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昏沉

作品:《无尽书

    意识沉坠,不像先前那般明确的牵引,倒像是骤然失足,跌入一片无光的湖里。


    昭鹊最后的清明念头,是当初归川所言——远离源头,祂亦难强摄其神。那此刻攥住他魂魄、将他拖离现世的,又会是什么?


    然紧接着,光怪陆离的碎片便呼啸而来。


    没有交谈,没有场景,甚至没有连贯的思绪。只有无数画面,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劈头盖脸地砸进他脑海深处。速度快得惊人,一瞬便闪过十数载春秋,一息已掠过千里山川。


    他看到……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一生”。


    最先入目的,是血与火。这不是部族混战的莽撞厮杀,而是更有章法,却也更残忍的屠戮。城阙倾颓,哀鸿遍野,到处是逃难的人。法术的光闪过,伴着血肉炸开的声响,眼前就是一片让人喘不过气的惨状,活人转眼也烧成了黑炭。冰冷的恨,还有藏在心底的怕,如同野草似的从这片焦土上冒出来,缠上了画面里那个模糊幼小的身影。


    而后是漫长的漂泊。衣衫褴褛,辗转于沟壑市井,为一口馊食与野犬相争,为一片遮身破布受尽鞭笞唾骂。


    长天恒暗,雨雪凝寒。人心隔腹,笑里藏刀。


    再后来,昏暗的密室里,晶石闪着冷光,密密麻麻的纹路不光刻在地面和墙上,甚至刻在了活人的身上。


    到处是痛苦的哼唧声,执念像甩不掉的影子,在一次次失败和越发疯狂的试验里,烧成了一股不管不顾的疯魔劲头。


    这些画面里,是昭鹊全然陌生的景象。


    高耸入云的非自然造物,流光溢彩的器具,人群聚集的街巷……那是一个与苍狩族、乃至任何他所知部族都迥异的地方。里边的人,似乎举手投足间便能引动风雨、驱使金石,与萨满长老的祷祝或战士的筋骨之力截然不同。


    ——旧世。


    昭鹊昏沉的意识里,浮起了这个词。归川曾提及的那个早已倾覆的旧世。


    那么,此刻将这旧世残片强塞予他的,只能是归川口中那寄生在圣石之中窃取了旧世遗泽,如今正被他们捣毁根基的“祸患”。


    画面仍在疯狂流转,最后定格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仍存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意志,如同寒夜尽头的残烬,不甘地蛰伏、等待、窥伺……


    千万载。


    岂料下一瞬,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


    如同奔涌的江河骤然断流,喧嚣的万籁瞬息归寂。


    昭鹊感觉自己轻飘飘地悬在一片空茫里,方才那惊心动魄,绵延仿佛一生的跌宕起伏,原来不过是弹指间的幻梦浮光。


    一个人一辈子的挣扎,爱憎痴缠,血泪交织,雄心妄念,落到最后,被这样强行灌入旁观,竟也不过是……几息恍惚。


    他心里空落落的。


    谈不上怜悯,只是一阵巨大的却无着无落的悲凉感。他的一生,惨烈而扭曲,也的确充满罪孽,可看完了,除了“原来如此”一点模糊的了然,竟也激不起更多波澜了。


    圣石已在被摧毁。这窃据其中的残识,无法像归川在源头那般,与他清晰对话。是因圣石将毁,其根基已动摇?


    还是这强行拉昭鹊“观看”的行为本身,便已是其穷途末路下,所能做到的极限?


    何必如此呢?


    死到临头,控诉天道不公,命运苛待?还是仅仅在消散前,不甘心自己那惊心动魄又罪恶滔天的一生,就此彻底湮灭无闻,非找一个见证之人?


    昭鹊脑中一片混乱,觉得自己看不透,但又好似有所感触。


    只觉那满腔的恨,和孤注一掷的狂,还有最后沉入永恒冰冷黑暗的不甘,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却又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触不到底,也暖不起来。


    然眼前的画面却骤然一滞,仿佛疾驰的奔马被无形的缰绳猛地勒住,随后,所有光怪陆离的碎片尽数褪去,化作虚无。


    那强行拖拽他意识、将他困在他人漫长残生里的无形力量,也如潮水般退走了,只余下一片空茫。


    怎么……


    昭鹊心神一震,旋即先本能地挣扎了起来——现世的感官瞬间回涌。族人们都还在等着。


    ……


    既云单臂揽着昏迷的昭鹊,将他大半身子护在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按着刀柄,指节泛白。他的目光须臾不离那正被族人奋力凿击的圣石,那里透出的暗光,越来越盛了。


    他才说了那番话,下来重新揽了人,周遭却只静了片刻,旋即便又嘈杂了起来。


    既云有些疲惫地皱了皱眉,瞧了眼人,实在是无心再多理会了。


    周围人群的骚动与哭喊,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全部的注意,一半在石上,一半在怀中冰冷的人身上。昭鹊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仿佛魂魄已然远去,只留下一具空壳。


    既云的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攥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涩痛。


    不能乱。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如今绝非胡思乱想的时机。


    石屑纷飞,撞击声沉闷而连贯,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口。终于,随着一声格外响亮的碎裂声,圣石里层的硬壳彻底崩落,彻底露出了内里流转着幽暗光芒的晶石本体。


    既云心中忽得生出一阵不详之感,他瞳孔骤缩,正欲高喝让众人再退,变故却在刹那之间发生。


    无半点征兆,亦无震天轰鸣。唯见那幽暗晶石的光芒骤然一凝,转瞬之间,一道难以名状的白光,自晶石核心轰然迸发,霎时间便席卷四方。


    那光不是轰然炸开,反倒如无声潮汐,瞬息漫过周遭万物,其明盛至极,似要将天地间诸色与生灵尽数吞噬,唯余无边无际的皓白。


    强光刺目难当,既云眼前一痛,下意识便闭眼偏头,手臂却比脑子动得更快,猛地将怀里的昭鹊更紧地按向自己胸口,用自己的脊背和臂弯牢牢将他圈住,护得严严实实。


    他低头,将脸埋进昭鹊冰冷的发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那席卷而来的冲击。


    须臾间,那白光便漫过了他。


    倒是没有什么疼痛,只是一阵不容抗拒的覆压之感凭空袭来,恍若整个人都被拽入了深不见底湖中,又似被厚雪当头掩埋。


    他神志昏沉,只觉再有一瞬,他便要丢了神魂了。


    恰是此刻,既云竟忽觉怀中的躯体微微一颤,随即又再无动静——他神使涣散,几欲挣扎,却无济于事,更是分不清方才昭鹊那一瞬的动作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的臆想。


    视野彻底沉沦前,他残存的最后一缕念思,无关恐惧,亦无关悔憾,只是死死扣紧的手臂,舍不下那属于旁人的冰凉触感。


    意识沉浮间,千思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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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跟着纷至沓来。


    他自觉这一生,虽算不得幸运,不过也谈不上太惨。生来便是族长之子,公子身份,本该是少时无忧、锦衣玉食,纵不如此,也断不该落得娘亲早逝、父亲凉薄,自小便摸爬滚打讨生路的境地。


    好在吃遍苦楚,终究练就一身本事,混口饭吃、苟全性命倒也不难。


    他本心吴所求,只求安稳度日,直至终老。孰料半路撞进个小鬼,不费吹灰之力,便叫他心甘情愿把整颗心都赔了进去。


    只是原本么,他大可仗着身份拐了人,寻个僻静处过两人的小日子,偏偏撞上这泼天祸事,偏偏那小鬼来历殊绝,由不得他置身事外……


    既云思到此处,唇边竟漫开一丝自嘲。他早该料到有今日,早知此行九死一生,大概率是所有人都要折在这儿。


    可真到了这一刻,心底翻涌的,竟不是认命,而是沉甸甸的舍不得——舍不得人,也舍不得这短短一载,却胜过他前半生所有岁月的牵绊。


    ……


    白光过处,一切都恍若凝滞。


    所有站立的人,无论是挥舞工具的战士,还是远处惊恐哭喊着的族人,动作与声音都在同一刻定格。


    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齐齐拂过,一个个身影摇晃着,软倒下去,跌落在龟裂的尘土与枯草之间。


    喧嚣骤歇。


    风卷着尚未落定的石粉,缓缓拂过这片陷入死寂的土地。天地间,唯有呜咽的风声,与满地横陈的人影。


    碎裂的圣石残骸静静卧在原地,内里坑洼破损,先前流转的诡异暗光已然彻底熄灭。


    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或许不过几次心跳,或许已过了许久。最先有动静的,不是人声,反倒是地面。


    一阵轻微的震颤,于原圣石所立之处地底下传来,贴着龟裂的土层,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前最轻的叹息。紧接着,那梆硬的泥土裂缝里,竟悄悄湿润了。


    细微的声响响起。旋即,绿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条裂缝,与看似死寂的角落,都钻出了新芽。


    不再是奄奄一息的枯黄,而是带着水汽与力道的鲜绿、翠绿、浓绿。细草疯长,转眼连成茸茸一片,盖住了先前的荒芜。


    更远处,那些光秃秃的次生林木,新叶娇怯地舒展,在仍带凛冽的风里轻轻颤着,再无丝毫衰败之气,只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苍狩族地界的归川支流原本只剩一线污浊泥浆,几近断流的水道,这会儿竟也响起了汩汩声。


    清澈水流从地脉深处涌出,温柔而坚定地冲刷着干涸河床,水面渐渐涨起,恢复了往日宽度,水色由浑转清,映着慢慢明朗的天空。


    水汽随风散开,混着泥土与新生草木的清新,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尘埃与颓败。


    日光穿透渐散的灰霾,真正洒落下来,金色带着融融的暖意。生机重回世间,鲜活明亮,与方才的死寂灰败已判若两地。


    这其间,碎裂的圣石残骸匍匐着,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像被时代抛下的旧痂。


    而苍狩族的族人仍四仰八叉倒在渐生绿意的地上,有的蜷缩,有的仰面,武器失落在旁,衣衫凌乱,在勃勃生机中沉睡着,对周遭的天翻地覆一无所知。


    唯有胸膛细微的起伏,征兆着并未消逝的生命,好似逆旅归来之人,终于能在重归温暖丰饶的土地上,酣睡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