃取到的名单里面写了什么?
还是他跟那帮车臣人在里海沿岸达成了怎么样的交易?
亦或者在乌克兰的军营里,他到底用军火贿赂了谁,最终出卖了美方在乌克兰本土的研究基地?
莫斯科的老公寓里密不透风。
索尔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里,却透着一丝兴奋的颤抖。
“是称呼你为维克多布托洛维奇。”
“……”
“还是称呼你为小尼奥。”
“或者……”
索尔低笑了一声,洋洋得意道:“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苏致钦?”
索尔有一口非常流利的普通话,发出“苏致钦”这三个字的时候,没有丝毫生硬的蹩脚和拗口。
“要知道,捕获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索尔忽然狐疑地皱了一下眉,他在想,乔雾的这间公寓并不大,为什么自己的声音会出现回音,仿佛有第二个人,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他的话一样。
但多年特工的警觉,还是让他本能地屏息,被他用枪顶住后颈的男人依旧举高双手一动不动,可是他却隐约感受到身后仿佛有若有似乎的紊乱气流,然后他听到了有人用跟自己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用德语说了句——
“idiot。”
(笨蛋)
第75章 莫斯科的流星(结局中)
075
从莫斯科回来之后的几天里,乔雾休息得不算太好,但也许是记挂着阮士铭的事情,她的精力莫名旺盛。
只是偶尔想起苏致钦,会有一丝倦怠感,但她依旧可以很好地将这种能够称之为“思念”的情绪,强行压回记忆深处,并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她得不到的月亮。
明昭寺的禅房里有袅袅线香,布置古朴而简单的正厅里,弥漫着浓郁的上等檀香。
乔雾依稀记得念高中时,每次来拜访空涧法师的时候,好巧不巧都会赶上对方正在诵经,当着宴安老师的面,她又不好意思走人,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偏厅的竹木椅上乖乖等着,闻着檀香悠然绵长的味道,她就会忍不住犯困。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好奇地往偏角的布帘后探了探脖子,这次,她没有听见空涧法师诵经的声音,却能听见厢房里面你来我往的对话。
她身后就是一面巨大的经卷书架,书架靠窗,有冬日微凉的日光透过木质结构的窗楹无声地漏进来,也将宴安老师与人谈话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
乔雾在八仙桌前坐直了身体,将眼前所剩不多的红枣茶小口小口地抿了个干净。
书架离她最近,乔雾拿余光斜向经卷与经卷里的缝隙,能清楚地看见站在老师面前的男人挺拔玉立的站姿,恭谨垂在身侧的手上带着白色的棉质手套,就连骨相姣好的脸上,也带着口罩,让人看不清全貌,只露出一双如远山翠竹般干净的丹凤眼。
但单是这一双丹凤眼,已经极具古典美,像是从红楼梦大观园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谦谦君子举手投足间,都如温润的水,柔而不娘,她极少见到身边的男性身上会有这种柳树般柔韧的风骨,像是从小就从书卷气里养出来的名士。
阳光逆向漏进来,缀在他轻颤的纤长睫毛上,照得他疏淡的眼瞳好似一对通透感十足的浅褐色琉璃珠子,给人没什么压迫感,却明显又清冷得拒人千里。
男人站在光柱里,挺拔的身姿不倚不靠,牢牢地跟陈旧积了薄灰的经卷保持着安全不触碰的距离。
乔雾的目光落在八仙桌对面那杯压根没被人动过的粗瓷盏上,再往书架后那人全副武装的口罩和手套上一扫而过,心想,哦,原来这就是重度洁癖。
跟宴安正在说话的人叫谢绥,少年时期有个名字叫谢文清,因为叫他画国画的老师跟宴安算是知交故友,偶尔也会走动。
谢家世代都是江浙那边的书香门第,家底殷实。
先前她还在莫斯科的时候,宴安就建议倘若她打算回国就业,可以考虑去谢家的美术馆里工作。
只是乔雾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将阮士铭就是正法,至于以后做什么,她根本没有心思去计划。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就听空涧法师说过,这里就有能帮她的人——
乔雾的目光狐疑地在谢绥身上走了一圈,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琢磨老师跟他的话题似乎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结束。
“阿棠说你……以后打算一直帮那边修文物了?”
宴安的语气里,似乎有说不出的惋惜。
乔雾知道谢绥自幼学的是国画,少时便获奖无数,这人被宴安搁在她耳朵里以“别人家的学生”的身份念叨了好些人,她当然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倘若心无旁骛专心在国画技法上研习下去,自然前途无量,以至于骤然听见老师这样开口问他,也觉得奇怪非常。
相比宴安的惋惜,书架背后的男人倒是非常坦然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谢绥压着声音说了什么,片刻的沉默后,传来老师的叹息声。
“你们这些人啊,年纪轻轻,信什么鬼神。”
宴安双手合十,又是一声“阿弥陀佛”,老和尚的目光落在漏窗而入的光尘里,再开口便有些语重心长了。
“前尘旧事我本无意再提,但既然你要找的人是叶槿虞,且跟我来。”
书架背后的那对丹凤眼里的琉璃瞳,像是第一次有了热度般灼然地亮了起来。
乔雾眼睁睁看着老师带着谢绥从书架后的偏门离开,耳边的私语重归平静,她想着谢绥大概率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这时候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空涧法师那一侧。
眼见那卷布帘后的对话声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大概是空涧法师打算送客了。
率先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一副金丝边的眼睛,穿着一套熨帖板正*的黑色西装套装,他没有系领带,领口处也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燥郁,解开了一颗扣子,露出的锁骨骨尖突起,有苍白的禁欲感。
站在他身侧的老法师穿着一件洗得灰灰旧旧的袈裟,对他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规劝的语气有些重。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乔雾在明昭寺里受戒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素来宽容慈和的空涧法师的脸上露出这样微不可察的嫌恶。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法师的目光落在虚空里,并没有看他,似乎是不屑,也似乎仅仅只是无意。
“施主既然也知道这种强娶侄媳妇的事情有悖人伦,那你问得再多,我也只有四个字——‘不可勉强’。”
“那倘若我……”
低沉如大提琴般的声音忽然顿了顿,男人好笑地轻咳了一声,似乎对德高望重的法师说的话毫不在意。
似笑非笑的视线随意地往旁边一掠,透明的镜片折射出冰凉的斜光,点缀在他硬朗而大气的轮廓上,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宛如天生,再开口时,语气笃然般哂笑了一声:“偏要勉强呢?”
言尽于此,偏偏有人冥顽不灵。
空涧法师阖上慈目,只将手往门口一引。
“乔雾,替我送一下客吧。”
乔雾骤然间被点名,毫无准备,手忙脚乱地起身,差点没撞翻桌上的茶盏。
冬日的明昭寺,即便穿着厚实的羽绒服裹着大围巾,依旧抵挡不住从山间石头缝里透出来的冷意。
乔雾领着人往明昭寺外走,她将嘴巴藏进围巾里,低头看脚下,暗暗想着空涧法师的用意。
她向来聪慧,擅长揣度人心,有时候宴安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老师打算怎么骂她如何罚她,既然空涧法师让她送客,显然也不可能是在多此一举。
空涧法师与对方分别时闹得那样不欢而散,她要如何开口才能转圜这种尴尬?
身侧男人的鞋底踩碎冬日的枯叶,不经意间踢开小石子,小碎石咕噜咕噜滚下山门。
目之所及是蜿蜒的千层石梯,石梯中段藏于冬日颓败的苍林里,尽头处是已经星星点点燃起的灯火,偶有偏远临水的老旧危房里,有袅袅炊烟于视野里若隐若现。
“你手上这条链子挺好看的。”
沉默在骤然间被打破,乔雾“嚯”地一下抬头。
“哪里买的?”
男人歪了歪头,山风将他原本梳理好的额前刘海吹出一丝散乱的随意,发丝末梢搭在他金丝边的镜框上,鸦羽似的睫毛敛下来,他根本也没在看她,注意力只落在她左手腕上,被胡乱打了蝴蝶结的“手链”上。
说是手链倒也夸张了,这条黑丝绒的chocker被苏致钦突发奇想系在她的手腕上,不偏不倚恰好遮住她当年割腕之后留下来的疤
乔雾的蝴蝶结系得并没有苏致钦在公交车站系得好,只是她就算是在莫斯科,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带。
也就只有回了国,也就只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带上这一条她唯一留下来的纪念品。
别扭又矫情。
乔雾每次洗完澡重新戴上它睡觉的时候,都会在心里对自己进行一轮唾弃。
“在莫斯科,朋友送的。”
她冲对方大方地亮了亮手腕,展示了一下紫色珐琅的蝴蝶扣坠。
“什么牌子?”
“NatashaLibelle。”
乔雾的脑中浮出那副悬挂在莫斯科商场外墙的巨幅海报,向他解释道:“我之前不是在俄罗斯留学嘛,这是那边的一个本土的珠宝品牌。”
见对方深棕色的眼瞳里流出一丝兴趣,她又立刻补充道:“但根据我朋友说,这个已经停产了。”
就是不知道伊娃之前打听到的消息靠谱不靠谱。
“这位——”
乔雾不知道这人到底姓甚名谁,玻璃镜片后的眼睛像是提前看穿了她的迟疑,从善如流地自暴了家门。
“宋予白。”
男人不苟言笑,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打量她的时候,镜面后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度和疏离感浑然天成,而由龄累计出来的成熟,又是那么从容不迫。
他同她说话时,都是微微抬着下巴的倨傲,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
“宋先生,如果您实在喜欢这个,我可以让我还留在莫斯科的同学帮我去商场里再看一看。”
“那倒没这个必要。”
他摇了摇头,旋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失笑起来,原本疏离硬朗的轮廓都像是在顷刻间生动,眼角眉梢里晕染出了很温柔,却同样有着很疏淡的笑意。
“家里有个小姑娘就喜欢这种五颜六色的小石头。”
仿佛精巧剔透的珐琅石,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宋予白怅然地顿了顿,目光从她手腕上的黑丝绒系带上蜻蜓点水般地点过,又不无遗憾地笑了笑。
“可惜了。”
相比起苏致钦声线里的少年感,眼前的男人嗓音更沉也更浑厚,显然是多年阅历的沉淀,沉稳熟稔的气质像是在商海里浮沉了很多年。
“你叫乔雾?”
暮色渐晚,明昭寺的山门有凉风掠过耳畔。
乔雾迎上宋予白打量的视线,点了点头。
“他们拜托我帮你的忙。”
乔雾知道,宋予白口中的“他们”显然就是宴安老师和空涧法师。
眼下既然对方主动开口,那她就不打算再矫情。
“宋先生,您应该已经知道我的情况。”
就像miaoko在商务车里告诉她的那样,阮士铭对妈妈做的那些事情,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他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这场官司大概率会以颓然的败势而最终收尾。
宋予白似乎对她的担忧浑不在意,只很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便不再看她。
男人微微眯着眼睛看山脚下的袅袅炊烟和斑斓亮起来的灯火,似乎另有心事。
乔雾虽然对他的笃然心里打鼓,这时候不知是该跟他解释这个官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却忽然听见他说——
“既然是宴安拜托我老师的事情,那么,不管你有证据还是没有证据,我一定让你赢。”
“毕竟——”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勉强。”
从容的气度在他清晰而有力的一字一顿中,掷地有声。
他像是对机关算尽的空涧法师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然后不等乔雾做出任何反应,身姿挺拔的男人便踏着隐然浮于薄云后的月色,沉稳地拾级而下。
乔雾怔怔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尚未完全落下黑幕的天边,却有流星转瞬而逝,悄无声息。
斗转星移。
即便相差五个时区,西渝傍晚的暮色最终也能够与莫斯科新一轮的浓夜完美重叠。
有流星无声地滑过莫斯科的雪夜,夜空在骤然间重归宁静,没有任何人能够在那么短暂的一丝亮光中发现架在公寓对面的高台上,那把无声而肃然的高倍狙击枪。
长睫扫过高倍镜,野心勃勃的猎人却已经失去了等待猎物的耐心。
“见鬼,这里是真的冷。”
冬夜的冷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即便带着一顶线绒帽毡,作为美国驻俄情报机关的工作人员之一,理查德依旧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被冻到失去了知觉。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都开始不听使唤般地僵硬。
“布鲁克,你还有酒吗?我快要冻死了。”
“别喝了,再忍忍吧,索尔很快就要到了。”
“你确定吗?说好的11点03分,这都已经延迟了十分钟了。”
对情报人员来说,在约定好的时间里出现情况延误,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如果他不是这里的情报主管,我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任务失败了。”
手握着重狙的理查德耐心不足,抱怨的言辞里充满焦躁,而那个名叫“布鲁克”的通讯员却更为沉稳,他伸手按了按耳朵里的通讯器,发现另一头的信号依旧平稳在线。
他料定索尔仍旧安全,却不知道为什么孤身一人前往乔雾公寓的对方,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达那间他们已经分析了好几个月的公寓小间。
只是,布鲁克作为一名多年驻俄收集情报的美国间谍,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再等等吧,也许是他中间出了什么突发状况要解决。”
“能有什么突发状况?那个中国女孩所在的旧公寓,不是烂赌的酒鬼就是家庭不和谐一天到晚吵架的夫妻,丈夫出轨顶楼的胖女人,妻子则每天去地铁站上班,一天到晚也不给路过的乘客好脸色看,要么就是靠领失业保险金过日子的老汉,还有死了丈夫的单亲妈妈,她的儿子隔三差五就在学校里打架……”
“拜托,这些人我们不是已经分析了三年了么,能有什么突发情况,足够打乱索尔的计划?”
饶是嘴上骂骂咧咧,但理查德依旧选择被布鲁克安抚,他再次沉下心注视着高倍狙击里,那间从未踏入,却在临时的安全屋里见过无数次照片的房间——
今晚,索尔将利用乔雾留给维克多的油画,诱骗对方亲自上门,然后,当他们问出想要的知道的那些信息后,再利用维克多的过敏弱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对方暗杀,而理查德之所以会出现在乔雾所在公寓的对面高楼上,也是为了防止索尔出现失误——如果索尔发生任何意外,那么他会扣动扳机,在保护索尔安全的同时,亲手解决他们国家的敌人。
所以,如果不出意外,那他理查德的枪匣里,一颗子弹都不会少。
想到这里,作为保险备选的理查德揉了揉已经被冷风吹僵的脸,问身边的布洛克:“所以,等解决了那个人,我们就能够彻底离开俄罗斯这个鬼地方了,对吧?”
“嗯。”
“你说上面接下来会派我们去哪里?”
布鲁克仍旧举着望远镜没说话。
太奇怪了。
索尔不是一个会临时起意改变计划的人。
拥有部分德国血统的情报局主管,在做任何决定和行动前,都会谨小慎微,刻板而精确地按照原定的流程来操作——从这种小细节来说,索尔是个标准的德国人。
为什么他迟迟不出现在三楼的房间里?
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倒是四楼的玄关口影影绰绰有人影,也许又是那个喜欢看电视的酒鬼喝醉了一个人乱撒酒疯。
布鲁克原本想在通讯器里呼叫一下索尔,但又怕影响到对方,正犹豫要如何下一步。
耳机里有一瞬的杂音,让他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
话多的理查德仍旧在喋喋不休。
“想不到跟着索尔坐了这么多年的冷板凳,终于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不过说真的,三年前他提出这个猎杀方案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他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毕竟,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在莫斯科能绕过联邦安全局调用军用飞机和坦克的男人,居然会这样迷恋一个刚刚成年的中国小女孩。”
布鲁克终于在通讯器里听到了微弱的信号——是索尔在用约定的暗号告诉他,稍安勿躁。
悬了十来分钟的心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他现在终于有闲情跟理查德搭上几句话了。
“不止是你当时这样想,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尤其是,当索尔亲口说出,他打算借用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的德国留学生接近维克多身边那个小情人的时候。”
“但这也确实是无奈之下的办法,毕竟,这帮俄国佬的深层政府幕僚的确很难接近。”
“当务之急,是尽快替军方了解到乌克兰内部政府里的叛徒,到底是谁,出卖了我们在乌克兰本土的研究基地。”
在获悉维克多接到索尔假借伊娃之手提供的信息后,那个一贯不可接近的男人居然第一时间就从圣彼得堡的驻厅离开前往乔雾公寓的时候,理查德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计划会这样顺利。
所以此时此刻,他自信满满地告诉自己的同事。
“这次一定能查出来的。”
他们不止能够找出假意归降美方的乌方叛徒,他们还会因为捕获莫斯科的这位MR.BIG而在归国的时候获得CIA内部特殊的授奖和殊荣。
只是沉稳的布鲁克并没有像理查德一样沾沾自喜。
索尔未按计划出现在三楼乔雾的公寓里,依旧让他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所以他开始忍不住复盘,想要从过往的蛛丝马迹里,来验证他们今晚做的所有安排,都天衣无缝。
他们谋划了三年,他们一定会成功。
他们将功成身退地离开这个见鬼的、寒冷的雪国。
等他们回到美国本土,等待和迎接他们的,将令之前唾弃过、瞧不起过他们的所有人都眼红嫉妒。
布鲁克的记忆重新回到了三年前的安全屋,在那个简陋的白房子里,有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即便所有人都认为索尔计划乔装莫斯科国立大学艺术学院的学生是一种愚蠢至极的行为,可偏执的索尔却依旧决定一意孤行。
拥有安格鲁撒克逊和日耳曼血统的索尔,的确在扮演那个“弗朗西斯”上很有天赋。
彬彬有礼、进退有据,面对自己的“同龄人”时而害羞时而腼腆。
拥有一定的艺术涵养,不至于在日常的对答交流里露馅。
同样,他也不会过分优秀,不至于在诺大的一对学生里太过瞩目和耀眼。
索尔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只需要一点点乔装技巧。
这个世界上就会真的出现这样一个家境贫寒却对艺术充满向往,但又普通到扔进美术馆里,都让人注意不到,就连俄语里都带着点德国乡下口音的穷学生。
那么,索尔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呢?
也许就在维克多替那个中国女孩在圣彼得堡的游轮上出头的时候,再往前,也许是那个艺术酒会,他肆无忌惮地将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以女伴的身份介绍给巴兹尔克里默,让巴兹尔克里默向俄罗斯美术研究院通讯院士科林阿列克谢耶维奇亚里佐奥诺夫介绍小女孩的时候。
巴兹尔克里默是个没什么骨气的英国人,他们只稍稍稍用枪子弹威胁一下,那个“英伦绅士”便会对他们言听计从。
他们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了解到了艺术酒会里发生的事情,索尔才下定了接近乔雾的决心。
毕竟就在维克多带乔雾前往艺术酒会的当晚,费劲千辛万苦才获得卓娅宴会的邀请函的索尔,彻底扑了个空。
谁能想到,那个名叫维克多的男人,居然会为了替自己的女伴完成月末作业,而临时改道?
当然,布鲁克并不想这样肤浅地去判断自己的敌人。
也许维克多只是单纯地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他早有防备呢?
在莫斯科高楼露台的冷风里,布鲁克兀自摇了摇头,将这种荒诞但恐怖的猜测压了下去——如果维克多在那天就有意识地在避开他们的话,那今晚CIA的围猎,就不是他们针对维克多的绞杀,而是对方给他们设下的陷阱。
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
这种猜测令布鲁克不安,大脑里本能的趋利避害,让他不要继续往更深的地方去想。
根据巴兹尔克里默给出了他的情报——正因为维克多在艺术酒会上,对那个中国情人的认可,才让索尔敢在乔雾身上下重注。
毕竟,在此之前,作为绯闻绝缘体的布托洛维奇家族的继承人身边可没待过任何人。
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在分析这个猎物的时候,都怀疑,这个名叫“维克多”的男人,是否真的拥有弱点。
他到底喜欢什么?
又会因为什么而动容。
这看似是一个很温和的继承人,但实际上,没有弱点的男人,就如同没有情感的机器人。
他们一度认为,他们的敌人,毫无弱点。
然而,正常人谁会想到,一个男人,居然会乳胶过敏?
简直想想都觉得可笑。
也正因为此,他这么多年的洁身自好,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们并不是没有怀疑过是否易敏者是乔雾,但通过期末的策展搭建,作为小组成员的“弗朗西斯”,也就是索尔,经过试探,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乔雾对乳胶并无过敏反应。
当然,除非,她从一开始,就在进行脱敏治疗。
验证了乔雾对维克多重要性的关键事件,就是圣彼得堡游轮的拍卖。
维克多愿意亲自为她出头,那么至少证明,这个中国少女在他心里拥有一定的分量。
也就是在游轮之后,索尔才最终决定,随着德米特亚退出乔雾所在的学习小组后,他顺势就可以向米哈伊尔申请,补入她的小组里,以便近距离地接触他的目标。
与此同时,CIA驻俄的情报小组也没有闲着,他们花了点时间,成功策反了克拉夫丘克。
作为布托洛维奇家族里至关重要的一个军火商人之一,克拉夫丘克的叛变,的确让克宫对维克多极为不满,而这也确实给这位惯来就从容不迫的继承人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毕竟克拉夫丘克的那批军火,在中东,让美方支持的那部分反//政//府组织成功攻陷了议会。
虽说一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河流里跌倒两次,但维克多为他的中国情人在捷里别尔卡的露天酒吧折辱费迪南德的事迹,即便他们远在莫斯科,知道的时候也大跌眼镜。
这不是一个成熟的继承人应该做出来的举动。
他就像个刚刚陷入爱河的毛头小子,急于向自己的恋人逞能似的,令人瞧不起。
得罪阿尔瓦人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维克多腹背受敌,几乎都要被权力中心所抛弃。
所以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索尔在临行前,告诉他们,他们将为美利坚合众国好好地痛打一次落水狗,以便挽回五年前CIA在尼斯那次名单的窃取争夺中,被那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孩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耻辱。
只不过——
“布鲁克,索尔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理查德的手指实在被冻得不行了,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延迟了18分钟,他仍旧在狙击镜里,没有看见任何人。
布鲁克塞在左耳里的耳机有蓝色的信号灯微弱地一闪一闪,至少说明索尔仍旧没有失联,但即便如此,性格沉稳,经验老道的布鲁克也不得不起了疑心。
“唔,我也觉得有问题,毕竟,确切来说,索尔不可能上去这么久,都还没走到那个中国女孩的房间。”
布鲁克皱着眉,举在手里的望远镜在三楼周围的那个房间里逡巡了几秒,却在注意到四楼酒鬼的那个房间里的人影数量的时候,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下意识想回头告诉理查德自己的发现,却在回头的那一刹,看见对方的眉心处,有狙击枪的红外红点。
红点射过来的方向,明显是在乔雾所在公寓的顶楼露天天台。
还不等他开口,下一秒,布鲁克就眼睁睁地看着子弹打穿理查德的头颅——相熟三年,共事了三年的同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第76章 尼斯的晴天(结局下)
076
对危险的天然敏锐,让布鲁克本能地想要逃离,只是他刚刚想要通知安全屋里的那些人,快点逃走快点离开,只是他抬手报信的速度,也根本赶不上飞至抵达的子弹。
一月初的莫斯科,夜是黑的,风是冷的,雪是冰的,而唯有汩汩从弹孔里流出来的血液,是炙热的。
腥臭的红色血液里,夹着着一丝白色的脑浆,彻底淹没在漫天的大雪里。
而布鲁克至死都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本该出现在三楼的索尔却出现在了四楼。
为什么有人能够提前预判他们的预判,将狙击手的注意力错开到三楼,让狙击手的枪口,彻底扑空。
碧绿色的瞳孔从高倍狙击枪的瞄准镜头里微微后撤,月光和细雪落在少年左眉的断眉处。
也许是在得知父亲去世的那天哭得太厉害了,小安德烈左眼的夜视能力并不好,但他哪怕是用右眼,依旧可以不借助狙击镜看见那个试图逃跑的男人,身体跌在雪中的时候,砸起来的零星雪尘。
小安德烈眯了眯眼睛,忽然开始想,自己的父亲老安德烈是怎么死的?
很多人都告诉他,他的父亲被审问至死,至于是被谁,他们都讳莫如深。
也许是觉得他没有报仇的能力,也许是觉得他年幼什么也不懂,他们将他扔在无人看管的摩尔曼斯克,是被流放的叔叔爱德华救了他。
小安德烈知道,自己并不是年幼无知,也并不是没有复仇的能力,毕竟你看——
对面那栋楼里的那两个人,或者那两个人背后的组织,跟自己的家族,就有着世仇。
所以,他想,他可以来好好地回答,那个名叫“布鲁克”的中情局驻俄间谍,那个尚未宣之于口的疑惑。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哪里都没有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有人提前调整了电梯的楼层显示数据——
索尔以为的3楼实际上是4楼,他所踏入的所谓的“乔雾的房间”,也不过是一间提前被布置好的房间而已。
而也正是这种建筑空间上的偏差,维克多成功地让CIA的狙击手瞄准3楼的空房间,而他与爱德华则能够顺利地在4楼守株待兔。
这不仅仅是单方面的围杀,这是一次狩猎——以乔雾公寓为圆心的三公里,全是维克多的陷阱。
所以今晚会有多少人落网?
索尔布鲁森,布鲁克哈伯斯,理查德凯布尔……以及那些零零星星地散落在莫斯科每个不知名的安全屋里的人,那些曾经跟索尔布鲁森有过联络的人——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曾经出现在马哈奇卡拉返回莫斯科的飞机上,出现在尼基塔递给维克多的文件里。
但小安德烈对这些人的未来并不敢兴趣,他们即将被关到哪里,是生是死,都跟他不再有关系。
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环境,在确认对面的大楼上已经不会再有第三个敌人的时候,才打了个哈欠,收起了枪——他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显而易见的是,他的两位叔叔在乔雾居住公寓的楼内,也应当进行得非常顺利。
毕竟,黑夜里这栋古旧的老公寓楼里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好的信号。
他从皮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却发现,烟盒里被人搞怪,提前塞上了一支棒棒糖。
小安德烈皱了皱眉,无奈之下,只能撕开棒棒糖的玻璃纸包装,将莉莉丝的恶作剧塞进嘴里——他狩猎的时间太久,烟能够提神解困,但糖果……
算了,好歹还可以果腹。
小安德烈的肩上背着半人高的重狙枪,打着哈欠走下乔雾公寓昏暗、狭窄的楼梯,他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脑中闪回的,是他这一年多以来待在莫斯科的时光,而耳边响起的,却是叔叔爱德华漫不经心又颓唐的声音——“没有鱼饵钓不上鱼,但有时候即便钓鱼,也未必需要用饵。”
“可是,如果想要万无一失地抓到这些人,最好的办法显然是让乔雾待在莫斯科,不是么?”
索尔布鲁森假借同学的名义,以德国留学生“弗朗西斯”的身份接近乔雾,无非就是想通过乔雾顺藤摸瓜接近维克多,而倘若维克多早就察觉在莫斯科有索尔布鲁森这样的人,未免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切维持原样,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时,再伺机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因为,如果乔雾一旦离开,索尔布鲁森很有可能只能另寻他法。
所以,比起布鲁克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小安德烈同样没想不明白,为什么维克多会让乔雾安然回国。
明明有乔雾这样的活靶在莫斯科,维克多想要捕获中情局这帮人,不管怎么看,都会更容易一些。
他不需要这样迂回地错开两拨人的注意力,也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的布局——他只需要持续地扮演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商人,莽撞地为了乔雾不断地凸显自己的无知和鄙陋,就足以能利用这个中国女人,将潜伏在莫斯科这么多年的中情局间谍连根拔起。
然而,回答这个问题时候的叔叔爱德华,有些吊儿郎当的不羁。
他很不屑地嗤了一声。
“他们恋爱脑都是一个死德性,喜欢的女人掉一根头发都会失魂落魄很久。”
小安德烈不知道爱德华口中的“他们”里的“们”字,还代表了哪个人。
他那天下午就陪着爱德华在莫斯科远郊的一个湖边钓鱼,相比起叔叔爱德华的闲情逸致,他无聊得要命,平日里除了接受各种枪械受训之外,他根本不被获准踏离这座远郊的秘密庄园。
叔侄两人前后脚从摩尔曼斯克抵达莫斯科,却都是以一种见不得光的秘密姿态。
他也曾对爱德华表示过疑惑,但对方却讳莫如深地对他摇了摇头,说你应当感谢,在小国王的心里,你还有作为棋子的价值。
棋子的价值?
像今晚一样,孤身一人猎杀对面顶楼的两个CIA间谍么?
而爱德华的价值又是什么?
他想,他隐隐是能猜到的。
在莉莉丝不经意的八卦碎碎念里,小安德烈曾经听她说过,不久前发生在莫斯科地下酒吧的一场hei帮斗殴,没什么人员伤亡,却平白无故有个中国商人遭了殃。
而爱德华那晚恰好就在那个地下酒吧里,以管事者的身份。
所以当他隐晦地向爱德华求证,这是否是他的手笔时,惯来狡猾的叔叔只是在唇上竖了一根食指,揶揄地笑看着他。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已经年满十六岁的小安德烈对着一直以来都照顾自己的叔叔翻了个白眼。
所以此时此刻,他一个人背着重狙枪,散漫地走下公寓狭窄的安全楼梯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你带我去库里挑枪的时候,为什么不回忆一下我今年几岁。
但他也逐渐理解,爱德华口中的所谓的“棋子的价值”。
他对维多克而言有用。
他在对方眼里的价值是否就是今晚?
而在从摩尔曼斯克的酒店前往机场的路上,在阿芙罗拉小心翼翼地向维克多征求是否可以将他一并带离的时候,那个微笑着对他释放不悦、恶意的男人,是否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当然。”
莫斯科远郊的天空灰蒙蒙的,猝不及防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轻如牛毛的雨丝落在他们钓鱼用的遮阳棚顶,悄无声息地凝成水线,滴答滴答地顺着雨棚的凹陷处从边缘滴落下来。
迟迟钓不上鱼的爱德华,好心地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那狡猾诡谲的弟弟,从来都是一个好猎人,雪林里任何的东西,都是他打猎时用到的武器,他聪明到可以不用打出一颗子弹,就能猎到这个森林里,最肥美诱人的猎物。”
“既然他不是心血来潮收留我,那我想知道,他是从什么开始计划这些事情的。”
背着重狙枪的小安德烈回忆起陪爱德华钓鱼的那天下午,叔叔从平静的湖面上抬起眼帘,笑着反问了他一句:“你觉得呢?”
小安德烈抿紧了唇角,碧绿色的瞳孔静默无波,他盯着眼前这位像是什么都知道的叔叔,与他赌气似地对视了足足三分钟后,才迫不得已使出了杀手锏。
“爱德华,你曾经答应过我的父亲,你会教我。”
爱德华对他无赖般搬出来的说辞嗤之以鼻,心想这大概是自己的父亲太不懂事,沉迷于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里,才导致他们兄弟三个人不得不以一种别扭的姿态,互相照拂,相依为命。
在安德烈在有限的年岁里,曾经照顾过小尼奥,而他也在迫不得已下,被要求着照顾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安德烈。
这种关系像某种看不见结尾的*循环,但他很庆幸,这种糟糕的孤儿循环,即将随着自己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的计划成功而彻底终结。
“如果我告诉你,当他从西伯利亚被带回莫斯科的时候,他就在等这一天,你将会如何看待你那位叔叔?”
接受到小安德烈眼里的诧异,爱德华笑着耸了耸肩,懒洋洋地靠回了他的户外钓鱼躺椅上。
在去年的平安夜前夕,他在摩尔曼斯克跟自己那个心思诡谲的弟弟曾经有过一次照面。
当对方将计划和盘托出的时候,一贯吊儿郎当又懒散的爱德华,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慎之又慎的表情。
“你胆子很大。”
即便是陈述句,但他的语调里,依旧充满了钦佩。
“你有把握能骗过那么多的人?”
眼前这个阔别已久的弟弟微笑而温和地站在他面前,像一个老练又疏离的商人,但同时,又很像一个精明的猎人。
维克多笑而不答,却大方地告诉他:“这是一笔交易,对你而言,你根本不需要付出太多,就能享受巨大的荣耀和利益。”
“……”
是的。
收益巨大。
但稍不留神,就小命不保。
爱德华抬了一下眉毛,在短暂的思考后,布托洛维奇家族血脉里天性的冒险基因,让他决定试一试。
他知道,自己作为计划里关键的一环,对维克多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
莫斯科的地下hei帮盘根错节,想要彻底接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既然对方有能力为他铺路,那么,他也愿意成为他放在暗处的影子——作为万一计划失败,对当局的支肘武器。
爱德华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到眼前一动不动的鱼竿上,身侧的小安德烈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在等着他的下文。
“我不能保证我的猜测是否准确,但在想通那个男人的计划之前,你需要先弄清楚,他对乔雾的感情。”
小安德烈想了想,根据仆从和尼基塔的只言片语,分析出一个词——“宠物?”
爱德华弯了弯唇。
“是的,养在身边的莫斯科小宠物。”
他不久前听尼基塔提起过,自己的弟弟似乎对乔雾在玫瑰花房里一见钟情,以至于不惜代价亲自将对方从恐袭农庄里救出来。
但按照他对维克多的了解,他绝不可能是这样一个在感情上一开始就会投入太多的莽撞愣头青,他更愿意相信,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过其他的交集。
在尼基塔给的版本里,乔雾在废弃的农场附近顺利获救,而维克多为了获得她的芳心,甚至愿意带她去钻石宫挑选皇冠,而乔雾之所以答应待在他的身边,也的确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囊中羞涩。
两人达成协议,维克多可以利用乔雾来抵挡家族内对于他婚育的压力,然后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即便是乔雾对乳胶过敏这种不起眼的信息,也被他淋漓尽致地使用,成为计划里关键的一环。
“你应当知道那场艺术酒会?”
小安德烈点了点头。
根据调查资料显示,索尔布鲁森同样在艺术酒会那天有过行动,只是他并没有出现在东郊的艺术酒会,而是出现在了西郊卓娅的酒会上。
“虽然我怀疑维克多可能是为了故意避开索尔布鲁森,但基于我的八卦猜想,我更倾向于,维克多在那天晚上,只是为了带乔雾去写作业而已。”
爱德华耸了耸肩。
“要知道,布托洛维奇家的男人,一旦恋爱脑起来,都相当地……随心所欲。”
小安德烈不解。
“那个时候他就喜欢乔雾?”
虽然并未成年,但小安德烈同样知道,对男人来说,有意思的宠物跟喜欢的女人,是两个概念。
“可能喜欢,只是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毕竟,男人不应该轻易地为了一个女人,去改变原则,尤其是,他在前一个晚上,已经口头答应了卓娅的道歉。”
“他的临时失约,确实在那个宴会上,令卓娅十分没有面子。”
所以才在阴差阳错间,避开了与索尔布鲁森的直接交锋。
小安德烈追问:“那圣彼得堡的游轮呢?”
“在解释这个问题之前,你需要知道,这两个人在艺术酒会之后有过短暂的冷战。”
爱德华所有的猜测都只是基于旁人的只言片语,如果他知道那天晚上,乔雾心血来潮用盥洗室的镜子愚弄维克多,却最后反被对方在镜前那样羞辱,估计同样会对两人孩子般的闹脾气笑掉大牙。
“冷战?”
“是的,维克多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不敢甚至也不愿直面乔雾。”
“但男人对女人的渴望,又让他上瘾,上瘾到日思夜想,上瘾到不惜布置下一场巨大的舞台剧,让大楼里每一双眼睛,都成为窥探乔雾的生活工具。”
“你的意思是,他让人监视了乔雾?”
小安德烈倒抽一口凉气。
他在心里本能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是的,从那时候开始,四楼的酒鬼就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酒鬼了,所以,没有什么酒鬼,也没有什么出轨的丈夫,没有什么需要领失业保险金的穷鬼,更没有一个隔三差五喜欢在学校里打架斗殴的坏学生。”
“乔雾肉眼可见的所有邻居,从某一天开始,都成为了一个男人阴暗地在意一个女人的证据。”
而这些人变相地,也在未来,成为了乔雾的保护伞。
“同样,得益于这些人的存在,才会让我们之后的计划里,以基于乔雾公寓为圆心的围猎,变得更加容易和轻松。”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有一个人会在三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天的到来。”
爱德华似乎看穿了自己侄子眼里的腹诽。
“不用这么大惊小怪,他既然有这样的权力,也能完全地驾驭好它,那为什么放着不用呢?”
“只要不伤害这个国家的利益,他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所以,也许就是在监视的过程中,维克多发现了一双奇怪的眼睛,也就是索尔布鲁森,或者是那个名叫“弗朗西斯”的、乔雾的同学。
一切巧合阴差阳错。
最终的计划或许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逐步成形。
“所以,在圣彼得堡的邮轮上,他故意出面替乔雾拍下她母亲的油画,就是为了让索尔布鲁森能够成功确定目标?”
爱德华对自己侄子的聪慧欣慰地表达了肯定。
“可笑的是,索尔布鲁森还以为是自己多年的盯梢有了成果。”
小安德烈激动地抓到了关键的信息。
“于是,他就打算顺水推舟,利用乔雾去钓索尔布鲁森?”
不知怎地,爱德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的庄园房间里,那个手里握着狐狸毛绒玩具,忪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尸体的无辜孩童。
仿佛那个孩童似乎并没有真实存在在这个世上过,那个小男孩也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了自己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里那般。
爱德华摇了摇头。
“这种设想,对乔雾而言,风险太大,一不小心,就容易性命堪忧。”
“所以我倾向于,他在相处的过程里,逐渐意识到他或许很爱这个女人,于是他想借索尔这张底牌,与克宫谈判,让他可以彻底自由,否则他为什么情愿让乔雾先行回国,而用他自己作为索尔安德森的诱饵?”
小安德烈喃喃思索:“自由?”
“是的,自由。”
离开这座黄金牢笼。
离开被庞大的国家机器所奴役的生活。
离开这个早就腐朽到值得被摧枯拉朽的家族。
“自由可以让他去往这个世界任何地方,待在任何人的身边。”
所以,自己的弟弟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下定的决心?
向来聪慧,即便在西伯利亚也可以独自存活的小尼奥,绝对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克劳德的失败,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无法与克林姆林宫的高层进行对等的谈判。
克劳德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谈判的筹码,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受制于人,而聪明的小尼奥,似乎在踏入莫斯科的第一天,就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实现这个目标的关键人物,就是克拉夫丘克。”爱德华顿了顿,又皱眉盯着起了涟漪的湖面看了一秒,似乎有鱼即将上钩,又似乎它只是在水下警惕地观察。
“叛变的克拉夫丘克。”
“不,我不懂。”
小安德烈眉头紧锁,越想越迷糊。
“其实很简单,作为克宫最看重的幕僚之一,你只需要将维克多看成一个在严苛的学校里向来都品学兼优成绩优异的孩子即可,这样的孩子,即便在学校里不经意地犯上一点小错,都会让持续处于高压下的老师紧张、失望。”
“更何况,克拉夫丘克的失误,直接导致俄方在中东支持的势力败北。”
爱德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安德烈一眼,慢悠悠道:“这可不是一个小错,而且,是一个在聪明的维克多身上不被允许发生的错误。”
“基于对索尔布鲁森的监视,他纵容克拉夫丘克被索尔布鲁森策反,纵容克拉夫丘克的交易失败,来换取克林姆林宫对他的不满。”
爱德华对自己的弟弟在那段时间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字不提,因为他相信,即便是克拉夫丘克策划的那次暗杀行动,也同样在对方的计划之内,只是为了单方面向克宫演一出戏而已,不然他绝对不可能在那样严密的策划里,毫发无伤。
“同样,在捷里别尔卡的酒馆,虽然是费迪南德觊觎乔雾在先,但他顺水推舟,通过折辱费迪南德,引发那帮阿尔瓦人的怒气,最终达成克宫内部对他的彻底失望。”
小安德烈听得一头雾水:“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爱德华理所当然地反问了一句。
“让克宫对他降低预期,那么等他要上谈判桌时,他手里那些意想不到的筹码则会拥有更多的分量。”
小安德烈陷入思索的沉默里。
“政治其实是很慎重的博弈,所以当在糟糕情形下的他拿出‘索尔布鲁森’这张底牌的时候,他就能顺理成章向克宫提出离开,来换取自由。”
“他应该已经为了这一天,筹划了太久太久。”
那个阴雨天在湖边钓鱼的回忆伴着爱德华的叹息声在此刻戛然而止,小安德烈走出了阴暗无灯的安全通道,他站在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咬碎嘴里最后的碎果糖球,随口吐掉了那根棒棒糖的纸棍。
然后,少年穿着黑色卫衣的身影,彻底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莫斯科的雪夜里。
夜幕下的两幢公寓楼遥遥对望,凌晨两点的寂夜里,白日通明的灯火彻底熄灭,公寓楼的外墙黑峻峻得能够掩埋所有的秘密。
乔雾所在公寓的四楼,就在她曾经居住过的楼上,窗户外淡淡的白烟被人不疾不徐地喷吐出来,又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凌晨的冷风里。
“你还是打算按照原计划处置这个人么,交给俄联邦安全局?”
爱德华抽完一支烟,脱下那件用来伪装成“维克多”的黑色大衣和熨帖得笔挺的西装,同时,他还扯松了被系得板正的领带。
他并不习惯这种充满束缚感的装束,相比起西装革履,他更喜欢松垮随意的卫衣和皮外套。
爱德华垂下眼帘,疏淡的月光透过他垂在脸侧的碎而长的刘海,落在他左脸颊上狰狞的疤痕上时,男人漫不经心地伸出脚尖,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真正的待宰羔羊。
被提前注射了麻醉剂的索尔已经昏迷,从他嘴角旁边流出来的口涎在地毯上积出一滩深色的水渍——为了防止他咬碎提前藏好的毒药,男人的下巴早已被人提前打脱。
在得到自己弟弟肯定的答复后,黑暗中的爱德华又抽了一支烟,然后拉开了身侧餐桌的一把白色的欧式旧木椅。
椅腿在旧地板上拖曳,发出刺耳的“吱拉”声。
爱德华翠绿的眼瞳平静地对上那双跟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再开口时,情绪却没什么起伏。
“所以今晚将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对吗?”
苏致钦的脸上仍旧是那副温和、宽容、怜悯到无懈可击的微笑,但爱德华却是第一次从他假模假式的微笑里看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坦然和如释重负。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爱德华缓缓吐出一口烟,然后闭了闭眼,他知道他肯定又在撒谎。
苏致钦漫不经心地抬起左手,昏暗的房间内,只有漏窗而入的月光映照出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左手食指上那枚通透而昂贵的红宝石戒指上。
红丝绒的尖晶石,即便在昏暗的公寓里,也漂亮得像是月色下吸血鬼的眼睛,虽然视野不明,但苏致钦依旧能在金色的戒托底盘上,看见那个他曾经看过无数遍的精致图腾——张牙舞爪的双头鹰,背上架着东正教的十字架,鹰的左爪带着镣铐,而右爪的爪弓收拢,则牢牢地抓着权杖。
这枚戒指从祖祖辈辈的话事人手上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直到有一天,躺在病床上的克劳德行将就木,他咳嗽着,示意他将戒指从他手指上褪下来。
戒指被褪下来,然后又被戴到了他的手上。
被戒指宽大的指环所遮盖的,是乔雾在盥洗室里挣扎间,在他食指上留下的牙印,经年已久,在他的身体里彻底留下了烙印,像奴隶主在奴隶身上烙下的宣誓了所有权的火痕,但苏致钦温柔而缱绻的目光落在那一圈细细的牙印上,病态的心理却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甘之如饴。
然后,就在苏致钦打算伸手褪下戒指的那一瞬间,爱德华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公寓的平静。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乔雾拒绝你,你将会一无所有。”
爱德华并不认同他的做法,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想告诉他,不要这么冲动地做这样莽撞的决定,不要不去考虑后果就离开这扇门,毕竟现在什么东西都可以回头。
爱德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自己弟弟的心意。
“你至少,应该先获得一点保证,才做这些事情。”
“你至少,也应该让她知道,你为她做的这些事情,你放弃的这些东西,它到底有多大的价值。”
眼前这个愚蠢的不计后果的恋爱脑。
自己这个聪明的却误入情网的弟弟。
他不希望看到第二个克劳德。
他亲眼看到那个男人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却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郁郁寡欢地孤身一人,奔赴死亡。
爱德华仍旧试图说服他。
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循循善诱地希望他再次权衡利弊。
“这是一个很心软,对你来说,很好拿捏的小姑娘。”
“至少你应该获得她的承诺才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孤注一掷,这不是你的性格。”
“以你的心计,只需要一点点的道德绑架,就能够让乔雾对你心生愧疚,这样,你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拿捏住她,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后地得偿所愿,她必须也肯定会将你留在自己的身边。”
如果感情是一场博弈,那他没必要,也不应该将自己放在博弈的下风向和劣势局中。
他将主动权完完全全奉送给乔雾,却不给自己留任何的筹码和余地。
这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也不是一个聪明的猎人该做出的选择。
“她可能从始至终也不知道你为她做的那些事情。”
“……”
“如果不是你让尼基塔设局,她的父亲不可能因为上当而破产。”
“如果不是你,她也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带着母亲的遗物回家。”
“如果不是你让人弄到了八年前尼斯那边的交通录像,她的律师也绝对不敢夸下海口,告诉她这场官司一定会赢。”
爱德华皱着眉,实在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愚蠢又错误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
苏致钦微微扯了扯唇角,只回答他没有这个必要。
他想,如果他于诱饵的凶险中被他人抓获,那他跟乔雾将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他将彻底消失在这个小没良心的坏东西的世界里,就更没有必要跟她说这些事情。
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信徒为神明奉上的所有贡品,付出所有努力,祈愿获得神明的垂青。
而这一切,都是信徒自愿的。
死寂的沉默再次在黑暗的公寓里无声蔓延。
苏致钦在褪下戒指的那一瞬间,忽然回忆起分别的那个晚上,少女湿润的睫毛扫在胸膛上的感觉。
他想,他应该能跟克劳德和解了。
苏莺曾经跟他说过,爱是试图伸出却最终收回的手,所以被囚禁的母亲,一直认为自己从未获得过父亲的爱,哪怕克劳德的爱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他连宣之于口的能力都没有。
他吸取了前车之鉴,终于能够顺利逃离这里,而“乔雾”这个名字,就是他于迷途之中的灯塔。
爱德华深吸一口气,脑中出现的,却是极光酒吧里,那个善良却有主意的小女孩慧黠的眼睛。
他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乔雾知道,这三年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她会如何看待你?”
“整个公寓,都是你固若金汤的城池营垒——根本没有什么酒鬼,也没有什么出轨的丈夫,没有什么需要领失业保险金的穷鬼,也没有一个隔三差五喜欢在学校里打架斗殴的坏学生。”
“她是否会因此而厌恶你?”
也许是爱德华的提问的确兹事体大,但苏致钦也仅仅只是微微抬了一下眉毛,便弯了弯唇,开口时的语声里甚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她不可能会知道。”
“……”
“而且,”男人顿了顿,自信的气度在瞬间能堵住爱德华所有的顾虑,“即便知道,她也会宽恕我。”
她会宽恕我。
他的神明会宽恕他所有的过错。
从他觊觎她的第一眼开始,她就会宽恕他。
爱德华见劝说无效,也只能彻底放弃,但他告诉自己一意孤行的弟弟,他此刻放弃的,是寻常人即便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权力、身份和地位,但倘若他今天踏离这扇门,他甚至都不可能会再拥有自己的名字。
远赴他乡,失去庇佑的他,如果不幸被他人捕获,等待他最好的结局是死亡。
爱德华叹了口气。
“你应该知道,最坏的结局是什么。”
苏致钦敛眸不语。
他知道爱德华的意思。
权力是他的舒适区,选择自由付出的代价大到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一旦失败,就不可能会有回头路。
最好的结局是死亡。
最坏的结局是做一辈子的阶下囚,他将永远无法再见到乔雾,然后在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军事海岛的地下囚室里,在暗无天日的审讯中渡过余生。
只是,他依旧选择孤注一掷,平安地抵达她的身边。
苏致钦从来都知道他跟乔雾之间的悬殊——就像当年的苏莺和克劳德。
乔雾可以做到离开莫斯科就毫无犹豫地删掉他,她永远都不会主动站在他的身边,但他依旧无法去责怪她。
在西伯利亚的雪原里,他可以靠喝凉水充饥,但在莫斯科,不管他做什么,意识却像是无法控制的呼吸一样,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思念她。
苏致钦忽然释然地舒展开眉头,像彻底下定了决心般,将所有的迟疑和犹豫抛诸脑后。
“如果真的要囚禁我,也请将我拘禁在她的身边。”
最先褪下的,是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然后当着爱德华的面,他解开了那件昂贵的手工定制的大衣,将它随意地折在了餐椅的靠背上。
他一件一件地解开自己身上有形或者无形的枷锁——
大衣、西装、马甲和领带。
身份、权力和责任。
就像在摩尔曼斯克冬夜的长凳上,他面对乔雾,解开自己的衣扣,从容地自缚于她身前。
当年轻的男人最后穿着单薄的衬衣步入雪夜里时,爱德华从四楼的窗户往下看,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彻底决意头也不回地踏入温和的雪夜中,他将彻底斩断与他们所有的联系。
这将是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干干净净脱离罪与罚的继承人。
他手上从始至终也没有沾过一滴血。
他的视野所及,只有棋子,却没有刀刃和子弹。
他的身后,是权杖,是镣铐,是东正教的十字架,他将这些东西,一一平稳而妥帖地放到地上。
就像那枚被他平稳地放在桌上的红宝石戒指。
他获得他的父亲终其一生也未获得的自由,他或许也将打破那个不成文的诅咒,善终至百岁。
目送小尼奥的身影隐入黑夜中,爱德华忽然哼笑了一声,月光落在他左脸狰狞的疤痕上,却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温柔。
不知道失神看了多久,他终于对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抬起手,五指收拢,触额,分别在左肩和右肩上轻触。
伴着标准的东正教祷祝手势,“愿主保佑”的叹息声也终于消散在冬夜的冷风之中。
莫斯科的雪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晚上,松软的鹅毛大雪在路面已经积了差不多有一指的深度,鞋子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苏致钦没有撑伞,任凭轻鸿似的雪花落在单薄的肩膀上。
落在肩头的雪就像与乔雾重逢的那天,记忆里的白雪也开始与眼前的一切所重叠。
他记得自己就站在三圣教堂旁那间三层高的红砖美术馆的玻璃花房里,他沉默地将身体藏在枝繁叶茂的植物后。
他看见即将成年的乔雾像个生怕自己犯错的小女孩,唯唯诺诺地在孙少飞的母亲面前低下头。
一股无聊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从宴会脱身,跟出来看这么无聊的场面?
如果记忆里这个人已经变得无趣、寡淡、毫无生机,那他将会彻底忘记这个人,他会将尼斯那短暂的两周永远埋进记忆的坟墓里,因为他的小玫瑰已经在时间的洪流里褪去了原本该有的鲜艳颜色。
只是没想到,随着乔雾慧黠地抬起脸,眯起眼睛跟孙少东的母亲半带威胁的谈判的时候,苏致钦静静地站在绿藤架,隐在玫瑰花簇里,露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满意微笑。
有细雪落在眼睫上,随着睫毛的轻颤而被抖落。
有教堂的钟声于黑夜里悠悠扬扬地被敲响。
久久未被人朝圣的神庙似乎终于听到了信徒虔诚的祷告。
从他孤身一人踏入西伯利亚的雪原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他如一直在寻找栖息之所的无脚的鹰隼,在天空中盘旋了太久太久,直到他终于有能力卸去身上所有的枷锁,他终将自由地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真正的终焉之地-
得益于宋予白的帮助,案件很快就进入了公诉的流程里,由于递交的证据和材料相当齐全,再加上对方替她找的关系和人脉,都非常靠谱有效,就连宴安老师和空涧法师都对这样毫无阻碍的进度表达了意外。
乔雾在开庭前给宋予白打电话表达了感谢——流程之所以这样顺利,最关键的证物得益于那段从尼斯传回来的肇事影像。
确切来说,在案发公路上的道路监控因为缺少定期维护而处于待检修的状态,并没有记录下阮士铭的犯案过程,最初获悉这个消息的乔雾难过了好几天都没睡得着觉。
但宋予白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另一段公路的监控画面,恰好将阮士铭当年的所作所为记录得一清二楚,所以一切进度又重新变得柳暗花明。
“与其感谢我,不如感谢——”
“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乔雾在电话里感谢的声音有些哽咽,压根也没有注意到宋予白的欲言又止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他纯粹是承了空涧法师的情,所以才对她的事情这样上心。
眼看一切终将尘埃落定,乔雾特地抽了点时间去了一趟公墓。
西渝的抚宁公墓,除了清明和春节后的祭祖期,平日里基本鲜少有人前往,临近春节,市区里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祥和氛围,而越靠近郊区的公墓,周遭的街景也越是荒凉无人。
乔雾下了地铁,地铁站对面是一排一层楼高的临街苍蝇小饭馆,灰扑扑的门头似乎很久也没人清洗整理,不太亮堂的餐厅里并没有生意,她又走了一段路,才最终抵达公墓肃穆哀然的门口。
公墓选址在山脚下,寒冷的山风漏进衣服里,温度显然比她刚刚从市区过来还低上几度,乔雾站在乔芝瑜的墓碑前,扯下先前因为怕冷而拉高了的围巾,露出在冷风里早已被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头。
她从双肩包的口袋里摸出香和蜡烛,一边点香一边跟妈妈说她的近况。
以前高中的时候她总是不敢来找妈妈,因为只要走到公墓的山脚下,她就会忍不住哭,哭到最后眼睛都肿了,下山的路都看不清。
后来宴安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清明节,都会陪着她一起来公墓,老师会一边安慰她一边开导她。
再后来她出国去了俄罗斯,算算时间,也已经快有三年多没来见过妈妈。
乔雾用短扫帚扫开墓碑前的尘土和落叶,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好,她跟妈妈讲阮笠在获悉她准备着手起诉阮士铭之后,是如何在微博上网曝她,说她是只知恩不图报的白眼狼,说阮士铭是如何如何千辛万苦将她从尼斯带回来,照顾她关心她,结果她不顾生恩,愣是要诬陷她的父亲伏法。
她有时候实在没想明白,阮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用来揭穿和攻击她的那些事实在逻辑上遍地都是漏洞,真相歪曲得离谱又夸张,要不是阮笠发动了一些傻白甜的网友,去给垃圾街的那帮乡邻的小吃街刷外卖差评,乔雾都懒得跟他对线。
结果还没等乔雾写好澄清檄文,阮笠已经被玛卡巴卡发动她五十多万的粉丝按在地上摩擦。
对方连夜删了微博还注销了账号,整个行为像个小丑,滑稽又可笑。
可即便阮笠以滑跪的姿态率先结束了挑衅,但他的作死行为依旧逃不过明智的网友的制裁——他甚至还被之前在旅行论坛里,帮她声讨过公道的那些旅游大v号们给扒了个底朝天,从家庭住址到工作单位,人肉了个遍。
阮笠本来跟狐朋狗友私藏了点钱在商场地下停车场开了家洗车店,却没想到,因为他当年在旅行论坛里抹黑她的那个行为被曝光后,被迫提前关了店。
乔雾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都笑了。
“我觉得他肯定没想到,这次又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当着乔芝瑜的面,乔雾顺便将阮笠在旅游论坛上网曝她的事情又简单了提了一嘴,只是在讲到苏致钦的时候,她还是明显地沉默了一下。
最终,她还是打算在自己的妈妈面前坦白——
“我觉得我可能是有点喜欢他的,但也只是有一点点而已。”
两人无论从身份地位和地域来说,都相差巨大,乔雾很清醒地知道,她跟苏致钦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很快地就从这个话题上跳走。
“妈妈,以前宴安老师总跟我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让我要有耐心,要等。”
“我原先是不信的,但现在也觉得老师说得没错。”
“起初宋予白告诉我,尼*斯那个路段的监控坏了,什么也没拍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很多事情描述起来都轻飘飘的,但乔雾知道,这些事情都曾经让她通宵彻夜不眠。
“为这个事情,我难过了好久。”
“所以凤凰、miaoko、陈鸽还有垃圾街的相邻他们都已经开始给我准备联名信了,他们说不管这种东西有没有用,同情分也得挣一挣。”
妈妈去世得早,乔雾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能遇见这么多关心她的人。
她的确不应该留在莫斯科,那里不是她的故乡,西渝才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故乡故土。
“对了,前两天阮士铭终于给我打了个电话。”
自打高中时王征试图强//暴她未遂之后,她跟阮士铭再也没了联系,这是这几年来,这个男人给她打的第一通电话,只是她刚刚接起来,就收到了对方的破口大骂。
这要是放到以前,她会选择二话不说就挂断电话,然后一个人窝在角落生闷气掉眼泪,但不知怎地,自从知道宋予白拿到的监控证据后,她居然能够平静地看着阮士铭气愤跳脚。
阮士铭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痛骂她忘恩负义。
乔雾听了却只是觉得好笑,反而讽刺他,即便她真的忘恩负义,那也是跟他学的。
阮士铭被她的牙尖嘴利给气得够呛,大骂早知道她是这样的白眼狼,他当初就不该让乔芝瑜把她生下来。
当着乔芝瑜的面,回忆起那天两人在电话里针锋相对的场景,乔雾的心境居然说不出的平静。
阮士铭的骂声言犹在耳——
“如果不是我把你从法国带回来,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看病,你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你会在那种地方被人卖去做鸡!我还供你上学!”
乔雾只记得自己当时冷冷地哂笑了一声,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她早就把命还给他了。
她是在提醒他,当初他纵容王征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她虽然自//杀未遂,但也的的确确跟他再无瓜葛。
阮士铭被她平白无故地堵了一嘴,理亏得被怼得半天也答不上一句话。
乔雾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乔芝瑜以前给她讲过哪吒的故事,讲到陈塘关里,哪吒自刎偿生恩——“直到哪吒将自己割得血肉模糊,只剩一副骨骼还立着,他又弃了剑,举右手拔下左手臂骨,又剔了肋骨,一根一根尽数弃于海中,最后终于站立不住大笑一声,身形崩散,坠入沧海。”
她幼年时被龙宫是非不分的龙王,被懦弱无能的李靖,被过刚不折的哪吒,气得直哭。
乔芝瑜却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告诉她,傻言言,你要替哪吒高兴,如果一个人能够秽土重生,他就会彻底放下之前的包袱,他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过得特别好、充满希望。
乔雾把头靠在妈妈的墓碑上,终于有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大水退去,大地无痕,世间再无哪吒。”
——“纵是莲花重生,那并不是哪吒。”
她早已不是阮停云,她受戒于青城山,是老和尚养大了她,是山脚下的垃圾街里的乡邻,一粥一饭喂起了她。
冬日的天气阴阴冷冷的,有淡淡的乌云飘在天上,而阳光却依旧透过云隙疏疏淡淡地落下来,落在被眼泪晕染的灰泥墓碑前,落在她系在左手腕上的丝绒手绳上,丝绒系带遮住她腕上留下的狰狞疤痕,手链上的珐琅紫蝴蝶却在晶莹剔透的光下,栩栩如生,似乎破茧重生般下一秒就要振翅起飞。
乔雾忽然分神地想,苏致钦在买下这条chocker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在同她争吵又服软似地替她带上手链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心境。
但她离开莫斯科的前夜,已经跟他好好做过分别,她不应该想到这些旧事,就觉得这样遗憾。
乔雾再次强行在脑海里将这个人囫囵地跳过。
她拨开乔芝瑜墓碑上的灰沉,手指揉过妈妈已经泛黄发白的相片,跟她讲,自己是如何与阮士铭针锋相对。
电话那头的阮士铭,气急败坏地叫她阮停云,没良心的阮停云,诬告生父,小心天打雷劈。
她那时被“阮停云”这三个字骂得像是灵魂离体,垂着眼帘看着那粒蝴蝶吊坠,木了很久的情绪才终于一点一点回过神,然后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告诉阮士铭。
“我姓乔,我叫乔雾,如果真要天打雷劈,那你也得在我前边。”
不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她径自挂断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决定这辈子,将这个人永远留在身后。
那么多年所有的难过和不甘的旧事,也将通通地留在她的身后。
乔雾起身走下公墓的台阶,有微凉的冬风掠过耳梢的发丝,隐约间在山林里,她仿佛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她下意识回头,遥遥只看见冬日的雀鸟振翅扇下枯叶,而在乔芝瑜的墓碑前,仿佛有只紫翼蝴蝶绕着明昭寺的檀木线香袅袅直上了青天-
得益于之前阮笠的骚操作,阮士铭的公诉案在不少自媒体里都闹得沸沸扬扬,有些自媒体收了黑钱还帮阮士铭说好话,试图帮他洗清嫌疑挣舆论,可在充足的铁证面前,再多的诡辩也于事无补。
一场陈年旧案最终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般彻底尘埃落定,但万幸的是,乔雾对结果还算满意。
虽然没有所谓的血债血偿,但在获悉阮士铭将在监狱里安度晚年的时候,乔雾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一点点激动的眼泪。
公诉之后转眼就到了除夕,相比起亲朋好友有家有室热热闹闹,落单的乔雾一个人在外婆的老屋子里忙进忙出,搞了一下午的卫生,到了晚上才刚刚有时间把春晚的节目调大了声音,在各种敲锣打鼓声里,填充一室的寂静。
群里的消息早已一条接一条。
【miaoko:@玛卡巴卡,五分钟以后到你家楼下,你早点下楼,你们那儿的小区停车忒麻烦。】
【玛卡巴卡:[猫咪点头.gif]】
【玛卡巴卡:快来,早等着了,你开快点,冻死我了。】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miaoko,下一个轮到我了对吧,要死,我还穿着大袄子没洗头呢,你等会在我们楼下先等我十分钟。】
【大哥哥:那你赶紧啊,我有你打字的功夫,头发都能吹个造型了!】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人家头发长嘛,学霸吹头发太仔细,我没半个小时都出不了门。】
【大哥哥:[黑人问号.gif]】
【玛卡巴卡:学霸今年在你家过除夕?】
【玛卡巴卡:[撒贝宁吸氧.gif]】
【玛卡巴卡:你们已经打算!见!家!长!了!吗!】
【大哥哥:@玛卡巴卡,不是打算,看来是已经见了。】
【玛卡巴卡:[气绝身亡.gif]】
【小乌云:那你要不别出来了,也不用这么麻烦,就一个除夕而已,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的,你们突然这样子,我觉得好奇怪哦。】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那不行,今年不一样嘛,今年这么特殊。】
【miaoko:@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你为什么还不去洗头????】
【小乌云:我觉得还好吧,没什么特殊的啊,春晚的小品还是一样无聊。】
【大哥哥:谁说不特殊,今年我们不得一起庆祝阮士铭那个老狗比在牢里铁窗泪哦?】
【玛卡巴卡:就是,也不知道阮笠这个怂货有没有去里面看他亲爹?】
被她们这样一提醒,乔雾抬了一下眉毛,觉得这件事情的确值得庆祝。
【小乌云:@miaoko,那你们来之前要不要买点酒啊吃的什么的,我外婆这个楼层还可以,刚好能看见隔江的焰火大会。】
【玛卡巴卡:买什么酒啊,你这酒量,能喝?】
乔雾在莫斯科鲜少有接触酒精的机会,她琢磨着自己的酒量也不至于太差,正准备回怼——
【大哥哥:买点苏打水薯片什么的吧,酒还是别喝了,保不齐我们几个谁开车回去,大过年的代驾也难叫。】
众人纷纷称赞陈鸽深谋远虑,就开始在群里众筹饮料钱。
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会到,乔雾忙了一下午也没吃什么东西,干脆丢下手机先去厨房里找点吃的垫垫肚子,从冷柜里翻出一袋速冻水饺,才刚把饺子放下去,就听见有人敲门。
乔雾:?
来得这么快?
急急忙忙去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个拎着甜品冷藏袋的外卖小哥。
乔雾狐疑地接过东西,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是个表面涂了口味奶油的巧克力熔岩巴斯克,扑鼻的香气闻着就感觉甜腻。
【小乌云:你们行动力挺快的啊,这么快外卖都叫了。】
【玛卡巴卡:[黑人问号.gif]】
【玛卡巴卡:miaoko说不是他,也不是我。】
【大哥哥:我也没叫,@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是你?】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我嫌学霸吹头发慢,我忙着吹头发呢,哪有空点外卖?】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再说了,大过年的谁吃那个啊,为了月半上加月半吗?】
乔雾盯着放在餐桌上的蛋糕愣了一瞬,正想着是不是送错了,忽然又听见门外有人按门铃。
她以为是对方发现配送出错去而复返来想要拿回这块蛋糕,便一把拎起包装袋打开了门。
“是不是送错——”
穿堂而过的风雪将她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吹散在昏暗的声控廊灯里,等她彻底看清门口的人的时候,原本被各种建筑阻隔的除夕特有的声音都像是在耳边骤然放大——楼下空地里小孩子放出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楼上的奶奶热油下菜的哔啵声,以及从客厅的电视机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
乔雾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意识像被放进了一个空置的瓶子里,所有热热闹闹的声音也一股脑地涌进来,将她整个灵魂丝丝缕缕地反复切割又重组。
恍恍惚惚间,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做梦,但她又拒绝去承认“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猜测。
声控灯倏然熄灭。
乔雾面对这黑暗的走廊,笨拙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在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但从窗侧漏进来的昏暗月光交错着她屋子里漏出来的光,却将落在地上的两个影子交叠的影子拉得朦胧又斜长。
乔雾勒紧了攥着蛋糕系带的手指,能听见自己喉间生涩僵硬的吞咽声,即便有穿堂的冷风无声无息地掠过耳畔,但她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脸颊升腾起的滚烫的热意,以及胸腔里被填满的酸胀的感觉。
“你删人的动作还挺快?”
久违的声线清沉疏朗,原本熄灭的声控灯也随之再次点亮。
苏致钦冲她亮了亮微信聊天的界面,几个红色的感叹号触目惊心,他弯着眼睛又笑了一笑,神情和善又宽容,偏偏每一个字的尾音都用后槽牙咬了一下。
他随身像是没带任何行李和背包,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圆领毛衣和黑色的休闲西裤,定制的黑呢大衣裁剪的线条工整而笔挺。
快一个月没见,苏致钦的头发似乎比她离开的时候要再长了一些些,深棕色的细碎的发尾扎在颈项,脑后有碎发被他用皮筋小小地扎了一个发揪揪。
他的打扮松弛又随意,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就像是下楼买了个菜,上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忘带钥匙那样家常。
乔雾:“……”
也许是乔雾在门口发呆的时间实在太久,苏致钦抬了一下眉毛,喉结上下滑了两下,翠绿色的瞳孔有显而易见的不满:“这么不欢迎我?”
乔雾又呆了几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闻味道就齁甜齁甜的蛋糕,又讷讷地抬头看了看苏致钦,才“哦哦”两声,将手心因为局促紧张而冒出来的一丝薄汗在衣摆上胡乱揉了两下,这才在门口让出了路。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忍不住却往楼道口又多看了两眼——他没有带保镖,似乎轻装而来,孤身一人。
苏致钦环顾乔雾的老破小,不过60来平的,紧凑的布局,通道窄长,却五脏俱全,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还附带一个敞开的阳台,客厅的墙角还摆着画架,餐厅的小柜子丢着一个小布袋,从布袋没扎紧的收口里,能看见掉出来的糖果包装。
依旧是陈皮糖。
眼前的陈设和散乱的布置方式,跟乔雾在莫斯科的公寓如出一辙。
男人打量她住所的时候,乔雾也在打量他。
不似分别时,他脸上那种深浓的倦怠感,眼前的苏致钦,即便漫不经心随意扫过来时,翠绿色的瞳孔仿佛也盈了摇碎的星光,神采斐然。
从她打开门,对视上他的第一眼,她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放松又自怡。
即便被自己在门口堵了一会儿,也没有以前像是要记仇前那种要笑不笑的样子。
乔雾默默地将苏致钦的状态打上“中场休息”的标签,就像那年冬天,他带她去摩尔曼斯克之前,也有过这样一段休闲而惬意的时光。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来这里度假。
虽然莉莉丝当年曾经在马场告诉过她,像他们这样的人无法离开俄罗斯,她不知道他是如何抵达西渝,又是如何找到这里,但归根结底,这些都不应该是她该去操心的事情。
她强行按下心里不该有的悸动,她给自己洗脑,自我说服,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跟以往在莫斯科被他闲置上一两个月突然见面没什么两样。
两人的视线最后共同聚焦在厨房的煤气灶上。
乔雾自觉心领神会。
“先生,你肚子饿吗?”
苏致钦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吃你煮糊的肉丸面疙瘩吗?”
乔雾:?
空气里隐隐约约地弥漫出一股焦糊的味道,乔雾后知后觉地“卧槽”了一声——刚才煮饺子忘记放水了!!!
她手忙脚乱地关火开盖,正准备给自己救最后一波救场,却没想到门口不应景地传来热热闹闹的对谈声。
“叮咚叮咚”的门铃按得乔雾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开始爆炸,脑子里的警钟敲得整个天灵盖都魂飞魄散。
她差点都忘了,miaoko带着陈鸽凤凰和马真真,祝婶带着王叔张伯他们,两路大军约好了晚上9点来她家里陪她守岁。
乔雾:“……”
救!命!
乔雾看了看苏致钦,又探头看了看被拍得“啪啪”作响开始震动的木门,一个头两个大。
这时候也压根顾不得拘谨,她推搡着苏致钦就往卧室走,苦苦哀求拜托对方能不能先暂时在自己的卧室避一避风头。
苏致钦居然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问她:“那安全起见,我是不是还应该找个衣柜躲一躲?”
乔雾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这么上道,就真的顺着对方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卧室的衣柜比较小,你可能躲不进去。”
苏致钦:“……”
乔雾:“……”
“乔雾,我们是在偷//情吗?”
乔雾:?
“为什么我要被塞进衣柜里?”
乔雾:?
喂!不是我要把你塞进去,这不是你自己提议要进去的吗?
四目相对,气氛僵持。
眼见男人脸色不愉,乔雾无奈妥协,想着他千里迢迢过来,把他塞进衣柜也的确不是什么待客之道,但总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的亲朋好友面前。
别说他没打招呼就过来,本就让自己措手不及,要是跟这两拨人撞上了,乔雾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门外铃声催促。
miaoko跟卖臭豆腐的陈叔叔都开始聊天,祝婶向陈鸽打听妇科里的八卦,而凤凰和玛卡巴卡则在门口扮乖,一一跟叔伯婶婶问号。
乔雾干脆牙一咬心一横。
“先生,那您知道等会该怎么说吗?”
老板、朋友,来自俄罗斯远道而来的客人——乔雾心想,以他的身份应该知道如何在陌生人面前跟她保持身份和距离感。
见乔雾松口,苏致钦绷紧的嘴角弧度都稍稍松了松,鼻腔里不满意地飘出了个“哼”来。
乔雾绕过他去开门,门把手被拧住,灰旧的暗色木门由里自外打开的时候,门外一众人的喜气洋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突如其来给打断了。
所有人的视线越过乔雾的肩膀,诧异而不解地落在站在客厅走道的男人上的时候,苏致钦温和的眉眼已经先人一步弯了起来。
“我是乔雾的男朋友。”
乔雾倒抽一口凉气,整个天灵盖都像是被人掀起来又重组,想回身去捂苏致钦的嘴,但奈何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大,她四肢都木木的压根也不听使唤。
脑子里的警钟敲得鸡飞狗跳,洪亮的质疑三连“我是谁我在哪他到底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在耳边提问提得振聋发聩。
众人面面相觑,眼前的男人字正腔圆的中文听不出一丝异国口音,唯独那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和那一双翠绿色的眼瞳,在告诉着他们自己的身份。
沉默的时间久到乔雾能幻听到乌鸦飞过的叫声。
“……卧槽。”
是万花丛中过,片叶采学霸的凤凰先回过了神。
“哎呦哎呦,是小苏啊!”
第二位表达了自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祝婶终于开始了她的自来熟,只是对方开口的第二句话,就让乔雾想要原地去世——
“你比照片上的还要俊哦!”
乔雾:“……”
老师!
你一个和尚!
口口声声六根清净的和尚!
至于把你学生乱七八糟搞的对象的合照,发给这么多人看吗?
这!合!适!吗!
可乔雾还没来痛苦地捂住脸,苏致钦已经精准地抓到了重点。
“照片?”
男人狐疑一瞬,但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他跟乔雾也就只拍过一次照。
男人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眼乔雾,却发现对方的灵魂正浑浑噩噩地飘上了天花板,努力寻找上吊的麻绳。
苏致钦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让他自己也觉得高兴的笑来。
站在门口的众人鱼贯而入,拉着苏致钦的手开始了进行了国人特有的入乡随俗——
几岁啦?
家里是干什么的呀?
在西渝要待多久啊?
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呀?
以及这混血是怎么个混法。
苏致钦难得的脾气好,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嘴甜得要命,但时不时扫过来的揶揄眼风落在乔雾身上,依旧让她如坐针毡的尴尬。
她一想到那天晚上为了哄他拍照片自己撒的谎——
我不想一年半之后分别,没有任何念想可以让我回忆先生。
乔雾:“……”
别问,问就是后悔。
她现在只恨自己不是一只穿山甲,找不到地缝钻不进去。
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乔雾只能破罐子破摔,在心里揣测苏致钦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她的尴尬期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王叔这辈子也没出过国,仔仔细细地盘了一遍苏致钦的家世,认认真真地问他要不要考虑把俄罗斯的生意弄点到西渝来,这样也好在这边长住。
苏致钦垂着眼帘没说话。
王叔却仍在努力游说中国市场好。
“你看,我们中国人这么多,西渝也算是个人口大省了,到时候保不准赚得你盆满钵满。”
乔雾一口凉茶差点没喷到叔叔脸上,她一脸痛苦地告诉叔叔,说中国人多用在这里不太合适。
苏致钦也跟着沉默了一会。
“还是别了吧。”
“这样对我们大家都不好。”
王叔叔不明所以,热心得仍旧试图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祝婶却已经嫌她站在旁边碍事,干脆指挥她去把他们带过来的水果洗了。
乔雾去厨房找果篮,一堆人新奇地围着苏致钦还在问东问西。
男人回答得从善如流,偶尔也会反客为主。
“是么,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叔叔阿姨面前说我的。”
乔雾只恨自己一个人不能当两个人用,就差没丢下手里的水果去捂他的嘴,让他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但很快,她就想扑上去,捂住垃圾街里各位叔叔婶婶的嘴,让他们别跟倒豆子似的把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说什么咯,还不是说你对她好,很宠她。”
“就是说嘛,让我们不要担心,说你做饭很好吃,待在你手底下都胖了好几斤。”
“反正哦,她在我们面前,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乔雾端着水果走出来的时候,苏致钦侧脸挑眉看过来,她清清楚楚地在他促狭的笑意里看懂了四个字——“你还挺乖”。
她是真的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除夕夜对着关心自己的人撂脸子不是她的风格,无奈之下,她只能去阳台透气。
没想到纱门被人“滋啦”一拉,乔雾一回头,自己的同龄好友各个抱着臂,堵着她一脸兴味。
“乔雾,我们把你当朋友,瞧瞧你都干得什么事儿?”
“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就是就是,做个人吧乔雾!”
“男朋友过来了都不提前说,是打算搁这儿给我们整惊喜还是惊吓啊?”
“早说你男朋友过来陪你,那我们还过来个屁哦。”
“当电灯泡咯,闪闪发光,照亮乔雾的爱情!”
“亏我还为了你特地洗了头!”
“你不是说跟人家分手了吗?怎么分手了人还待你屋里,一副今晚做好了准备睡你的意思。”
“你是不是始乱终弃了?真分手了,人家总不至于千里迢迢从莫斯科跑过来喂!”
“幸亏祝婶没把她侄子带过来跟你相亲,要不然可真就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
一堆人七嘴八舌,乔雾听得脑袋都疼了,可她揉着额头还得防着客厅里的苏致钦乱说话。
这些人显然是来要她给个坦白局,乔雾敷衍地挑了些能回答的,但miaoko、陈鸽、凤凰和玛卡巴卡,每个人都像是手里揣了本十万个为什么,乔雾回答得应接不暇。
就连平时理智的miaoko问的东西也都不太正经。
“不过乔雾啊,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谈恋爱啊?”
乔雾:“……呃。”
凤凰哼了一声。
“是,我替这个狗牡丹答了。”
miaoko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那你知不知道俄罗斯的男人不到三十就容易秃顶,很显老的,我看你年纪小,也就二十出头,我是建议你多谈两段恋爱,可以横向纵向多比较几——”
只可惜miaoko话还没说完,平白无故觉得后颈有点发凉。
五楼的小阳台里也没刮什么冷风,他下意识地在四周张望了一下,隔着朦胧的纱帘,却看到苏致钦对着他微微一笑。
不等miaoko问完,凤凰已经亟不可待语出惊人。
“算了算了,你们还是省点时间吧,大过年了,你看看人帅哥从莫斯科跑过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就别给乔雾浪费钱。”
“那我单刀直入吧,你们一个晚上一般几次?”
乔雾:“……啊?”
“我看他这体型,是不是经常健身?”
乔雾:“……呃。”
乔雾尴尬的脚趾都快把外婆遗留的老破小阳台水泥地给抠穿了,是陈鸽将她从凤凰的虎狼之词里救了出来,她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乔,你的好日子可真的是要来了啊。”
“不得不说,真他娘的帅诶,你对象比照片好看一万倍啊。”
“这他妈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乔雾不明所以:“啥?”
玛卡巴卡提前插话。
“你看阮士铭那个狗逼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今晚你又有娇夫在怀,不是双喜临门又是什么?”
乔雾被“娇夫在怀”这个成语说得脑袋都涨了一圈,偏偏凤凰还不放过她。
“不管怎么说,姐妹,记得戴//套,道路没几条,安全第一条。”
“是啊,千万别搞出人命啊。”
连miaoko都开始同情附和。
陈鸽开始关心起有的没的。
“哦对了,你乳胶过敏那事儿记得去查,我到时候给你安排。”
“戴什么啊!”
“拜托这男的真的很帅,实在不行,你可以去父留子,绝对不亏啊。”
从不考虑结婚的玛卡巴卡想法很野,但乔雾听得只想哽咽。
一堆人七嘴八舌说得她脸都红了,可她隔着纱帘竖起耳朵一听,居然听到了客厅里扫码付钱的声音。
乔雾:?
眼见苏致钦从善如流地抵出微信的收款码,乔雾简直瞳孔地震。
他到底在干什么!
轮到卖冰粉的张伯掏出手机,热情地点开扫码,嘴上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埋怨。
“都怪乔雾这个鬼丫头不跟我们说你也来了的事儿,我们都没带红包,来,你把收款码再给我扫一扫,我也把我这份儿的红包扫给你。”
乔雾:“……”
谁!来!救!救!我!
乔雾只想飞奔出去,打掉苏致钦恬不知耻收款的手机,却被凤凰一把拉在了原地。
陈鸽拉开纱帘,往客厅里探了个头。
“喂,乔雾这人脸皮很薄的,我看你都收了我们份子钱了,不如干脆就把乔雾娶了吧,我们不收你彩礼钱。”
miaoko站一旁看着她,揶揄她。
“用不着这么喜欢他。”
“看看你谈个初恋而已,这么惯着人家?”
乔雾红着脸心道我哪里表现出我喜欢他了,还有!你哪里看出我惯着他了!
只是有人敢开玩笑,有人居然还真得会上钩。
“彩礼是什么?”
“哎呦哎呦,小伙子啊,我们这里嫁女娃娃的话,男方要准备房子跟车,还有几扁担的现金都是要的。”
苏致钦居然真得认认真真地想了想。
“那问题也不是太大。”
“担心什么呦,人家家里做生意的,再说了,我们嫁言言,又不是卖女儿的咯!”
乔雾:“……”
懒得跟她们争论了。
她累了。
随便吧,毁灭吧-
十一点的钟声敲响,好不容易热热闹闹地庆祝完,乔雾筋疲力尽地送走了垃圾街里的一堆亲戚和朋友,凤凰临走前还嘱咐乔雾注意安全。
乔雾的内心已经千锤百炼。
“给我滚。”
乔雾怎么也预料不到,简简单单一个守岁,会被弄得这样复杂,本来他们今晚一群人座谈,原本只是为了庆祝阮士铭伏法大快人心,没想到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会被迫变成她不得不向亲朋好友介绍自己的“男朋友”。
对于这个走向,乔雾是拒绝的。
亲朋好友一走,原本闹哄哄的小屋子,一下子又重归安静,留下她跟苏致钦面面相觑。
横竖屋子里没其他外人,不得不说苏致钦的突然出现,的确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一切的变故,都跟她原来里的认知很不一样。
她告诉苏致钦,他这种“男朋友”角色的代入,会让她在未来很困扰。
“那是谁先骗了我的照片,主动跟人说我是你男朋友的?”
逻辑王者精准点操了她的逻辑漏洞。
乔雾:“……”
她自知理亏,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决定在这个问题上装死。
“不过乔雾。”
“干嘛?”
“我下次埋头苦干的时候,你抓我头发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爱惜一下?”
乔雾:“……”
所以你刚才果然又听到了对吧?
乔雾严重怀疑,苏致钦的耳朵不是人的耳朵,他的耳朵简直就是蝙蝠的雷达探测器,谁说他坏话,他第一时间就能将耳朵360度旋转锁定目标。
但她实在懒得就在黄腔这个事情上跟他对线。
门铃再次被按响,她以为是垃圾街的乡邻或者朋友谁落了东西,打开门却意外地发现,有个俄罗斯人真的能将中国的移动支付操作如火纯情——又是一个上门的外卖。
苏致钦坦然地拆开纸质的药袋,将里面的东西往沙发几上一丢,
乔雾盯着那些闪闪发光的镭射外盒的小盒子,陷入了沉思。
苏致钦对上乔雾迟疑的视线,温和地弯了弯唇,宽容地告诉她——
“我不会给你任何去父留子的机会。”
乔雾:“……”
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死//变//态!
只是被刚刚这样一闹,乔雾中途吃了*好几口水果,倒也不觉得饿。
临近12点,隔江的焰火在春晚的倒计时里准时开启。
大朵大朵绽放的烟花将江岸边的半边天色染出五光十色的绚丽。
乔雾站在阳台上看烟花的时候,苏致钦也拉开纱帘走了出来。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即便风里有冬夜的冷意,人心也依旧能被团圆的气氛烘托得暖融融的。
周边的小区都是老小区,烟火一放,就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站在阳台上看热闹。
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彼此沉默的时间太久,乔雾却意外地注意到,他空空如也的左手食指——那枚昂贵而艳丽的红丝绒尖晶石戒指不知道去了哪里。
乔雾忽然很想问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莉莉丝明明告诉过她,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会离开俄罗斯,她想问他这次会待多久,但总觉得这么问很奇怪,奇怪到像是自己已经主动承认是被他放养在西渝的什么人似的。
两人的协议以她的莫斯科的学业终结为截止时间点,既然她已经提前办了休学手续,那理论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终止了。
既然她已经回国了,而且她大仇得报自然也已经无欲无求,她不想被一个异国他乡、身份不明的男人用一种奇奇怪怪的不见光的身份去定义未来的人生。
只可惜,也许是被除夕团圆的气氛所感染,也许是被隔江的烟火大会迷了心智。
乔雾的嘴却比心动得更快,她听见自己的叹息声,遗憾、胆怯又小心翼翼。
“先生,你说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乔雾拉了拉左手腕上的毛衣衣袖,她不确定他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藏起来的小心思。
在她有限的年岁里,并没有喜欢过别的人。
她没有品尝过患得患失的暗恋,也没有尝试过忐忐忑忑地去揣摩他人的心意。
但她不喜欢,他站在自己身边时,那种酸涩到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会牵扯她的心绪,让她的立场变得那没有那么果决,摇摇摆摆完全不像平时的自己。
她只会笨拙地藏好自己的情绪,然后像猫咪一样揣着手手窝在小屋的沙发上,等着他人主动的靠近。
如果他是带着恶意而来,她会对他龇牙咧嘴地哈气,然后躲到沙发底下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到他离开,如果他是善意的,那么她……可以被他撸一下,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下下。
她喜欢他,只有一点点。
可哪怕一点点,乔雾也不敢说。
她仍然害怕,有一天一觉醒来,苏致钦又不见了。
她也不想为了他,一再去放低自己的底线。
他总有各种各样她不知道的理由,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而她对他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乔雾,你现在站在我旁边,是什么感觉?”
隔岸的烟火忽然在眼前炸裂,乔雾恍惚地眨了眨眼,她不确定在刚才振聋发聩的几连焰火声里,她的耳朵有没有出现幻听的错觉。
她愕然地转过头,对上他温和而从容的目光。
她张了张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致钦却像是已经知道她刚才张唇的口型里想表达的意思——
你说什么?
“我说。”
他弯了弯唇,很有耐心地一字一顿。
“我爱你。”
在隔岸烟花炸开的绚烂里,在乔雾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的忪怔里,她看着那双宝石般漂亮的绿眼睛里,只有她自己。
然后,她听见苏致钦再次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
“我说,我爱你。”
请让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有阴影于眼前投落,有淡淡的薄荷冷香充盈她的鼻息和意识,有温柔的吻由浅入深熨帖在她的唇角,有力的双手环紧她的腰,将她用力而深情地按进他炙热的胸膛里。
从14岁到22岁,从19岁到27岁。
八年的时间。
穿着背心裙的小萝莉好奇地分花拂叶,一身西装的暴徒,警觉地握住腰间的手//木仓。
玻璃花房里的少女,颓唐地叹了口气,玫瑰花架下不怀好意的野心家,露出笑意。
极光、雪地、白云、各自的战场,最后他们回到同一片星空下。
虔诚的信徒不远千里朝圣。
他愿意用自己的余生供奉他选中的神明。
请赐予我枷锁。
请剥夺我的自由。
请让我臣服于你。
在西伯利亚雪原幽幽回荡的祷告声里,终于有神明听见他的愿望,直到——
尼斯的小玫瑰被妥帖地藏进玻璃罩里,成为了他永不枯萎的欲望。
第77章 尼斯的阳光
078
乔雾睡醒的时候,乔芝瑜已经出了门。
一楼餐桌上留了便签纸。
“言言,妈妈临时有事,去趟巴黎,大概后天晚上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按时吃饭,游戏不准玩到半夜,零花钱放在进门玄关的鞋柜上……”
乔雾没等把便签纸上的内容读完,就迫不及待跑到门口去摇鞋柜上的罐子。
轻轻的一个塑料罐,是乔芝瑜拿饮料瓶改的,只是表面被涂上了颜料画上了热带鱼,才看上去像模像样是个储蓄罐,不至于光秃秃的简陋。
“叮叮当当”空晃晃的响动,让乔雾本能地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
只留了五欧,还不够她两天的点心钱。
看来妈妈是铁了心不让她吃零食。
“……冰箱里有我给你做好的便当,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好,该写的作业要写完,没画完的油画要继续画,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又偷懒摸鱼,我会生气的,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检查,不准借口不接我电话。”
耐着性子将便签纸上的内容读完,乔雾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大太阳,终于接受了现实,她打着哈欠汲着拖鞋走到厨房打开冰箱。
乔芝瑜给她裹了小馄饨,放在烧开的水里烫一烫就好,但乔雾的八字天生跟厨房这个地方不对付,不管什么食物到她手上,总会变了原来的味道。
所以不吃早饭也没什么,临街拐角的商铺就有华夫饼,浇上香香的芝士奶油酱,她为什么非得吃半生不熟的馄饨呢?
乔雾戴好遮阳帽出门前,将塑料罐里的零钱掏得一干二净,只是临锁门了又犹豫了一瞬——
她打算去跟面包店的老板讲讲价,如果卖惨有用的话,她能靠妈妈留给她的微薄的五欧,度过快乐且自在的三天。
她将五个硬币摊在手心里数了又数,最后还是忍痛丢了四枚回去。
华夫饼一欧一片,如果她能找到某个好心邻居借上一、两欧的话,指不定还能在华夫饼的基础上,有个冰激凌的加餐。
行动力很强的乔雾,当机立断就朝好心邻居所在的方向走——乔芝瑜临时租住的公寓附近住了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丈夫去世的时候给她留了一大笔的遗产,老太太平时就待人和善,因为独居多年,喜欢有人陪,乔雾闲来无事总喜欢往她院子里跑,加上她嘴甜又会聊天,很讨老太太的喜欢。
乔雾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甚至已经做好了在人家屋子里蹭饭的准备,可等走到对方院子门口,却发现花园的铁门紧闭,花园里没人,二楼的卧室也拉着厚厚的窗帘。
她只当是贪觉的老太太在睡午觉,没办法从正门进也没关系,她之前不是没有获得过老太太的应许,从花园的灌木从里像捉迷藏一样偷偷溜进去过。
夏天的正午阳光有些晒,落在光裸的手臂上有烫人的热意。
乔雾穿着一件水手蓝的背心裙,汲着人字拖,“踢踏踢踏”踩着树影走,老太太的花园后门,有两株枝桠不算茂密的矮灌木,灌木的树枝不像旁边的玫瑰丛一样有着横生蛰人的小刺,她只稍微微用力,都不用担心皮肤被划痛,就能轻而易举将两株植物往旁边拨开。
一脚踏进法式花园的边界,她分花拂叶入内,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被黑色西装裤包裹的笔直、修长的腿,穿着白衬衣的男人袖口半挽,在阳光下露出骨线分明的手背,以及小臂上隐约可现的青筋。
精瘦有力的腰身圈着一条细黑金皮带,皮带上悬着的似乎是——
枪夹?
乔雾倒抽一口冷气。
冰冷的黑色枪柄在正午耀目的阳光下折出金属特有的暗色光泽。
这不是她熟悉的、祥和的、属于老太太的花园。
对危险的警觉,让十四岁的小少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而恰好是这后退的一步,后背折到杂乱的树枝,发出很清脆的“咔嚓”声。
男人扭脸过来时,耀目的阳光落在他干净凌厉的下颚线上,而乔雾却觉得自己像是如迷途中被猎枪锁定的猎物,动弹不得。
她被一双翠绿色的瞳孔定在原地,而男人下意识防卫的动作,更是让她瞪大了眼睛——
干净的手背骨线崩起,修长的手指按住木仓夹里的手木仓。
乔雾知道自己应该跑,应该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但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而对方不耐地微微拧起的眉心和迎着阳光半眯起的眼睛,似乎都在告诉她,自己现在正身处险境。
而他越是谨慎地审视她,她就越是动不了。
她艰难地吞咽了两下,她能听见夏风吹过梧桐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也能听见穿行于宽阔绿叶间“啾啾”不止的鸟鸣,能听见不远处的面包店门口有人高声在讲电话……
同时,她也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像沙漏一样飞速流逝的声音。
恐惧如有实质般似乎在侵蚀着她的生命。
乔雾的目光落在已经被他握在手里的枪柄上,她张了张唇,可灵魂却像是被那双绿瞳牢牢锁住,喉咙被一只冰冷而无形手狠狠捏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隔着不远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是猎人被惊扰的不耐烦,是猎物误入陷阱的无措。
在男人不动声色的注视里,乔雾在冷静和急躁的情绪里来回切换,却依旧想不出逃脱的办法,僵硬的后背擦过矮灌木的枝条,横生的粗糙枝桠就抵在她光裸的后背,扎得人发麻发痒。
直到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控制那双被灌了铅的双腿,可她才甫一往后退了一小小步,已有黑影从她的头顶施施然地落了下来。
乔雾:“……”
尼斯的盛夏,任何的热意都弥散得很缓慢。
留有子弹出膛的余温的木仓柄毫不留情地,甚至有些粗鲁、野蛮而生硬地挑起她的下巴。
少女的肌肤天生娇嫩,尤其是,十四岁的乔雾,并没有小巧的瓜子脸,没有精致而纤瘦的下巴,相反她被乔芝瑜照顾得很好,脸上还有俏腻的婴儿肥。
生硬的枪柄压在她细软的皮肤上,甚至有轻微的痛感。
下巴又被强硬地往上抬起一寸,她被迫迎上他冷漠的审视目光。
她在鼻端那股淡而呛人的硝烟味中,豁然重见天光,也终于能够近距离地看清他的脸。
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就像养尊处优多年而丧失正常人类情绪的上位者,打量她就像一件毫无生命力的物件是——一株枯萎的植物,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一片在黎明就会融化的细雪。
“……”
“……”
不算太友善的初遇,在很多年之后,每每被乔雾提及,苏致钦都会装模作样地道上几句没什么诚意的歉。
然而,向来赏罚分明的乔雾,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什么叫做秋后算账。
直到苏致钦在第二天早上告诉她,沙发有点硬,他睡得并不舒服,他彻夜未眠,以至于没办法在当天下厨做晚餐,借此来要挟乔雾,让自己能够获准换回原来的地方睡觉。
新婚的两人在彼此掌握的特有的生活技能上达成了一种恐怖平衡,而这种恐怖平衡,在陈鸽和凤凰她们的眼里,则被称之为“恋爱的酸臭味”。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
此时此刻,十四岁的小少女的目光里都是他,眼角眉梢的惊惧和忐忑里,也皆为他所致。
乔雾:“……”
在这样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对视里,她迎着日光,终于能够在耀目的光线下,看清他的脸——半张英俊到过分的脸,半张狰狞可怖疤痕虬髯的脸。
只是即便如此,乔雾依旧认为,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外国人,深色偏棕的头发略略有些长,零碎的发尾散在颈间,微垂的刘海若有似无地搭在他左脸上那几道狰狞的疤痕上,但这丝毫无损他的美貌。
她固然知道这个时候来审视一个拿手枪抵住自己喉咙的人的美貌不合时宜,但近距离的美色攻击却依旧让人晕眩。
尤其是,她在他翠绿得如同宝石般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忪怔、无措和故作镇定。
但不得不说,男人五官的棱角里有一种锐利的少年气,即便那双盯着她一瞬不瞬的瞳孔里满是不耐,但眼瞳里的翠色却干净得像一汪冷湖,有一种隔绝于世的青稚,哪怕他穿着简单的西服套装,但散漫的气质却依旧像尼斯街头那些一到假期就开始游荡颓丧的“少年混混”,只是眼前的“混混”显然跟那些人不一样。
首先他有枪。
其次,他的枪正抵在她的喉咙上,他手握着她的性命。
乔雾艰难地吞咽了两下,终于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突发奇想下,打的那个糟糕的算盘——她不过就是想问一个老相熟的奶奶小小地借个钱,却没想到会碰见这样一个索命的阎王。
妈妈一直以来都告诉她,让她在尼斯不要总是到处乱跑。
她总是不听。
妈妈每次都会告诫她,国外没有那么安全。
她总是不当回事。
直到她在跃如擂鼓的心跳声里,被一名西装暴徒少年用枪口抵住喉咙。
“怎么不跑?”
少年的目光微黯,冰冷的枪口在她的喉咙的深处,也就是喉结的位置又顶了一下。
当然,如果乔雾的年纪再长一轮,她大概就能从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里品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只是这个小小的、简单的动作,在婚后被乔雾心照不宣意、有所指的提及的时候,苏致钦并不会坦白他当时心里正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跑?”
刚刚成年的少年的声音偏低偏黯,漫不经心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她因为惊惧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枪口在少女细腻的颈部皮肤上又蹭了蹭——坚硬而温热的留有子弹余温的枪口。
乔雾尚处于惊魂甫定的状态,并不觉得他这样简单的威胁动作里,到底有怎么样的、无法宣之于口的暧昧。
男人的法语说得并不是那么浪漫和标准,口音中甚至还带着点异国舌音的厚颤。
而乔雾的法语同样说得并不流利,只是简单的对话都能听得懂,她只好镇定下来,磕磕绊绊地用英语告诉他——
“腿跑得再快,也,也没有子弹快呀。”
这是实话。
人类的求生极限也抵不过现代武器的发展速度。
她紧张地抿住唇,期望眼前这个法语不流利的男人好歹能够听得懂英文。
似乎是对她的回答意外有一瞬的意外,男人饶有兴趣地抬了一下眉毛,但很快,就开始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来这里?”
乔雾庆幸,他会说英文。
那你又是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少女不服气的腹诽一闪而逝。
“我买冰激凌的钱不够,来找这里的奶奶借一欧。”
虽然理由很扯淡,但这确实是事实,只是不知道像他这样天生警觉的人,是否会相信她单方面的说辞。
乔雾在心里将那些只会出现在007电影里的身份都在这个英俊的少年身上按了一遍,感觉每一个身份搁在他身上都很合适——年轻英俊、个高腿长,一看身手就不可能会很差。
只是,如果她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大概会再在他身上按一个不太友善的评价:不讲道理没人性。
也不知道她透露的哪一点信息让他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眸,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原先那种看人不耐,情绪又漫不经心的状态,他嗤了一声,看着她的目光,再次像看一件没什么生命力的物什。
“真可惜,你借不到这一欧元了。”
第78章 尼斯的阳光
078
“很可惜,你借不到这一欧元了。”
这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她接下来没命借钱,还是能给她提供一欧元的和善老奶奶已经不在了。
伤感几乎是突如其来,乔雾知道自己跑不了,干脆垂下脑袋,认命地感慨了一句:“是啊,谁能想到呢。”
相比起其他同龄女生喜欢在课间看纯爱少女漫,她在上学时,更喜欢看少年热血漫,知道什么叫“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所以这个时候,与其痛哭流涕地求饶,不如坦然而丧气地接受。
只希望对方开木仓的时候,可以利索一点,不要让她痛苦太久,希望妈妈知道她的下落的时候不要太伤心。
十四岁的小少女,在幻想生命尽头时,总是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不切实际的假设。
喉间的枪柄已经缓慢而磨人地从下巴移到了她的额头。
乔雾心想,至少这样,子弹出膛,她应该不至于因为意识清醒而疼痛太久。
她垂着头,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却错过了落在他忍俊不禁的唇角上的阳光。
苏致钦垂眼便能看见她秀致的脸上纤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有泪珠将坠不坠。
“喂。”
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愉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打个赌,9粒糖果,你要是能猜对我现在手里有几颗,我就放你走。”
伴着伸到她眼底虚虚握着的拳头,乔雾错愕地回不过神,却在下一瞬眼睁睁看着男人将一条红色的mm豆糖果条包装重新放回西裤口袋里。
乔雾:“?”
你们特工出任务还带这个?
乔雾:“?”
这是什么迷之走向?
乔雾:“?”
让我猜有几颗糖,你确定你不是在逗小孩?
男人话音里充满懒散和漫不经心,重新回到她额头上的枪口甚至恶作剧般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乔雾:“?”
你们干杀//手这行这么没有职业操守的吗?
“要是猜错了,我的枪匣里就会少一颗子弹,而这颗子弹就会出现在你的身体里,比方说——”
枪口从她的额头缓慢地往下游移,沿着她的鼻梁,最后落在她因为讶异而微微张开的唇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乔雾的错觉,枪口在轻轻擦过她上唇唇峰时明显有一瞬的迟疑。
但乔雾觉得眼前这个英俊而年轻的西装暴徒,似乎并没有她一开始认知那样可怖。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伸手握住枪,细软而白腻的手指,蓦地堵住枪口,然后从容地将枪口往旁边一拨,快速接过他尚未说完的半句话。
“也可以出现在我的影子里。”
“毕竟影子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苏致钦忽然抬了一下眉毛,对上少女认认真真却暗藏慧黠的目光。
“哥哥,不准耍赖。”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屏住呼吸般紧张地等着他的决定,连大气也不敢喘。
“……”
“……”
四目相对的僵持里,乔雾的耳边是自己跃如擂鼓的心跳,她本能地紧张地咬住下唇,审慎而认真地留意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如果横竖都是死的话,那不如想办法赌一把。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枪口仍旧试图回到她的脑袋上,但男人显然没有用蛮力,所以乔雾依旧靠自己的力气就可以轻松地拨开枪口,让自己不至于随时身处危险之下。
她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跟他讨价还价。
即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也应该给她翻腾一下的机会。
“既然是赌博,我们彼此都在赌桌上,凭什么哥哥你又当选手又当裁判呢?”
其实乔雾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但只要对方不在下一秒生气暴起,那对她而言,就仍有转圜的余地,反正最差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被一枪爆头。
“你有你的筹码,现在我要说我的了。”
“……”
男人翠绿色的瞳孔里有饶有兴趣的打量。
乔雾算是看懂了,这人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借故将她拉到跟前时,显然是在检查她是否有携带武器,只是检查就检查,为什么还要坏心眼地捏一下她腰上的痒痒肉。
如果他没有用枪威胁着她,她或许会给他贴一个“贪玩恶作剧”的标签。
“我猜对了,哥哥,你就需要借我一欧。”
借到了钱就去买吃的,庆祝自己大难不死。
“……”
眼前的少女明明身处危险,是一条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可偏偏歪理一套一套还振振有词。
苏致钦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嗤了一声,将虚握的拳头掌心朝上,往她眼前又递进了一寸。
“猜吧。”
“……”
乔雾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少女的目光落在那方指骨分明的修长指节上,干净得如同没有瑕疵的润玉,露出半月痕的指甲也被修剪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在这种环境氛围下,她甚至想要询问对方愿不愿意做自己画布上的手模,只是眼下,这样的一双好看的手,却牢牢握在了她的喉咙。
她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愿意逗她,愿意对她恶作剧,那显然他应该也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死,他甚至愿意耐下心来听她讨价还价。
所以一切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而摆在自己面前的,其实是个概率问题。
9粒糖果,总不至于一口气倒完,即便刚刚听声响,也能猜到糖果袋子里还留了几粒。
乔雾这时候只恨自己听力太差,不像一些电影里的赌神,光听声音,就能猜到对方掷了几颗骰子,而这种在2~8之间高概率的选择,又的确是一场抓瞎的豪赌。
太阳西斜,尼斯的夏风里仍有一丝海风的潮热和咸腥,风吹动她的背心裙的裙摆,紧贴着她身体的口袋,有一样温热的铝制小东西随着飘扬的裙摆,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
“猜吧,有几颗?”
男人漫不经心的催促像是倒计时的钟声,而乔雾却在极度的紧张中豁然之间豁然开朗。
在她自有的诡辩逻辑里,“三”和“四”的概率最高,50%的机会,她的运气总不至于太差。
“四……颗?”
男人忽然扯唇笑了一下,未置一词,却施施然地摊开了手掌,白皙如玉般的掌心里,赫然的两粒红色糖果。
“很可惜,上帝并没有眷顾你。”
“……”
怎么会差这么多?
有一瞬间,乔雾的心如跌入冰湖——这是即便她利用口袋里的东西作弊也不一定能达成的数量。
虽然猜错了子弹也不过只是会落进自己的影子里,但乔雾却在对上男人冷漠而散漫的目光时,后颈的汗毛都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不是先前听她胡言乱语、讨价还价时那般饶有兴趣,他现在看她的目光,又似乎在看一样毫无生命力的东西。
其实规则从始至终都像枪一样被握在他的手里,即便她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气,将枪口拨离身体,但他依旧能够重新将枪对准她的脑袋。
所以,宣判她死亡的,从来不是他手里的枪,还是他毫无感情和温度的眼睛——上位者天生拥有对他人性命生杀掠夺的能力。
原本被她拨开到旁边的枪像是快要挣开她的力量般,重新往她脑袋上怼,乔雾咬咬牙,大着胆子将口袋里那枚铝制的汽水瓶盖往他手心里一放。
男人不明所以的视线在手心那枚不起眼的小瓶盖上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无所谓地抬了一下眉毛,翠绿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用目光在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乔雾:“……”
不知怎地,她从他没什么情绪的冰冷眼瞳里,甚至还中二地脑补出了一句无声的台词:不乖乖地说一个让我觉得有趣的答案,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乔雾咬了咬下唇,将注意力放在那枚瓶盖上,铝制的汽水瓶盖,橡胶面上印着几个不太清晰的红色宋体字印——“再来一瓶”。
这种能白嫖饮料的瓶盖在乔雾的世界观认知里,就象征着无限的好运,她曾经为了收集这种“好运”背着乔芝瑜偷偷买过很多橘子味的汽水,只是即使她攒的汽水瓶盖已经足够串一盏风铃小台灯,而到她手上的“再来一瓶”,也不过就这一枚而已。
也不知道这枚幸运瓶盖是否能在今天为她带来“大难不死”的好运。
被虚无的好运所鼓舞,乔雾深吸一口气,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用一种非常非常认真且非常非常煞有其事的口吻告诉他:“哥哥,你刚刚问你的手里有几颗,你只问了howmany。”
而这句简陋的问话里,并没有特指被他握在手心里的到底是糖果,还是其他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在耍赖,在断章取义。
“Ok,好了,你现在手里就有四粒小东西了。”
乔雾甚至用一种欣喜和鼓励的眼神告诉他,她愿意将自己的宝贝送给他。
“……”
见对方毫无反应,小少女眨了眨眼,再次用一种坦诚而真挚的眼睛注视着他。
“你看,瓶盖上面就了——‘再、来、两、瓶’。”
“你知道吗,这在我们中国,一粒瓶盖就能当两样东西用呢!”
乔雾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也知道自己在毫无道理地胡搅蛮缠,但她同样知道,只要自己能在对方面前保持有趣,她就能拖延时间。
男人面无表情,视线落在手心那枚小小的瓶盖上。
他静静地听着眼前穿着水手蓝背心裙的少女开始跟她振振有词地解释在中国“再来两瓶”的渊源和由来,也同样,波澜不惊地看着手心里那枚不起眼的瓶盖,瓶盖的白色塑胶内膜
“哥哥,你应该不认识中文吧?”
“……”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有一天你去中国,执行,执行任务的话,你可以拿这个瓶盖去试试到底能不能换两瓶汽水。”
“……”
“我真的没有骗你。”
“……”
“不然你可以找个人问一下,或者——”
乔雾在男人一瞬不瞬的注视里,彻底编不下去了。
宝石般翠绿色的瞳孔像一面镜子,能够照出所有谎言的真相,而那寸已经挪离自己身体的枪,也重新回到了她的额前。
乔雾也终于开始接受了现实。
她已经尽了人事,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只是临死前,她垂着脑袋,贪心地想要达成一个小小的心愿。
她尚未吃过早餐,原本计划里的华夫饼和冰激凌,也没有吃上。
“好吧,哥哥。”
“那在你动手之前,可以让我尝尝里你口袋里剩余的糖果的味道吗?”
他说他的口袋里总共有9粒糖,撇开他手里的2粒,她可以尝到7粒,慢慢咬慢慢尝的话,大概还能给自己的生命再充电5分钟吧。
乔雾悲哀地想,即便幻想当中吃到糖果的快乐都抵充不了将死的伤感。
“你手里的糖果归你,没倒完的那7粒,可以给我么?”
“……”
苏致钦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终于僵住,脸上面具似的漠然终于像斑驳的墙壁般缓缓脱落。
如同像荒原里的猛兽在饥寒交迫中看见于雪中树洞里休憩的小兔,像沉睡醒来的吸血鬼始祖,睁开眼睛,看见第一个人类。
像在西伯利亚雪夜里,他在寒冷的冬夜孤独地期盼燃尽的蜡烛可以重新点亮他黑暗的、沉闷的、毫无生趣的小木屋。
而十九岁的少年,也终于在十四岁的少女的脸上,看见自己于黑暗中期盼了无数次的微弱火光。
“……小瓶盖。”
“……”
“走吧,你想吃什么?”
在乔雾忪怔的意外里,眼前英俊的、喜怒无常的男人忽然扯唇笑了一下,将手木仓塞回后腰的枪夹上,同时,他也没收了她用来耍赖的瓶盖。
“……”
乔雾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如获新生?
难道就因为她仅仅想尝他口袋里剩余的糖果?
还是这里面有一些她想不明白的门门道道?
果然幸运瓶盖就是幸运瓶盖!!
“但在我请你吃冰激凌之前,你需要答应我,你今天从来没有见过我。”
夕阳柔和的暖*光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落在苏致钦棱角分明的眉眼上,就像很多年以后的那间谢尔盖耶夫镇上的美术馆三楼的玻璃花房,他静静地于绿藤的遮蔽里看着她。
二十四岁的他在想,要如何在光怪陆离的恶魔餐桌上,跟她开始一场新的博弈?
要如何在彼此落座的那一刻,就对她设置好陷阱,就像他能够面不改色地欺骗她,其实糖果袋里总共也不过只有5粒糖。
然后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次他会小心谨慎再谨慎,他会对她撒无数的谎言,他也绝对不会像今天一样,被她轻而易举地看穿破绽。
至少,第二次,他不会再输得一败涂地。
尼斯的傍晚,乌金西坠,夕阳从身后投射过来,将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拉得长长,带着海边咸湿气息的潮热暖风拂过两人身旁。
他看见身后的少女眼巴巴地高高兴兴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她不太跟得上他,只能时而快步时而小跑,甚至还有些不识好歹地问他,能不能将她的幸运瓶盖还给她。
迎着暖风,他微微弯了弯唇。
他的身边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有趣的小东西,狡猾又漂亮的中国的小女孩,胆大包天又莫名讨人喜欢。
如果有机会,他并不介意将这样的小玫瑰藏进自己贫瘠的雪原里。
他如是想着,却很快将这种假设抛诸脑后。
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他会在后来的年岁里,对这样荒诞无稽的假设心心念念许久。
直到很多年以后,流浪的小王子终将玫瑰彻底私藏。
第79章 爱丽丝梦游仙境(上)
079
乔雾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都不对劲了。
迷迷糊糊还没睁眼,最先觉得奇怪的是她发现苏致钦没有躺在身边——
这种没有躺在身边的感觉,并不是双人床上两个枕头,两人各睡各的,而是乔雾在半梦半醒中,清晰地认知到,在某个周末的清晨,苏致钦没有抱住她。
他胸膛的体温没有穿过睡衣熨帖在她的后背上,他有力的手臂也没有紧紧地环住她的腰,他熟睡时的呼吸同样不像已经烙印在记忆里那般,带着淡淡的水果冷香,若有似无地拂在她的侧脸上。
直到乔雾睁开眼。
天花板不是记忆里熟悉的、属于外婆的那幢老旧的居民楼特有的白色墙面,也没有苏致钦在某个情人节那天突发奇想特地装好的毛茸茸的羽毛灯,更没有一只慵懒的、睡觉的时候打出来的呼噜声甚至比人还要响亮的“路易斯”。
“路易斯”是苏致钦在某天接她下班的路上,捡到的一只异曈的灰白森林猫,瘦巴巴的一只小猫咪,脑袋上的毛都秃了好一大片,也不知道是被人遗弃亦或者是从家中跑丢,在秋天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伤了一条前腿,拉耸着脑袋在垃圾桶旁边喵喵叫。
也许是等乔雾下班的时间太过无聊,也许是小猫咪碰瓷的手段过于高超,让之前养过大型猫科类动物的驯兽人也有一瞬间的心软和善心的动摇。
只是,苏致钦却在后来发现,他也许能驯化西伯利亚的雪豹,却无法调//教同样来自西伯利亚的森林猫。
他对一只即便叫唤了名字,却依旧纹丝不动仰面躺在餐桌上露肚皮睡觉的小猫咪,无计可施。
毕竟,小猫咪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它最多的诉求,也不过就是“饿饿,饭饭”而已。
只是,从来没有养过小型猫科类动物的乔雾,在“小路易斯”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就毫无悬念地成了圣火喵喵教的信徒。
所以即便苏致钦再嫌它笨嫌它拽,它照样能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拥有属于自己的暖暖猫爬架。
从回忆的思绪里回神,乔雾开始认认真真判断起自己身处的环境来——被纱帘挡住的窗外,依稀能看见翠绿宽大的梧桐叶,漏窗而入的阳光刺目而炙热,完全不像西渝的冬天。
是的,在她入睡前的记忆中,明明应该是飘雪的冬天。
絮絮皑皑的白雪在凛冽萧索的北风里有一种静谧而宏大的美感。
尤其是在隔着落地玻璃,手里再泡上一杯暖暖的红茶,烤着炭火,闻着炭火上烤玉米的香味——
昨天是她在家里为苏致钦过的第三个生日。
12月21日的夜晚,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在西渝的市中心被布置得如火如荼。
主城区的商场广场中央,立着一棵巨大的用白色小彩灯绕起来的足足有五米高的圣诞树,引得好多年轻人前去打卡拍照。
乔雾在苏致钦生日的时候,问他是否要去市区吃饭,却被对方以“太冷了不想动”给拒绝。
当时苏致钦看她的表情有点奇怪,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露出一副“怎么又是这样”的揶揄眼神。
乔雾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鼻子,问他不去市区吃饭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苏致钦忽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于是,非基督徒的苏致钦,在慢条斯理地吃掉一个6寸的草莓蛋糕后,提议要不要再入乡随俗地烤两根玉米。
炭火烤玉米是垃圾街的叔叔教他在冬天的时候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
苏致钦在掌握烹饪食材的火候上有一种天赋。
任何食物到他的手上,总能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美味。
在生火的时候,他偶尔也会盯着燃烧的炭火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雾裹紧膝盖上的毯子,好奇地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致钦又笑了,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他在想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乔雾知道于他而言,任何的生存技能也许都伴随着极大的成长的痛苦,便乖觉地转移话题,感慨今年垃圾街里的婶婶送过来的农家玉米据说特别甜。
落地玻璃窗外是絮絮飘扬的鹅毛大雪,客厅的电视机里回放着没有营养的晚会,占据注意力的是哔啵作响的炉火,和玉米叶被烤至焦色的香味,尚未被清理干净的金色玉米须被炭火烤焦,卷曲地绕在玉米尖尖的顶端。
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温暖的、祥和的、充满安全感的、有爱人陪伴的冬夜里,苏致钦很有耐心地用镊子一根一根把被烤焦的玉米须拔干净。
乔黑暗料理小魔仙雾则在旁边望着食物疯狂地吞咽口水。
男人的记忆开始回到捷里别尔卡冰天雪地的露天猎场里,对他手下的食物充满期待的小少女,最终也以另外一种方式,成为了他手下烹调的食物。
彼此的初次都不算太好的体验,但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帐篷里,却留有可以在余生里被反复拿出来的回忆的画面。
隐秘而旖旎,又独一无二。
“先生,你怎么又开始发呆啦?”
如果不是知道这人每天在家无所事事地研究美食,乔雾真的忍不住会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外面有狗了,即便是生日的夜晚,也这样心不在焉。
嫩白的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苏致钦被眼底一闪而过的银光晃回了神思。
是乔雾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我在想,今晚给你吃烤玉米,你会给我准备怎样的夜宵?”
苏致钦垂着眼帘,笑着用筷子将已经被烤香的玉米翻了个面。
读懂了对方话外音的乔雾警觉地瞪起眼睛,撇了撇嘴,对他做了个“达咩”的手势。
“吃饭的时候不准涩涩!”
离开莫斯科之后的每一分钟,都让他的灵魂享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没有枷锁的松弛感。
苏致钦饶有兴趣地跟她玩逻辑游戏。
“什么时候开饭我说了算,所以,为什么不能涩涩?”
乔雾:“……”
乔雾实在没办法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对黄腔,只能站在珍惜粮食的立场上,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当着这么香香甜甜的玉米的面,请他在精神层面穿好自己的苦茶子。
苏致钦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弯了弯一下,他的眼睫纤长而浓密,高挺的鼻梁也在柔和的顶灯下,在鼻翼侧白皙的皮肤上打下阴影,将那粒浅色的小痣都藏得影影绰绰。
他用筷子在乔雾的那根玉米上戳了戳,确认食物是否已被烤得刚刚好。
在空调的暖气和炭火冒出来的暖气里,空气里是食物的甘甜的香气,垃圾桶旁边,是已经被吃得空空如也的蛋糕底盘。
“小路易斯”在沙发上揣着猫猫手,眯着眼睛打了个惬意至极的、大大的哈欠。
一个慵懒、温暖而平常的婚后之夜。
他的妻子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个时候,只要乔雾愿意主动一点,坐到他的腿上,让自己能够完完整整地抱住她,苏致钦会觉得至少在这一刻,他就拥有整个世界。
“刚才我好像忘了许生日愿?”
“诶?”
已经开始像一只小仓鼠一样吃玉米的乔雾也愣了一下。
不等她有下一步的反应,苏致钦已经放下手里的玉米,熟练地从颈上掏出一条黑色的细皮绳,从绳子的结口末端解下那枚汽水瓶盖,煞有其事地握在掌心里,双手握紧,祈祷般虔诚地阖上眼帘。
“希望乔雾晚上可以主动为我提供快乐,不一样的快乐。”
乔雾一口没气没缓上来,差点被玉米呛住。
受到惊吓的小仓鼠一本正经地翻开他的手心,骂骂咧咧地将那枚树莓汽水的瓶盖从他手里翻出来,没收。
然后,被迫再次扮演“阿拉丁神灯”的乔雾用谴责的口吻提醒他:“先生,万能的许愿瓶盖早就失效了。”
苏致钦眨了眨那双翠绿的眼瞳,理所当然地反问:“我怎么不知道?”
乔雾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看着他,无语地撇了一下嘴,提醒他:“求婚的时候它已经应念过了。”
当初在圣彼得堡的游轮上,乔雾为了感谢苏致钦将妈妈的油画送给她,随手给他的信物,她曾向他许诺——
不论我们中间距离有多远,我都会来到你的身边,满足你的愿望。
只是乔雾实在没想到,唯一的一次万能许愿会被他用在求婚上。
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无赖呢?
苏致钦眨了一下眼睛,用一种更无赖的口吻问她:“硬币都有正反面,瓶盖为什么不行?”
嘿,一个瓶盖你还想用两次?
乔雾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在属于他的玉米上咬下最凶狠的一口。
行。
你许愿吧,反正这次拥有钢铁般意志和底线的乔女士是绝对绝对不会答应你的!
乔雾恨恨地想着,最终还是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了求婚那天的场面。
毕竟,就苏致钦这种“物尽其用”的态度来说,求婚的过程不算浪漫。
起因是乔雾闲暇之余,带他去了一趟西渝当地的熊猫培育基地。
苏致钦趴在玻璃窗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只刚刚成年的小熊猫憨态可掬地在用木板搭出来的小房子里爬上爬下。
乔雾靠在墙边,颇有些想不通地问他到底看够了没有,都半个多小时了。
她忍不住跟他抱怨,她已经站到腿酸。
苏致钦很自然地就问,要不要抱她。
两人拥有将近三十公分的身高差,所以苏致钦口中的“抱”,其实是让乔雾坐在他的手臂上。
对这个建议,乔雾是拒绝的,毕竟,一个长相出众的绿眼睛混血男人已经够引人注意了,她并不想在公共场合有过分亲密的举动,来引得其他游客不快,即便她已经认可,身边的这个人,有很大的概率,将与自己共度余生。
所以乔雾迅速切换了话题。
“先生,我记得莫斯科应该也是有熊猫的。”
虽然她之前在莫斯科做地接时,从来不会有中国游客点名要去莫斯科的动物园看熊猫,但倘若她没记错,中俄两国之间,是有“熊猫外交”的。
苏致钦:“谁会这么无聊去看熊猫?”
乔雾看着他专注视奸从饲养员手里偷竹子的小熊猫的侧脸,认真思考了一下:“那先生,请问我们现在正在做什么。”
苏致钦不以为意:“退休的人有大把的时间无聊。”
乔雾:“……”
苏致钦仍旧认真地趴在展示窗前,目不斜视地问她:“乔雾,养熊猫在你们中国费钱吗?”
乔雾见苏致钦的眼珠子黏在那只叫“璐璐”的、会爬树、会耍赖问饲养员要竹子糖果的熊猫身上就没下来过。
这人是不是很喜欢毛绒玩具啊?
从“大路易斯”到“小路易斯”,就连她冬天在双十一为他抢购的、软软绒绒的居家棉服,他都会在冬天爱不释手。
“……”
自认发现了大佬隐秘喜好的乔雾忍不住咳了两声,用闪着法制光芒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在中国,养熊猫费命。”
“这是非法的,别想了先生!
“……”
但是等出了培育基地,乔雾还是很细心地在门口的纪念品商店,给苏致钦买了一只毛绒的熊猫玩具。
第一次收获毛绒玩具的成年男人有刹那的意外,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苏致钦抱着熊猫玩偶失笑,说乔雾,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男人修长白皙的手掌心躺着那枚拥有让乔雾无法拒绝的树莓汽水的瓶盖,而瓶盖之上,则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干净的素圈戒指。
没有过多花哨的装饰和繁复的图纹,只有细细窄窄的银白色铂金戒圈,朴素的戒指上内嵌着一颗与他的曈色毫无二致的翠绿宝石。
明显不是从商场购入的戒指,当然也不会配置有奢华精致的丝绒礼盒,眼前这枚由汽水瓶盖盛放的戒指,细节处更像是被人手工打磨。
至少乔雾确定,她从未在任何商店或者网上见过这样一枚独特的戒指。
尤其是镶嵌在戒指上的那枚宝石。
对着光线细细打量宝石里的结构,她甚至能看到人瞳孔那般千变万化的细腻轮廓。
“阿拉丁”乔雾是在带上戒指后的几天才反应过来,可能在他们去熊猫培育基地的那天,心思百转千回的苏致钦,应该是打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跟她求婚的,不然不可能会将准备做得那样匆忙,只是她提前送出的小熊猫玩偶,触发了他的某种应急响应机制。
就像在捷里别尔卡的露天猎场,但她提出“交换童年”的概念时,他开始放任和突破自己的坚持。
所以,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乔雾,在漏窗而入的光亮中,缓缓抬起左手——
无名指的指根处,果然空空如也。
小小的手指,细细软软的白,手腕处没有系着那条黑丝绒的蝴蝶chocker,同样,手腕处的疤痕,也杳无痕迹。
她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着夏风漏窗,她听着耳边叮叮当当作响的声音——是她放在床头柜上,用汽水瓶盖手工制作的灯盏。
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接受她重新回到了14岁那年的事实。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她正身处一个逼真至极的梦境,也许真的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她抵达到了某个不知名的位面。
但是无论如何,她都需要离开这里,因为她的丈夫和朋友都不在这里——即便她很可能在这个虚幻的空间里,见到自己阔别多年的母亲。
乔雾很快就想通了症结,于是她起床下楼,却根据放在一楼餐桌上的便签条判定出自己今天大概率见不到乔芝瑜。
也正是这张潦草而匆忙的便签条,告诉了她今天到底是何年何月——
“言言,妈妈临时有事,去趟巴黎,大概后天晚上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按时吃饭,游戏不准玩到半夜,零花钱放在进门玄关的鞋柜上……”
乔雾:“……”
今天是她第一次跟苏致钦见面的日子。
小小的乔雾拥有大大的烦恼,她皱着眉,逐字逐句将这张便签条从头到尾看完,却在看见便签末端,一句像是孩童涂鸦般,弯弯扭扭的字体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冰箱里有我给你做好的便当,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好,该写的作业要写完,没画完的油画要继续画,要是我回来发现你又偷懒摸鱼,我会生气的,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检查,不准借口不接我电话。”
“——当然,你要是能赶在我打电话之前提前成年,那我就彻底管不住你啦。”
乔雾:“……”
她好像陷入了一个古怪的游戏中,一个来自上帝的恶作剧中——一个需要在未来12小时内,快速从14岁成长到18岁的荒诞梦境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