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
作品:《温柔陷阱》 第51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1
051
维克多开口的第一句话,像一把打开密闭空间的钥匙。
真空的囚室里瞬间灌入空气,凛然的压力解除,所有的畅谈和大笑声在纷纷落下的大雪中,重新降临到了这个地球最北边的小酒馆里。
男人们继续谈论着权力和金钱,而可怜的费迪南德则再无人问津。
蒙德斯基沉默地将还未喝完的伏特加酒瓶放回桌面,看着天空中纷扬飘落的大雪,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十年前。
那天下午,他乘坐专机抵达托尔马切沃机场的时候,天空中也下着这样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
越野车驰过西伯利亚的荒原,窗外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看不清它的本貌,但他知道,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贫瘠的土壤无法孕育出任何钟灵毓秀的植物,这里所有的景致都乏味到哪怕用“无趣”两个字来形容,都是对它的褒奖——死气沉沉,毫无生命的象征。
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生产力落后,会让呆在这里的人,日复一日地退化成井底之蛙。
人在这样的囚室里待久了,大概也会发疯吧?
更何况,他那个可怜的小侄子刚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也才不满十岁。
正值壮年的蒙德斯基按图索骥,让司机把车停在了一间两层楼高的小木屋外。
深棕色的木屋表面的树皮久经风霜雨打,斑驳老旧,像是风雪吹得用力一些,整栋房子都会被摧枯拉朽。
破旧的木门紧闭,蒙德斯基在天黑之前,终于等到了他风尘仆仆的小侄子——过长的刘海遮住满是戾气的眼睛,只露出窄瘦而精致的下巴,穿着洗得发白的单薄冬衣,棉手套的指头破了好几个洞,露出肉色的指尖,拎着一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土豆。
蒙德斯基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中,他以为他是忘了自己的名字,摘下帽子正准备自我介绍,便听见他说:“我知道你。”
反应孤僻到可以用病态来形容的纤瘦少年,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径自推开了那扇破败的木门。
蒙德斯基站在门口,安静地打量着诺大一间空旷到一贫如洗的居室——厨房、客厅、卫生间、卧室都一览无遗,里面的陈设破旧而简陋,但意外的是,很干净,沙发上有被翻烂的书籍,餐桌上还有掉漆的收音机,木板床旁边的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土,蒙德斯基的脑中忽然生出一个很怪诞的想法,兴许等开春了,这盆土里指不定还会长出植物来。
而更令他吃惊的,是厨房里一应俱全的调味品和烹饪工具,铝制的煮锅底部虽然已经被摔得坑坑洼洼,破旧得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一样,但整个表面却被洗得干干净净,随着电灯被拧开,光亮充斥整个房间,铝制器皿的外壳竟白得亮眼。
俄罗斯人做事惯来随意马虎,不注重小节,但蒙德斯基却惊叹于这间居所带给他的震撼,这是一间非常整洁的居所,可能它不够舒适,但它足够干净,一尘不染。
唯一的缺点是,他不曾在这里看见家族的信仰。
不见神灵。福音不曾降临这里。
只是,这一切对蒙德斯基来说,已经完美到无可挑剔。
原本以为会遭遇一片狼藉的蒙德斯基为自己之前的肤浅而感到惭愧,连带对他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也更有耐心了。
他摘下帽子,向他道明来意,告诉他,他的父亲愿意宽恕他的罪孽,他不必再呆在这里了。
可面前的侄子,却并不见欣喜。
他仍旧板着一张没有感情的脸,但蒙德斯基却清楚地在他碧绿色的瞳孔里看到了敌意。
似乎“父亲”这个字眼,在他的词典里是一个禁忌,少年不加掩饰的戾气几乎能够割伤他所有的善意,如冰霜般骇人。
蒙德斯基拘谨地站在餐桌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地想着,今晚是不是要就近找一个酒店,等明天对方气消了再过来游说。
“吃晚饭了吗?”
少年收好土豆,将面包放在餐桌上,举起餐刀的时候,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冷淡又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还,还没有。”
蒙德斯基对他突然释放出来的善意有些受宠若惊,但看着眼前那块干硬得如同板砖一样,也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的全麦面包,又不禁陷入自己脆弱的肠胃能否消化这种食物的担忧之中。
忐忑的目光对上那双跟堂哥如出一辙的绿眼睛——相比起他内敛寡言的父亲,少年的个子虽然不及他高,但目光里的寒气和压迫感极盛。
“那你带果酱没?”
“啊?”
从错愕里回神,蒙德斯基磕磕绊绊地告诉他,稍等一下,他需要去车里找一找。
但等他走出那间破败的小木屋,却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刚才明明还是一副巴不得他走的样子,忽然之间就画风突变,竟主动邀请他共进晚餐?
他丝毫想不通,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一脸不爽的小侄子对他另眼相看。
蒙德斯基的疑惑贯穿整个漫长又难耐的晚餐。
纵使破旧的壁炉里烧着炭火,但漏风的木屋里依旧暖意微薄。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只有餐刀不小心碰到果酱玻璃罐发出的清脆“叮叮”声。
蒙德斯基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咬过这么硬的面包,每咬一口,他都要担心自己新补的牙会不会崩坏,痛苦地吃到最后,他只能选择摆烂,纯粹靠抿掉涂抹在面包上的树莓果酱来假装餐桌礼仪。
但小侄子显然已经具备了在艰难困苦的环境里,自得其乐的能力,他已经摘下了那副千疮百孔的破手套,露出因为冻疮而红肿的指节,每一口食物他都吃缓慢而优雅,只是,这种缓慢到磨人的进食速度,与其说他是在细嚼慢咽地进食,不如说他是在用食物来消磨虚无、枯燥的时间。
蒙德斯基垂着眼帘静静地观察着这个阔别五年的小侄子。
他难以想象对方一个人如何在这种环境下独自生活,只是从目之所及的一切当中透露出来的、几近病态的自律细节,仍旧令人叹服。
他已听闻过他的事迹,斯拉夫人敬畏强者,哪怕眼前少年面色不善、拒人千里,但他依旧赢得了蒙德斯基的尊重。
他甚至隐隐开始猜测,这会不会是他迎接过的,最完美的继承人。
二楼的床又开始“咯吱咯吱”有节奏地摇了起来,经过了一轮中场休息的女支女,再入场时,高亢的声音一阵响过一阵,里面还夹杂着好些不堪入耳的淫词浪语,粗鄙至极。
木质的楼板形同虚设,像是一点儿也隔不了音。
饶是自诩半个艺术家的蒙德斯基混迹了艺术名利场,对于这种露骨的体验,依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跟同龄人聊女人是一回事,跟比小自己一大圈的小侄子听女支女的墙根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单从楼上几人的动静来说,蒙德斯基听得头晕目眩,他这把年纪,在某些方面经历得自然不算少,但这时候,照样也在心里大骂“变态”。
就连站在旁边的两个保镖都尴尬到侧目。
而他面前细嚼慢咽的小鬼,却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似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泰然自若。
要不是他今晚跟自己说过三句话,蒙德斯基真的会怀疑他的小侄子是不是个聋子。
在眼睛装了半个小时的忙之后,耳朵在肉//体击打的交响乐里都开始跟着发红发烫,生无可恋的蒙德斯基终于等来了对方的主动开口。
“安德烈和爱德华怎么样?”
蒙德斯基放下面包。
“安德烈在勘察加半岛,受了不小的伤,而爱德华……他过得不好。”
他为这个继承人感到可惜。
蒙德斯基斟酌了一下。
“……他出卖了身体。”
布托洛维奇家族的小孩子,天生一副好皮囊。
只是在这种严苛的选拔方式下,谁也不会想到,曾经出局的孩子,会有重新回到中心的一天。
静戾的小侄子对兄弟的丑闻无动于衷,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涂了大片果酱的面包,一边又林林总总问了其他人,他能清楚地记得每一个人的姓名,以及所在的区域。
直到这一步,蒙德斯基心里的答案终于尘埃落定——纵使长子安德烈再优秀,也不及面前这个小儿子的十分之一。
过人的体格和早慧的记忆力,不屈的意志和坚定的自律,如果他从小就像其他人一样被养在维克多身边,而不是这样被放任在西伯利亚自生自灭会怎么样?
他是会在顺境里更加优秀,还是会在舒适中变得更平庸?
蒙德斯基无法去猜测这种可能,只是他笃信,纵使两人之间有再多的间隙,自己的堂哥也一定会选择眼前这个孤僻、怪异的小儿子。
离开前,蒙德斯基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莫斯科,他安安静静地跟他对视,像用对待同龄人一样的慎重态度,询问他的意见。
良久的沉默,却并不让男人忐忑,因为他确定,这个聪明的孩子会选择审时度势,他不会让自己埋没在西伯利亚终年的大雪之中。
这里无趣到,一眼能看到终老和死亡。
这里没有希望,也没有任何生机。
日复一日,也不过行尸走肉的生不如死。
一切果然如他所愿。
只是没想到,小侄子在临走时,居然在他简陋的小屋里带走了两样东西——窗台尚未发芽的植物,以及刚刚拎回来的那一袋土豆。
回忆在劝酒声里戛然而止,蒙德斯基从维克多温和地谈笑风生的脸上移开目光。
转眼已经十一年了,他一直以为那个性格孤僻的小孩已经被彻底留在了西伯利亚的荒原上,但今天晚上,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只是他自欺欺人——野蛮生长的恶魔已经长大。
眼前这个彬彬有礼的完美继承人,不过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疯子。
他与生俱来的戾气,像高加索山脉终年无法化开的积雪,寒冷得依旧能够冻伤所有人的呼吸。
他品尝够了权力这种春//药的魅力,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到显微镜下解读,但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决定战车的方向,就像他已故的父亲。
他将以父之名,也必定,在黄金牢笼里,于高塔瞭望中,永劫无间-
喧闹的露天酒馆,艾伯特发现纵使维克多依旧在跟他聊天,但对方明显心不在焉,直到短信的消息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维克多礼貌地表达了歉意,拿起了旁边的手机。
艾伯特正准备招呼了侍应生给两人的空酒杯里倒上伏特加,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他弯起的眼帘。
艾伯特:?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乌云不高兴:[图片]】
是厚厚一叠的筹码圆片凌乱地堆在一起。
【乌云不高兴:先生,我怀疑您又在骗我。】
【s:?】
【乌云不高兴:我刚刚查了一下,捷里别尔卡根本就没有卖玩具的小卖部。】
苏致钦弯了弯唇,施施然地将脚从费迪南德的脸上抬了起来。
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阿尔瓦人,在确认对方脸上不再如寒霜般的戾气后,才在蒙德斯基的眼神提示中,心惊肉跳地将已经奄奄一息到神智不清的费迪南德给抬了下去。
【s:摩尔曼斯克有,我今晚就可以带你去】
灯火通明的赌场里,乔雾抿着唇,试图跟他讨价还价。
【乌云不高兴:先生,我是想说,动脑子算牌很累的,我想早点休息,能不能把今晚的配额留到明天?】
【s:乔雾,驯服的第一步,是遵守承诺。】
【s:从你赢得筹码的那一刻,我们的约定就开始生效了。】
乔雾单手托着下巴,看着赌桌对面,温柔的阿芙罗拉给抽泣不止的莎娃递纸巾,而活泼好动的莉莉丝,则在自己旁边一惊一乍地以农场为单位清点筹码。
她打了哈欠,“啪啪”地敲字。
【乌云不高兴:我读书少您别骗我】
【乌云不高兴:明明被支配者应该乖乖听支配者的话,而不是试图教支配者做事】
不然我那么努力地算牌!
这么费力地演一个运筹帷幄的赌徒!
有什么意义!
乔雾用她不太广博的知识理解了一下,总的来说,她现在完全有立场做爸爸,而苏致钦,在她面前就得是个弟弟。
但苏致钦总有歪理可以讲,除此之外,他甚至还会用车轱辘威胁她。
——【s:等你拿到鞭//子了,你才是支配者】
——【s:现在,小狐狸需要乖乖听话,才不会被不讲道理的恶龙撞坏家门。】
第52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2
052
乔雾觉得自己就像是职场里想要摆烂的咸鱼,想尽各种法子躺平,但奈何直属领导实在太卷——苏致钦似乎有无限的精力,他可以从早到晚、跨地域地工作,而且中间也可以连轴转,无须休息,彻底将她这条废柴卷到生无可恋。
她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朦胧雪景,痛苦地将脑袋搁在了冰凉的车玻璃上。
被苏致钦连夜从捷里别尔卡打包,出发前往摩尔曼斯克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但奈何苏致钦在遵守承诺上,有一种过分的执着,执着到乔雾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偷偷酝酿着某种恐怖的阴谋。
令人毛骨悚然。
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到她在梦里被人推醒。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微弱的车内灯中对上苏致钦一双几乎绿到发光的眼睛,乔雾被吓得差点没有尖叫出来。
苏致钦抿着唇,从下巴点了点车窗外,示意她,巷口的那家店里就有她想要的东西。
乔雾:“……”
捏着眉心清醒过来,可临到边了,她反而有点退缩。
好奇害死猫,先前在赌场里的肾上腺素已经退潮,在路上睡了一觉之后,她所有的情绪都懒洋洋的。
总体来说,她现在,好想摆烂啊!!
苏致钦见她瘫在椅子上不动。
“要我陪你去?”
乔雾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不用!”
抓起座位上的外套,开门、跳车、关门一气呵成。
后座的车窗缓缓落下来,对上一双温和微笑着的绿眼睛。
乔雾故作老陈地咳了一声,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好意。
“先生,我二十岁了,在某些方面,我也有自己的审美。”-
街角商铺门口挂着浅金色的霓虹灯,朦胧的光线就像面纱后衣衫半褪的维纳斯,有一种暧昧的美感,却并不艳俗。
木质的玻璃门框,推开门的时候能听见门背后叮叮当当的风铃响。
乔雾在国内没进过这种店,没想到在国外却开了眼界。
但在入内之前,还是被漂亮而丰满的店长姐姐检查了证件,已经20岁的乔雾觉得属实有点被冒犯到。
她在门毯处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本来多少都有点拘谨,但考虑到自己是中国人,想着“反正以后也不可能再见面了”的心理,反而坦然了起来。
彻底放下了心理包袱的乔雾大摇大摆地逛进店里,作为一个也是好歹也是画过裸//体模特的艺术生,她在心里逐一给眼见的新奇玩意儿打上“已阅”的标签,还不忘偷偷地对模特架上那些或轻纱抹胸或橡胶的紧身衣品头论足。
店内的光线偏暗,像是在灯罩上蒙了一层丝袜,目之所及都是暧昧和朦胧。
店主姐姐显然非常善于运用光影,结合高低有致的布景,将所有物品的特点和美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倘若撇开涩涩的眼光,里面完全就像个新奇物品的艺术展。
乔雾在心里的“嘶哈嘶哈”声里,将自己买东西的行为,想象成进入成人的魔法世界买魔法杖。
摩尔曼斯克少见中国客人,丰满的女店主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纤细干净的女孩子,询问她有什么需求,是否需要推荐。
乔雾正准备拒绝,目光却被摆台最顶端的一条spank吸引,纤细精致的小物件,不过她小臂的长度。握柄处的软皮垫小巧,四周的一圈油边也纳得很平整,十字纹的鞭身细软,韧性十足,顶端的小拍板上是尖尖的倒角小三角,如同恶魔的小尾巴。
下单结账是一个冲动又快速的决定。
漂亮的店主姐姐将打包好的小玩具递给她的时候,不忘在袋子里又塞了点东西。
只打算小小地趴在成人世界的门缝上偷窥一下满足好奇心的乔雾在看清了那件网纱材料的兔兔装之后,简直瞳孔地震。
店主姐姐大方解释道:“反正这件衣服的尺码也小,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客人,我也要下班了,就送给你吧。”
“对了,还有这个……希望你跟你朋友会喜欢,”店主一边说着,一边不忘热情地对她俏皮地抛了个媚眼,“祝你们今夜愉快。”
乔雾再一眼看清被丢进去的第二样东西,疯狂地震的瞳孔,引发了大面积的海啸。
她满脸通红,满脑子密密麻麻飘过的弹幕,充斥得她的舌头都开始不利索起来。
你们做生意这么随意的吗?
这么变态的东西说送就送?
难怪俄罗斯经济不景气!
你们这些个体户都没有盈利意识!
乔雾拎着塑料袋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出霓虹灯不正经小商店的时候,正想着要怎么找个离小店远一点的地方把袋子里多余的东西给扔掉,四处乱飘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撞进他的眼睛。
马路对边,是一家已经关门的连锁超市,而超市的旁边是一家早已下班的通讯公司,建筑表面的巨大灯带光色柔软,淡黄色暖光剪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男人背光而立,带着红宝石戒指的左手自然下垂,修长的指尖握住一罐被打开的树莓汽水。
苏致钦微笑的目光从她提在手上的袋子慢悠悠地走到她的脸上,在乔雾后知后觉下匆忙将一袋子的坏心思都藏到了身后的时候,他弯了弯唇,喝了口树莓汽水,随意而散漫地吹了个口哨,说:“乔雾,过来。”
“……”
“到我身边来。”-
相比起宛如童话小镇的捷里别尔卡,遍地都是红砖小木屋,摩尔曼斯克则更像一个城市,这里的建筑大多以砖瓦水泥构成,主干道上两侧的楼房与莫斯科临街的商铺很相似,鲜明的俄式建筑风格,墙面的颜色鲜亮,或薄荷绿或柠檬黄,门头高且宽,纵使窗楹屋瓦被大雪覆盖,依旧气派非凡。
只是俄罗斯整体地广人稀,人口主要集中在纬度偏低的大城市,像摩尔曼斯克这种偏远的地方,人口密度稀薄,白天兴许有三两逛街散步的闲人,然而一到了晚上,就人烟稀少,连流浪的猫狗也不多见。
被大雪覆盖的诺大长街,两侧的店门紧闭,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照亮路面,将两人并行的身影拉得朦胧又绵长。
乔雾的耳朵到现在都麻麻痒痒的,她发现她听不得苏致钦对她吹口哨。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莫名其妙的是,他的口哨声会让那天帐篷里他吐在自己耳边的湿热气息重叠。
这就很要命了。
这会让她的记忆消失大法没有那么有效,时不时就得加固一下。
然而更要命的是,当他用那一副老天爷赏饭的皮囊露出一副又懒散又痞坏的吊儿郎当时,总是会让她的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一切罪恶的开始——捷里别尔卡的木屋小窗台。
乔雾正咬牙暗恨,耳朵忽然被冰凉的汽水罐子冻了一下。
她被冻得得一个哆嗦,惊叫一声,忙往捂住耳朵瞪他。
恶作剧的主人公笑着打量她,目光不经意地从她试图藏起来的塑料袋里一扫而过,揶揄道:“到底买了什么,能让你的脸这么红?”
“……”
乔雾撇了撇嘴,心想这是买了什么东西的问题吗?
这是你们俄罗斯人没有经营意识,再这么乱搞下去,俄罗斯的经济迟早要崩盘了!
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中国人来替你们俄罗斯担心!
“……没什么。”
雪地靴踩着雪,乔雾闷闷地回了一句。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想着要怎么找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袋子里多余的两样东西给扔掉,最好找个机会跟苏致钦分开行动——
“对了,先生,车呢?”
“路易斯饿了,我让尼基塔先带他回去吃宵夜,”苏致钦将空饮料罐捏扁,随手扔进垃圾桶里,漫不经心道:“反正酒店离我们也就一公里不到,走过去也不用花太多的时间。”
乔雾:“……”
好嘛,连作案时间都没了。
苏致钦嘴里的酒店,就在五百米开外,再走下去也不过一个红绿灯。
捷里别尔卡的傍晚下了一场雨夹雪,雪地靴踩破积水凝结成的薄冰,能听见清脆的“咔嚓咔嚓”声。
路面有些湿滑,乔雾一方面怕摔,另一方面又是想拖延时间找机会丢东西,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又慢又小心翼翼。
随着酒店顶楼的豪华圆顶建筑越来越清楚,她拎在手里的东西都开始发热发烫,越来越沉。
乔雾苦恼地盯着地面出神,却发现被路灯投在雪面上的、苏致钦的影子似乎有点不对劲?
她站在他的右手边,能看见他的右肩不自然地下沉,右手似乎也很不安分,修长的手指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外探——
难怪她刚才走路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手背总是会被他的指背碰到。
她先前还以为是自己走路摆手的时候干扰到他了,本着礼让的心态,时不时就把手往身后避一下。
呵,原来问题不是出在她身上。
乔雾正琢磨着苏致钦的手是怎么了,结果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她惊呼一声,本能地就往旁边抓了一下,恰好被他一把扶住。
差点摔倒的她惊魂甫定,连连道谢。
苏致钦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看了看被送在掌心里的手腕,皮肤白腻,骨节纤瘦。
手腕往下,才是她细嫩圆幼的手指。
男人的掌心炙烫,源源不断的热意熨帖在她的腕骨处的皮肤上。
乔雾试着从他的掌心里抽了一下,却发现对方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先生?”
乔雾疑惑地抬头,看见苏致钦垂着眼帘盯着她的手腕若有所思,半分钟之后,眼前的好心人忽然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
乔雾:?
发生了什么?
谁惹你不开心啦?
第53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3
053
苏致钦掌心的温度实在烫得她有点不舒服,乔雾花了点力气,才让自己的左手重获自由。
两人沉默着并肩走夜路——为了方便互不干扰,乔雾甚至还非常贴心地跟他拉开了点距离。
苏致钦对她释放出的善意不置可否,但从鼻孔里哼出来的笑意,却有点莫名的凉飕飕的。
乔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眼见目的地越来越近,她对塑料袋里的烫手山芋也越来越不知所措。
直到是苏致钦先打破了沉默。
“乔雾,你到底买了什么?”
乔雾:“……”
刚才她差点摔倒的时候动静有点大,晃动的袋子里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
乔雾耳根一红,眼睛飘在一块广告牌上下不来,她不想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好心虚地重申道:“先生,我都说了,我二十岁了,我有自己的审美。”
苏致钦弯了弯唇,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你很懂?”
乔雾白了他一眼。
“现学现用总不难。”
再不济,她还可以上网冲浪。
苏致钦低低笑了声,问:“那你希望我称呼你什么?”
这是要跟她认真探讨,还是只是单纯地试探她的知识储备?
但这部分确实是乔雾的知识盲区,所以她想都没想,只想翻身农奴把歌唱。
“爸爸!”
苏致钦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头,“你确定?”
“……”
重新回归理智的乔雾撇了撇嘴,“爸爸”这个称呼,在她的人生里不是什么好词,只好含含糊糊道:“我再……想想。”
“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安全词?”
“乔雾。”
苏致钦叫了声她的名字,神态从容随意,他垂下眼帘,跟只到他肩膀的少女对视,又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她纤瘦的身量,微笑道:“我不需要安全词。”
乔雾愤愤不平:“……”
……少看不起人。
所以你是觉得我这小身板根本伤害不到你对吧?
有汽车路灯从斜后方照过来,又无声地飞驰而过。
宽敞的长街无人。
乔雾的目光恨恨地落在两人被灯影拉得长长的影子上。
她忽然福至心灵,踮起脚尖,把手举高过头顶,确保让自己的绝对高度超过苏致钦。
苏致钦揶揄地眄她一眼,像是在问她“又怎么了”。
“先生,我想好了。”
“嗯?”
“我想好称呼了!”
乔雾挺起胸膛,神神在在地背着手,倒着走路。
她看着苏致钦,气沉丹田,用一种非常中二的口吻对他说:“我是你的神明大人。”
“而你嘛,”她抿着唇想了想,目光灼灼,意气风发,“你就做我的信徒!”
记得一年多以前,他带她去艺术酒会的路上,他不是说自己没有信仰么?
他说他只信自己,那今天,她就偏要另辟蹊径。
“……”
“……”
有夜风卷起雪尘,凉寒的寂夜里无人应答,给对视的气氛平添了一丝尴尬。
苏致钦意味深长地掀高了一侧的唇角,似笑非笑,却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表态。
“……”
乔雾自编自导的独角戏显然不被观众认可,只是,不认可就算了,她从对方那微微眯起眼睛里,从他未置可否的表情中,品出了三个字——“省省吧”。
……属实有点看不起人了。
但奈何苏致钦无论从体型还是力量上,都与自己相距甚远,打又打不过,乔雾一腔的怒气,也只能默默地咽回肚子里消化。
她今晚一定是被套路了,说什么赢了鞭子就归她,结果等她真买到鞭子了,他也没见乖乖听话。
看吧,最终解释权还不是归主办方所有。
认清现实的乔雾垂着脑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好几个白眼,忿忿的目光最终落在两人投在雪地的影子上。
气不打一处来,她抬起脚,只能重重踩了一脚他的影子来泄愤。
“乔雾,你在干什么?”
苏致钦右肩影子的地方白厚的雪面下陷,乔雾仍觉不解气,恨恨地在他右侧的胸口处又补了一脚,这才抬起头,没好气地哼哼道:“被踩影子的人就会长不高,我看看先生到底要被踩几脚,才不会拿鼻孔看人。”
拐着弯子谴责他的傲慢。
乔雾的脾气来得莫名又突然。
但苏致钦挑高了一侧眉,显然被这种新奇的说法激发了兴趣点,本着探索出实践的想法,二话不出,长腿一迈,重重踩了一脚乔雾的影子——而且还是脑袋的位置。
被突然踩矮十公分的乔雾:“……”
路边的积雪在傍晚已经被人清扫过,所以也不过到人脚踝的高度,但她无语地看着自己影子上瘪下去的脑袋,心想这个狗男人可真幼稚啊。
但乔雾绝不是这么容易就会向恶势力低头的人,她还有19%的电可以挥霍,于是她奋力反击,疯狂回踩。
然后她就发现了,苏致钦这个混蛋,一旦开始玩游戏,就根本没有“女士优先”的绅士意识,他踩得比谁都开心。
平整的雪面因为两人突如其来的玩闹,遍地的脚印杂沓而凌乱。
乔雾到最后没办法,只能抱住他的手臂不让他移动,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影子被踩成筛子。
苏致钦说她输不起就喜欢耍赖。
乔雾骂骂咧咧却又理直气壮说又不是踢足球为什么不能动手。
拉拉扯扯间,她的后脚跟被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台阶一绊,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往后倒,手里的塑料袋也重重地摔了出去。
塑料袋里的手铐清脆地磕在台阶上的时候,在水泥面上蹦了好几下,才闷声砸在了雪面上,张开的锁铐勾住兔兔毛茸茸的尾巴球——冰冷的银质手铐躺在黑色的丝绒连体衣上,软的绒布裹住硬的金属,黑白分明。
乔雾整个人还没来得及接从屁股处收疼痛,她的脑子已经因为接受到眼前的画面而提前一秒智熄。
她想将这些不该出现的东西藏好丢进垃圾桶,但意识已经无法驱动不了四肢,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她的意识开始神游天外,但她死不瞑目的眼睛依旧直愣愣地盯着雪地里的银色手铐、兔耳朵发箍、铃铛颈环,以及那件丝绒连体衣屁股上的毛茸茸兔尾巴小装饰。
乔雾满脸通红,艰难地转动脖子,能听到骨头跟骨头之间发出机械齿轮地“咔咔”声,直到她抬起头,痛苦面具对上一双温和的碧绿色眼睛。
苏致钦从最开始的意外惊诧到意味深长,也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
但也就是这几秒,让乔雾从祈祷到侥幸,从最开始的天崩地裂大祸临头,到瞳孔地震完的万念俱灰——她经历了大风大浪,只想一死了之。
是的,杀人灭口行不通。
她打不过他。
她只能去找个没人的角落,痛苦地抱住脑袋,给自己施加一套记忆消失大法。
足足三分钟的对视,她终于找到自己已经机械的、僵硬得如同锈掉般的声音。
“先生,如果我说,是店长姐姐把库存硬塞给我的,我贪小便宜才收下来的,您信吗?”
苏致钦像是听见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般,漂亮的眼睛眯起来,祖母绿般透亮的绿色瞳孔里,是比月光还要清亮的笑意,左脸颊上那颗像是被素描点上去的小痣都随着他弯起的唇角,生动起来,似笑非笑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因为尴尬而石化的当事人身上。
他温柔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乔雾闭上眼睛,只觉得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即将砍下她羞耻到爆炸的头颅。
苏致钦温润的笑意有些沉,他沉吟了几秒,似在斟酌用词。
“原本我也不想做你的信徒。”
“……”
“只是没想到,”男人的目光在银质手铐和兔尾巴球球上一扫而过,笑着说:“原来神明大人能给这么多。”
我不是我没有!
“……”
乔雾深吸一口气,选择自尽。
……算了,给个痛快吧。
苏致钦笑着看着乔雾脸上的红晕从她细白幼嫩的脖颈,一路烧到可爱圆润的指尖,少女原本白皙的皮肤被镀上一层诱人的淡粉色,看得人喉间生出一股莫名的渴意。
他蹲下身,跟坐在地上已经自暴自弃的少女对视。
冷薄荷香的温热气息骤然逼近。
男人的五官棱角分明,有细碎的刘海随意地搭在眼皮上,东欧人的眼廓深,纤浓的眼睫里,如同宝石般通透的碧绿色瞳孔映出她一张仓惶懊悔的脸。
好奇害死猫,她今晚就不该上他的当,不该耍小聪明还妄图占他便宜。
怪不了别人,她翻车也是迟早的事。
她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解释这些东西并不在自己20岁审美的产物,但显然,苏致钦眼里揶揄的笑意压根不会相信她。
不想这样被人明晃晃地看笑话,乔雾干脆恶狠狠地瞪他,但奈何先前因为极度的尴尬和委屈,让她的眼尾泛红,眼眶里充盈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哪怕龇牙咧嘴地瞪人,也丝毫没有半点威慑力。
苏致钦抿着唇,目光微沉,喉结滚了两遍。
乔雾很快就发现自己瞪人瞪得极其失败,跟奶猫伸爪子挠人没什么两样,这么一想,就更气了。
接受现实的乔雾干脆破罐子破摔,她重重哼了一声,扭开脸不想再看他。
直到下巴被十字鞭尖端的恶魔尖角挑起,温润细腻的牛皮顶沾着清凌凌的一点细雪,冰冷的雪粒在她颈间融化。
“亲爱的神明大人。”
浓稠夜色下,男人温润的声音像水一样浸润耳膜。
明明很中二的台词,在他微哑的声线里,竟充满风月感的涩欲。
苏致钦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脸,少女的脸颊纵使在冬夜里被冻得有些发凉,但依旧如同拨了鸡蛋壳一样,幼嫩滑腻,手感很好。
喉间的渴意渐甚,心里蠢蠢欲动的声音也像是下一秒就能挣开囚笼。
“您现在就可以款待您的信徒了。”
苏致钦笑着将十字纹的软鞭放进她的手里,然后在她的茫然里起身,他脱下熨帖笔挺的柴斯特大衣,露出西装下劲瘦有力的身躯,剪裁得体的布料包裹出他匀称的肌肉。
他松开领带,解开衬衣领口前面的两颗扣子,露出干净的锁骨。
依旧西装革履的男人,施施然地往长凳上一坐,在乔雾不可思议的忪怔中,微笑着将两个手腕碰在一起敲了敲,做出一个被手铐铐住的手势。
然后他将“被铐住”的双手背到身后,弯曲的双手虚虚地垂下,像是真的被困缚住般。
因为手背向身后,反而更显得他衬衣底下的胸肌宽大有力。
他的脸上仍旧是一贯以来的从容、温和以及宽容,但在弯起眼睛里,在那双碧绿色的瞳孔里,有摇碎的星光,笑意如同在迷雾森林的幽湖里荡开的涟漪,却又深不见底。
温柔蛊里开出恶之花。
经历过大风大浪好不容易从深坑里爬起来的乔雾,花了点时间才明白苏致钦的意图,彻底反应过来之后,啪叽一下又摔回了坑里,再次瞳孔地震。
她不能置信地张了张唇。
被无形捆缚的男人冲她不紧不慢地挑了一下眉,如同无声的邀请。
他像是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病态的世界里,根本不在意头顶昭然的月光。
“为了确保神明大人在今晚可以得到信徒最多的信仰。”
“……”
“我们现在就可以在这里先演习一下。”
“……”
他顿了顿,掀起眼帘,颓唐放荡的气息,并不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反而更像是来自黑暗不知名位面的魅魔。
“不用担心。”
自诩信徒的魅魔弯了弯唇。
“只要神明愿意分享贡品,无论是兔兔还是乔乔,您的信徒——”
“他全部都吃得下。”
第54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4
054
好奇心重的小狐狸第一次踏入黑暗森林,她笨拙而好奇地想要窥探森林的法则,却又掌握不好十字鞭的韧性。
恶魔的小尾巴尖落在龙先生的脸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极其清脆的声响。
只是也就这一下而已,已经足够让小狐狸为自己的失误而害怕,但黑暗森林的主宰者,却好心且大方地鼓励她。
男人微笑着缓缓掀起眼皮,暗色的绿瞳一瞬不瞬地落进她的眼里,像燎原星野里数不尽的萤火,又像是幽湖碧波中倒映的月光。
绿瞳里浓稠的情绪,如同黑暗森林里的蔓藤,像是被赋予了神奇的生命力,无声地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缠绕着盘上她的双足,将她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直至拖入深渊。
乔雾愣愣地看着他,执鞭的手颓然地垂下。
她望着这双盈满星光的迷人瞳孔,从角色里抽离,认命般地低叹了一口气,语声喃喃。
“先生,您大概就是上帝引以为傲的毕业作品吧。”
到底怎么样的父母,能够生出这样的大美人?
苏致钦的双手仍老老实实地被镣铐捆缚在身后,他被她的比喻逗得低笑,胸膛震颤,能见喉结滑滚,锁骨起伏。
她甚至能听见他身后细锁随着身体的动作而发出的叮叮脆响。
“那你呢?”
他歪了歪脑袋,轻飘飘地扫向她,氤氲的双瞳似是一条无形的深渊,无法挣脱。
“你站在上帝的哪一边?”
“……”
嗓音低沉暗哑,酥得像有人捻了把细沙,撒在她的耳膜上,慢条斯理地细细地研磨。
“是打算堕我入地狱,还是引我进天堂?”
“……”
“是要毁掉我,还是驯养我?”
乔雾困在他的眼睛里,像陷入了丛林迷障,恍惚间,竟能听见悬空寺里的暮鼓晨钟。
和尚诵经。
色即是空。
凡有所相,皆为虚妄。
她发现——
她从高崖跌落,追一轮明火,却看见飞蛾扑火。
她入丛山万座,找一支筐箩,却遇见迷兔投笼。
她记得老师曾与人宝殿辩经。
“为什么佛祖会割人耳朵?”
——“因为痴人盗耳妄盗铃。”
“那为什么佛祖会圈人绳索?”
——“因为春蚕求裹茧自缚。”
雪夜长街里。
是谁在掩耳盗铃。
是谁在作茧自缚。
她无声地张了张唇,挣扎间,只觉得喉间梗塞,呼吸困难。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清醒、理智、冷静,从他的眼瞳里抽离。
停下来。
停下来。
她不想玩了。
苏致钦在犯规。
他不可以,也不应该用这种深情的目光看着她。
他不可以,让她意识到,她能够占满他所有的注意力。
因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而是来自阿鼻地狱的魅魔。
道不同,她做不了他的神明。
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她不可能在这里泥足深陷。
老师跟她说过,要她结束学业,就早早归家。
关心她的长辈,照顾她的朋友都不在这里。
俄罗斯不是久留之地。
就连空涧法师都告诉她——
温柔乡里阴阳路,黄金冢内相思骨。
不动莲台不动水,自在菩萨自在身。
但在雪夜猎场里离家出走的好孩子却趴在窗户上对着她喋喋不休。
乔雾乔雾。
就一个晚上。
就一个晚上。
让不动莲台开一支合欢花。
让自在菩萨修一次欢喜禅。
就让她趁长辈不注意,偷偷吃一口冰激凌,哪怕有一天腹痛难当,也不过一次而已。
就一个晚上。
她居高临下跟他对视。
他抬起头,于低微处,虔诚地仰视她。
无限缱绻和深情。
他的眼里真的只有她。
乔雾丢开十字鞭,单膝跪在他腿间的长凳上,捧住他的脸,用力亲吻了下去。
长街灯影,三千世界微尘里,每一粒细雪都带着一触即化的热度。
黏腻的蛛丝密密麻麻地捆缚住他们。
她在眼底氤氲的雾气里,想从梦里抽身而退,想叫他先生。
只是话还未出口,唇又被他堵住。
细细密密的亲吻里,她听见他说——
“请让我做您的信徒。”
“请宽恕我。”-
记忆是凌乱的,所有的画面都被喘息声割碎。
身下柔软,是床。
腿上滑痒,是指。
有人在她耳边虔诚呓语,说愿意侍奉神明。
——怎么侍奉?
——用手指蘸取拥有淡海盐味的果汁,好东西要先喂给贪玩又嘴馋的神明大人。
没有狭小帐篷的遮蔽,不似在黑暗中生涩地探索,她分不清眼光的光晕到底是月还是灯。
只知道石佛落纱,莲蒲起火。
西湖边白蛇施法落雨,金山寺里法海生出心魔。
芭蕉开花,春雨如注。
隔岸有旧情,姑苏听晚钟。
挣开束缚的信徒急着想入神庙,他太过渴望温暖的庇护。
可乔雾却因为长时间的缺氧,蒙着水雾的眼睛目光迷离,茫然地看着他的时候,少女缱绻无助的情愫像柔韧的百炼钢,织成一张囚网,他的理智被困缚其中。
困兽红着眼睛挣不开,只好放任欲望在心底作恶。
——神明大人希望我亲吻哪里?
——глаза,губы,ея,ключица,плечо,грудь,брюко,пупок,бедро,или……болееособоемесо
每一个压低的舌音都不轻不重弹在她的心上。
苏致钦在这个时候,声线会偏沉,偏哑,偏暗,像是跳在心上吸血的蛊虫。
乔雾的意识在酒精的蒸腾里,在身体适应了巨大的热意之后,彻底迷失游离。
“不说话的话,”自诩信徒的魅魔举高临下,扣住少女神明的下巴,“我只能一个一个尝试。”
在男人的亲吻落下来之前,她如死海溺水,认命地闭上眼睛-
乔雾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荒唐的两天。
是的,荒唐的,两天。
她趴在枕头上,懊悔地捂住脸,试图将那些凌乱的、不正经的画面一一驱逐出脑海。
可是,灰色的绒布地毯上,每一件作案工具,都在提醒她这两天里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被人扯断的、可怜巴巴地被丢在沙发上的兔尾巴球球。
乔雾:“……”
不应该这样的,她一定是被人下了蛊,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不可思议的、颠覆她人设的举动。
但不得不说,这好像就是成年人的快乐?
凤凰以前会在群里跟她们开车,细数她经历的风花雪月,乔雾虽然每次都会嘶哈嘶哈在群里找苦茶子,但她心里想的却总是“不至于不至于”。
但她现在知道了——
是!自!己!太!年!轻!了!
跟那天在雪地帐篷里的疼痛和不适完全不一样——那天晚上,她又困又累,状态也不好,而苏致钦控制不好力道,让她平白无故吃了好些苦头。
但自从学霸苏致钦熟练掌握要领之后,一切都变了。
乔雾眯着眼睛,忍不住又细品了一下这两天里发生的一切,不得不说,确实比之前那种隔靴搔痒的体验要更舒服一些,如果每一次的时间能再短一点,就完美了。
诺大的套房里,能听见盥洗室里洗澡的水声。
她趴在床上微微喘息,理智随着复原的力气,也跟着开始一点点回笼。
酒店的高楼外早已暮色灰沉,从巨大的落地窗往外看,能看见地球最北的麦当劳,红色的餐饮内饰将往来食客的食欲一一装点入盘,视线再往结冰的河岸边走,是一艘停靠着苏联时期的核潜艇,因为现代化装备的升级迭代,目前那艘沉默的暗色船身已经成为了摩尔曼斯克的一个地标性旅游景点。
盥洗室的玻璃门被打开,她听见苏致钦给尼基塔打电话,安排人送餐。
身侧的床铺随着男人落坐的姿势而下陷,热源靠近,带着冷薄荷香的气息将她包围。
他在她身后侧卧,左手撑肘在她枕头上。
乔雾因为脱力而失焦的视线,慢慢聚焦到眼前那条肤色白皙的手臂上——修长的食指上带着那枚鲜艳如血的红宝石戒指,指根处有牙齿的咬痕,腕骨上有锁铐的红痕,内腕侧有被勒出来的细长伤口,就连紧绷的小臂上都有明显的鞭痕。
所有的伤痕都触目惊心。
平时连只仓鼠都没虐待过的乔雾只觉得从天而降几道天雷,把她劈得哑口无言,心如死灰。
“……”
小场面,稳住。
只是被人夺个舍而已。
“怎么样?”
男人的手掌从她枕上往下滑,环在她的腰上,用一种幼儿抱毛绒小熊的姿势将她揽在怀里。
乔雾当然知道他的“怎么样”是问的什么意思。
她背着他翻了个白眼,挑剔地叹了口气,嘴硬地做了相对保守的评价。
“先生,也就……那样吧。”
扶在她腰上的手伸过来,肩膀被掰了过去,苏致钦挑着眉,跟着上挑的“嗯”声尾音里,似乎在相当虚心地请教他是否有值得进一步改进的地方。
在这方面,理性地说,苏致钦是个很懂得aftercare的男人,除了不太愉快的第一次以外,掌握了要领的他,不仅在过程中很照顾她的感受,哪怕在结束后,也会谦逊地做个用户回访。
所以换言之,跟他的这段关系,她并不是吃亏的一方。
因为对方在这些方面的绅士,她甚至相当享受这些过程。
乔雾的余光心惊肉跳在他胸口和腰侧的痕迹上走了一圈,苏致钦偏白的肤色让那些不可描述的痕迹更加显眼。
“……”
深呼吸。
她就不该上莫斯科蛊王的当!
她心虚地闭上眼睛,轻咳了两声,但依旧硬着头皮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只小学鸡。
“就是那个,跟晓静之前给我看过的片子,还是有点距离。”
等等,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这摆明了就是要他再接再厉,那最后受苦受难的还是她自己?
但是如果肯定他,那岂不会显得自己很没面子?
所以雾雾子啊!你刚才装死就好了啊!
回答个屁哦!
……哎,已死,勿Cue。
“怎么样的片子?”
“……”
乔雾不理人了。
苏致钦见乔雾又开始闭着眼睛不断调整呼吸,好笑得戳了戳她微微鼓起的脸颊,结果把乔河豚雾吸到一半的气给戳了个穿。
乔雾气呼呼地睁眼:“先生!”
苏致钦支肘靠在枕上,笑着凑过来亲她的眼睛,漫不经心玩她散在枕上的头发,“亲爱的神明大人,太可爱是会被超市的。”
“……”
乔雾心想她翻遍整个俄罗斯也找不到这样一个胆大包天、以下犯上的信徒,但又拉不下脸跟他对黄腔,只好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转脸不看他。
苏致钦忍不住又拿手戳她脸,不让她清静,乔雾被弄烦了,气得一把抓过他戳在脸上的手指,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男人不躲反笑,又低头亲她耳朵,温温热热的湿气去喷在她耳廓,低低沉沉的痒意顺着耳道不紧不慢地爬上来。
“知道我喜欢这些,就别老拿这个逗我。”
乔雾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把苦茶子穿起来!
他妈的流氓都让你耍完了!
套房的客厅里叮叮当当有餐车推进来,然后又有服务生安静地关门离开。
窗外薄云墨夜,乔雾盯着天花板,没好气地开始赶客。
“先生,等会吃完您今晚能回自己的房间吗?”
两天了,她真的累了,彻底干不动了。*
苏致钦惬意而放松地躺下来,侧身将她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英挺的鼻尖微凉,轻轻蹭在她的脸颊上。
乔雾不知怎地,居然想到米哈伊尔教授养的那种毛茸茸的西伯利亚森林猫,黏糊糊的亲人,动不动就拿鼻子跟人打招呼。
苏致钦在耳边问她:“今晚不能在你这里休息?”
乔雾拒绝得很干脆。
“不行。”
“那今晚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不过你行吗?”
乔雾的脑子慢悠悠地拐过弯,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弯道上翻了车。
我的不行,是不能待在这里,滚回你的房间。
你的不行,是试图赖在这里,还他妈打算晚上不休息。
“……”
行啊兄弟,给我玩文字游戏?
打工人乔雾人工给自己降完血压,在被子里用力地踹了他两脚,逐字逐句解释了自己的诉求。
苏致钦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她抱得更紧,笑道:“合格的神明大人应该用她的神庙在深夜来临的时候容纳她的信徒,而不是将他无情地赶出温暖的房间,让他跟一只臭烘烘的毛绒玩具睡在一起。”
乔雾:“……”
狗东西。
第55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5
055
阿芙罗拉和莎娃在两天之后的中午抵达摩尔曼斯克,苏致钦和乔雾正在套房的客厅里吃早餐。
原本以为在偏远的俄罗斯北部,早餐不是面包就是煎蛋,或者再搭配一碗燕麦酸奶,厨房要是再细心一点,会额外准备柠檬雪蟹刺身,但她没想到居然还有厚皮的小煎包、煎饺和豆浆。
被烤得外脆里香的小笼包显然不是冷冻的,从肉馅的口感来判断,是新鲜剁的肉泥,而饺子的馅更神奇,肥瘦相宜的馅料里还放了爽口脆嫩的碎马蹄,饺子是在国内常见的大铁盘里被煎出来的,就连饺子尖儿都是脆脆的,泛着薄薄的油光。
乔雾是咸口,最喜欢在饺子面儿上浇上香咸的豆瓣红油,再用饺子尖儿勾一小口辣椒泥,搭配豆浆——
中国的美食文化博大精深,街头巷尾的小吃一代一代传承,最接地气的饮食习惯镌刻在每一个中国人的食道记忆里。
乔雾虽然吃着包子,但她愣是从包子馅里尝到了杨贵妃牌的荔枝。
只是,这样的代入未免有点自作多情,所以乔雾用一种非常理性的心态心知肚明,也用一种同样理性的心态装傻充愣。
苏致钦将甜醋汁浇在雪蟹肉酱沙拉上,刀叉触盘,也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摩擦声。
与乔雾眉飞色舞的大快朵颐完全不同,对面的绅士饮食习惯良好,从容优雅的进食方式,像一部赏心悦目的法国浪漫电影。
乔雾的嘴巴里还塞着煎饺,盯着蒸笼里最后一个小笼包犹豫,问:“先生,您不吃吗?”
苏致钦摇头,说他并不习惯早午餐吃得太油腻。
乔雾认真回忆了一下两人这几年来吃的几顿罕见的早午餐,似乎他真的很少在这个时间段摄入太多的碳水,多以鱼类蛋白质居多。
但她就不同了,她没有这样自律的忌口,而且自从她不再需要自己进厨房倒腾吃食之后,她就决定,不会再在食物上虐待自己可怜脆弱的胃。
“那真的太可惜啦,这么好吃的东西,”白色的象牙筷在小笼包的尖尖上虚虚画了个圈,乔雾有一塔没一塔地跟他聊天,语气漫不经心,“您知道吗?在我们那边,几乎每一位妈妈都会包出很好吃的包子,所以呢一般情况下,外地女婿第一次登门拜访丈母娘家,丈母娘要是喜欢这个女婿呢,就会在中午居家的那一顿里,做自己最拿手的包子,也就是金玉满堂的寓意,女儿是玉,女婿是金,象征着金玉满堂齐还家。”
“不过先生要是有这种忌口的话,估计丈母娘知道了都要伤心。”
乔雾话音刚落,就见隔桌伸出来一把明晃晃的叉子,精准地叉走了她的煎包。
乔雾:?
喵喵喵?
苏致钦夹着煎包蘸了甜醋,当着乔雾气急败坏瞪大的眼睛,呼着热气小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
“我也不是不能吃。”
乔雾:……
最后一个小笼包!
你明明不喜欢又干嘛勉强!
乔雾忍着掀桌子的冲动,趁对方不注意,护食地将煎饺盘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手机铃声响起。
苏致钦当着乔雾的面,接起了阿芙罗拉的电话。
也许是这几天运动量实在太大,加上又难得吃到西渝口味的小吃,乔雾干饭的胃口很好,喝完一袋小吃街街头自制的、包装简陋的咸豆浆,还能再消灭三盘煎饺。
电话那头的阿芙罗拉似乎屡屡提到莎娃,乔雾从两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出了这通电话的全貌——莎娃似乎即将起程去圣彼得堡结婚,临行前有话想跟他说,而阿芙罗拉则让他看在两家相识多年的份上,希望他于情于理都见她一面。
苏致钦从始至终也没有答应,只是临挂电话,也不知最后阿芙罗拉说了什么,苏致钦点头应允,告诉她,自己会在半小时左右下楼。
通话结束。
他将手机丢到旁边,往高脚杯里搞上白葡萄酒,醇香的液体顺着杯壁如浪滑下,他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看向乔雾——少女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用餐刀去挖辣椒酱罐里的辣椒,她将餐刀表面的辣酱在酱碟边缘抹平,闻着带着咸香味的蘸酱,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一叠不起眼的、廉价的调味品上。
蘸了甜醋的雪蟹口感鲜香,但他嚼在嘴里却没什么味道,也许是刚才那个煎包的口味太重,也许是尼基塔带过来的白葡萄酒不够好,影响了口腔里其他食物的口感,也许是——
“乔雾,莎娃说她想见我。”
苏致钦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雪蟹肉上又洒了点甜醋。
乔雾咬着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呀。”
苏致钦:“我答应了。”
乔雾茫然眨眼:“我听到了呀。”
隔了五秒,少女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惊声反应过来,警觉地问:“先生,您是不想见她,所以您又打算让我出面吗?”
雪蟹依旧没什么味道,连带着他嘴里的白葡萄酒都寡淡如水。
但这次,乔雾并没有立刻进入打工人的高昂状态,她只是有些为难,她甚至觉得,如果苏致钦要在这个时候让她去欺负莎娃,那未免有失绅士的风度,所以她大着胆子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希望他不要轻易颠覆自己的温柔人设,哪怕这层人设,只是他批的一张外皮。
“先生,我不是想对您安排的工作说‘不’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她毕竟马上就要结婚了,对您的清白……”乔雾谨慎地斟酌用词,“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吧?”
男人似乎对她的疑问充耳未闻。
透明的高脚酒杯,映出苏致钦微微上抿的嘴角,男人的唇边温和的笑意已经消失,他第三次将甜醋加进雪蟹沙拉里,直到餐盘里白色细腻的蟹丝已经彻底被深褐色的甜醋酱浸没泡染,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不吃醋吗?”
乔雾“啊”了一声,茫然地看着他手里握着的那瓶甜醋汁,追着他微凉的视线落在餐盘里最后一枚饺子上,对食物的本能占有欲,让她心里的警铃大作。
经过煎包的教训,乔雾明白,这时候的筷子远不如叉子好使。
她敏捷地捡起旁边银质的叉子,用力地把饺子戳了个对穿,像凯旋归城的士兵一样,耀武扬威地对他举起被串起来的饺子,宣誓出她的美食宣言。
“我不吃醋。”
她顿了顿,一口把蘸满了辣椒的饺子塞进嘴里。
像一只贪嘴的仓鼠进食,乔雾的左脸颊上鼓出一个圆圆的包,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不忘一板一眼地告诉他:“我们西渝人最讨厌吃醋!”
苏致钦:“……”-
虽然乔雾不吃醋,但在吃了十个煎包、两盘煎饺、半个烤肉粽之后,她依旧被人以消食的名义强行地拎下了楼。
摩尔曼斯克没有大型的商场,酒店旁边的综合性超市已经算得上是当地最大的购物中心,这个城市最繁华、热闹的设置都以酒店为圆心,聚集在周围,而酒店的门前,则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公园,有用冰雕冻成的滑梯,也有矮矮的儿童秋千,摩尔曼斯克人口稀少,高级酒店的公园上,门可罗雀,只有几个金发的俄罗斯孩童互相追赶着,在雪地里玩闹着互打雪球。
路边的黑色劳斯莱斯旁,莎娃穿着一件雪白的过膝貂绒大衣,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维克多的出现,令她欣喜,但莎娃在看见对方身后跟着的小尾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还是明显地受伤了一下。
乔雾识趣,反手指了指身后的公园,用俄语告诉她,她就是下来消个食,无意打扰。
说完,不给两人任何反应的机会,她转身就蹦蹦跳跳跑到了公园里的孩子堆里,看他们滚雪球堆雪人。
莎娃松了口气,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转向眼前的男人,却见维克多失神地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主动开口,礼貌地跟他道歉,告诉他,自己那天晚上不应该将他的时间作为赌注。
维克多回过神,冲莎娃温和地弯了一下唇,宽慰她不必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并祝她接下来的旅途顺利、平安。当然,如果她不急着抵达圣彼得堡,那也可以考虑在婚前多多游玩,但俄罗斯的中部目前不太安全,如果出行的话,务必要多带几个保镖。倘若在未来碰到什么问题,也尽可以给阿芙罗拉打电话,他会尽力帮忙。
他似乎是在关心她,但莎娃知道,这不过就只是口头的客套而已。
就像三年前的夏夜,刚刚从英国回来的她在宴会里被继姐欺负,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在花园里揪着玫瑰撒气,他漫步至花园里,礼貌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月色下,他温柔的目光太具有欺骗性,彬彬有礼的绅士口吻,恰到好处的克制让她心生好感。
这样干净的一个继承人,在及时行乐的俄罗斯上流社会里并不多见。
而她从小就生活在肉弱强食的大家族里面,慕强对她而言,是一种天性和本能。
但今天,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他了。
他不喜欢她,也注定连一丝一毫都吝啬属于她。
她的一腔热情,在他滴水不漏的优雅里,只能如沉默的冬雪,等待命中注定的融化。
莎娃叹了口气,站在雪地里,静静地看着这个面前这个温和而礼貌的男人。
碧绿色的眼瞳里,依旧如她三年前初见他时,那般的温柔莫测,她也终于承认,他对她所有的温柔只来源于他对自己的一切都不关心,不在意。
他永远都不会对自己露出,像对乔雾那样的笑。
莎娃的目光怅然若失地追着那个在雪地里握着雪球奔跑的少女,哪怕鼻子被冻得通红,也仍旧哈哈大笑着,跟雪地里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他到底喜欢乔雾什么呢?
莎娃的鼻子有点酸,她低下头,用黑色的鞋尖踢了踢已经结实的的冻雪。
“维克多,真不公平,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但无论如何,她都不甘心。
“我确实不能在乔雾身上发现什么闪光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是不如她,所以……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顺着莎娃的目光,苏致钦看见乔雾懒洋洋地趴在石桌上,跟旁边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大声争论到底是谁堆的可达鸭更逼真。
实际上,作为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哪怕她正儿八经地学过雕塑结构,但她堆得并不好,只是她更擅长耍赖,擅长争辩,擅长指鹿为马——哪怕她堆的并不是可达鸭而是一只尖嘴的猴子,但她骗那些小孩子,说这才是漫画家最开始的构思。
就像她曾经硬指着“再来一瓶”的瓶盖,以为他看不懂中文,一本正经地骗他,指鹿为马着说,这个瓶盖里印了“再来两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此时此刻也终于能完完整整地消化雪蟹里那股酸涩到令人发苦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是的,先来后到。”
莎娃原本黯淡的瞳孔忽然被点亮,被彻底掩埋的希望,也在他简短的认可中,如魔豆般疯狂滋长,只是很快,她所有的希望,都在男人落下的一字一句里,都在她熟悉的温柔声音里,碎裂得荡然无存。
“如果你也知道先来后到这个词的意思,那你就不应该当着乔雾的面,跟我说什么先来后到。”
第56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6
056
莎娃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秘密,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半响都说不出话。
不可思议的目光,从乔雾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的背影,最终落到苏致钦弧度柔和的脸上。
“……原来是这样。”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终于彻底让自己接受了现实。
她庆幸自己因为过度的惊讶,而哭不出来,但很快,她便觉得荒唐的可笑,为了自己这几年多以来,无望的、孤注一掷的单相思。
她笑出了声来。
“维克多,你爱她吗?”
“你会娶她吗?”
她尽力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用以前仰视的态度去面对他,学着自己的哥哥,像个谈判桌上老练和娴熟的商人,三言两语、轻轻松松便能拿捏到对方的软肋。
她揉了一把积在车顶的薄雪,在掌心吹开。
“或者说,她愿意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吗?”
苏致钦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一下。
莎娃的目光追着又开始打雪仗的乔雾,记忆却倏然回到了赌场——漂亮的中国娃娃举手投足间,都是懒散的狡猾,像一只胸有成竹的狐狸,满肚子坏水地盘算着所有人,而她聪明地知道,要如何装模作样地欺骗她,逼她跟注,最后事不关己地看她一败涂地。
所以,两天前的乔雾,真的是个德州的新手吗?
她真的需要在菜鸟莉莉丝的指点下,有模有样地学习德州的规则吗?
彻底冷静下来的莎娃并不赞同这个观点。
虽然乔雾的确当着所有人的面,向莉莉丝问出了好几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但在实际博弈过程中,她对规则的娴熟理解,以及在检牌、跟注时的表情表现,老练、稳重得压根不像个新手。
兴许乔雾一开始就打算骗她,让她放松警惕,而真正击垮她的,是维克多给出的那枚戒指。
莎娃的视线在男人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指根一扫而过。
她仍旧觉得可笑,便真的笑出了声。
苏致钦微微皱了皱,见对方起先一副要哭不哭,现在又一副莫名其妙发笑的模样实在无趣至极,他心生不耐,但想着阿芙罗拉的嘱托,便微笑着绅士地问她还有什么事。
莎娃侧眸望向他,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脑海里的画面,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乔雾的时候——当时一袭绿裙的乔雾,从容大方的一言一行都顾盼生辉,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有,可唯独望向维克多的目光中,没有爱慕,只有清醒和冷静。
哪怕就在刚才,乔雾嘻嘻哈哈地离开,她看向男人的眼睛,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一丝迷恋也无。
她想明白了这一切,觉得自己这几年来,过得真的像个笑话。
彻头彻尾的可笑。
所以一直以来,是她当局者迷,是她关心则乱。
她长舒一口气,彻底释然了。
她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跟他道别。
临行前,莎娃微笑。
“先生,无论如何,我祝您得偿所愿。”
在对方的默不作声里,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愈盛。
“当然我也希望您这辈子,”她顿了顿,忽然目光一凛,就像丛林里狩猎多日的猎人却被愚笨的猎物所愚弄,她空手而归,怨恨地发誓再也不会踏入这片猎场。
“如我一般,爱而不得。”
一字一顿,字句如铁。
说完,她挺直了背脊,扬起矜贵骄傲的下巴,拉开了车门。
车窗外的景色开始后退。
耳边纷至沓来的,却是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莎娃从未向阿芙罗拉和卓娅求证过,但零零散散也能拼凑出当年的全貌。
自从那个中国女人自杀后,老维克多先生的身体每况愈下,那那位即将被她永久封存在记忆里的小维克多先生呢?
曾经的悲剧是否会重演?
莎娃深吸一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
她回头,看着车后玻璃已经缩成小点的红顶酒店建筑,露天的公园里,那个曾经令她魂牵梦萦的挺拔身影也将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无论如何,他的未来会怎样,都不会再跟自己有任何关系。
伏波耶娃家的女人,不会再将得不到回应的爱,消耗在虚无的光阴里。
她不需要再将一腔热情倾注在一个没有名分的情人位置上了。
终于结束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她闭上眼睛,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是的,她解脱了-
苏致钦从路边缓步踱到公园里的时候,乔雾刚刚与俄罗斯的两小儿完成了辩论,并从他们手中获得了战利品。
只是,还没等她洋洋得意地对他亮出从两个小屁孩手里收缴过来的玩具锡兵,肩膀忽然被凌空而来的雪球擦肩而过。
乔雾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雪球都给整懵了,直到她看见苏致钦胸口的大衣上,也沾了一团雪尘,她这才反应过来,转头寻找罪魁祸首。
两个不服输的小屁孩用力将手里的雪球捏紧揉实,用俄语向她挑衅,让她敢不敢再来。
乔雾就地取材,一把抓起石桌上她刚刚堆出来的丑猴子,捏了个沙包大的雪球,直击肇事者。
“不准打我的先生!”
七八岁的小孩子灵活地在滑梯和秋千里钻来躲去,但奈何体力不如成人,乔雾感谢今天中午吃的一堆东西,可以让她轻轻松松就把两个小坏蛋痛痛快快地摁在地上摩擦。
苏致钦站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她欺凌弱小,并成功用歪理说服两个小鬼做她的小弟,然后他看见乔雾把手机往其中一个个字偏高的小男孩手里一塞,拜托他们帮忙合影。
乔雾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脸期待而热切地问他,还记不记得来摩尔曼斯克之前,答应过自己什么。
苏致钦垂着眼帘,安静地看着乔雾,脑中浮现的却是在莫斯科的小公寓里那张沙发上,她的忐忑、紧张,以及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当然记得。
他也记得为什么会破例答应她。
——我不想一年半之后分别,没有任何念想可以让我回忆先生。
还剩一年零五个月余七天。
他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漫不经心地问她:“你不打算在莫斯科继续读研究生吗?”
乔雾皱了皱鼻子,不明所以。
“我以后又不打算搞美术研究,本科学历就够了,莫斯科虽然物价不高,但学艺术总归是费钱的,还不如早点回国早点挣钱。”
苏致钦沉默地看了她了一会。
“那如果我愿意继续资助你呢?”
他顿了一下,垂着眼帘看了会已经被脚印踩乱的雪面。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乔雾一怔,仰起脸:“什么名义呢,先生?”
两人这样算什么关系呢?
炮友?
没见过炮友一有时间就睡一起的,还会一起度假打猎,一起深夜看星星。
哪怕所有人都误会他们是情侣,但乔雾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没有任何的情侣,是以分开为最终目的来缔结爱意的。
她其实并不爱财,之所以现在还待在他身边履行承诺,主要还是因为她欠他太多。
“我的朋友都不这里。”
换言之,她等时间一到,一定会选择离开。
苏致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少女垂着脑袋深深吸了口气,又闷闷不乐地踢了踢从雪地里伸出来的一小节枯枝。
然后,她像是调整好心情似的,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
“而且啊,先生,其实您已经帮过我很多了。”
她不想再接受他的资助了。
他帮她在论坛里出头,让阮笠气急败坏地跳脚。
他带她去参加艺术酒会,让她能够认识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总经理,顺利完成美术作业。
以及,在她无力竞价的时候,帮她拍下妈妈的油画。
乔雾知道,虽然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举手之劳,但这却是她在五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而他这一切的付出,都几乎无法用金钱去计算价值。
乔雾真诚而认真地感激他:“我怕您再这么帮下去,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还了。”
少女坦然的目光灼灼如华,一眼就能烫到人心里。
但这双眼睛不能细看,只稍细看、细想,他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她之所以还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仅仅只是为了报恩。
这虽然跟两人一开始缔结关系的初衷无误,但乔雾显然不喜欢欠他的人情。
苏致钦撇开脸,皱着眉看远方:“我没让你还。”
乔雾被他干脆利落的一句话怼得哑口无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来这茬,只能看着他干净绷紧的下颚线嘀咕。
“话虽然这么说,但我总不能老指望别人替我安排好一切吧?”
苏致钦倏地回过头,脸上的笑意比结霜的雪还要冷,硬邦邦地反问她:“我是别人?”
乔雾心想,你这抓重点的能力很奇怪啊。
但很快她回过味来,啧,不对劲。
……很不对劲。
“先生,怎么您跟莎娃道完别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乔雾心痛地捂住胸口,不能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天呐,先生!您要是去追妻火葬场了我可怎么办!三年的时间还没到呢!”
苏致钦:“……”
乔雾的表情演绎得相当夸张,就像卓别林的黑白默声电影,夸张到,几乎像是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消化掉的雪蟹肉的那股甜醋的酸味,直接从胃里冲到心脏,苏致钦几乎是强摁着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了身边。
乔雾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这时候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像是鹌鹑似地站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两个小男孩人小鬼大,专心地看着手机频幕里的人影,
矮个子:“你们俩隔这么开干什么呀?中间都能再站两个我了!”
高个子:“就是,你们两个一个相机镜头都装不下。”
矮个子:“姐姐,叫你男朋友笑一下,他怎么这么不高兴啊?”
高个子:“哎,这个表情可以了,姐姐你,对,你,你往你男朋友身边再靠一点嘛。”
乔雾听见“男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忙惊恐地回头跟他解释:“先生,我绝对没有跟他们说过我们是这种关系!”
苏致钦如何看待她是一回事,她自己如何主观认定这段关系又是另一回事。
实际做到哪一步是一回事,态度又是另一回事。
乔雾不至于在这方面没脸没皮、自作多情。
为了防止苏致钦误会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乔雾当机立断决定阻止自己的小弟把车头往阴沟里带。
“先生,您等一下,我现在就跟他们讲清楚我们的关系。”
乔雾气沉丹田,正准备告诉自己的两个小弟不要随便给你们的老大乱认对象,衣领却突然被人拉了一下。
“没事,”原本沉在脸上的阴霾竟意外地已经烟消云散,男人祖母绿的琉璃瞳孔,积厚的皑雪融化,眉心展开,他温和地弯着眼睛,顿了顿,“毕竟你前男友没对你做的事,我全做了。”
乔雾:“……”
这人都过去多少集了,你怎么还搁这儿提呢?
第57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7
057
明天晚上就是平安夜,圣诞即将来临,就算是人烟稀少的摩尔曼斯克,临街两边稀稀拉拉开张的店铺门口都结着各种琳琅满目的圣诞元素。
从套房的落地玻璃窗往下看,路灯都被装点上红色的丝带,沿街的居民楼里,暖黄色的灯光里也透着节日的温馨。
酒店内外虽然也张灯结彩,但兴许是因为被包场的缘故,诺大酒店也没其他的客人,导致平时人来人往的高级酒店,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过分寥落。
路易斯吃饱了晚饭,趴在沙发上眯眼休息。
苏致钦晚上另有安排,乔雾一个人躺在床上刷朋友圈。
有一说一,可能是摩尔曼斯克的人真的太少了,前置的圣诞预热竟还不如她朋友圈热闹——陈鸽她们所在的科室已经在准备包苹果订鲜花,而骄奢淫逸惯了的凤凰也在选择平安夜去哪个酒店楼上吃旋转餐厅,就连垃圾街的几位叔叔婶婶,都开始为平安夜的生意提前摩拳擦掌地吆喝。
乔雾给好友和长辈们的动态挨个点了赞。
很快,凤凰的消息就进来了。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你男朋友照片呢?】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怎么还不发,你到底谈没谈啊?】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别一牡丹还搞这种虚的,逼我们看不起你】
【乌云不高兴:[鸭鸭问号.jpg]】
【乌云不高兴:你还不睡,你现在到底在使用哪个时区的时间?】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东八区,凌晨三点】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我们有男朋友的人这不是就学习到现在了嘛,哪像有的单身狗,平安夜前也只能在朋友圈里找存在感】
乔雾低头看了眼从国内遥远射过来、精准扎在自己膝盖上的箭,相当莫名。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我饿了,等烧烤呢】
【乌云不高兴:想吃】
虽然前天晚上刚刚吃过,但这不妨碍一个中国人对地摊小吃的喜爱。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有种过年的时候就把你男朋友带回来,我请你们俩把祝婶店吃个底朝天】
【乌云不高兴:……】
【红凤凰黄凤凰粉凤凰:行了,不跟你说了,学霸拿到外卖了,我要穿衣服了】
乔雾本来临睡前有点困意,被她这么一通输出,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翻出相册里的三张照片,白天两个人小鬼大的小孩子指挥他们好一通摆弄,苏致钦居然耐着性子也没有生气。
乔雾把三张照片左右来回滑,只有一张,他们两个人都笑着看了镜头——苏致钦的左手揽住她的肩膀,而她则在小个子小孩子的指挥下,将脑袋往他肩膀的方向稍稍偏靠了一点角度。
照片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恰到好处地落在两人弯起的眼角眉梢上,俄罗斯遍地可见的雪景,周遭推着婴儿车、结伴而过的路人,不太热闹却又不清冷的街道,他们并肩站在冰雕滑梯的旁边,真的就像这世上一对再寻常不过的情侣。
至于另外两张照片,就被抓拍得很不是时机——两人各自都没看镜头。
一张是她怕他拍烦了没耐心,偷偷打量他反应,她没看镜头,反倒是苏致钦笑得很温和,碧绿色的瞳孔里,眸光似水温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几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另一张则是他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她则咧嘴笑得没心没肺,连眼睛都笑弯了,十足像个地主家的傻闺女。
乔雾动了动手指,将这两张废片勾了删除,她打算等明天睡醒了,国内正好是下午,再把好的那张给老师发过去交差。
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正准备按灯睡觉,可伸到一半的手却顿了顿。
乔雾皱着眉,鬼使神差地点开相册里的“已删除”文件夹。
苏致钦明明是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余光就应当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她迟疑了半分钟,最后还是将这张照片恢复到了相册里。
长吁一口气。
熄灯、躺平。
五分钟之后。
黑暗中有被子窸窸窣窣的翻动声,手机屏幕再次被点亮。
白嫩的手指灵活地输密码解锁,点开相册的垃圾箱,恢复。
从善如流地做完了这一切。
乔雾气恼地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底下,用力地锤了一下枕头,愤怒地在被子里蹬了两下腿,最后,懊恼地长叹了一口气,惆怅地拉高了被子-
也许是一开始有些失眠,乔雾一整个晚上都睡得不太踏实,等第二天睁开眼,已经是中午。
旁边的枕头有被躺靠的痕迹,她后半夜终于睡死,也不知道苏致钦是几点回来的——昼伏夜出还不用休息,吸血*鬼始祖都没他这过人的精力。
套房的客厅里,有人聊天。
乔雾穿好衣服推开门,莉莉丝率先扑进了她的怀里。
“乔雾,平安夜我们去极光酒吧吗?”漂亮的棕发少女在她怀里仰起热切的脸,摇着她的胳膊催她快点答应,“那里到零点的时候,会有胸像足球那么大的舞娘跳脱衣舞!”
酒吧、脱衣舞——只要这两个关键词,就已经足够能让乔雾上钩。
乔雾下意识地用目光去征询苏致钦的意见。
阿芙罗拉坐在沙发上,笑着让活泼好玩的莉莉丝安安静静地坐回来,将咖啡杯放到桌几上。
“乔雾,今晚是平安夜,你要跟我们一起吗?”
她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会拿余光去看苏致钦的反应。
乔雾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阿芙罗拉这种举动实在有些古怪,毕竟在她的印象里,眼前这个长姐在面对苏致钦时一直都是温和、包容的稳重,堪称淑女的楷模,她是第一次见她在这么随意的一个话题上谨小慎微。
但既然阿芙罗拉会主动开口邀请她,那言下之意就是苏致钦今晚有事情。
乔雾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对这个有脱衣舞表演的酒吧不好奇是假的,之前伊娃跟她说过,同组的弗朗西斯组织人办party就在一个有涩涩表演的地下酒吧里,而由于她那天恰好被苏致钦带回了庄园,无缘猎奇,没想到有一天竟能在摩尔曼斯克把这个遗憾给补上。
她笑着点头应允阿芙罗拉的好意,同时也收获了莉莉丝的一阵欢呼。
“不过——”
苏致钦弯起的眉眼笑意温和。
“不能让乔雾喝太多酒——有树莓汽水或者橘子汽水就最好了。”
对成人世界跃跃欲试的乔雾:“……”
……你管得还挺严-
所谓的极光酒吧其实就坐落在酒店的对面,就连外墙也没有悬挂什么标志性的展示灯箱,只有俄式特有的高拱门刷了灰白色的旧漆,与周遭的建筑的艳丽格格不入。
莉莉丝虽然未满18周岁,但阿芙罗拉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照样在保镖的护送下,将妹妹带进了酒吧里。
乔雾无法想象这个家族里,其他女性的成长环境,但从莉莉丝的好奇中,她大概率猜测,对方兴许也是第一次进入酒吧。
活泼可爱的青春期少女,一改原先在捷里别尔卡里的负能量和丧气,从坐到卡座的东张西望,到熟练热络地招呼侍应生递上酒水的菜单,也不过就几分钟的适应时间而已。
乔雾原本以为摩尔曼斯克常住人口稀少,但没想到这极光酒吧里装进来的客人,居然比她这两天在街上看到的人数总和还要多。
一楼的卡座满满当当地挤着膀大腰圆的俄罗斯男人,各个都生猛地能去地下拳场打//黑//拳、摔跤。
然而,不同于一楼全敞开放的卡座,她们所在的二楼更像是私人包厢,整层二楼都已经被提前包了下来,她们霸占着整个楼层最好的观景位,正前下方,就是脱衣舞的主舞台。
当两侧的焰火在激昂的音乐里喷出,全场的呼声都震耳欲聋,随着厚重华丽的红丝绒帷幕往两侧缓缓拉开,高脚杯形状的舞台道具也跟着从升降舞台底下徐徐升上来,此起彼伏的口哨声里都是男人的狂热。
披着羽毛斗篷的脱衣舞娘在灯光舞美的照射下,娇俏的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
在舞台两侧喷射出的白色干冰烟雾中,白色的羽毛斗篷旖旎落地,舞娘身着一件镶着水晶的露肩紧身礼服长裙,闪闪发光的钻石勾勒出她丰满却诱人的身体轮廓。
束身衣下,圆胸蜂腰,伴着爵士乐特有的悠扬萨克斯,扭动的舞姿丝毫也不做作,媚而不淫。
莉莉丝趴在二楼栏杆上,也学着底下男人的热情对着她吹了个口哨。
舞娘烟视媚行,抬起精致的下巴,冲莉莉丝吹了个飞吻。
阿芙罗拉无奈地跟乔雾对视了一眼,为莉莉丝大胆的举止而不好意思。
她笑着让自己不安分的妹妹注意安全,不要太过招摇,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莉莉丝却不屑地撇了撇嘴,用俄语反驳道:“哥哥都在这里,有谁敢来惹我们不高兴?”
乔雾的脑中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他今晚不是有安排么?
为什么会单独来这里?
但很快,乔雾就发现了,莉莉丝并没有说谎——
苏致钦就坐在一楼靠近安全通道的一个隐秘的卡座里,而且,他还搂着一个胸有足球那么大的金发小姑娘,从对方的耳垂一路亲到她修长的脖颈,就连扶在她大腿上的手,都在黑暗的掩护下,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她的裙底钻。
乔雾看得眼睛都直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成何体统!
你们考虑过旁边那个单身大哥的感受吗?
第58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8
058
乔雾猛地从座椅上直起身的时候,动静大得差点撞翻桌子上的饮料。
就连莉莉丝都被惊得回头问她发生了什么。
开场的脱衣舞作为狂欢的前奏鸡尾酒已经结束了,舞台空场,表演人员中场休息。
一楼的男人聊天谈笑的声音嘈杂而喧闹,诺大的酒吧人来人往,而临近安全通道的那个隐秘的座位上已经空空如也。
乔雾冲两人扯了个笑。
“我去上个洗手间。”
凭直接摸准方向,乔雾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穿过一楼攒动拥挤的人流,往安全通道的方向走。
所以难怪要支开她,大概是他在摩尔曼斯克有什么相好,于是不远千里来相会?
但他要是真藏了这么个人,大大方方说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
安全通道的楼梯拐角没有灯,只露了半扇窗透出皎淡的月光。
乔雾怔怔地盯着地上自己投落的虚影。
楼梯上方的平台,情到浓时的男女亲吻声绵密而湿润,像浸了热水的海绵擦在耳朵上,熨帖得人耳廓发烫,要烧起来似得热。
男女迫不及待的呼吸声里,夹着着女人压抑的口申//口今。
她就算把耳朵捂住,也知道,有人在黑暗中,向来有很优秀的探索技巧,且乐于实践,花样还多。
耳边嗡嗡作响,伴着内厅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她什么也听不了了。
乔雾往黑暗中退了一步,藏住自己的身影。
她明明躲得很好,但楼梯走道幽冷的穿堂风却依旧能抓到这个落单的小可怜,将她吹得四肢发冷。
乔雾的胃开始隐隐作痛,腹部的痛楚几乎让她站不稳。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像是在冬夜里起了一层雾,揉了揉眼睛,视线才恢复如旧。
她听着楼梯拐角的动静,耳边像是有个冷静而清醒的声音在告诉她——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我会对你保有绝对的忠诚。
黑暗中,乔雾听见了自己的叹息声。
她并不具有太强的立场去质问苏致钦为什么言而无信,所以在她看来,这段关系无论如何,都需要提前终止。
她必须在没有太多投入之前,止损。
是的,及时止损。
在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乔雾终于调整好了情绪,她下定了决心,同时,她还打好了谈判的腹稿,要如何声情并茂、言之凿凿地跟苏致钦表达自己想要离开的诉求。
她愿意放弃从他身上获得的所有金钱方便的所得,唯一只有一个要求,她必须带走妈妈的油画。
她会将在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逐一清空记忆,就当是她从来也没有认识过他。
乔雾想到这里,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耳边一声接过一声的暧昧仍旧没停,她这时候也无意断人春宵,干脆原路折返,可下了半层楼梯,却发现安全通道门不知道被谁从外边给锁住了,她试图拨锁扣,紧闭的门扉却纹丝不动。
想打电话找人求救,可来时太匆忙,她居然没带手机。
门的另一头就是热闹嘈杂的酒吧,隔着厚实的木门也能听见里面巨大的乐声和欢呼声,她微弱的呼救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萨克斯里,连个水花都没砸出来。
乔雾无计可施,不知道晚上还要被关多久,正揉着头发烦躁。
“在第二场脱衣舞没有结束之前——”
略微有些沙哑的俄语声忽然从身后响起,乔雾被惊得回头,只见五步之遥的楼梯拐角,穿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正懒懒地靠在扶手上。
他伸手轻轻擦过湿润的唇角,无论是干净的下颚线,还是微微上扬的唇角,亦或者说那双碧绿色的眼瞳,都与苏致钦如出一辙。
也许是逼仄的楼梯通道内狭小闷热,男人微笑着随意地撸了一把头发,微垂的留海被梳到脑后,露出一张轮廓立体的脸,但漏窗而入的月光无声地落在他的左脸上,从眼皮直接纵贯到耳根的三条伤疤,却将一张原本俊美的五官,平添了颓唐的破败。
而他脸上的疤痕不是普通的小面积烧伤或者斗殴才留下来的创伤,如果真要类比乔雾在绘画照片上看过的那些疤痕特征,他脸上的那三条伤疤反而更像是被三道锋利的兽爪撕开又愈合,疤痕虬髯丛生。
“在第二场脱衣舞结束之前,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与苏致钦清沉而平直的声线有所不同,他的声音偏暗偏沙,像是冬日喉咙里灌了冰水,嗓音生涩得有些破落。
“……”
乔雾不动神色地将目光从他左脸上巴掌大的疤痕里离开,盯着自己的鞋尖。
好像闹了个很大的乌龙?
都怪酒吧灯光太暗。
但很快,她就“嚯”地一下抬起了头,牢牢地盯着对方的脸,毫不加掩饰的目光甚至有些冒犯,她非常非常确定,自己似乎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
“爱德华。”
气质慵懒颓废的疤脸帅哥,笑着对她礼貌地伸出了手。
乔雾的视线落在他被削了大半个小拇指的右手上。
男人身高足足高了她一个头,一身黑衣的冷峻搭配,显得他大佬气场十足。
被打断了回忆的她面无表情,并没有应承他的主动示好,只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乔丽玛。
“乔丽玛?”
对方一本正经逐字逐句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乔雾的嘴角都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爱德华的绿瞳静静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笑着撤回了手,他从烟盒里摸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正准备点火的时候,忽然侧眸问她:“介意吗?”
乔雾摇头。
火花被擦响,在幽闭的空间里似希望的萤火,微弱得像是呼吸就能被吹灭。
乔雾整个人松弛下来,摁住先前就隐隐作痛的胃,找了台阶吹了吹灰,一屁股就坐了下来。
她用俄语问他:“爱德华,要过多久才会有人发现我们?”
爱德华靠在墙上抽烟,吐出的每一口烟圈都会避开乔雾的方向。
绅士似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教养。
“脱衣舞每二十分钟一场,但苔丽丝喜欢跟客人互动,所以差不多得等上半个小时。”
他显然对这里很熟悉。
乔雾:“就没有其他出口了吗?”
男人碧绿色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了起来。
“没有。”
乔雾:“……”
那刚刚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去了哪里?
但这话不能随便问,否则就等于告诉他,她刚刚听了他们的墙根。
上行的楼梯被他挡住,她面前就一扇被关紧的安全通道门。
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对方看似对她没有恶意,但乔雾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就非要把自己堵在这里。
安全门的那一头,男人的欢呼声和粗鄙的口哨震天响。
爱德华抽完一支烟,又主动地跟她搭话。
“估计还要再待一会儿,聊聊天吗?”
乔雾:“聊什么?”
眼前这个名叫“爱德华”的男人对她的好奇显然多过恶意,所以这时候,哪怕孤男寡女相处,她也谈不上害怕。
更何况,既然苏致钦没有跟胸有足球场那么大的妹妹搞来搞去,那她在摩尔曼斯克应该能够被保障到最基本的人生安全。
“有人跟你说过红舞鞋的故事吗?”
乔雾愣住。
红舞鞋是一个安徒生的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卡伦的少女因为虚荣心作祟,穿着一双永远不会停歇的红舞鞋,直到被人砍下双腿,才得以从舞鞋的诅咒中解脱,彻底获得宁静。
这个故事乔芝瑜在很小的时候跟她讲过,但她总嫌结尾太过恐怖,从不要求妈妈再多讲一遍。
爱德华在听完她的叙述之后,嘴里咬着一支新的烟,笑了:“但这里的版本跟欧洲的版本不太一样。”
“看来还没人对你讲过这个故事。”
乔雾下意识皱了皱眉,正琢磨对方似乎话里有话,便听见他被氤氲的烟气泡得暗哑的嗓音,在空寂的走廊里,娓娓而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老国王在各地游历的过程里,遇见了一位美丽的舞者,他将她带回城堡里,送给她最昂贵的珠宝和最精致的锦缎,他给了她取之不尽的财富和随心所欲的权力。
只是对舞者而言,城堡里的金银财富、如云的仆从也远不如舞台前的喝彩和聚光。
于是,舞者向国王陛下请辞。
但老国王实在太喜欢那个舞者了,于是他砍断了她跳舞的双腿,将她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可哪怕如此,舞者却依旧像一只不愿被关在笼子里的雀鸟,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她的儿子在生日的时候替她达成了离开的心愿。
舞者死于平安夜,死在她儿子的生日糖果里面。
乔雾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拽住,用力地拽着她的心往下沉,往下沉,不断地往下沉。
五脏六腑里传来的巨大疼痛让她张唇半响,却发现她竟在骤然之间失语。
这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
故事里的所有人都像是被不可挣脱的宿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爱德华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依旧在缓慢地诉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舞者的儿子是否从始至终都清楚,他是这场逃脱过程里的帮凶,亦或者,他只是解开锁链的一把工具钥匙,并不知情。”
“只是,从那之后,舞者那可怜的儿子被老国王抛弃,作为对父亲的报复,他同样也抛弃了王国的信仰,他不再相信神灵,也不做祷告。”
“他抛弃了神明,理所当然,也被神明抛弃。”
氤氲缭绕的烟雾后,是一双与苏致钦如出一辙的绿瞳。
乔雾看着爱德华这双令人熟悉的眼睛,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生涩地像是含了一口血水,张唇咬合间,都能尝到血腥的铁锈气。
“然后呢?”
爱德华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她的表情,嗤了一声,像是再次陷入长久的回忆里。
“然后啊?”
“……”
男人冷漠的声音都满是轻描淡写。
“没有然后了。”
乔雾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地面,只觉得字句艰难。
“童话故事,一般不都是,有一个,好的结局的吗?”
爱德华反问得很漫不经心:“非得有么?”
“……”
乔雾张唇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舞者的儿子,他后来过得好么?”
男人费力地挑了一下疤脸那一侧的眉毛,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
“也许吧。”
“他原本于平安夜在歆羡祝福中诞生,又在平安夜因一场过失而一无所有,而最后,却依旧在荒无人烟的流放之地,被鲜花高门簇拥着带上桂冠。”
“他获得了所有人做梦都想要却又根本不可能会得到的东西,取之不尽的财富,随心所欲的权力,高山仰止的声望。”
“这难道不算一个很完美的童话结局吗?”
“……”
一点也不完美。
除了“残忍”两个字以外,乔雾在这个故事里,看不出任何,哪怕一点点童话故事该有的希望,反而充满了阴郁和变态。
“毕竟这世上,”男人打了个哈欠,觉得困了,就又点了一根烟,懒洋洋地,像没骨头似地靠在墙上。
“谁不想让自己被称为Викор呢?”
Викор翻译过来,就是Victor。
名字似乎于他们看来,更像是一个代号。
乔雾低着头没说话。
静默在安全通道里的这十几分钟的时间,于她而言,是一场不见血的凌迟。
从爱德华对酒吧的熟悉程度,以及莉莉丝在二楼时透露的那句“哥哥也在这里”,再结合对方出众的长相。
她已经能隐约猜到他的身份。
远房的兄弟,或者其他?
至少苏致钦跟爱德华小时候应该生活在一起。
虽然乔雾并不知道今晚爱德华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到底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还是别有用心的恶意?
只是没想到,很快,爱德华又皱着眉换了套说辞。
“不过也不好说,这毕竟是一个被上帝诅咒的孩子。”
“没有信仰的人,死后可能连地狱都不会收留他。”
“……”
苏致钦还这么年轻,为什么所有人都已经开始给他的生命做倒计时。
被莫名的酸涩情绪压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乔雾抬手捂住眼睛,低叹一口气。
“不是的。”
“嗯?”
爱德华以为自己没听清。
“不是的。”
少女柔软而温柔的声音在空寂无人的楼道里响起来的时候,却像一盏能够点亮黑暗森林的微弱萤火。
沉静而坚定的语调,如同包含着生命力的蔓藤,蓬勃而繁茂地开始生长,哪怕顺着最纤弱的枯枝,也能一点一点攀附,一点一点将原本衰败的幽林点燃生的希望。
乔雾深吸一口气,平静地看了眼爱德华挂在胸口的东正教十字架,然后,缓缓抬眼于他对视,她的字句同样缓慢。
“我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这是一个英译的名字,对吧?但是Neo,把所有字母拆开重组,就是one。”
“Theone——这就是一个被神选中的孩子。”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被选定的人。”
“从他被冠以这个姓名开始,神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他。”
月光漏窗而入,爱德华原本因为困倦而半眯起来的眼睛像听见一个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假设,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乔雾很久,才微微放松下来,散漫地嗤笑了一声。
“这个解释很新奇,我们从未注意到过。”
“他们相识于英格兰。”
乔雾不知道这句话当中的“他们”到底指的又是谁。
“……”
眼前的少女已经戳破了窗户纸,爱德华将还没抽完的半根烟扔在地上,用鞋底将烟头碾熄。
“那你想知道这个童话故事真正的结局吗?”
乔雾微微一怔。
爱德华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似乎是在计算时间,自言自语般地开了口:“我听说,小国王似乎同样没有逃离他父亲一开始的宿命。”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般,他又低低笑了声,回过头,如同打量一件新奇事物般望着她弯起了眼帘。
“我们都想知道,这次,这个故事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几乎不给乔雾任何反应的时间,在安全门的锁扣被打开的那一刻,男人呼出一口冬日凉夜里的白雾,绿瞳在袅袅的白气后,有疏离淡漠的氤氲。
他冲通道外缓缓敞开的光亮点了点下巴,忽然抬起手,五指收拢,触额,抵胸,然后分别在右肩和左肩上轻触。
标准的正教祷祝手势,如果在他前面有圣像画的话,他虔诚得甚至可以低头亲吻玛利亚的脸颊。
爱德华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笑着告诉她,脱衣舞的第二场已经结束了。
他示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
“对了。”
他忽然又叫住她。
乔雾将信将疑地回头。
“替我祝……”爱德华弯着与苏致钦如出一辙的温和眼帘,迟疑着顿了顿,望着乔雾又笑了,摇了摇头。
“没事。”
直到看到乔雾费力地挤开汹涌的酒吧人流,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爱德华站在无人的黑暗走廊里,他从皮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最后一支烟在空荡荡的纸盒里摇晃,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
他取出烟,却并没有咬上嘴,而是擦亮了打火机的焰火,点燃了烟。
他微笑着注视着袅然而上的灰烟,轻声动了动唇。
“生日快乐。”
第59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59
059
挤开汹涌如潮的人流,乔雾跌跌撞撞地推开极光酒吧厚重的木质高门。
裹夹着风雪的冷意扑面而来,她张唇大口呼吸,被冷风呛得几乎咳到肺疼。
不远处的礼拜教堂响起九点的钟声,新一个场次的脱衣舞伴着欢乐热烈的爵士乐响,重新勾起酒吧里男人们的口哨和欢呼。
随着乌金木制的暗色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热闹的酒吧和沉寂的冰天雪地再一次被彻底隔开。
乔雾一个人站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纷扬的细雪,微凉的雪粒落在脸上,很快就被体温融化,她抬手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脸上早已一片湿濡。
她耳边嗡嗡作响,爱德华透露给她的信息纷至沓来,不断在她脑中回想、重组。
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明明不能置信,却又觉得一切的隐喻都合情合理。
她从未听苏致钦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偶尔说到两次,一次是在她提问,莉莉丝与他到底是否为亲兄妹时,他只说了对方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长相相似,另一次就在三天前的晚上,他带她去猎熊,说到他的父亲对他少时猎熊的成果极为满意。
在过往的这些只言片语中,借着今晚获得的提示,她终于能够拼凑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真相。
是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苏致钦所有超出寻常或者不寻常的举动,都开始迎刃而解。
如果平安夜真的是他的生日,那么同样,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而在教旨主义支配的宗教世界里,承载着来年希望和的平安夜,对信奉教义的人来说,降临的不是神的祝福,而是神明的惩罚。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从捷里别尔卡回来的晚上,当她夸下海口,要扮演他的“神明大人”的时候,他最初会露出那种嗤之以鼻的笑容。
他没有信仰。
他从小就被迫剥夺了信仰。
因为神明无法庇佑他。
无论是阿芙罗拉、卓娅还是莉莉丝,亦或者蒙德斯基,在她有限的接触里,她都或多或少在他们身上看到东正教的烙印——他们佩戴十字架,会在餐前祷告,会做礼拜。
但唯独苏致钦不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丁点教义洗礼的痕迹。
他像个异类一样,被孤独地排斥在外,又也许,他只是单方面地,不想参与而已。
所以,去年的平安夜,为什么她会明显察觉到,他心不在焉。
甚至对亲密行为都不太热衷。
他轻而易举地就送她上楼,回房睡觉,因为他本来就打算在那天晚上独处。
可哪怕如此,他依旧记得要在新年时,给她准备新年礼物。
他记得要给她桂花赤豆粥。
他依然记得,欠她的温柔。
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站在露天的细雪里,却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鼻腔、喉咙乃至整个胸腔,都灌满了水,怎么也喘不上气。
记忆再往前翻。
乔雾回忆起接受协议的那天,在那份身体检查报告上,他出生于12月,却并没有写明具体的日期。
她起初确实觉得奇怪,却并不知道他会在外人面前,这样刻意回避自己的生日。
所以,即使是他身边亲近的人,似乎也对这段家族的密辛讳莫如深。
阿芙罗拉在苏致钦母亲的忌日里,在征得他的同意后,特地带她离开。
而今晚,他依旧打算一个人。
苏致钦的心思百转千回,她必须将所有的蛛丝马迹逐一捡起拼凑,才能完整地在眼前拼出一块模糊的、似是而非的真相。
但似乎总觉得还漏了些什么。
乔雾茫然四顾,立身与幕天席地之上,空旷的广场里,四面都环绕着住宅区,平安夜温暖的灯火透过张贴着圣诞老人窗贴的窗户,像一盏又一盏点燃来年希望的明灯,而极光酒吧正对面的酒店最顶层的总统套房里,却一整层都是孤寂的漆黑。
爱德华漫不经心的,带着一丝嘶哑的声音,忽然从她耳边重新响起来。
——“舞者被发现的那天,是圣诞节的早晨,那天的太阳格外得好,平安夜的晚上下了一整夜的雪,却依旧有雀鸟在她的窗台啄食苞谷,绕着爬山虎扎根在岩石缝里的玫瑰也带着雪渍盛开了。”
——“她枯瘦的手腕在锁链里几乎脱行,她擅长跳舞,连手指都灵活得能捏出各种禽类嘴喙的形状,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手心里除了五颜六色的糖果,还有散了一地的白色安眠药。”
——“小小的尼奥手里还抓着一只红色的毛绒小狐狸,这是他睡前的安抚玩具,他就沉默地站在自己母亲的尸体旁边,距离一米的地方。”
——“他的哥哥安德烈捂住他的眼睛,跟他说,不要看,你的妈妈还在睡觉,不要说话,不然就会打扰到她。”
乔雾倒抽一口冷气。
糖果。
是糖果。
五颜六色的糖果。
是苏致钦随身都会带的mm豆。
三天前的森林猎场,在极光下想通的那些事情再次入潮水般汹涌地向她涌来。
她耳边嗡嗡作响,后颈的皮肤像是被细密的针脚来来回回的扎着,全身的骨头都开始发疼,腹中泛起的酸意,令她难受得捂着胃不停地干呕。
有眼泪落在雪面上,像烧烫的水灼穿冰面。
神经病。
怪物。
这么多年以来,他于各种意义上,没有一天不在提醒自己,他母亲的事情。
他将已经结痂的伤口翻出来,在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里,用尖锐的刀将已经愈合的伤口挖开。
她干呕到眼角鼻腔里全是水汽,头痛欲裂。
三年前,宴安在病房里劝她放下的时候,跟她说过,智者知幻即离,愚者以幻为真。
乔雾躺在病床上,看着打在左手腕上的绷带,只觉得生活如死水,幻境是真是假,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一死了之,她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已经不会有人再等她,死亡对她来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宴安开解她,耐心地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承重之重。
“它让你觉得疼了,就应该放下。”
“言言,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苦难对出家人而言,也是一种修行。”
乔雾垂着眼帘,有明灯如萤火,在心里泛出微光。
她怔怔地抬起脸。
“那老师,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不管怎么样都不愿意放下呢,那又该怎么办?”
宴安捻珠,出家人言辞温吞平和,就连情绪也不见太多起伏。
“言言,于佛家看来,大乘渡人,小乘渡己。”
“因为淋过雨的人,从来都知道该如何为他人打伞,你有慧根,可以渡人。”
窗外香樟树绿意繁茂,风动掠枝,沙沙作响。
意识从三年前的病房收回到依旧冰天雪地的摩尔曼斯克。
作为地球最北端的几个城市之一,这里似乎长年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到冬日更是昼短夜长,极夜遮天蔽日,城市虽有人迹,平时却少见绿意,也少见盎然生机。
乔雾抬起头,在酒店顶层联排的总统套房里,寻找他们这几天共同居住的那一间。
她不知道,哪一扇窗户里坐着苏致钦。
但她确定,今天晚上,苏致钦哪也不会去,他一定就在酒店里。
乔雾深吸一口气,开始往酒店的方向跑。
之前干呕消耗了她太多的力气,她跌跌撞撞地踩着雪,却又很笨拙地被自己的脚绊倒,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她摔得很狼狈,被呛了一脸的雪,连鼻子都被撞到发麻。
有推着菜篮子的俄国老奶奶好心地扶她起来,让她走路小心,雪天地滑,摔倒了会很疼。
陌生人的善意像暖融融的壁炉,几乎能在顷刻之间抚慰她生理上的巨大不适。
但苏致钦却让自己永远隔绝在善意之外。
乔芝瑜以前总告诉她,让她不要轻易放弃画画,倘若她心无旁骛,她会比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连宴安都说,他之所以愿意破例教她,是因为她像是生来就对周遭事物有巨大的共情感知能力。
但她现在恨死了这种共情。
她只要一想到苏致钦,从出生到现在,从母亲去世到现在,从流放到现在,从回归到现在的每一个阶段所经历的事情,只要想到他用温和的微笑宽容而怜悯地跟人交谈,微笑着跟她分享糖果的样子,她都会难受*到忍不住想要尖叫。
闪回在脑海里的,苏致钦的每一个像是被精心计算好弧度的微笑,都能压迫到她喘不上气。
就算有血脉关系的莉莉丝,在说起继承人可能会因为各种意外英年早逝时,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都像是习以为常地接受、泰然。
那个口气像是在说“啊,他们很容易就死掉的,死掉了大不了换一个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能这样?
巨大的窒息感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而这种事情,像阿芙罗拉、卓娅,甚至苏致钦自己难道不知道么?
乔雾大口喘息着,捂着脸。
眼睛好难受。
眼睛快要难受死了。
她用力揉了一下酸到发疼却干得根本流不出眼泪的眼睛。
张灯结彩的平安夜,阖家欢乐的假期里,万家灯火中,没有一盏是为他点明,也从来没有一盏曾为他点明过。
她跑了几步,夹着冰霜的雪粒砸在脸上有点疼,她踩到结了冰霜的地面,又跌倒。
她站起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平复心跳。
大口呼出的白雾蒙上她的视线,又在顷刻间散开。
那今晚,就让她,为他点一盏长明灯。
极光无法融化山峦的雪,但至少可以让人永远记住极光停留的样子。
酒店门前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公园,她需要通过侧道才能绕进酒店的门口。
侧道的灯没开,她只能借主道过来的光线,才能找到侧道的小路。
然而,就在她踏上侧道台阶的第一步,侧道两侧的灯如同琴键般,又似波浪般,层层推进点亮,从点到线,往酒店门口的方向延伸,两边的路灯如同拾级而上的天梯,一盏一盏被点亮。
乔雾追着光,跑过路边红色的电话亭,跑过儿童滑梯,跑过已经断了一边的秋千架,也跑过一家早已关门的书店——侧道斜角的路边,有一间书店,书店的橱窗里贴着一张海天一色的海报,是俄文译制的《飞鸟集》的宣传封面。
海报上印着隽永冷静的黑体铅字宣传语——
“我的爱人,我不求你走进我的屋,请走进我无尽的孤独。”
第60章 摩尔曼斯克的极光-60
060
诺大的套房客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摩尔曼斯克寂无人烟的夜景。
平时都是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也在圣诞节来临前也提早收工歇业。
从乔雾这个角度看下去,刚好能看到餐厅经理关掉店里的照明大灯,锁上玻璃大门潇洒离开。
麦当劳靠窗的一排氛围小灯将店内幽幽的橘色照出一片很温馨的朦胧感。
借着落地玻璃的反射,她也能看到苏致钦,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单手支腮,沉默地看着放在餐车上的食物。
至于乔雾为什么没有跟他对视,或者说,她为什么没有洋洋得意地跟他介绍自己这两个多小时的成果,那当然是因为……
这要怎么说呢?
我们乔女士在中餐领域登峰造极后,她在西餐领域,也同样展露了自己极高的料理天赋。
换句话说,在乔雾雄心壮志地想要给苏致钦点一盏平安夜的祝福灯的时候,她的手告诉她:不,你不想。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套房客厅内,苏致钦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而悬在乔雾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也终于精准无误地落了下来。
“乔雾,请问,这是蛋糕吗?”
苏致钦终于从餐车上的东西里挪开目光,在深思熟虑后,不确定地问她。
乔雾:“……”
受到了羞辱。
你是没看到蛋糕胚,没看到奶油,还是没看到水果,居然当着她的面,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但乔雾心里再多逼逼赖赖的吐槽,等她把目光落在餐车上时,还是选择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理解。
她想不通。
同样的模具,同样的配方,乔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蛋糕胚烤出来就是没有主厨的平整,松软?
同样的戚风胚锯刀,同样的清理方式,乔雾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就能把胚体切得这么稀巴烂?
同样的奶油霜,同样的花嘴,同样的裱花袋,乔雾更加无法接受,为什么主厨能用这三样东西挤出玫瑰,挤出小龙,挤出狐狸脑袋,而她只能挤出一团一团形状不明的线性生物?
乔雾:“……”
我不理解,我想不通。
整个学习的过程,乔雾的眼睛像个能考top2的学霸,偏偏她的手,却像得了帕金森的脑瘫儿。
所以这个时候,哪怕面对苏致钦的询问,她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接受他的目光羞辱的同时,屈辱地承认自己的不足。
“应该是……蛋糕吧?”
无论如何,她尽力了。
虽然眼前这玩意儿,哪哪都是遗憾,但她的手是真的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
乔雾顿了顿,试图从科学的层面让对方理解的同时,也更好接受。
她轻咳了一声。
“至少从食材配方和制作工艺上来说,是的。”
苏致钦松了一口气:“我差点以为,这是水果奶油疙瘩。”
喂!
你礼貌吗?
面疙瘩的事情是不过去了吗请问?
不过就是抹面抹得不太平整,表面收边收得有点歪。
不过就是裱花挤得不太好看,不过就是戚风胚放歪了,侧面露出了点胚体。
不过就是水果切得不够均匀!
不过就是在旋转台上拿下来的时候她紧张得出了点手汗,差点把整个蛋糕扣到了地上!而已!
但是这确实就是一个蛋糕,6寸的,圆柱形状的,抹了奶油,浇了树莓酱的淋面蛋糕。
找个好点的角度,用修图软件拍一下,也是可以发到某红书上去骗赞的好吗!
但厨房菜鸡在大师级主厨面前,生来怯懦气短,都不用对方开口质疑,她已经陷入了疯狂的自我pua状态中。
乔雾委屈,但乔雾不说。
苏致钦抬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乔雾闷闷不乐地抠着餐车上的红绒衬布碎碎念。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当男人清沉带笑的嗓音响起的时候,乔雾的大脑有一瞬的迟滞。
“……”
心血来潮,想送就送咯。
但显然,这种蹩脚的理由肯定骗不了他。
乔雾不知道要如何跟他坦白,在极光酒吧里遇见了爱德华的事情,而今晚种种全是她的猜测。
是她,一厢情愿的同情心。
也许苏致钦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密辛被其他人知道。
尤其是,两人在最初时,她就被严令去探查他的底细、家世、背景。
所以很快,她发热的脑子就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违背了彼此的约定,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过了他的底线。
是她自作聪明。
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她考虑不周,行为莽撞。
乔雾想到这里,终于开始忐忑起来。
她连手心都开始出汗。
大脑却在同时,开始疯狂运转,想着要怎么编个合理的借口去糊弄他。
——我觉得您最近需要补一补甜食?
——“那你为什么要自己给我做?”
——我觉得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
——“但这个口感明显不太有诚意。”
乔雾:……
救命。
这种对话对厨房杀手来说,真的太不友好了!
脑海里林林总总走过了好几种假设,都根本站不住脚。
乔雾烦躁地只想抓头发。
之前垃圾街的相邻就说她喜欢多管闲事,她一直都不以为意,总觉得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凭她的急智和三寸不烂之舌,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实际上,面对苏致钦,她压根就没有把握能骗到他。
乔雾:……
看吧,这次翻车真的要翻到马里亚纳海沟了。
是她破坏了彼此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边界。
对于苏致钦,她知道有些逆鳞可以踩,但有些似乎绝对不能碰。
她甚至隐隐觉得,之前两人协议里约好的,其实最重要的那条并不是不能拒绝他,而是不能探究他。
前者也不过是后者的幌子或者烟雾弹而已。
毕竟这真的非常符合苏致钦的行事风格——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让人非得想想。
更何况,她都违抗过他那么多次了,也没见有什么孽力回偿。
乔雾自知自己已经行多必失,这时候惴惴不安地打量着他的动作、表情,试图将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放在显微镜底下细细解读。
然而苏致钦并没有看她,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撸着趴在沙发上垫着爪爪惬意打着呼噜的路易斯,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雪豹已经成年,完完全全将身体舒展开的时候,几乎能占掉一整张的沙发,而渐渐地,在苏致钦的抚摸下,路易斯不知道为什么呼噜连也不打了,只盘着柔软的身体,将自己在沙发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蜷起来,缩好。
仿佛是在害怕?
两人一豹待在套房的客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安静到乔雾能感受到周围流动的空气都在凝固。
而她花了两个多小时做好的、卖相普通的水果奶油蛋糕,则孤零零地、像是证据一样被摆在两人中间。
乔雾受不了这种安静,决定破罐子破摔,告诉他,平安夜吃蛋糕,是小时候乔芝瑜给她定下来的规矩,中西方的两边的节日都要过,两手都要抓,两手必须硬。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苏致钦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
男人缓缓地抬起眼帘看她的时候,乔雾觉得他说话的语声里,生硬得似乎是在生气,但望向她的目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顶灯漏下暖光,落在他翠绿色的瞳孔里,照得那两颗宝石,剔透、干净,像摇进了一把璀璨的碎光。
而周遭原本浓稠的空气,在他温柔的眼瞳里,被安抚得如夜色下平息的海浪,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宁静。
却在下一秒,苏致钦的目光忽然往下一垂,他刻意错开了跟她的对视。
因为他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并不能够直视乔雾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过坦然、直白而明亮,像一面镜子,能够轻而易举地照出那些旧事——他站在阴暗的黑影里,自卑、粗鄙而怯懦。
而乔雾却一如多年前初见时那样光明。
她站在光里,温和友善,而他却躲在暗处,自惭形秽。
苏致钦此刻并不想从自己黑峻峻的安全屋里走出去,于是,他决定对她再撒一个谎。
男人薄软的唇角往上稍稍弯了点弧度。
“是谁跟你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乔雾:?
她眼前一黑,果然什么也瞒不住他。
她想伸手给自己掐一个急救的人中,却意外地发现,男人眸色里的温和和宽容,似乎是在告诉她,他对她不经意间犯下的过失,并不会放在心上。
乔雾:?
……好像真的没有生气诶?
所以要不要供出爱德华?
乔雾想了想,觉得这么做还是多少有点不合适。
她自知理亏,于是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拉耸着脑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抠指甲,希望她良好认错的态度,能够让记仇的恶龙网开一面,放她一马。
苏致钦单手支腮,拿起餐车旁边的蛋糕切刀,在蛋糕面上来回比划了一下,却没有下手。
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温吞,染着笑意。
“谁胆子这么大,居然敢骗你?”
乔雾正拉耸着脑袋,像只小学鸡一样等待着审判,忽然耳边落进一道惊雷,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嚯”地一下抬起头,不能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诶?”
苏致钦手里掂着那把蛋糕切刀,到底没舍得下手,只懒洋洋地往沙发背后一靠,在乔雾一脸呆愣的忪怔中,笑着告诉她:“你可以去问阿芙罗拉和索菲亚,我的生日是在3天前。”
乔雾:?
三天前?
也就是说,不是今天生日,不是平安夜?
乔一颗心被磋磨得起起落落雾:撒贝宁吸氧.gif。
苏致钦从容而缓慢地掀起眼皮,若有似乎的揶揄笑意在她身上走了一圈。
“并且我已经拿到了我的生日礼物。”
“啥?”
你拿了谁的?
我怎么不知道?
乔雾后知后觉地把时间线拉到三天前,风雪夜里冒着热气和湿润水汽的帐篷画面,伴着记忆中他急促的呼吸声,再次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
她满脸通红,又复盘了一下刚才他装腔作势拿捏她情绪的样子,这会儿只想把蛋糕一巴掌扣在他脑门上。
不是生日吃什么蛋糕,吃个屁蛋糕!
她发誓从今天起,她要是再上赶着乐于助人她就是傻逼!
乔雾恼羞成怒,盯着眼前造型说不上精致但也十足花了她心血的蛋糕,越发觉得两个小时以前,在厨房里畏手畏脚的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就在乔雾打算将证据就地毁尸灭迹的时候,苏致钦温柔的声音忽然平和而缓慢地在幽闭的空间里响起。
如温润的泉水浸润耳膜。
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在他清沉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并没有那么流畅的颤意。
“但是我仍然非常感谢,你的好意。”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慎之又慎的语气,认认真真地跟她道谢。
跟苏致钦接触久了,知道他心里有不少弯弯绕绕的心思。
但这次,乔雾本能地觉得,他似乎是真的只是在跟她道谢。
如果他的语音里没有那一丝无措的怅然若失的话,乔雾对他真诚的谢意,应该能够体会得更加充分。
乔雾不是一个不好哄的坏小孩。
至少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上。
更何况,之前的难堪大多来源于她自己的脑补。
毕竟实事求是地说,这个蛋糕确实做得不太达标。
所以眼见苏致钦道歉,她便也轻轻咳了两声,拿捏了一下情绪,就跟他说,不客气。
两人一时沉默无话。
她在看他的反应,而苏致钦却仍将目光放在她的蛋糕上。
“那先生是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乔雾试图在沉闷中找话题。
她从极光酒吧里跑出来,现在也不过就晚上9点,苏致钦日常的用餐习惯是在晚上7点左右,而他吃饭消食的速度又慢,估计这会儿如果按他正常的作息来计算,食物可能还在他的胃里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糖分和热量。
乔雾静静地等着他的反应。
当然,如果苏致钦有意独处,又要是嫌她聒噪,她现在就可以乖乖地回到酒吧里,顺便再把撒谎精爱德华从胸有一个足球那么大的妹妹的怀里拖出来暴打一顿。
苏致钦弯着眼帘,温柔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普通到几乎不能再普通的蛋糕上。
这大概是苏莺去世后十五年里,他见到过的唯一一个生日蛋糕。
当然,这也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好看、最诱人的蛋糕。
因为他已经快要忘记母亲的模样,也快要忘记平安夜那天晚上,他被苏莺抱在怀里时,眼前那个涂满白色奶油的蛋糕。
也许上面做的造型是含苞待放、生机盎然的玫瑰,又或许是运筹帷幄的棋盘,甚至也可能是自由的雀鸟。
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天下午,大概是他的表现令那个男人满意,在他的祈愿下,才获准他的母亲可以享受片刻的自由。
小小的尼奥欣喜而骄傲地站到她的面前——
“一起过生日吧,妈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