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云楼着人，手臂收得紧，没有说话。


    那话里的“他”，不止是那个窃取本源的狂徒，更是那穷极一生也难以摆脱的“不得已”与这整个叫人绝望的世道。


    良久，昭鹊的抽泣声渐渐止了。他直起身，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粗鲁，眼眶和鼻尖还红着，眼神却已不再是方才的空洞。


    他推开既云，转身，这次没有再奔向那片荒芜的东南，而是朝着来时的议事大帐方向大步走去。


    既云望着他身影，心中了然——有些事物已然碎裂，却又以更凛冽锋利的姿态，重新缀合如初。他默不作声抬步上前，与昭鹊并肩而立，未发一语，唯余肩胛偶有轻触，将那份无声的支撑，悄然递至彼端。


    萨满长老远远望着，终是摇了摇头，拄着骨杖，蹒跚着也朝大帐挪去。


    ……


    晨光尚未刺破天际，浓黑如墨的夜气沉沉压在天地间，将大地拢在无边的静谧里。


    苍狩族领地内外，枯败之象已触目惊心。目力所及，大片土地彻底失去了颜色，龟裂的纹路如蛛网蔓延，吞噬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草根。


    远处的次生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扭曲着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垂死者的指骨。连风都裹挟着尘埃与衰败的气息，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枯草与不知名的碎屑，打着旋，又无力地落下。


    水源处排着长龙般沉默的人群，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孩童的啼哭细弱无力，很快被淹没在凝滞的寒意里。原本作为族中核心的聚居区，如今也弥漫着惶惶不安。


    而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勉强撕开云层，照亮归川支流畔那块被视为神圣的祭祀圣石时，一种肃杀到近乎悲壮的气氛，已然笼罩了这片区域。


    圣石周围，所有还能执刃的苍狩族战士已集结完毕。他们沉默地列队，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刻着疲惫，也刻着决绝。


    更远处，是黑压压的族人，他们携老扶幼，无声地站立在寒风里，望着那块世代供奉的巨石。


    昭鹊与既云并肩立于人群前列，他望着那块圣石，过往种种破碎此刻都沉淀了下去，他心底却生不出丝毫的轻松。


    阿旦暮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苍老而沉浑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传开：


    “苍狩族的子民们！今日，非为渎神，实为求生！归川泣血，天地将倾，皆因此石为祸！破此石，或有一线生机，守此石，唯死路一条！”


    话音刚落，人群便起了骚动。


    “族长！三思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喊道，是几位未被说服的长老，他们被族人搀扶着，老泪纵横，“此乃祖灵所寄，神力所钟！毁之必遭天谴啊！”


    “妖言惑众！”另一处，有壮年汉子红着眼睛吼叫，“定是这几个外来的小子和那老神棍串通，要毁我族根基！”


    恐惧如同瘟疫，在人群中迅速蔓延。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朝着圣石方向叩拜，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宽恕。


    场面眼见就要失控。


    “都给我闭嘴！”


    既云跨前一步，抬眼扫过骚动的人群，平日里那份温润尽数褪去，露出凌厉与威压。


    “睁开你们的眼睛自己看看！”他抬手，直指远处枯死的林木，“这就是你们守着圣石换来的庇佑？且不论外族，我族东边的人都已经死绝了！保不好下一个就是我们中的一个！”


    “一块石头罢了，里头可没有祖灵。”


    昭鹊也在此刻上前。他没有高声呼喊，却奇异地压过了嘈杂：“只有一只，靠吸食归川血肉，活了千万年的怪物。它藏在里边，看着我们跪拜，又看着我们死去。”


    这话太过骇人听闻，许多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世代信仰基石的崩塌，带来的并非解脱，反而是更深的恐惧。


    阿旦暮不再犹豫，他知道此刻已无路可退。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直指圣石：“动手吧。”


    砰——！


    第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悍然响起。


    石屑飞溅。


    谁能料到，那瞧着坚硬无比的石壳上，竟如此不堪一击，一道清晰的裂痕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撞击声连绵成片，如同敲打着大地的心脏。每一锤落下，都让远处的族人浑身一颤，有人捂住耳朵，有人别过头不敢看，更有甚者瘫软在地。


    圣石表面的外壳，很快开始崩裂、剥落。大的石块轰然坠地，砸起一片烟尘。


    随着外壳的破碎，一束晦暗的微光，从裂缝深处幽幽透了出来。那光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像是仿佛活物呼吸般的律动，吸吮着周围的光线。


    “看……那、那发光的，是什么东西？”有人颤抖着指过去。


    “不对……这感觉不对……”萨满长老死死盯着那光芒，握杖的手因过度地紧张竟暴起了青筋。


    寒风卷着石粉、尘埃，还有人群压抑的惊呼与哭泣，笼罩了整个天地。


    昭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逐渐暴露出来的，流转着诡异暗光的晶石内核。就是这东西，窃取生机，滋长邪恶，带来无尽的枯竭与死亡。


    岂料瞬时间，他的心神竟忽得恍惚了一下。


    那晶石内部流转的暗光，初看只觉得诡异阴冷，可凝视久了，竟仿佛生出了一股奇异的吸引力。


    他仿佛能“听”到那晶石内部传来的，极其微弱却密密麻麻的声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啃噬，又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的呓语。


    这感觉并不陌生，在他过去的许多个夜晚里，还有接近源头时……


    怎么会？


    若是依照他当初在源头处知晓的状况来看，那自称“归川”的神灵自己都认了是没法在远离源头树林的地方强行将他的神志拖走的。


    如今这又是哪一出？！


    然就在昭鹊心神被那诡异的吸引与低语牵动的刹那，眼前却突然间猛地一阵恍惚。


    下一秒，眼前纷乱的人群与耳边的声响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隔了一层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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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水幕。耳朵里所有的嘈杂声响刹那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续不断的嗡鸣声。


    他膝盖一软，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昭鹊！”


    既云的惊呼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撕破了那层隔膜。


    在昭鹊意识彻底沉沦前的一瞬，他感觉到似有一只坚实的手臂猛地揽住了他的腰，将他下坠的身体牢牢托住。那只手臂甚至在微微发抖，是用力过度，还是……


    混乱中，既云单臂紧紧箍住昭鹊瘫软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仍死死按着刀柄。


    他心跳如擂鼓，低头看去，怀中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和之前在源头水潭边昏迷时的情形何其相似，却又似乎更糟——这一次，整张脸都笼上了层面如死灰一般的暗色。


    几乎要与真的死人没差了……


    “长老！”既云猛地抬头，嘶哑着朝萨满吼道。


    萨满长老也已踉跄抢上前，枯瘦的手指急切地搭上昭鹊腕脉，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面色骤然大变：“这、这……”


    既云听了个开头便晓得老头怕是也没见过此等状况，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他咬了咬牙，正要开口，人群中却已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顿时又陷入了恐慌。


    “快看！那人昏过去了！归川！一定是归川怒了！！”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


    “停下！快停下！不能再凿了！”


    ……


    几个原本就激烈反对的长老和其支持者，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接一个地叫喊起来，甚至试图推开外围维持秩序的几个汉子，冲向圣石方向。


    既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惧与怒火。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乱。他一边将昭鹊小心地交给疾步赶来的侍从，厉声吩咐：“带着他和长老退后！护好人！”


    旋即豁然转身，直面骚动的人群。


    他拔出腰间的骨刀，刀锋在渐亮的天光下划过一道雪亮的寒芒，并未指向任何人，却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极具威慑力的巨响。


    “我也想问——若这石头里当真寄着庇佑我族的祖灵，眼见河水干涸、土地龟裂、老弱饥渴而死，它为何不救？反倒要在被人凿开外壳、露出真容时，才急着反扑勘破实情之人？”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族人，扫过远处枯死的林木。


    “我只请诸位想一想——继续守着这石头，我们得到了什么？是日渐稀少的猎物，是渐次干涸的水源，是不断死去的族人。而破除此石，至坏之境，也不过如此。”


    “今日所为，非是与祖灵为敌，实是与一藏匿石中、窃取生机千万载之物赌命。赌赢了，或见生路；不赌，便是坐待其尽。”


    “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寒风卷尘而过，场中寂然。那几个原先叫嚷的长老唇齿微动，终未出声。既云此言虽未挟刀兵，却似一捧雪水，浇入每人心中最深处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