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巨大的空客A380客机平稳地飞行在平流层，窗外是仿佛没有尽头的蔚蓝与洁白的云海。


    头等舱内，沈天罡放下手中看了许久的国际小学招生简章PDF，揉了揉眉心，看向身旁的妻子。


    林薇盖着薄毯，似乎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并未真正入睡。


    “睡不着？”沈天罡低声问，声音在引擎的白噪音下显得有些模糊。


    林薇睁开眼，眼底有着淡淡的倦色，但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学校的事已经让助理和周叔在跟进，不会有问题。”


    沈天罡以为她在忧虑正事。


    林薇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翻滚的云层，沉默了几秒才说：


    “我是担心……睿睿。”


    她转过头，看向丈夫，眼神里流露出母亲特有的柔软和不安：


    “我们突然回去，他会不会吓到？他……他还愿意亲近我们吗？


    上次回去，他想让我抱，我因为时差和电话会议，好像……有点敷衍地推开了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还有你，天罡，你上次对他发脾气，就因为他不小心打翻了你带回来的模型……他后来看到你都绕着你走，记得吗？”


    沈天罡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用“工作忙”“孩子还小不懂事”为借口掩盖下去的细微片段，此刻被妻子提起，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目。


    儿子那双原本亮晶晶、看到他们回来时会闪烁惊喜的眼睛，是如何一次次因为他们的疏忽和不耐烦，慢慢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一丝畏惧和疏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才涩声道：


    “……是我的错。”


    他伸出手，覆盖住妻子放在扶手上的手，发现她的指尖有些凉。


    “这次不一样了，薇薇。”


    他握紧她的手，像是在给自己信心，“我们这次回去，什么都不想，就好好陪他。


    他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他想去国际小学，我们就陪他去考察。


    他……他要是还生我们的气，我就……我就给他道歉，郑重地道歉。”


    这番话从向来强势、说一不二的沈天罡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笨拙，却格外真挚。


    林薇反手握住他的手，汲取着一点温暖和力量：


    “嗯。我们好好补偿他。”


    话虽如此，但当飞机开始下降，广播里传出即将抵达目的地的通知时，那种混合着激动、愧疚、渴望又害怕失望的复杂情绪，在两人心中达到了顶峰。


    近乡情怯。


    这个词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一份需要签字的合同，不是一个需要攻克的商业难关，而是他们最亲爱的、却被他们忽略了太久的孩子。


    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直接，爱恨分明，他们会那么容易就原谅并重新接纳这对“失职”的父母吗？


    司机早已在机场等候。坐进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城市街景，沈天罡和林薇都沉默着。


    “先生夫人，我们直接回家吗？”司机恭敬地问。


    “嗯。”


    沈天罡应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道，


    “开稳一点，不着急。”


    他下意识地想推迟一点面对儿子的时间，哪怕只是几分钟。


    林薇则拿出手机，调出周叔的号码，犹豫着是现在打过去问问睿睿在干什么，还是干脆等到家门口，给他一个最纯粹的惊喜（或者说惊吓）。


    最终，她只是收起了手机，目光投向窗外，心跳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来越快。


    车子终于驶入了那片安静的别墅区，缓缓停在了那栋熟悉的铁艺大门外。


    周叔显然已经接到了司机的通知，大门缓缓打开。


    车子驶入庭院，停在主宅门前。


    沈天罡和林薇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紧张。


    两人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推开车门。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个时间，睿睿应该刚从幼儿园回来不久，或许正在房间里玩，或许在看动画片。


    他们放轻脚步，走上台阶，推开了虚掩的入户门。


    客厅里没有人，收拾得很整洁。


    就在这时，二楼隐约传来一点细微的、哼歌的声音，还有……水流声？


    是从睿睿房间的卫生间方向传来的。


    沈天罡和林薇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像做贼一样，悄悄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朝着声音的来源靠近。


    越是靠近，那哼歌声就越是清晰，是一个稚嫩的、跑调却欢快的旋律，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洗澡？


    两人走到睿睿的卧室门口，门开着。卧室里没人，床上随意扔着一个小书包和一件外套。


    哼歌声和水声是从连接着卧室的卫生间里传出来的。


    卫生间的门没有关紧，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温暖的光线和氤氲的水汽。


    沈天罡和林薇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卫生间门口，透过那条门缝，向里面看去。


    只见睿睿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小凳子上，光着白嫩嫩、肉乎乎的小身子，手里拿着一个儿童花洒，正笨拙而又无比认真地给自己冲澡。


    他圆圆的小脑袋上挤了一大坨白色的沐浴露泡泡，像顶着一朵滑稽又可爱的云。他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儿歌，一边用小胖手胡乱地在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和胳膊上搓着泡泡，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没注意到门口有两道几乎要凝固的、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他似乎心情好极了，小屁股还随着哼歌的节奏一扭一扭的。


    看着儿子这毫无防备、天真烂漫又有点笨拙可爱的模样，一路上的所有紧张、不安、愧疚，瞬间被一股汹涌而出的、几乎要将他们淹没的怜爱和酸楚所取代。


    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就这样一天天自己长大了。


    连洗澡，都学会了自己来。


    林薇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


    沈天罡的眼眶也骤然发热，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他们就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看着，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而此刻的睿睿，对即将发生的、他期盼了太久太久的惊喜，还一无所知。


    他正忙着对付胳膊上的泡泡，哼歌的声音又大了一点，充满了简单的快乐。


    或许是因为父母的目光太过专注而灼热，又或许是孩子天生对视线有着敏锐的直觉。


    正哼着歌、笨拙地搓着泡泡的睿睿，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小小的背影僵硬了一瞬，然后，他猛地回过头！


    下一秒，一声几乎能掀翻屋顶的、充满了惊恐和羞愤的尖叫声猛地从卫生间里炸开！


    “呀啊啊啊啊——！！！”


    睿睿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淡的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惊慌。


    他几乎是本能地，小胖手猛地往下一捂，又觉得不对，立刻往上想挡胸口，手忙脚乱之下，白嫩嫩、肉乎乎的小身子因为惊吓和羞耻瞬间染上了一层粉色。


    他看到了什么？！门口！有两个高高大大的、看不清楚脸的人影！在偷看他洗澡！！！


    “啊啊啊！周伯伯！周伯伯！救命！有变态！有变态看我洗澡！！！”


    他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踉跄着一把扯下挂在一旁的大浴巾，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湿漉漉、还顶着泡泡的脑袋。


    惊恐之下，他顺手就抓起了靠在墙角的塑料扫把，双手紧紧握着，像举着一根长矛一样，瑟瑟发抖地对着门口的方向，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继续带着哭音大喊：


    “出去！你们出去！周伯伯快来人啊！！！”


    门外的沈天罡和林薇被儿子这石破天惊的反应彻底弄懵了。


    沈天罡：“？？？” 变态？谁？我们？


    林薇：“？？？”


    她甚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别人。


    两人脸上的心疼、愧疚、感动还僵在那里，就被“变态”这两个字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错愕和哭笑不得。


    “睿睿！别怕！是爸爸妈妈！”


    林薇最先反应过来，赶紧推开一点门，急切地表明身份，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发颤。


    沈天罡也赶紧上前一步，试图让儿子看清自己的脸：


    “睿睿，看清楚，是爸爸和妈妈！我们回来了！”


    缩在地上的睿睿显然吓坏了，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什么，或者说，巨大的恐惧和羞愤让他的大脑暂时停止了处理信息的能力。


    他只知道有两个“坏人”要冲进来了！他闭着眼睛，把手里的扫把胡乱地往前挥：


    “走开！打你们！打你们！周伯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周叔显然是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和呼喊，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来，连声道：


    “怎么了怎么了？小少爷？！出什么事了？！”


    周叔冲到卫生间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小少爷裹着浴巾拿着扫把缩在地上吓得小脸惨白，而门口站着的，赫然是风尘仆仆、一脸尴尬和焦急的先生和太太！


    周叔瞬间明白了过来，又是心疼又是想笑，赶紧上前：


    “哎哟我的小少爷，别怕别怕！不是坏人！是先生和太太回来了！您看看清楚，是爸爸妈妈呀！”


    周叔的声音沉稳有力，终于穿透了睿睿的恐慌。


    他挥舞扫把的动作停了下来，怯怯地、一点点地睁开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道是洗澡水还是吓出来的泪珠。


    他小心翼翼地、仔细地看向门口那两个人。


    逆着光，那两个高大的身影轮廓渐渐清晰……好像……真的是……


    妈妈好像瘦了一点，爸爸的表情……好奇怪，好像想笑又很着急……


    睿睿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手里的塑料扫把“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门口那两张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脸，小嘴微微张着，裹着浴巾的小身子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和激动而微微发抖。


    巨大的、超出想象的惊喜，和被看光光的羞愤、以及残余的惊吓混合在一起，让他的小脑袋瓜彻底宕机了。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


    “……哇！！！！！”


    睿睿猛地爆发出比刚才更加响亮、却充满了无限委屈和复杂情绪的哭声，他不再害怕，而是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兽，哭着朝着林薇的方向伸出双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混合着头发上的泡泡，流了满脸。


    “妈妈……哇……爸爸……你们……你们吓死我了……哇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