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卷一·三

作品:《无尽书

    第二日的清晨,空气里还裹着昨日祭祀未散的香火气。既云踩着露水往萨满长老的帐篷走,手里捧着那件沉甸甸的祭袍。


    上边的铃铛随着他的脚步叮当作响,惊起草丛里几只灰雀,扑棱棱地飞向天际。东南方远处天空上的乌云果然凝成了片,低低压着远山,像一张浸了水的灰布。


    老萨满的帐篷门帘紧闭,兽皮上凝结的晨露还没干透。既云掀了掀帘子,却发现门是锁着的——老头竟不在。他于是转念一想猜测萨满长老是去族长那汇报昨天春祭的事了。


    可是祭袍不能不还,老神棍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既云没有在人家家门口蹲到天昏地暗的耐心,也懒得再过来一趟——这花衣服萨满长老宝贝的很,坚决要他亲自来送。


    既云只觉得自己从西边走到南边已经白跑了一趟,不如回自己帐子时顺路去他那族长老爹的帐篷一回。到门口差个人送进去,总不能再说他什么了吧。


    然而二少这算盘到底还是打早了。


    那顶绣着狼头的庞大华贵帐子立在营地中央,帐前侍卫林立。回去的路上,既云只是经过,甚至还与主帐隔了一小段路,那群侍卫们却已经远远地瞧见了。


    这帮狗腿们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直接转身掀帘子进去通报了。


    既云见状额角一跳,心里轻叹自己轻敌。他的阿爸精得很,全族上下除了都是眼线,哪怕是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只要是族长问了,就没有得不到答案的可能性。


    他就算想避着,也要看是他爹想不想见他。他心里仍然记得多年前他还是的小鬼时,那个威猛高大的男人看向他的眼神。没有半分父子温情,只有漠然和不加掩饰的厌弃。


    好在那次阿旦暮很快就叫他滚了,仿佛这个儿子多待一会儿都会污了眼。只是今日属实有些奇怪,他日日从这主帐前经过也从没人注意过,难不成是有什么事?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既云就看见一个侍卫小跑着到了他面前,冲他行礼:“二少,族长请您进去。”


    “……”


    既云闭了闭眼,他无奈地踱步至帐前,哀莫大于心死地掀开了帘子。独特的香薰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皮革的味道,瞬间与他记忆深处熟悉的气味撞到了一块儿。


    帐内,族长阿旦暮端坐在皮椅上,身形依旧剽悍魁梧,威风一也如往昔。只有鬓角的灰发和眼角的细纹,是岁月留下的唯一痕迹。


    萨满长老则佝偻着背坐在在一旁,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那根缠满布条的拐杖。


    然而除了这两位以外,帐子里还跪坐着一个陌生面孔。那人裹着一件褪色的麻布长袍,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一条用草绳编成的腰带。他面黄肌瘦,颧骨突出,干裂的嘴唇上还带着血痂,脚上套着的草鞋更是已经磨破,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此刻正局促地蜷缩在袍子下摆里,一看就是长途跋涉而来。


    既云一眼确认此人并非苍狩族人。果然那人转头看见他时眼神茫然,很快又转回族长的方向。


    既云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三人应该是在商议什么事情,正常就算不是这种时候,他的族长老爹大概率也是不想见他的。再看那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外族人,他猜想此人应当是依附于苍狩族的某个小族群派来的,八成是来求援的。


    既云何等聪明,心里一转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阿爸非要把他给叫来——总不能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阿爸。”他于是扯出了个笑容,耳垂上的狼牙坠子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晃,衬得他的气质越发张扬。


    果然这一声出口,刚刚那外族人立马又转回来看了既云一眼。只是这回看他的神色也不一样了,或多或少地带了点尊敬。既云礼貌性地冲外族人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另一边:“萨满长老。”


    萨满一见他就来气,神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开了脑袋,颈间的兽骨项链轻轻晃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既云自然是知晓这火气的源头的,只好别开视线,却不期然又想起昨日那站在梨花树下的身影。


    他见过太多人面对圣石与归川时或敬畏或狂热的神情,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这样的场合里,依然保持着那般遗世独立的姿态,不声不响,却让人移不开眼。


    可惜既云还没从自己的心猿意马中品出什么结论来,阿旦暮的目光像柄钝刀般刮过他的脸。既云已经准备好迎接劈头盖脸的训斥,却听父亲只是冷哼了一声。


    “坐下听。”族长简短地命令道,下巴朝萨满旁边的空位扬了扬。


    既云于是依言在萨满长老身边坐下,白白地又挨了这老头的好几个白眼。不过他平时不要脸的事做得多了,自然不怕这点,权当没看见。


    毕竟相比之下,还有一个人更值得注意。既云发现,自从知道了他是苍狩族长之子后,那外族人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打量自己。


    他大概能理解对方的动机。他们三人原本毕竟是在商讨什么事,族长忽然将另一个人召见进来,还让他留下听着,那么大约就是要此人一同拿意见。若非如此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族长是要把事情交给这个人来办。


    以既云在族长心里的地位显然不是第一种情况,那便只能是后者了。这外族人心里现在大约是认定了眼前这位苍狩族的公子就是那位办事的人,所以忍不住这样不停地看。


    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既云这么想着便叹了口气,只叹自己连混日子都不能长久,随即又开始琢磨自己那死鬼老爹做什么放着族里一大堆能人不用,反倒想起了他。


    既云确实没猜错。从既云被叫进来,又得知他的身份后,外族人就开始仔细打量这位少公子了。


    此人虽是族长之子,可与苍狩族长阿旦暮却只有五六分相似。相较之下,这位公子的面容更精致些,眉眼间少了族长那股逼人的凶悍,反倒透出几分俊逸,想必是随了母亲那边。


    可他的身形似乎又很好地继承了他的父亲,丝毫不显文弱,肩宽腿长,裹在旧皮袄下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一眼看去就晓得这是练过的人。


    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大概就是他耳垂上那枚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狼牙坠子,明明是很普通的样式,却衬得他一身张扬的轻佻气。外族人正暗自揣测这位公子的性情,冷不防对方却忽然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温和,甚至称得上礼貌,可外族人却莫名觉得脊背一凉。他只觉这人面上虽然笑着,但这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隐晦的锐利。


    他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了。他不是没见过自己族群里族长长老们家里的公子们,其中也有不少有野心和本事的,却从没有刚刚见到既云笑时的那种感觉,疑心此人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玩世不恭。


    既云本是碍于不大习惯被这样打量,于是才友好性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却不知自己这笑出了什么差错,只见那人在对上自己视线的一瞬,蓦得抖了一下,然后就再不抬头了。


    既云:“……”


    他自觉相貌还算过得去,笑起来应该也不至于这样吓人吧。


    没等二少琢磨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却听到阿旦暮开口叫那个外族人把方才他还没来时说的话再说一遍。


    原来此人名叫伊莫,是祥山族族长身边的贴身侍卫。祥山族与猎鹰族本是相邻而居的两个小部落,皆依附于苍狩族,多年来井水不犯河水。


    可不知为何,猎鹰族突然翻脸,先是威逼利诱祥山族高层同意合并或者将水源重新分一部分给他们,被拒绝后,竟在深夜发动突袭,烧毁粮仓,屠杀祥山族人。


    伊莫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到一半时,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当天夜里我们拼死突围,族长便命我来向苍狩族求援。”伊莫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我、我日夜兼程,才到……”


    他说着说着便好像又想起了当时的场面,忍不住声泪俱下,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已然忘了自己这已经是在复述第二遍了。


    既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猎鹰族突然发难,必有缘由,而祥山族能撑到伊莫突围求援,说明并非毫无反抗之力。如若苍狩族愿意出手,或许祥山族的命运确实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既云同样了解自己的父亲——依附于苍狩族的小族群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来个。


    且不说插手这些小族群之间的纷争对苍狩族来说毫无意义,他的父亲也从来不是什么会软心肠的人,但此时的状况,显然是阿旦暮已经答应伊莫的请求了。


    若是此时阿旦暮能知晓既云心里的想法,也许会略微改变对自己这第二个儿子的看法。


    的确如既云所想,他是不想管这些小族群之间的打闹的,可萨满长老偏偏又在这时候冒了出来。什么“东南方的乌云”、“归川的怒火”,这些莫名其妙的说辞全都来了,偏偏阿旦暮也不敢不信。


    他记得自己壮年时还觉得自己的阿爸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信奉过头,对萨满长老也是太过于言听计从。所以阿旦暮刚接过族长之位的那段日子,虽然有时也会妥协,但决不会事事顺着萨满。


    直到十几年前那次他带着精锐追击山炉族的残兵。当时眼看就要杀到对方的老巢,天边却突然涌来铺天盖地的黑云。暴雨引发的山洪冲散了苍狩族的阵型,反倒让山炉族残部得以逃脱。


    而事发前萨满是告诫过他的。只是当时的阿旦暮觉得凭借自己作为猎人和战士多年的经验不会判断失误,加之原本山炉族败局已定,他一时急功近利,满心想着的都是赶紧解决对方,哪里还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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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去萨满长老的话?


    阿旦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的皮环。将近二十年过去,皮环已经被磨得发毛,也像他当年的锐气,在岁月中渐渐被磨损了。阿旦暮见过太多次萨满的预言应验,自然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同他呛了。


    年轻时他不以为然的,后来却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力量,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而有些东西,即便人的肉眼无法看见,也不代表它就是不存在的,这样的东西,往往更需要提防。


    “族长。”萨满低沉的声音将阿旦暮拉回现实。


    他于是环顾一圈,看一眼那个狼狈的外族人,又瞥向了坐在一旁的既云。那小子正百无聊赖地捏着耳垂上的狼牙坠子,看起来和没事人似的。


    一时间,他看向既云的眼神变得复杂难辨起来。这个儿子是他年轻时最不喜欢的一个。


    那时阿旦暮还没有经历后来那些事,他曾经打心底里看不起自己那优柔寡断的心软爹,觉得他把苍狩族这样一个强悍族群里的凶兽都养成了软绵绵的羊,还收容了不少依附的小族群,诸如祥山族、猎鹰族之类的,都是那时候的事。


    甚至还给当初刚上任的阿旦暮留了烂摊子。他的阿爸在位时不喜纷争,然族群之间的摩擦在所难免,何况是苍狩族这样历史悠久且雄踞一方的大族。


    这世间强者林立,岂独苍狩一族独大?一旦弱势展现在外边,那些蛰伏于暗处虎视眈眈的之辈,自会寻时机群起而攻之。


    只是说来可笑,当年和山炉族那场历经多年才结束的战争,原本是阿爸给他留下的祸患,偏偏又是为此,阿旦暮才懂了后来那些道理,反而从此收敛了不少锋芒。


    彼时既云尚且年幼,阿旦暮又正当壮年,意气未消。见次子小小年纪,竟已有乃父那般温软怯懦的苗头,他当机立断,决意要磨一磨这孩子的性子。


    他先是将半大的小既云丢进南边沙场,待其摸爬滚打着从里边出来,未及喘息,便又将他抛入林子里,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他的第三个女人水芝为这两件事还寻他哭诉了不知多少回。年轻时的阿旦暮并不为所动,只是想水芝从前也不是这样没脑子只会哭闹的蠢女人,如今却这副摸样。他愈发觉得自己没错,妇人心肠必然是成不了大事的。


    好在既云虽然最后从林子里出来时已经半死不活了,但性子确实与年幼时完全不同了。岂料时隔几年,他又把自己混成了现在这副摸样。


    这其中的缘由阿旦暮百思不得其解,分明是在沙场里摸爬打滚过了好几年,又凭借一己之力从危机四伏的丛林里拼杀出来的狠角色,却要自己荒废自己。


    若不是近来山炉族边境的摩擦牵制了族中精锐,长子的婚事又不能耽搁,眼下实在抽不出人手,他也确实想不起次子。


    “今日傍晚就出发。”阿旦暮收回思绪,沉声道。


    旋即又招来了门口的侍卫:“去和总角师说,今年新领了牌子的战士全都跟着二少一起,叫他们见见血。”


    外族人伊莫在听到这两句话后,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丝喜悦,既云的眼角却忍不住抽了一下。


    他原本还盘算着趁出发前的间隙,去族里打听打听那个昨天那个小孩,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既云在心里啧了一声,说不上来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


    “还坐着做什么,回去收拾。”阿旦暮见自己说完既云依旧坐着发呆,也不知刚才的那些话究竟听进去没有,一时又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刚下的命令。


    既云回过神来,抬眼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惯常的随性笑容:“急什么?这趟差事累得很啊,苦了谁也不能苦了自己。”


    阿旦暮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而既云不用看都知道父亲此刻的表情,那副看烂泥的眼神他太熟悉了。


    “日落前必须到东边营地集合,一刻不许迟!”


    既云满不在乎地应了声,起身时余光瞥见伊莫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祥山族侍卫大概怎么也想不通,苍狩族族长为何会派这么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去救援。


    于是既云还冲他眨了眨眼,语气还有些轻浮:“放心,保准把你们的族人都救出来,若是倒时祥山族的姑娘瞧得上我们的人,说不定还能白送几个汉子给你们。”


    伊莫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极了。既云面上笑意便更深几分,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狼牙坠子也跟着晃荡。他掀开帐帘听到不远处的南边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隐约还能听见角师粗犷的喝骂声。


    他却在这一瞬忽得想起那少年的腰间似乎是挂着把骨刀的。


    难不成是那里面的人么?


    既云一时间福至心灵,又想着那少年瞧着身形不怎么壮实,年纪也不是很大,应当是还在里头练着,等他从祥山族回来,定要亲自去将人捞出来好好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