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卷一·二
作品:《无尽书》 风从南边的矮坡上卷过来,同样带着点初春的冷冽,既云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旧皮袄子,觉得自己放纵久了,这具身体大约真是有点不中用了。
若是从前,方才那类不切实际的心思,但凡在脑海中冒了头,立马就会被他摒除掉。
别人都是忆苦思甜,他还不至于想不开到放着现在舒心的好日子不过,去想以前那些有的没的。人还是得活得稍微糊涂点儿,总好过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远处,萨满长老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开阔地上,兽皮拼接的篷顶在风中微微鼓动。
帐篷外竖着几根削尖的木桩,上面挂着看不出品种的兽骨和羽毛,被风吹得轻轻碰撞,发出空洞的脆响,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那些骨头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语言,又像是孩童随手划下的涂鸦——反正既云是一个字也看不懂的。
他掀开帐篷的毛皮帘子,浓重的熏草味和兽脂燃烧的腥气立刻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鼻子。帐篷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骨灯摇曳着微弱的光,将那些悬挂的兽骨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幽灵。
“……”
既云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也难怪他那精明的老爹总是看不惯这老头,回回过来这儿都是这副鬼样子,说是邪教的老窝也不为过。
萨满长老正背对着他跪坐在一块铺开的鹿皮上,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老人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一块平整的肩胛骨,骨面上刻满了交错的线条,在火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来了?”萨满长老听到动静头也没回,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站那儿别动,让我把这卦看完。”
既云挑了挑眉,没吭声。
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崽子一样环顾四周,帐篷里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角落里摞着一叠打磨光滑的龟甲,边缘被熏得焦黑,墙上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兽角,每只角尖都系着彩色布条。
最显眼的是正中央那根足有成人高的木头拐杖,杖身缠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顶端绑着一簇灰白的狼尾毛,随着帐篷里的气流轻轻晃动。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帐篷另一侧,那里悬着件五彩斑斓的祭袍。苍狩族的族长之子,年满二十行过成年礼后,须随族中萨满主理一次祭祀,这便是他明日春祭要着的衣裳。
只是那袍子缀满纹饰,厚重得恍若一座可移动的毡房。上边还缝满了彩色的布片和兽牙,下摆缀着密密麻麻的小铃铛,稍微一碰就会响个不停,也不知是老头从哪弄来。
既云还是个小崽子的时候,最怕这身行头,总觉得穿它的人不是要跳大神,是要吃小孩,连带着萨满这个人都有些畏惧。
“东南方有乌云。”萨满长老突然开口,枯枝般的手指在骨面上划过,“明日的风会很大。”
既云没理他,而是随手拨弄了一下挂在旁边的骨铃,叮叮当当的声音让老人终于回过头来。
萨满长老的脸像一块风干的树皮,乍看确有几分话本里吃人鬼的气势。他如今已经快九十岁了,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神采奕奕的,虽然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黄,瞳孔却黑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既云年幼时一直觉得这老头看人不像在看活物,似乎除了在他眼里除了归川和圣石,别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如今既云长大了,反倒觉得自己理解了一些。
兴许在老头眼里,他们这些人和他研究的卦象,也没什么大差别。
相传,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能感知自然中的灵气流动。他们能听见风中的低语,看懂云层的预示,甚至能触摸到大地深处的心跳。这些人往往成为各族群的萨满。
也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归川那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的天地的神有所感知,又保持敬畏。
族里还有一个说法,说是萨满的魂能离体游荡,眼睛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缠绕在人身上的厄运,或者潜伏在阴影里的邪祟。
甚至族里那些哄小孩睡觉的故事还说萨满能与归川对话,能读懂风的走向、云的形状、兽群的迁徙什么什么的。
但这些毕竟都是骗小孩玩的,既云长大一点后就知道其实萨满根本没有传闻里说的那么神乎其神,自然也就没那么怕了。
说白了,他们也不过是些精通占卜风水之术的普通人而已。
不过假的归假的,本事和话语权还是有的。每次只要萨满长老预言了什么,族人们都会照做,仿佛稍有怠慢,就真的会触怒那看不见的神灵似的。
“瞎动什么?”萨满长老对既云刚刚拨动骨铃的行为表示不满。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那根花里胡哨的拐杖,布条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凑到既云面前,身上散发着陈年草药混合的怪味,自觉语气没什么问题地开口道:“好久没见了,二少。”
青天大白日的装神弄鬼什么。
既云不动声色地后仰,避开那股味道。心想得亏这会儿外面是大白天,站在这儿的人又是他,不然非得被这老东西吓死不可。
“既然过来了,就省得我再找人去送一趟。”老人突然转身,将一件东西抛给既云。
既云接住那件沉甸甸的祭袍,彩色的布条和铜铃哗啦作响。他皱着眉头想到了自己明天穿这玩意儿的样子,觉得有些滑稽。结果一抬头,就看见老头又在瞪着他看。
萨满长老的帐篷里,骨灯的火苗在风中微微摇曳,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既云站在帐篷中央,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格外刺人。那对浑浊发黄的眼珠像是能洞穿皮肉,直接看进他心里去——那些他刻意掩藏的烦躁,压在记忆深处的旧伤,甚至是他此刻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一个问题。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当年……”
既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您真的什么都没算到?”
此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既云略带歉意地看了萨满一眼,没再吭声——萨满算的都是天地间的事,再不济也是族里的大事,哪会去管这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何况那件事也与萨满无关。
这些道理既云都是懂的,他哪有在这儿质问的资格。
既云虽然没有明说,但萨满长老还是猜到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脊背似乎更佝偻了几分。
“去准备明天的祭礼吧,”他转身背对既云,声音突然变得疲惫,“归川都看得见。”
既云盯着老人瘦削的背影看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掀开帐帘的瞬间,外边刺眼的白光让他有些不适应地闭了闭眼。东边传来隐约的鼓声,春祭的准备工作估计已经差不多了。
他走了两步忽然朝远处东南方的天空看了一眼。
只见那东南方的天际线处,云层正在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堆积,边缘泛着铁灰色的暗光,还真有点要凝成片乌云的意思。
……
次日寅时,东边祭祀石周围已经围满了族人。
每年只有春祭和秋祭时,东边这片靠近丛林的区域才得如此热闹。苍狩族的祖先们早就知道,此地邻着树林,凶险暗藏,时有发狂暴走的野兽从林间冲出,故而将族群的重心放在西边平原中心,除了定期巡逻的战士,只有那些被族里放弃的人才会住在东边,生死凭天命。
三四月的天气还带着寒意。苍狩族的祭祀圣石是一块除了大和形状十分不规则以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特殊的普通巨石,此刻正被初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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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
传说苍狩族的祖先们游历至此,正是被这块圣石周围的奇异景象所吸引。这里灵气充沛,草木格外茂盛,连土地都比别处肥沃。更神奇的是,无论别处如何旱涝成灾,圣石周围十里总能风调雨顺。先祖们认定这是归川赐予的福地,便在此定居下来。
数百年过去,当初的小族已然发展成雄踞平原的大族。而这块圣石周围,也成了东南隅区域最富庶的所在。
萨满长老曾经说过,像这样的圣石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两处,形态各异却都蕴含着神秘的力量。而且但凡以圣石为中心建立的族群,无一不是苍狩族这样历史悠久、资源丰沛的大族。
不像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小族群,往往兴盛几十年就会在在战火或天灾中湮灭。
萨满长老还在捣鼓他那祭铃的系绳,铜片碰撞的声响在肃穆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既云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扫视着人群。他的视线随意掠过,族人们脸上是清一色的敬畏神情。
偏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外围那棵老梨花树下,竟还立着个人。那少年独自一人静立于树影之中,与周遭人群的喧嚣骚动截然不同,只那么一瞬,便落入了既云的眼底。
他的视线一下子便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
少年的身形单薄而修长,粗麻衣的袖口被风灌得满满的,不住地往两边掀动。他站得那棵树本就离人群有些距离,配上那副心不在此的模样,仿佛真与旁人隔了道看不见的界线。
猎人的本能让既云捕捉更多细节。那截露在衣领外的脖颈,松松地束在脑后的黑发有几缕被风吹得贴在脸颊边,还有垂在身侧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噢,他身侧还挂着把骨刀。
既云不由又多生出几分兴致,隔得老远却已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个遍。
他看起来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原本应给人温润柔和之感。可偏生着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叫那份柔和一下褪去大半,反倒透出几分疏离的冷淡,像蒙着层薄霜,让人难生亲近之感。
他似乎是等得无聊了,正仰头看着那满树的梨花。
三四月的风掠过枝头,雪白的花瓣便扑簌簌地落下来,有几片沾在了少年的发梢和肩头。他却忽然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瓣飘落的梨花,指尖轻轻捻着那抹白色凑到鼻尖。这垂眸细嗅的摸样叫既云看了一眼,就想起林子里低头饮水的绒鹿幼崽,平和又温顺。
祭坛上的铜铃突然“哗啦哗啦”作响。
“发什么呆?!”萨满长老沙哑的声音在既云耳边炸开,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看得出了神。老人才不管那么多,语气不善地冲他道,“开始了。”
既云仓促接过兽骨,忍不住又往那梨树下瞥了一眼。却见一个瘦小的中年妇人正拽着少年的手往人群里走,转眼就消失在攒动的人头中。
他机械地听着萨满的指挥。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穿着祭袍的青年身上,可他自己的魂却早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以至于祭词念到一半时卡了壳,还惹得老萨满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在最后也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只是心中还有所牵挂的二少独自在站在渐渐散去的人群中,还在搜寻着刚刚那个身影。可满眼都是灰褐色的粗麻衣衫,哪还分得清谁是谁。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小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为个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的人乱了心神。
但既云转眼又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由头,这世上哪有人不爱赏心悦目之人,他又不是什么超脱世俗之人,见了好看的人心有所动不过人之常情。
风过梨花树,又一场花雨纷纷扬扬地落下。雪白的花瓣打着旋儿坠入泥土,转眼就被纷至沓来的脚印碾作尘泥。